○孙志晔
20世纪著名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曾指出:“艺术历来被当作缺乏任何必要和充分特征的开放性概念,艺术的疆域必须能无限延伸以便容纳新的以前根本没有想到过的艺术形式,艺术是扩展的、探索性的,永远不是静止的,因而,无法预见的全新艺术形式的出现始终是可能的。”这段具有预言性的语句十分形象地描绘出艺术材料所属身份的变更。
从古代胶彩画、蛋彩坦培拉、油画坦培拉绘画到树脂油画,在传统艺术的千年历史中,历经艺术材料与技术在不同时期错综复杂的演变,材料始终坚守在幕后。直到19世纪末现代艺术时期,通过多次艺术流派的风格梳理及哲学思潮对艺术思想的洗礼,艺术家们开始重新审视长期积累的过分完美的审美经验。打破先前的传统艺术思维,开放性地探究材料本体的审美价值及材料表现的艺术领域,在新艺术思想的指导下,赋予材料全新的精神内涵。当下,新艺术媒介的不断创新和衍生发展对当代艺术思维的转变、艺术语言的突破以及艺术观念的拓展提供着无限探究思路和发展方向。
纵观艺术史,我们不难发现,从传统艺术中材料作为绘画附属载体,到现当代艺术中材料作为主体,历经两千余年。在这两千年的历史长河中,艺术材料的发展演化以及各种媒材的不断介入,使艺术材料完成了自身向“材料艺术”的身份转换。也许,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个事实——整个艺术史就是一部材料语言不断拓宽延伸的历史。
我们都知道,无论艺术形式多么丰富、繁杂,都不会脱离三个基础要素——材料语言、色彩语言和造型语言。在美术发展的各个历史阶段,三大系统有着不同的价值作用,它们相互转换。传统绘画的造型语言、色彩语言在相当悠远的历史进程里占据着语言元素的第一主体,成为备受关注的焦点,并主导美术流派及作品的风格样式。像学院主义、古典主义、立体主义、极简主义以及未来主义属于造型语言的探索阶段,形体和空间是主要命题。印象派、野兽派、色域画派、表现主义、抽象主义、纳比派则是色彩语言体系的变革代表,艺术家们竭尽所能地使色彩实现一次又一次的超越。可以说,在后现代艺术到来之前,人们就已经完成了对造型和色彩两大体系的所有命题实践,而此时,材料体系只是两大审美要素的物质载体,是常被大家忽视的附属。当造型和色彩体系艺术殿堂里挤满了各色大师和琳琅作品时,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就是造型色彩的巅峰与终结,之后,艺术史步入了新的命题时代。
20世纪初,高新科技和工业文明的飞速发展以及科学成果的推广直接影响了艺术家们的观念。而长期的创作实践更使他们认识到材料本体的精神意义、文化内涵和审美价值,经过大量实践,艺术家逐渐确立材料在艺术语言中的主体地位。在现当代的多维艺术拓展和突破中,材料作为本体语言成为与艺术对话的主要形式和画面的直接思考点,不断实现物质材料自身的审美价值以及艺术家的观念性、创造性和反思性价值。①
此时的材料语言在逐步获得创作语言的主体地位的同时,其艺术价值也在不断提升。从材料先驱毕加索那儿,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端倪:他不仅在绘画里使用“真实的材料”作造型要素,用实物拼贴的手法取代传统绘画用色造型手段,创作诸如《静物和藤椅》、《丑角》、《单簧管》等作品,还将多变的手法探向雕塑方面,如视觉炼金术般,通过意想不到的方法把材料结合起来,用旧的形式构成新的意义。可以说《吉他》中铁片和金属丝线的采用彻底推翻了雕塑先前的所有框架,所体现的观念对整个西方传统雕塑都是一种挑战,是毕加索立体主义拼贴观念在雕塑领域的延伸。因为直到此时,西方的所有雕塑无一例外的不是用石头、木头,就是泥塑或青铜类金属铸造。运用材料自身特性,毕加索之后更加巧妙地对木头、罐头盒、硬纸板、纸片或绳索等“捡来的材料”重新“装配”,最著名的一件当属用自行车车把和车座制作的《公牛头》,材料中既保有其自身特性与陌生感,又时时透露出幽默感和智慧性。毫无疑问,毕加索的此类作品从观念到材料都是对传统的突破。
在当代,媒材与观念是很多艺术家创作的首选要素。从塔皮埃斯的熟黏土、到让·杜布菲的煤渣、泥土等废料,种种无法想象的物质媒材冲进艺术领域,前所未有地拓宽着作品表现力,又无可否认地展示着作品的震撼力。杜布菲是先锋派的艺术领袖,提倡自发、无意识、反艺术的创作,作品形似儿童涂鸦,显然是想扬弃传统的绘画技法。他经常在画作中使用非传统材料如石膏、沙子、油灰、腻子、沥青、木片等制造特殊的肌理效果,作品看起来久经风雨,如斑驳的墙面或远古的岩画,变化多端的色调与色阶耐人寻味。即使在杜布菲艺术生涯的最后十年,仍然尝试使用各种不同的媒介如蝴蝶的翅膀、海绵、聚氨酯涂料、聚苯乙烯及火山岩进行创作,这些媒介创新实验对战后欧洲的艺术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
材料在当代越来越跨越传统画种的界限,它的“随心所用”为艺术家们无边界的想象力提供着物质与技术方面的可能性,目前已经发展到极其丰富又富有戏剧性的拓展阶段。
材料技法与创新应用是综合材料艺术的重要研究课题之一。从一定意义上讲,材料不仅是手段,也是目的;不仅是形式,也是内容;不仅是主体,甚至是全部。世界上每种物质材料都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如能巧妙运用,将极大地丰富画面表现力,为艺术家带来无限的表达空间,利于创作潜能充分发挥。同时,艺术家的探索成果又极大地丰富了艺术形式、语言与媒介的探索。目前,从综合材料的现有成果分析,笔者认为材料系统的创新发展与应用途径可以分为三方面:
在漫长的艺术发展阶段,面对简单贫乏的绘画媒材,为追求丰富的画面效果画家运用了超凡的智慧和技艺,绘画技艺备受关注。随着艺术材料的开启和发展,艺术家可以随意选择并直接使用丰富的现成品。显然,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创作方式和过程:因为材料性质不同,绘画思想和技术以及表达手段各不相同,画面品质与趣味确也有本质区别。但是两者又不是完全没有联系,通过分析现当代经典作品,我们认为作品中许多特立独行的语言是对传统绘画工序中某一环节的放大利用、加工改装,甚至是对某些传统技法材料的极致发挥、观念演绎。因此认为,在繁杂演化过程中传统绘画的任何一个细微凸点都可能包含着巨大的发展空间,可以被当代艺术家作为主体语言进行观念性创作。
众所周知,白灰、泥、沙是古老壁画基底材料的主要构成成分,但在当代艺术中早已广泛使用。艺术家直接利用泥土的材料美感和材料记忆属性,不经改装直接用于创作的例子屡见不鲜,如塔皮埃斯将泥土、水泥与儿童涂鸦、十字架等个人化符号相结合,在抽象化处理过程中赋予东西方精神性和符号化指向。②
布与纸,绘画创作中主要的依托媒介,也是艺术家都非常熟识的传统基材。早在立体派时期,纸材和布材就已经成为拼贴元素进入画面。在超现实主义、波普艺术和达达作品中,我们同样看到布材的介入。二战后,20世纪意大利当代艺术家阿尔贝托·布里大量使用纱布、塑料布、麻袋片等布材拼贴绘画,创作关于伤痛、包裹记忆的作品。正是布料的残破组合、暗红色的伤口开裂形状使作品产生不同以往的视触体验。
艺术家应该对调色板上的颜色再熟悉不过,有人会在这方面做文章吗?会,布拉姆·伯加尔特的色团作品就是调色盘上一堆堆颜料的超级放大:作品中挤满了大块小块、奇厚无比的单纯就像刚从锡管中挤出来的颜色,五颜六色的,它们胖墩墩地待在那里向观众展示一种幽默的力量,耐人寻味。
无论是古老壁画还是现代画布制作,涂刷基底都是最基础的工作环节,有些艺术家却利用这个最不被人注意的工作环节大做文章。当代艺术家尼德科·索拉库提取“涂刷”元素并加以放大:在法兰克福现代艺术馆的展览中,他安排两名涂墙工向展厅墙壁不断地涂刷,刷完黑色再以白色覆盖,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艺术家将空间与时间、平面与立体、绘画与装置、行为与观念、一与二、黑与白包含进作品中,作品观念思路清晰,语言概括简练,哲学思考深入复杂。向传统艺术回归的现代性行为过程中,艺术家通过对古老材料系统的某一元素或工作环节放大,成功地提取出独特语言主体,传递着当代艺术的价值作用和精神力量。
谁能赋予平庸物质以尊严?硬纸板、脏衣物、过期报纸、旧家具、生活用品、稻草桔梗,那些公认的不值钱、不起眼、破烂不堪的废物,却是真真切切的客观实体,是艺术家们“精心挑选”的“宝贝”。不同的媒材有着不同的特质,那些被时间消磨的、微不足道的材料所蕴涵的信息恰恰能表现独特的思想内涵。将它们与作品表现形式、社会人文、个人经历、情感抒发紧紧相连,其在作品之外表达的观念将极大丰富。
对于德国年轻一代艺术家来说,博伊斯无疑是精神领袖。他所强调的精神力量的存在、艺术观念的扩张以及艺术干预社会的态度对之后的开拓者们产生了深远影响。动物、毛毡、油脂、蜂蜜这些经常出现在他作品中的废弃材料是其艺术组成的重要元素,因为它们是从遭受创伤的国家废墟里提取的。特别是毛毡和动物油脂,那是二战中使他重获生命、为他取暖的记忆元素。博伊斯用这些材料营造出一种脆弱的气氛,引起关于二战的悲怆回忆。《油脂椅子》充满隐喻,作品摒弃“形象”、“符号”,也突破了二维空间,一把普通椅子上堆积着坡状的动物油脂。③在这里,油脂完全成为视觉艺术的主体,包含着哲学意义和自传性隐喻。
基弗曾经与导师博伊斯来往密切,但他并没有像老师那样一生追求艺术新形式,而是在具象艺术基础上,从形象特征、视觉符号、历史经历方面进行挪用与综合,开辟艺术新天地。身为一个德国人,最司空见惯的莫过于二战后的满目疮痍和残垣断壁,废墟成为战争带给社会最具破坏力的视觉和心理体验。基弗——第三帝国废墟上的画界诗人,在风景画中运用大量综合材料如树脂、稻草、沙子、虫胶、废金属等表现烧焦的荒芜草地和破败建筑。《纽伦堡》中,他将沙土和稻草粘在画面上表现昏暗的乡村小道和焦土,燃烧的火苗和渐散的烟雾使人联想到被飞机轰炸后的德国,画面中材料的独特表现使废墟的意向更加物质化和实体化。除了稻草,基弗还善于运用“铅”所蕴涵的文化意义表达精神性。铅是人类最早利用的金属材料之一,但随着科技的发展,它的用途大多拓展到军事、化工等危险领域,成为恶毒、战争、黑暗和杀戮的代名词和文化符号。2004年基弗的装置《铅铸图书馆》在德国展出:一个锈迹斑驳的铁书架上陈列着超大的铅质开本书籍,作品渗透出灾难、神秘主义、宗教与哲学思想。
蜡,一种不溶于水的固体,温度稍高时会变软,温度下降时会变硬,其功能是作为生物体对外界环境的保护层,存在于皮肤、毛皮、羽毛、植物、果实以及许多昆虫的外骨骼表面。在波普艺术那里,“蜡”还是不可替代的视觉载体。艺术家约翰斯在蜡彩作品《国旗》中将蜡彩的品质特点发挥到极致,蜡的朦胧透明和软质的亲切手感与象征国家、权利、秩序的美国国旗结合,便形成了材料语言与符号语言的综合体(矛盾感和陌生感)。艺术家将大众最熟悉的符号元素通过仪式化形式直接呈现,达到一种升华的、大众的效果。
作为探索阶段的艺术家,不可能全方位地掌握所有材料,要有目的地选择身边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媒材或适合自身表现特点和观念表达的媒介材料。创造性地发挥其特殊价值,以清澄的情怀和非功利的心态去感悟媒材的深层意蕴,同时赋予材料语言崭新的文化观念、艺术精神以及荒寒之美。④
随着现成品的应用和观念的更新,艺术媒介空前扩展与变化。艺术家可以更加自由地将流行与民族、当代与传统、前卫与原始等符号综合运用。除常见媒材的使用,有些艺术家会将更多的关注点集中在创新材料的实验与实践当中。
日本艺术家宫永爱子近年创作常用的材料是化学物质“萘”——一种易挥发并有特殊气味的晶状体有机化合物。用它制作的作品寿命极短暂,生命历程只有几周。艺术家的关注点不是作品保存时间有多长,恰恰是它的短暂性。那些花费无数时间,用“萘”一丝不苟创作出的裙子、鞋、电话、眼镜等生活用品晶莹而脆弱,展览还没有结束就已经失去原有的形状,破碎了,像枯萎的花朵。正如她自己所说:“我的作品富有变化但没有特别之处,不论是多么贵重的美术作品还是身边的一些东西,所有的事物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在不停变化的。”宫永爱子的作品是最真实的时间产物。
国际艺坛最受瞩目的艺术家蔡国强近年持续探索火药艺术的可能性,并在扩大作品爆破规模基础上逐渐建立了户外爆破计划。最为著名的作品是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的29个焰火大脚印,还有结合童年记忆表现关于宇宙大千世界的现象与形象的作品《天梯》。艺术家表示他的作品是“看得见的世界与看不见的世界里能量对话的时空隧道”。2012年的11月,随着一阵低沉的爆炸声,美国华盛顿国家广场上呈现出一版“白天的黑色圣诞树”,这是蔡国强的新作品《黑色圣诞树》,也是美术馆25周年庆典活动的重头戏。13米的圣诞树悬挂约2000颗特质的“黑烟弹”,烟弹爆炸同时,一棵水墨般的烟雾圣诞树立于眼前,接着黑雾圣诞树从真实的树上缓缓移开,形成一实一虚两体。同一天,蔡国强接受了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授予的艺术勋章,这是美国国务院首次向杰出贡献艺术家进行表彰。“白夜”,巴黎市政府主办的每年秋季当代艺术盛事,蔡国强于2013年10月受邀为此盛事创作观念焰火爆破计划《一夜情》:这一史无前例的偶发艺术事件在卢浮宫与奥赛美术馆间的塞纳河上发生,诗意般的艺术装置、火药焰火和古老与现代的宇宙学,这是一种崭新的艺术形式。他的作品因为公众的参与性而实现能量传播,蔡国强表示:“塞纳河已禁放焰火40年,实现这件作品尤其不易,我期待这一夜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能够见证爱都巴黎与世界发生的一段情。”
近年,在探索使用不同寻常媒材方面已经做出突出贡献的除了以上两位,还有英国艺术家罗杰·海恩斯。海恩斯擅长表现材料间的相互转化、相互破坏或者自身变化的发生关系,充分利用化学物质的特殊属性完成艺术创作。作品在吸引观众视觉活动的同时,还不断触发人们的嗅觉、触觉等其他感觉器官。他奇思妙想地以上千加仑硫酸铜溶液为材料创作的作品《捕获》,魔术般地使普通公寓变为“水晶天堂”:包括墙面、天花板等各种设施都变成灿烂夺目的晶体世界,走进这个闪光的蓝色洞穴是一次离奇经历,大块的蓝色晶体沿着管道坠下,让参观者眼花缭乱。观众的第一感觉不是观赏,而是探索……
当下,创新材料作为独立存在的本体语言,赋予作品以崭新的时代特征和艺术思想,更加鲜明地反映出艺术家的个人语言特点和标志符号。与其他常见综合材料一样,创新材料在当代艺术中充分体现出独特文化价值和审美品质,直接融于观念传达和视觉框架中。
太过完善的传统艺术终究成为美好回忆,被写进艺术史,成为过去。与此同时,曾经附属于艺术本体的媒材化茧成蝶。人类的艺术就是这样,一浪高过一浪,不断发展更新,不断创造出符合当下时代的新艺术。综合材料改变和冲击着我们习以为常的艺术观念和对艺术的固有定式,经过近百年的发展,在空间语言、表现形式、艺术观念方面有了巨大变革,不仅媒介使用范围越发广泛,表现语言也愈加个性化。即使是传统艺术家,为了表达对艺术观念的独特理解以及对文化、社会、政治领域的不同看法,相应地也在不断关注自己的作品与新艺术媒介之间的契合状态。因此认为,综合材料的创新应用是艺术发展的必然趋势与多元化时代要求的产物。如能加之多种学科间的选择与融合、交叉学科的贯通、边缘学科的融入,整个艺术领域的创作研究将呈现更加积极探索的趋势与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