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伟
享有中国紫砂艺术“一代宗匠”称号的时大彬(1573-1648年),号少山,为明万历年间宜兴陶人。作为紫砂壶鼻祖供春的壶艺传人,大彬在紫砂的泥色、形制、技法和铭刻方面都有极高的造诣,确立了泥片和镶接凭空成形的紫砂高难度技术体系,不愧为紫砂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其壶艺之作被后人誉为“时壶”。
一、“时壶”的艺术风格
笔者通过整理发现,就大彬的突出贡献而言有四:一是开创了别有情趣的“调砂法”制壶,即在泥料中掺砂,古人称之为“砂粗质古肌理匀”;二是确立了紫砂壶的泥片镶接成形的成形技法,改进了供春“斫木为模”的制法;三是首创方形、圆形壶式,使它们成为了紫砂壶的经典造型;四是采纳了陈继儒等人改大壶为小壶的建议,把文人饮茶习惯和情趣引入壶艺,使其与茶道相结合,将壶艺从此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无怪乎在当时就被公认为“超越前古”的第一大家。
大彬早期制壶,多仿供春样式,所制茗壶朴雅精致。后来他能够根据当时的饮茶风尚“与时俱进”,改制小而扁的壶,故时下文人骚客以书斋内有“时壶”陈置为豪。而大彬后期所制茗壶,则小巧玲珑、古朴雅拙,令观者妙不可思、叹为观止。中国早期茶学、佛学、紫砂三界专业评论家周高起著《阳羡茗壶系》中,曾经说过“几案有一具,生人闲远之思”,且“明代良陶让一时”,这“一时”其实就是指时大彬。
“时壶”很少有诗文铭刻,更加没有绘画装饰。它以素面素心的“光货”为主,只有少数作品在器盖上做贴花装饰。壶盖与壶口紧密无隙,壶体高度不超过20厘米,大小以中型壶数量为多,且多为光素无纹,为的是呈现紫砂的色彩美。
大彬一生创作虽多,形制有圆壶、执壶、提梁、僧帽、六方、八角、方扁等几十种经典壶式,且历代不乏珍藏者,但由于他创作态度严谨,每有新作,稍不如意就立即毁弃,故留存的作品极少。但因名气太大,仿制的赝品非常多。他在世时“时壶”就是一代珍玩,达官贵人还用其殉葬以示身份。他死后人们对“时壶”的收藏更加重视,“时壶”到清乾隆年间已被视若珍宝,至今已成为屈指可数的国宝级文物。
二、“时壶”的考古炭掘
作为文物工作者和紫砂壶收藏爱好者,笔者曾经研究过目前国内出土的有明确纪年和墓志的“时壶”。它们没有多少图案装饰,更无诗词题记,而是以古朴的造型、精湛的工艺取胜,“砂粗质古肌理匀”的特点一览无余。
1肘大彬六方壶(见图1)。
1968年出土于江苏扬州江都丁沟乡曹氏墓,同时还发掘了刻有“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地券砖一方。壶高11厘米,口径5.7厘米,底径8.5厘米。壶腹、流均为六方柱形,柄出五棱,口、盖、钮圆形。整个壶体呈赭红色,制作工艺上已由打泥片镶身筒成形,有阴刻“大彬”款。
该壶是有确切纪年的中国最早的紫砂方壶。从制作工艺角度来说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即从圆器到更加复杂的方器。从造型角度来讲,虽然制作不够精致,但可从侧面证实了是时大彬的早期作品。
2、三足如意纹盖壶(见图2)。
1984年出土于江苏省无锡县甘露乡华师伊墓,通高11.3厘米,口径8.4厘米。壶体呈浅褐色,闪烁有浅黄色颗粒。圆形壶身,下承三矮足,四出如意云头纹浅浮雕于盖面,盖钮形状似珠。同时出土的有崇祯二年(1629年)墓志。
该壶造型丰满大方,加工技巧熟练,整个造型工艺与现今并无太大区别。另外该壶的功能处理非常成熟,质感、手感俱佳,为明晚期时大彬的最佳作品之一。
3、鼎足盖圆壶(见图3)。
1987年福建省漳浦县卢瑞峰夫妇墓出土,通高11厘米,口径7.5厘米。壶体丰满,口底相当,浅圈足,曲流,圆柄。胎体呈砖红色,布满白色砂点。特别是壶盖的造型,凸起的圆形盖上又出三戟足,试将壶盖翻来平放,尤显奇特。同时出土的还有万历四十年(1612年)墓志。
此壶呈略向外翘的圆弧形,甚有空灵活泼之感。且壶盖可随意旋转放置,三鼎足亦可随意拿捏,使得整壶造型生气勃勃。此壶还是大彬借鉴青铜器进行紫砂壶造型设计的首创之作。
三、“时壶”的鉴定与辨伪
“时壶”在大彬时代即有仿品,明末清初时就有伪作。到民国时期在上海还有专门造伪的作坊,所造赝品中甚至有大彬的印款,确实给“时壶”的鉴定带来了不少难题。但是“真金不怕火炼”,对“时壶”的去伪存真,笔者姑且总结了三大方法,与大家共同探讨。
1、根据文献著录鉴定
明清、民国时期的紫砂文献,当中许多著录的资料可以作为“时壶”鉴定的参考。
(1)通过《阳羡茗壶系》观察“时壶”的壶泥和铭款。
明代著名学者周高起(1596-1645年)所著《阳羡茗壶系》中记载,大彬制壶,“或淘土,或杂硇砂土,诸款具足,诸土色亦具足”。表明“时壶”尽管砂头较粗,但可分为“或淘土,或杂硇砂土”两种。其用“淘土”制作的砂壶,器表都细而光滑,泥色为赭红色,至今未见有用“淘土”仿制的时壶。另有“杂硇砂土”的“时壶”,在“淘土”中掺和了较粗的砂粒,即现在称为“调砂”的工艺,因此器表质感都呈“石榴皮”状。泥色有栗色略带黄和紫褐色两种。而目前所见“时壶”高仿品俱为“杂硇砂土”,尤以紫褐色为多,而真品与其区别在于器表质感呈“石榴皮”状。
另书中记载:“镌亦款识,即时大彬初倩能书者落墨,用竹刀画之,或以印记,后竟运刀成字,书法闲雅,在《黄庭》《乐毅》帖间,人不能仿,鉴赏家用以为别。”此话不假,“时壶”皆为楷书刻款,没有印、款共用的。铭款的内容,既有只刻名字“大彬”的,也有连姓带名“时大彬”的,还有记年“丁未夏日”和带堂名“茶香室”的。铭刻的位置,如壶底为平面,刻在底面;壶底为曲面,则刻在壶把下的腹体上。未见有刻在正视图壶腹中心部位的。刻款笔划,“时”的“寸”,一钩起势成斜尖状,露出一横很少;“大”字一撇斜出,一捺大多比撇长,刀口较宽;“彬”字“林”中两竖起笔顿成斜尖状。
(2)依据《宜兴瓷壶记》了解“时壶”的制法与造型。
传说“时壶”中的江苏泰州出土的大圆壶,壶底有“时大彬于茶香室制”钤印记,为双刀法依笔划刻,内容为人名与制壶地点。它容量达900毫升,属大彬早期制作的大壶。其制法正如明末清初周容(1619-1679年)《宜兴瓷壶记》所述“供春更斫木为模,时悟其法,则又弃模”的过渡期,因此壶身上半部以木模拍压,在内壁留下了木纹印,下部则拍打成形,壶内上部还有30多处弧状指甲痕。嘴、把与壶身用脂泥粘接。盖钮气孔被脂泥堵塞,也许与上下对钻开孔有关。这也是时大彬及其稍后一段时间内的工艺特征之一。而曹氏墓出土的六方壶,壶身用裁片镶接法筑成,嘴、把用“钻孔塞泥法”与壶身粘接。六方壶每边的宽度略有差异,棱角不够明显,壶盖与口沿合缝不甚紧密。此壶的制作时间,应该比泰州壶迟。卢氏墓出土壶和华氏墓出土壶则都用拍打成形法制作,说明其时制作工艺已经成熟,是时大彬对紫砂艺术最大的贡献。用“壶艺泰斗”顾景舟大9币的话来说,“大彬之技影响着他以后的多少代紫砂艺人,而且,今后还将继续影响下去”。
华氏墓出土壶是三锥体足,而卢氏墓出土壶为假圈足,盖上有三只扁鼎足。尽管造型不一,但也有共同之处:诸壶都有短颈,壶嘴、把均高于壶口,应是为了增加壶的容量;它们曲流的走势几乎是一样的;壶把上根部加粗、拉长,以扩大与壶身的接触面,防止开裂。“时壶”的造型当然不止这几种,周高起说其“诸款具足”,说明“时壶”各种款式都有。《宜兴瓷壶记》中载“是日主人(指时大彬再传弟子许龙文)出时壶二,一提梁卣,一汉觯,俱不失工所言”,风格敦雅古穆。即时大彬还有仿青铜器的提梁壶和觯形壶。
(3)巧用《扬州画舫录》鉴别“时壶”的指纹。
清代戏曲作家李斗(?-1817年)所著《扬州画舫录》记载:“彬技指以柄上拇痕为标识。”说的是时大彬以壶柄上自己大拇指的指纹作为防伪标识。据当代江苏省工艺美术名人潘持平先生介绍,泰州壶“壶把上部弯曲处左内侧果然有一指纹,清晰可见”,而这一点也可以作为鉴别时大彬早期壶作的标识之一。
2、根据“时壶”的标准器鉴赏
我们可以利用已知的标准器,通过“比较法”来做出具体的真假对比。“时壶”的传世作品,许多博物馆如北京、上海、南京、台湾、香港等均有收藏。
(1)故宫博物院藏紫砂胎剔红山水人物图执壶(见图4)。
该壶应为明万历晚期至天启年间大彬所制。壶高13.2厘米,口径7.6厘米。壶口和壶盖为圆形,壶的腹、流、柄则皆为四方形。有近3毫米之厚的朱红色漆层,四面开光,内剔刻多层纹样的人物、山水、树石等。该壶是清宫仅存的为文物界所公认的“时壶”,充分彰显了明代宫廷雕漆秀美大气的艺术特点。
(2)孔府旧藏紫砂珐琅彩壶(见图5)。
此清康熙“时壶”通高10厘米,口径6.5厘米。壶胎选用宜兴上乘紫砂泥,圆体,圆口,曲流,环柄,圆足。通体饰珐琅彩,壶盖面饰有深浅不一的绒花树叶纹饰;壶肩绘有红白相间及黄色的吉祥如意图案;壶体两面开光,一面绘有荷花,一面绘有葡萄图案;象征着荣华富贵,吉祥如意,清香悠远,绵延不断。壶底钤有“时大彬制”四字篆书款。整器制作规范,工艺精湛,如此雍容华贵的时大彬紫砂珐琅彩壶,实属罕见。该壶为康熙时期的紫砂珐琅彩制作风格提供了参考依据。
(3)南京博物院藏紫砂提梁壶(见图6)。
时大彬款“天香阁”紫砂提梁壶,通高20.5厘米,口径9.4厘米,底径13厘米,口沿厚0.8厘米。壶身为半球形,平盖,六棱嘴,圆环状提梁如长虹贯于壶身。紫黑色泥中杂掺粗砂,造型洗练敦重,颇具气势。器盖子口外侧上刻楷书“大彬”二字,并钤篆书“天香阁”阴文印一方。壶外观有大度之气,雍浑古朴,或认为是时大彬的早期作品。
(4)香港茶具文物馆藏紫砂开光方壶(见图7)。
该壶通高11.4厘米,口径7.7厘米。造型是方的,但线条却是方中带圆,壶的四面都不是平整方形,而是向足部稍敛。壶艺家将直线与弧线互相配合,创造了优雅而悦目的造型,其流畅及灵巧之处,是他人难以仿效的。壶底刻有“时大彬制于三友居”八字楷书款,“三友居”看来是大彬的斋名或其作坊雅号。所谓“三友”者,即松、竹、梅,此乃文士之品。此壶原料杂以细砂,呈现金星点点,俗称“梨皮”,十分名贵。
(5)香港茶具文物馆藏玉兰花瓣壶(见图8)。
此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时壶”,高9厘米,口径12.1厘米。设计奇巧,壶盖与身自然垂成一朵玉兰花,花蒂为盖,花瓣与壶身为二重叠压,厚朴端庄,玲珑可爱。该款紫砂壶是明朝筋纹器的经典,也是时大彬作品中现存的筋纹器代表作。它以玉兰花的花瓣为造型来源,六瓣筋纹构成了壶体,壶盖为压盖式,壶底铭“万历丁酉春时大彬制”。该壶具有非常清晰的脉络,节奏韵律也非常美。
(6)香港茶具文物馆藏仿供春龙带壶(见图9)。
此壶整体呈浅褐色,高9厘米,宽12厘米。圆形鼓腹,腹上渐敛。平底,流弯且长,口朝天,把手体圆。起凸圆盖,扁圆钮。此壶造型古朴典雅、简单大方,是紫砂壶早期制壶中,几何形圆器与筋纹器成功相结合的完美之作。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大彬早期喜仿供春大壶,但此壶壶体却不大,而且精巧别致,独具一格,因此此壶尤为特别。底刻“大彬仿供春式”六字楷书款。
另外“时壶”传世之作还有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紫砂扁壶,刻有“源远堂藏、大彬制”七字。现存于上海友谊商店的僧帽壶,底刻“生莲居大彬”五字楷书款。而国外如美国的华盛顿市佛利尔美术馆、旧金山亚洲艺术馆以及个别收藏家手中,据悉也有总数没有超过二十件、但有明确纪年款的“时壶”。
3、根据“时壶”的款识辨伪
在鉴定“时壶”的款识真伪上,我们必须坚持“不能定真,可以辨伪”的原则。“不能定真”,是指一件貌似“时壶”的刻款即使没有问题,也仍不能据此将其断定为“时壶”真品。原因很简单:款识造假相对容易,是造假者的法宝之一。因此我们进行“时壶”鉴定,必须同时结合其砂料、造型、做工等才能下初步结论。而“可以辨伪”,是讲如果一件貌似“时壶”的刻款与大彬的字体、风格、笔触等不相符,则完全可以断定其为“时壶”赝品无疑。
早期的紫砂壶一般无款,且大彬最早也是请人在壶上先题字,然后自己用竹刀刻出来的。款识在明晚期才出现,据说是大彬制壶后期受董其昌、陈继儒等文人的影响不再请人下笔,而是直接以刀代笔在壶上刻款,且刻款一般为作者名。紫砂壶落款的随意性较大,并没有统一的部位,现在所能见到的“时壶”真品,落款有在壶底刻“大彬”或“时大彬制”的,也有阴刻“大彬”二字在底与柄之间的空隙处的,字体貌似欧体与柳体之间,功力非一般人能所及。《扬州画舫录》在卷四中也说“时壶”以壶柄上有拇指痕为标识,同时还刻有“大彬”或“时大彬制”的款识。据考古得知,中国最早有款识的紫砂壶,就是20世纪60-80年代出土的“时壶”:1968年江苏扬州曹氏墓出土的大彬六方壶,底足流与柄的对应线上有阴刻楷字“大彬”(见图10);1987年7月,福建漳浦卢氏墓出土的鼎足盖圆壶,该壶底部刻款“时大彬制”(见图11);1984年江苏无锡华氏墓出土的三足如意纹盖壶,该壶把下与足钉之间刻款“大彬”(见图12)。上述三件“时壶”均为刻款,且内容都较简单,仅有姓名款而已,基本反映了明末清初紫砂壶落款的现象。早期紫砂壶刻款,有竹刀、金属刀刻款之区别。竹刀刻款泥会溢向两边,高出平面,留有痕迹。金属刀刻款,刻印痕在泥平面以下,刀痕干净、利索。考古发现的三件“时壶”均为刀刻,相比较而言,扬州出土的六方壶制作工艺要稍差一些。
根据当代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徐秀棠先生的《中国紫砂》记载,大彬制壶造型有圆器、方器、仿生象形器及筋囊器等多种。圆器有五,分别为特大高执壶,壶身铭:“江上清风,山中明月丁丑年大彬”;仿供春龙带壶二款,一藏于香港茶具文物馆,底款“大彬仿供春式”(见图13),另一件见《砂壶集》第335页,底款为“万历丙申仿供春制大彬”;四是上海博物馆藏虚扁,底款“源远堂藏大彬制”(见图14);五是南京博物院藏提梁壶,唇外有楷书“大彬”二字,又刻有方印“天香阁”三字。方器有开光方壶二款:一底款“万历丁酉时大彬制”,另一款香港茶具博物馆藏,底款“时大彬制于三友居”(见图15)。除此之外,还有唐云藏高僧帽壶,底款“丛桂山馆大彬”(见图16),以及莲瓣僧帽壶,底款“万历丁酉年,时大彬制”。仿生器有唐云藏凤首印包壶,底款“万历丙申时大彬制”;唐云藏半瓜水盂,壶身铭“辛亥夏至制于正己堂为可先老先生少山时大彬”。筋囊器有香港茶具文物馆藏玉兰花六瓣壶,底款“万历丁酉春时大彬制”。
另外,明末清初才逐渐兴起在紫砂壶上用印,而“时壶”只用楷书字体刻划署款。由于民国时期见过“时壶”真面目的紫砂艺人极少,不大了解大彬的款识,因此仿造“时壶”时,闹出了壶上刻的居然是时下流行的印章款的大笑话。啼笑皆非的还有“时大彬制”四字方形署款,以及带框的楷书印款,无框单行的“时大彬制”四字长条印款。更为可笑的是竟然还出现了篆书体的署款。这些赝品不难辨识,绝对都是“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