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东
其米的树在山脚下,也在河套里。
另外还有许多树,在村庄或县城附近,在草场或田野旁边。
有些树不是其米树林里的树,其米也用心把那些别处的树安置在自己的树林里了。
那些树在大地上有枝有叶多么好啊!
其米在林间空地上,在一棵或数棵树前跳起欢乐的舞,嘴巴唱着“多么好”就像信佛的人念动六字真言。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归于心,从心开始,美妙的风景与幽微事物在生命里缓绵展开,仿佛无声的雪雾一样飘扬弥漫。他纯洁的世界不断变化成长,仿佛想要什么就会获得什么。
其米在去山上寻找绿松石的路上,在乱石与稀疏的草中发现一根被太阳晒黄了的马腿骨。
心被触动,他拾起那根马脚骨举到了空中,觉着蓝蓝的天空被隔开了,高大的山被隔开了,广阔的大地也被隔开了。
他看了很久。一根马腿骨隔开了的世界,其中一定有什么事物在飞奔。
其米想要奔跑了,他跑起来,像风一样越过石头与草。
后来其米停下来,心里生出了忧伤。
那马腿骨走进其米的生命里去了,这是真真切切的。
死去的生命会留下一点东西照亮有生命的世界,其米本来可以把那根马腿骨放在原处,他却放进了自己的褡裢。
混沌的生命感觉中一个模糊的世界也被放进去了。
其米在山上找到了一块很大的绿松石,他坐上从县城开往拉萨的客车去八廓街卖。
他需要那些钱换来一些生活用品。
其米对收购石头的扎西达娃说:“我发现了一只马腿骨。”
扎西达娃说:“马腿骨?如果那玩意儿也可以当绿松石或者是水晶石来卖,我的石头店可以变成骨头店了。”
其米只是想对人说,他发现了一只马腿骨,自从发现了那根马腿骨他变得忧伤了。他希望别人能理解他的心。
其米从褡裢里拿出那根骨头说:“在我昨天的梦里,这根马腿骨让我想要有一匹马。”
“哦,看来这是一根会让人做梦的骨头。”扎西达娃调皮地跟其米开玩笑说,“开个价吧,可爱的其米。”
“我知道马腿骨不是宝石,不过除了马腿骨,绿松石与水晶石还从来没有给过我梦。我想那匹死去的马的灵魂还在它的骨头里,据说骨头是灵魂的房子。”
扎西达娃要忙他的生意,没有工夫与其米说闲话。
其米收起马腿骨,从八廓街走到布达拉宫广场。
他看到布达拉宫的金顶正被太阳照着,觉得金顶下那许多窗子很神奇,那些窗子是什么事物的眼睛呢?
其米从褡裢里拿出那根马腿骨,举到空中,又用骨头挡着自己的眼睛去看。
骨头离眼睛太近,他看不到什么。
似乎他也并不想一定要看到什么,他只是模糊地想通过马腿骨与世界建立一种特别的关系。
其米那样地看,心里很平静。
他生命里的时光有一小段就那样看过去了。
等他把发酸的手臂放下来时,他看到不远处有一群人围成了个圈。
他走过去,看到一只黑色的小狗,那是一条流浪狗,皮毛邋遢,瘦弱,被车轧伤了一条腿,正趴在地上哀鸣。
“它流血了,看,红色的血从黑色的皮毛里浸出来……”
“它的骨头可能被轧断了,它在哭,多可怜的小狗啊,还是一只四眼的小狗呢!”
其米走近那只小狗,准备用手去抱它。
小狗扭头咬了他一口。
其米的两根手指冒出血来,疼得他眼泪都流下来了。
“哎哟……”他甩甩手说,“你,你可能真疼了。”
其米觉着如果是自己被车轧伤了,又被一群人指指点点地议论,大约也是想咬一口空气的。
他说:“我叫其米,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你带回家里去。”
那只狗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敢看其米。
其米扬着手里的马腿骨对围观的人说:“你们的路等着你们走呢,走开吧,走开。”
人渐渐地走开了,宽阔的路面上只剩下其米与小狗。
其米说:“我也是一只狗啊(其米藏语是小狗的意思),你跟着我走吧,你走不动,我可以抱着你。”
其米把马腿骨放进褡裢,伸出被咬伤的手抱起了那只小黑狗。
布达拉宫的窗口如果是眼睛的话,是看到了这一切的。
其米,其米,你心里可是有善良的人啊。
其米给小黑狗起名叫小其米。
两个月以后小其米被轧伤的后腿可以用力着地了,不过它走起路来身体失去了平衡。
其米带着小其米沿着山脚与河套走动,他指着树说:“这一棵很绿,看,这一棵也是绿的,绿色的树多么好啊,蓝天和大地都是它们梦见的。如果我们爬上高高的雪山去看,你说树还是绿的吗?小其米,我们爬上雪山看到的树也是绿的啊,太阳把它们照绿了,雪水让它们变绿了。”
其米带着小其米爬上高高的雪山,向下看,他说:“你觉得在山上看树是不是树就变小了呢?树是变小了,山下的房子、石头也变小了,可是我心里熟悉那些东西,我在山上看它们的时候它们是可以变得离我更近,让我看得更清楚的……别处的树就藏在那些树的后面,石头啊,水啊也藏在树林的后面。”
小其米摇晃着尾巴,听着其米说话,偶尔会叫一声。叫一声,其米觉得自己四周的空气充满了生命。
有一种力需要捉住来看看,其米弯腰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投向远处。
他常常这么干,有时候从山上向山下扔石头,有时候从岸边向水里扔。
他的树看到他的寂寞,他的力,在有风的时候,树与树商量着要不要给其米一个特别的梦。
其米的心里有一根马腿骨,有一只小其米。其米想要一只真正的马儿,一个像花儿一样的女人。
其米每天晚上都做梦。
也许是树给了他梦,而那只马腿骨则带着他走了许多地方,让他见到更多的奇形怪状的树。
他梦到山与大地被树举起来,一切都在奔跑与飞翔……在梦的边缘他总是想起自己的小其米,想起小其米,他的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便隐隐地疼痛。
这种疼痛告诉他,有灵的世界不需要人想得太多。
可是其米想,如果失去了想象,他还有什么呢?
做梦做得累的时候,他觉着自己不能跟着马腿骨走得太远,于是他从梦里醒来,从房子里走出去,看看那些安静的树,看看河里不断流向远方的水,看看蓝蓝的天以及天上的白云。
树们给了其米一个特别的梦,它们让其米梦到白玛穿了一件新氆氇,朝他笑,问他好不好看。
其米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可他想要看看自己的梦是不是真的,于是天还没有亮就去了县城。
其米挽挽裤腿过河,夜晚的河水冰凉,可是其米的心里是热乎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梦中的白玛在县城北边的商店里。
走到县城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其米抬头看了看天,天是深蓝的,有许多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白云。云并不是很亮。
其米想,有一朵云落下来该是多么好,那样我就可以披着白色的云去见白玛了……我想吃点儿甜甜的糖了,白玛的店里有糖吃。
在诸多时光中其米忘记自己什么时候看到过白玛了,或许他曾经在白玛的商店里买过糖,看到过漂亮的白玛,白玛也曾让他羞怯脸红过?不过,他不能确定了。
其米是常常去县城里走一走的,他喜欢走动,想去看看县城里的房子与树,看看那儿的人以及会从街面上走过的牦牛与羊。
在县城里,不管是人还是牛羊,其米的想象总是可以把那一切归为树。
一切都会变成树的,因为生命的自由可以让一切通过时光变成树,树本身也是可以变人,变成牛与羊。
太阳还没有出来,其米看到几个早起的人好像还没有完全从梦里脱身一样,他们走动在白色的房子中间,不久便消失在别处。
县城四周是一座座黑黢黢的山,黎明前万物显得更远更安静。
其米守在白玛的商店门口看着远处的山,站得累了,倚在商店的门板上闭上眼睛想重新回到梦里去。
梦里的女人是白玛,白玛的笑真好看,关键是她对其米笑了,这是以前的梦里没有出现过的。
其米正想着,背后的木板拆开了一块。
开门的是白玛的阿妈曲珍,她看到其米,吃了一惊。
其米从地上站起来,看到曲珍,曲珍没有穿新氆氇,也没有朝他笑。
“那么早,我以为是一只狗呢,”曲珍说,“前两个月我开门的时候,看到有一只被剥了皮的狗,皮耷拉在它的身上……”
“现在它去了哪里呢?我想我要是看到那样可怜的狗,我的心会很难过的!”
“是啊,什么样的生命不是生命呢?我心里也很难过,后来我用针把它的皮给缝上了……不过,过了两天它还是死了。”
“哦!”其米听到曲珍这么说,好像针缝在自己的皮肤上。
他难过了一会说:“我也有一只瘸了脚的狗,是从拉萨的布达拉宫广场带回来的,它被车轧伤了腿,很疼,我伸出手来想摸摸它,结果被它咬了一口。”
其米伸出受伤的手指给曲珍看。
曲珍捏着他的手,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问他:“还疼吗?”
“想象的心有时候能感觉到疼痛的,不过你这么一吹,它就不疼了……”其米说,“平时我走到哪儿,我的小其米它都是跟着我的。虽然它瘸了一条腿,可是比我跑得还要快。今天我因为一个梦起得太早了,没有带着它,它现在在我的房子里,我的房子在县城西边的河边,你知道吧,那儿有许多树,都是归我管理的。”
“哦,是吗?”曲珍握着其米的手,就像握着自己的孩子的手,她说,“你做了一个什么梦呢?”
其米想了想说:“我,我梦到糖了,它穿着新氆氇,是甜甜的糖。”
曲珍笑了,就像其米梦里看到的。
可是曲珍不是白玛。
其米让曲珍给自己称了糖,然后走出去了。
他想白玛可能还在睡觉,等她睡醒的时候是会代替她的阿妈曲珍守商店的。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其米行走在街上,一次次经过白玛的商店,可是没有看到白玛。
后来他蹲在白玛家的商店对面,在街角破开糖吃,甜甜的糖在其米的心里甜而且甜得酸了,醉了。
后来白玛来守商店了。其米走过去,看到白玛并没有穿新氆氇,也没有朝他笑。
梦不是真的,其米感觉心里的甜有点儿被噎住了。不过他很快就原谅了梦的不可靠。
想到马腿骨,想到小其米,想到那许许多多的树,其米的心想要飞起来了。想飞的心由简单的心变得崎岖,他莫名地想引起白玛的注意。
于是他装成瘸子在商店门口走了几个来回。一次比一次瘸得夸张。街上的人注意到他的变化,都停下来看他。后来他跳起了舞,越跳越快,几乎就成了一团滚动的光。
其米停下来时,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随便照在一块山石上。
其米长长的头发有些乱了,散在空气里。
其米看到白玛笑了,就像梦里一样,他的心泛起了甜味儿。
其米他不再装瘸了,他走进商店。
其米说:“去穿上你的新氆氇。”
白玛笑着说:“奇怪啊,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了瘸子,跳了一阵子舞又变成了好端端的人……”
“如果变成树,心也许没忧伤;如果变成马,心也许在远方;如果变成狗,心也许恋着家乡——我有一片树林,一根马腿骨,一只瘸腿的狗它叫小其米,我有许多梦,其中有一个梦到了你,去吧,去穿上你的新氆氇……”
其米对白玛说:“我喜欢你,要把你带回我的家,县城边上,山脚下,河套的树林里,那里有一间石头房……你穿上新的氆氇吧,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想让梦变成真的,我们可以办得到。”
“是吗?”白玛说,“我听说你今天一大早就守在门外面,说你梦到糖了,它穿着新氆氇,是甜甜的糖。原来你梦到的是我……”
街外面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其米像在梦中一般回头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我的树变成的,你们有你们的路,走你们的路去吧,去吧!”
很神奇啊,其米很神奇,他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
可是现实里,那些被其米视为树的人们并没有听他的话离开。
白玛也没有去换上新的氆氇。
其米脸上有汗珠儿滚下来,他闭上眼睛,想通过梦来沟通现实,他在幻想中看到白玛再一次出来的时候,果然穿上了新氆氇,就像其米梦里梦到的一样。
其米拉起白玛的手说:“走吧白玛,走吧,去我的树林。”
白玛挣不脱其米的手,街上看热闹的人都笑起来。
其米说:“走吧白玛,走吧,去我的树林。”
白玛的哥哥普琼走过来,把其米打倒在地上。
其米的嘴巴出血了。
普琼用脚踢其米的头,其米被踢昏过去了。
其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躺在街面上。耳朵嘴巴都流血了。他眯着眼看围在他身边看他的那些人,觉得他们像空气,让他想要狠狠地咬一口。
其米仍然是其米,不过他有了一匹马。
他骑着马走过县城的街道,并不看在商店里卖货的白玛。
普琼对别人说:“其米这小子真欠揍。”
不过普琼不敢再对其米动手了,因为他看到其米的腰里有了一把长长的刀,那把刀的刀鞘正是用马腿骨做成的。
其米在茶馆里喝茶时放出话去,说谁要是敢惹他,他就准备跟谁拼刀子。他不想活了,理由是他管理的树离了他是可以继续生长的,他的狗离了他也是可以继续流浪,没有爱情,也没有了梦,他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其米每一天都骑着马从白玛的商店门口走过,过了有一个月时间。
白玛在一个下午去了其米的树林。
白玛有些喜欢上了骑着马带着刀的其米,她也怕有一天其米会对她以及她的哥哥做出什么傻事。白玛走进其米的石头房子,穿着新的氆氇,朝着其米笑。
其米望着她,望了很久。
其米说:“你不是一棵树。”
白玛听不懂其米的话,她问:“我的氆氇好看吗?”
“可是,你不是一棵树。”
“我是白玛,我不是树。”
“可是我为什么爱上了你呢?”
“谁知道呢?”
其米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发酸,酸中泛甜,甜里面有了苦味儿。他看到漂亮的白玛,却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树,他难过得心都碎了,他的眼泪几乎也要流下来。
其米解下腰上的刀子说:“我用那根给了我梦,在梦里带着我走了许多地方,见过许多特别的树的马腿骨做成了刀鞘……”
其米抽出刀子来说:“有了刀,我的梦从此就消失了……”
其米把刀插进刀鞘说:“我的树林在我的心里变得远了……”
其米把刀丢到床上说:“……我心里烦躁,踢了小其米的头,就像普琼踢我的头……小其米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会回来的,其米。”白玛温柔地说,“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是吗?”其米说,“我想是我跑丢了吧,真的,真的,白玛,我想……想抱着你哭一下。”
白玛让其米抱着。
其米说:“一切多么可笑啊……你走吧。”
白玛莫名地哭了,她说:“谁能理解谁呢,你看,天黑了。天黑了,我想我在你的树林里也会变成一棵树吧,不是吗,其米?”
其米抱住了白玛,为她说出那样漂亮的话,也为那些话抵达了自己的内心而激动。
他抱住了白玛,从此白玛常常在天快黑的时候来到其米的树林里,与其米睡在一起,在梦里变成树,变成山与水。
当白玛怀了其米的孩子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考虑结婚了。
其米去白玛的家时,仍然带着刀,见到普琼时他说:“我带着刀子来,所以你得考虑一下变成一棵树,而不是心狠的普琼。”
普琼笑了,他拍拍其米的肩膀说:“对不起其米,我的妹夫,现在我觉得我是踢到自己的头上了。”
一家人围在一起喝酥油茶的时候,喝青稞酒的时候,茶与酒的味道在其米的生命里,并不能用准确的词来说出。但是对于善良而特别的其米来说,有了白玛,新的生活展开了,而这样的生活更接近于生命的本质——所有的可能性都有些失去了理想的弹性,但其米的树林的确非常特别地存在过,或许,仍然存在。
简单的旺堆
县城比内地很小的一个镇子似乎还要小些,大体是安静的白色,被周边稀疏的绿树围着。南边有个屠宰场,长着弯角,身强力健的牦牛被人用绳子勒住了嘴巴,不能够呼吸,眼珠子凸出来,在它再也没力气挣扎的时候,刀子从它的耳后穿进去。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色的血腥味。
旺堆经常从远处跑过来看牦牛被杀死的过程。他不言不语地看。
年轻的尼玛认识旺堆,两个人并不怎么说话,但是尼玛从心里有些喜欢旺堆。
尼玛从旺堆长方形的脸上看到他正盯着自己手里的刀尖上的牛。虽然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会对他笑笑,轻轻叫一声他的名字,就仿佛心不发出声就不愉快似的。
旺堆是英俊的,他的个子高高的,身体宽大整齐,但是他不像男人,他在与人对视的时候会低下头,像个害羞的姑娘。
尼玛叫一声“旺堆”,旺堆发现尼玛叫他,笑一笑,然后抬头看看天,看别处,瞬间就逃了许多地方似的,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在那些认识旺堆的人眼里,旺堆是一个简单的人。
在欧珠还没有去远方的时候,他曾经说过:“从旺堆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的身体里流的是清水。”
旺堆不爱说话,似乎唯一的爱好便是看着别人忙碌。
看完一只完整的牦牛被剥皮肢解,黄昏到了,他通过两边是树的石头路回到自己的住处。虽然死去的牦牛和旺堆并无关系,但是牦牛却被他收藏在心中了。
旺堆的心里收藏着许多死去的牦牛,一只收藏进去,另一只在心里就远了一些,虽然远了一些,只要他愿意让它们走近它们便走近。
也许那些死去的牦牛的灵魂都是属于旺堆的。
是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水给了旺堆特别的心。从山上引下水来,让水不要流到不该流的地方,这是管水的旺堆的责任。
旺堆是被村子里的人派出来的管水人。旺堆的阿爸和阿妈早就死去了,他一个人生活,在村子里的家破落得不成样子,最重要的是他种不好地,也没有办法管好羊群。派他到离村庄有些远的地方管水,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旺堆在山坡下的两间用石头垒成的房子里生活。
房子早就有了,墙面抹着白色的泥料。
旺堆看着墙的时候觉得墙太白了,太白了容易照见一些神秘的事物——他潜在的心理渴望一点生活气味,这样也许可以调和他水雾弥漫的心。
他从外面拾来牛粪,捣碎了拌上短麦秸秆,用手做成饼子贴在了墙上。几十片牛粪饼让墙更美气。向阳的山坡上也贴着许多牛粪饼,独立生活的旺堆需要那些牛粪饼烧火做饭。
旺堆的房子离树林很近,鸟儿飞来落在旺堆的房顶上,树上,唱歌飞跃。旺堆常常躺在树底下望着鸟儿出神,出神的时候,任凭可能是来自于太阳和高山的风卷着一些草屑和灰尘飘过他的身体。那样的时候,生命里流水的形状与声音,即使在旺堆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也会流进他的心里,发出汩汩的声音。
他会莫名地想念那些他管着的水,那些清清的水,流走了,都流到哪里去了呢?
旺堆守着的那片天地,除了村庄和县城,还有田野和草场,田野和草场被看起来有些远的山抱在怀里,是会成长的图画。
在冬天,会有远方飞来的大雁与野鸭,那些有灵性的鸟儿用翅膀划开过许多地方的空气,捕获了天空的秘密,鸣叫的声音浑厚又透明。
每年冬天落雪的时候,旺堆似乎都能从那些从远方来的鸟儿身上获得信息,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浑然一体的。
一切都是有灵性的,心要捕捉到需要深想,旺堆的生命正在悄悄开放。
在旺堆二十八岁的那个春天,在西藏有许多个叫强巴的人中,其中有一个见到正躺在山坡上晒太阳的旺堆。
“旺堆,我来了,你不觉得所有的山都离你更近了一些吗?因为我的到来,你的生活就要发生改变了……你上山去吧,把水晶石找到了,女人也就离你不远了。”
“我觉得时间静止了,山却在成长。”旺堆轻轻地说,“水晶石和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听说心里简单的人,眼光也简单,这样的眼光会让你发现大的水晶石……你从山上采来水晶石可以卖给我,有了钱你就可以娶女人了。”
“女人,它们是大雁吧!”旺堆认真地望了望天说,“有谁愿意和我在一起守着水过日子呢?蓝蓝的天空也只不过有几朵白云飘,我又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我是守着水的旺堆啊!”
“要是你能变成白云啊,我什么都不用说了……听我的话,把你躺着的时间用到别处去,你就会有新发现!”
旺堆生命中那些死去后却仍然在虚无中鲜活的牦牛,常常进入他的梦境。
他梦到那些牦牛从雪山上走来,从草地里走来,聚集在他的面前,用眼睛和弯弯的角对着他,让他的心收紧了,以为是无意中发现了神秘事物的秘密要面临惩罚。
梦中他的眼睛望着别处,又盯向地面,地面上是被太阳晒得光滑的石头,那种在梦中的光滑温度让旺堆想要说话。旺堆几乎要哭了,他在梦里说:“我说不清楚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我啊,我不能给你们路,你们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吧!你们看,太阳正亮,太阳正亮……”
牦牛们在旺堆的梦里并不说话。
过了很久,那在梦中的一切似乎就像是心灵与时空,生命与万事万物的对峙。旺堆期待着那些牦牛消失,因为他心盛不了太多事物。后来没有办法,他想到了自己管的水。
那水从山上流下来,流向梦中的牦牛群。
旺堆说:“喝吧,这是属于你们的水,喝下它们就去吃草。”
那些牦牛低头喝水,然后离去,旺堆的梦也就醒了。
因为梦,生活也要发生改变。
因为那些梦并不是凭空而来,醒来的时候旺堆期待着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发生改变。虽然他仍然在自己的生活中,可是强巴来了,让他去找水晶石,而且,水晶石与女人还有关系。
女人,女人……旺堆的心流出一股甜味的清水。
旺堆上山找水晶石的时候,山脚下草地上有许多野草花开了。
走过芳草地的时候,因为有了具体的目标,旺堆的脑袋里本来没有什么想法,可是那些有灵气的花与草让旺堆有一些想法了。
他弯腰摘了一朵兰花,放在鼻子上闻了闻。
“花……”嘴里轻轻说出这个词,旺堆的心里便有了一朵花。尽管他抬头看山时,山还是棕色的,还是那样高。
一朵花敞开了生命,一股同时也吹着天空和白云的风,吹进了旺堆的心里,让他心情喜悦地想到了格桑。
不久前,旺堆在河边遇到放羊的格桑,当时格桑正蹲在地上撒尿。
格桑个头不高,扎着粗粗的辫子,大眼睛黑白分明地亮着,黑色的脸膛上有两片酡红,记录着太阳与高原的风景。
会唱歌的格桑,嗓子像清亮的河水。旺堆以前是听过她的歌的,那时候他觉得格桑就像一朵花儿。
如今他手捏鲜花的时候想到格桑,他觉得自己的心动了。
哦,一朵鲜花在地上撒尿。旺堆的心活泛起来,生命里有了那句话,却没有说出来。
在天高地广的高原上,格桑看到旺堆,站起身来笑着说:“水里的石头是湿的,地上的石头是干的,所以啊,我要这些地上的石头也变成湿的。”
哦,格桑多么好,她竟然说出这样调皮的话。
旺堆笑了,他走过去,好像是有意看了看那片被格桑尿湿的地,然后说:“我看到了……地湿了,地上的石头也湿了。”
“你的心会不会也湿了呢?”格桑咯咯地笑着,用带风情的眼盯着旺堆。
旺堆逃开了格桑的目光,去河边洗脸,也许是水给他带来了想法,激活了他简单的心,于是他说:“你看,我也湿了。”
旺堆的话让格桑笑弯了腰,看她笑过了,旺堆觉着自己也该走了。
本来旺堆只是想要用河水洗洗脸,并没有想到要碰上格桑啊。不过格桑蹲在地上撒尿的形象却存在他的心里了。
旺堆转身走掉的时候,身后的格桑叫他:“旺堆……”
旺堆并没有回头。
格桑在叫他,可是,他一回头,那声音就消失了啊。
也许旺堆真的是不开窍的旺堆,也许爱需要一个人的世界发生改变才能正式开始。
强巴来了,给他指了一条路。
寻找水晶石的旺堆,站在山上的旺堆想起格桑,他看着一重接一重的山,和望不尽的蓝天,觉得自己的确是需要一个女人了,这样的渴望一直潜藏在他的生命中。
在旺堆简单的心里,在他生命里的风景,不管是梦还是现实,都取代不了一个女人。格桑,格桑,撒尿的格桑啊,你就像会落雨的云天啊……
旺堆把找来的水晶石送到强巴手里,强巴的眼睛在放光。
他说:“在我想到钞票的时候我跳开众人的影子想到了你。我想啊,旺堆一定会找到更好的水晶石,在所有寻找水晶石的人当中,你找到的水晶石是最好的也是最大的。你发现了水晶石,我发现了发现水晶石的人……旺堆,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这么大的水晶石的呢?”
“我在石头里闻到了花的香味,那是水晶的香味;我在心里想到了格桑,我觉得水晶石的心也想她,我们想到一起去了,就找到了。”
强巴看着认真的旺堆,不由得呵呵大笑起来:“旺堆啊,格桑可是和尼玛订了婚的啊,不过,你要是找到更好的水晶石,格桑也许会变成你的格桑呢。”
“格桑如果不能变成我的格桑的话,我想我可能再也发现不了水晶石了。”
“为了你能找到更大的水晶石,我愿意美丽的格桑变成你的格桑。去吧旺堆,去对格桑说,要是她的心里也有你,那个姑娘啊我看与你是配的。”
旺堆找到放羊的格桑说:“一个用刀的男人,我觉得应该找石头结婚;尼玛虽然看上去也不错,可是,格桑啊,我在寻找水晶的时候想着你,你就是花儿……”
格桑笑了,她说:“是吗?我以为你的心里没有我呢……可是我的阿妈说,一个用刀子的男人,家里人是不会缺少肉吃的。”
“尼玛杀死的牛都盛在我的心里呢,我用我管的水洗净了牛身上流出来的血……有时候我想啊,这个世界应该像水里的石头那样光滑才理想。我们为什么要吃肉呢?我从来就不想吃肉的啊!”
“哦……虽然我不喜欢尼玛身上的腥气味,可是我的阿妈她喜欢,我是阿妈的女儿啊!”
旺堆抬头看天,然后又看着格桑,他说:“假如你尿湿的石头不会干的话,我想你阿妈的主意也就有可能不会变了,可是我想那天湿了的石头现在已经干了吧!这个世界上,如果人的心需要改变的话,有什么不可以改变的吗?”
“我是喜欢你的眼睛的,旺堆,你的眼睛里有清水,我想我是一只需要清水的羊,可是那天我怎么没有发现清水里有我的影子呢?”
“那天湿掉的石头只是一般的石头吧,我发现水晶的时候透过水晶才看到了你。”
旺堆有意地去找格桑说过几次话,后来格桑把羊赶到旺堆的住处了。
格桑说:“旺堆啊,你一个人住在这片山坡下的树林里,可是连院子也没有,如果我的羊跑了怎么办?”
“以前我没有想到女人是需要一个院子的,我想要是你肯嫁给我,山上的石头都会跑过来变成院墙。”
“你不怕尼玛的刀吗?在外人的眼里,你可不是他的对手啊!”
“我心里的水是刀子扎不透的……格桑啊,只要你愿意,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弄来的,强巴说水晶石可以变成许多东西。”
“是吗,旺堆,我阿妈说,我们女人是靠耳朵活着的,以前我听人说你是不爱说话的石头,要是我嫁给你,你会永远像今天这样给我说话吗?”
“就是我不说,我心里的那些水也会通过我的眼睛说话吧,你的耳朵听不到,难道心眼也看不到吗?”
“要是我的阿妈不同意,尼玛他也不同意,我们该怎么办?”
“旺堆同意了,格桑同意了,别人不同意也是没有关系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两人接吻——鸟儿的唱声有了变化,格桑走了以后,旺堆发现了这一点。
把山上的石头滚下来,一块接一块,然后旺堆把石头搬到家里来,垒成院墙。
院墙有半人高,找来木头,然后用铁丝做成门,门关上,格桑的羊走进去就不会跑丢了。
旺堆和格桑在房子里。
尼玛发现的时候,身上没有带刀子,他用石头打破了旺堆的头。
旺堆的血流出来,他用手捂着流血的头说:“要是我的血像河里的水,流得多一点也没有关系。”
“要是你的身体里流的是水,你就不会和我的女人在一起了。”
“难道我有什么办法吗?我的心里开了花,格桑就是最美的一朵啊!”
尼玛抽出烟来点着说:“旺堆,不要以为杀牛的人心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这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你,我是想你才来找你的……”
格桑抱着旺堆对尼玛说:“旺堆的头破了,你该走了……你走啊!”
尼玛吐了一口烟,沉思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说:“旺堆是简单的,我也有一个简单的想法,以后我会实现的。”
冬天快来的时候,大雁与黄鸭飞来了。
这个时候的格桑变成了大肚子。
旺堆与格桑结婚了,旺堆想去看看那些从远方飞来的鸟儿。等他回来的时候,格桑哭了,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
尼玛来过了,他和另一个女人订了婚,可是他还记着自己的想法,心里想的还是旺堆与格桑。他并不想怎么样,可是他想要弄出一点事情来心里才舒服。
那些被他杀死的牦牛用皮和骨肉让尼玛有了这样糊涂的想法吗?
尼玛想得到格桑,他得到了格桑。
他对格桑说:“为什么不能这样呢?虽然你怀上了他的孩子,可是我告诉你格桑,我这样做就是想让你觉得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和旺堆一起让你怀上的。”
旺堆手拿治水的铁锹去找尼玛。
旺堆的铁锹砍在了尼玛的胳膊上。
尼玛脱掉衣服对旺堆说:“看,血流出来了。”
旺堆说:“我很久没有梦到那些被你杀死的牦牛了,我的心里早就敞开了一个洞,所有的牦牛都从那个洞里走出去了,因为我有了院子和女人。”
旺堆要走,尼玛拉住了他,他拿出酒来,两个男人坐下来喝酒。
“旺堆……”
“说吧!”
“你看着我杀牛的时候,我觉得就像自己看着自己。你有了格桑就不看我杀牛了,我发现自己也丢了。我想啊,我的灵魂也被你带走了吧,可是我知道,我活着,现在,我想让你叫我一声‘朋友。”
旺堆那天晚上叫了,回去的路上还有一丝后悔,他想到格桑,觉得自己不该跟尼玛在一起喝酒,更不该叫他“朋友”。
可是他没有想到,第二天尼玛用杀牛的刀杀死了自己。
旺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远远听到大雁与黄鸭的叫声,浑厚又透明,在那声音里,雪山和草地上的牦牛正在低头吃草。
目光转向县城的方向,那小县城在雪中像面镜子,仿佛照见了照样安静的一切。
选自《青年文学》2006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李兰玉
本刊责编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