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德朝
那个时候的天很蓝,那座雪山使夏季的阳光变得柔软而温凉。雪山脚下有个彝族村寨,便使那座雪山遮天蔽日的样子有了一种灵秀的修饰,宛如在它的脚趾上套了一束带刺的花环,似乎预示着对所有试图征服它的人给予的一种不祥的礼节。那天的早晨,“花环”里驻扎了一支由南边开过来的队伍,他们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他们在村寨只作短暂停留,他们要翻越这座雪山,继续北上。然而这支北上的红军先遣连竟遭到了彝族人的仇视和误解,把一个空洞的村庄留给了这支队伍。不过,村寨的人们并没有走远,他们躲在村边的树丛里,用一双双职业猎人的眼睛注视着这群异地军人。那实在是个令红军很不幸的村庄,在那个蒙冤的环境中,鱼与水的关系被彻底歪曲,一个凄惨的故事,把这支历尽沧桑的长征队伍送上了绝路……
那个村寨的天空与苏区的天空一样明朗,红军却没有找到一丝明媚的感觉,只觉得驻扎在这个无人的村寨里与蜷缩在荒山和草地上别无二致。他们无力地一排排地坐在冰凉的房檐下,悲观地注视着远方那座从未见到过的巨大雪山,想象着它会怎样对待他们,想象着他们的遥远的前程,想象着食物、棉衣和生命。他们的手里,一边不停地做唯一能做的事——编织着不切实际的草鞋,一边在肚子饥饿的嚎叫声中,高唱那个流芳百世的关于纪律的军歌。歌曲的内容使他们饥寒交迫的内心世界里产生出无数的食物和棉衣的联想,他们一直断定背靠着的村民房屋里应有尽有,正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唱着反调。他们多么希望这支豪迈而充满希望的歌声,很快能传到寨民们听风就是雨的耳朵里去,使他们之间前嫌冰释,共同把欢声和笑语铺满雪山之路。徒劳的军歌使这支部队开始有些骚动不安。所有的军人们已开始感到瘦弱的身体在没有食物的支撑下,就像缺水的植物那样开始萎缩。方指导员,这个连队的首脑,已经预感到某种危机,他拄着一根长着绿芽的槐木棍,使那条留着一颗子弹的伤腿悬在空中,他颤颤巍巍地巡视着他的士兵。一双眼睛像鹰那样扫视过后,三大纪律的歌声更加嘹亮。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支队伍迎接的来自全村的第一条生命,却是一只羊。这是一个温姓的炊事兵发现的。确切讲,温先是发现了它的粪便,当那一小堆黑色的粪蛋,非常新鲜地射入他酸涩的眼睛和灵敏的鼻孔之后,他怀里的一大捆野菜瀑布般撒落下来。那是一股温暖腥膻(与肉味十分接近)的气味,这气味不仅牵动了温姓士兵的肠胃,他的每一根沮丧的神经都活跃起来,他端起了枪,拉枪栓的响声使他情绪激昂,他目光如炬,他断定一只牲畜就在眼前。
温看到这只羊后,便大失所望,因为它太小了。这是一只雪白的山羊,它长着圣诞老人般美丽的胡须和竹笋般的犄角。它使出了逃跑的姿式,然而伤残了的后腿使它无法逃遁,便以听天由命的心态面对无法避免的侵袭和宰割了。
温接近了它,温用他粗糙的手抚摸光滑的羊毛的时候,温暖、惬意、舒适的波流溢满全身。从它的毛色和牙口上看,如果用人的生命周期来计算它的年龄的话,可能与温的岁数相差无几,均处于青春年少这一黄金阶段。两对年轻的眼睛在相互对视的那一刻,均放射出一种自私的、对生命充满渴望的光芒。温姓战士的失望情绪一闪即逝,因为饥饿再次使他涌出一股无法阻挡的进食欲望,这个欲望并不仅仅是个人的,还是一个炊事兵的职业与责任,谁都可以想象得出,当一个厨师面对某种等待加工的食物出现的时候,他立刻就会将其纳入剁、切、炖、炒、烧那一整套的熟练程序之中。
羊一眼就看穿了这个处境比自己好不到哪去的持枪武士所存的心思,他对它的恶意是显而易见的。
逃生的可能变成梦想之后,它虚张声势地狠狠踏了踏完好的前蹄,又抖了抖羊角,以证明自己还是强壮的,是有一定的反抗能力的,其实它知道这一切都徒劳无益,也许它还知道即便没有人来打搅,它也会死。它的眼神一亮,又一灭,显示着一只低智商动物对莫测命运的最简单的宿命心态。
温长久地坐在这只散发着世界上最美味道的动物身边,用他的职业眼光切割着它。红军铁一般的纪律,使这个军人感到这只牲畜像海市蜃楼那样无情地欺骗和玩耍了他的灵魂。他的情绪陷入从未有过的底谷。它实在是给这位年轻的战士出了一道难题,与这道题的斗争最终没有什么结果,他决定放弃它。那时,偏西的太阳已落入雪山背面,雪山使这里的一切都过早地进入了夜晚,那巨大的阴影,突然就覆盖了整个村庄和温焦灼的心,使这个世界突然阴暗冰冷起来,冷风从雪山的口中频频吐出,使温在极端的痛苦中打了个寒颤。他不能做长久的停留,全连战士正等着他的炊火,于是他把野菜重新抱在怀里,他离开了它,就像舍弃了他的另一条生命。这时温听到羊“咩咩”的叫声,显然是在它知道他是善良的人之后,希望他不要弃它而走。温就又走过去,羊探过头来,野菜就成了这只羊的食物,它的嘴里发出锯木般香脆的声音,这声音又沉重又凶猛地再次刺激了温的肠胃,那干瘪的胃受到来自外界香甜的咀嚼的勾引之后,口腔和腹部不同程度地发生了变化,两者在分泌唾液和滚雷般响过之后,一个又一个无味的气体有气无力地走出肛门,就像一个生命弥留者呼出的绝命之气,成了温再次萌动要将它变成食品的前奏曲。野菜使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平和,他们再次用眼神交谈的过程中,依然少不了彼此需要求助的最简单最明了的要求。尽管羊与人的气氛是那样和谐,温眼里所看到的却总是一锅鲜美的羊肉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这只可爱的受伤的羊视作宠物了。他更多的是想到一个炊事员对全连战士的责任,他知道战士们的肚子里都是些什么,没有什么食物更能比肉汤御寒壮体了。翻越雪山的恐惧会因腹中的美食而变得微不足道,还有他们的方指导员,这是一个已经不能面对险恶的长征之路的残破肢体,他的生命很有可能会在那座雪山画上句号。他坚信的那个崇高的信仰,也将遗憾地由别人来代替完成了。温想,如果肉汤和羊皮都安置在方指导员的身上,雪山的死亡之路会变得温暖而富有情趣,那么,这位代表党的方指导员就会使红军这支先头部队,像一轮太阳那样普照长征之路,走红中国大地。想到这里,温笑了,他笑得甜蜜、淳朴、天真可爱,让上帝看了也想哭……
温被五花大绑之前,已经把羊肉一块一块地下在锅里。温已经知道他所犯的错误足以置自己于死地,然而当温把他将面临的不幸与全连官兵的不幸一起摆在死亡的天平上的时候,他的死是渺小的。如果他一个人的死能换来所有战士的生,那么他选择的自然是前者,这是红军队伍里老生常谈的训导,不过这个训导是对于壮烈之死而言的。而此刻他的违纪受罚尽管再壮烈、再无私,都将会给红军这支光荣之师蒙上耻辱。
温一边向灶膛加着木柴,一边精心地缝制着一件羊皮马夹。温的动作是机械而兴奋的,他知道这有可能是为全连官兵所做的最后一顿饭了。羊皮马夹的制作工艺十分简单。温用刺刀将羊皮掏成两个胳膊的洞,缝上纽扣,就算成了。聪明的温又将两块剪下来的羊皮缝了两条绳子,这样一对护膝就成功了。温把做好的马夹和护膝交给了十六岁的通信兵李时,温看到李的眼里所透出无限的惊骇与疑惑,李胆怯地摇头后退。温笑着,他从未笑得如此平静。他对李说,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你一定要将它们穿在方指导员的身上。在翻越雪山之前,把它们藏好。
沸腾的肉香就像春天开放的第一朵鲜花,使方指导员的士兵们在蜜蜂的感觉中兴奋,他们默默地围过来,用鼻子吮吸着肉的香味,他们脸上那陶醉的惬意,使温觉得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这时,方指导员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他走出来的时候,同样被那股香味滋润了心肺,香味使他心血贯通,他依然拄着那支长着青翠树芽的木棍,他走路的姿势与那条瘸腿羊走路的姿势一模一样。他嗅着香味,一步步走过来,他的晃动使胸前的望远镜和胯上的匣枪不停地摆动。肉香狂风般刺激了方指导员的胃口,但他已经知道这种香味的来历是不光明的,是红军纪律所不容的,它的非法可能将会用生命做代价。他的脸色异常严峻,尽管肉的气味一股股非常好闻地钻进他的鼻孔,但他还是用非凡的毅力,顶住了香味的骚扰。
他的出现使所有战士的视线从那口锅里移到他的脸上,他们知道,肉不仅会即将消失,温的灾难也会到来。方指导员的命令是残酷的,温先被下了枪,接着他被绳索束缚了手脚。做这一切,温都配合得很好。第二道命令是,羊肉与羊皮全部送回原处。这道类似于亡羊补牢的命令使温在方指导员面前据理力争:“全连的战士和你都将是北上抗日的本钱,如果我的违纪能使大家爬过雪山,我愿受最严厉的惩处,请不要把它们送回去!”
温的恳求使方指导员更加愤怒:“我如果迁就了这个错误,就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像你这样的错误。红军打天下打胜仗靠的是老百姓,你应该知道,你正在做着一件与国民党的队伍相同的事情,而且,你明知故犯。执行我的命令,先捆到树上,等押过雪山再做处理。我再说一遍,羊肉立即送回原处!”
命令的执行是缓慢的,两名战士将温松松地捆在一棵树上,锅却迟迟无人去端。锅里的肉依然沸腾着,它的味道依然像蛇那样不依不饶地从每个人的鼻孔里钻进去。方指导员的愤怒似乎在全连战士饥饿的眼神中从什么地方悄悄泄露出去,因而使一个严肃的处罚违纪的场面变得人人都有些心烦意乱。他依然不停地向战士们说着铁的纪律和与民众之间的血肉关系。在讲到克服困难的时候,士兵们饥饿的面孔是扭曲的,他们注视着铁锅和炉火,耳朵所接受的训导只是一遍遍嗡嗡的蝉鸣,语言变得十分遥远。他们垂涎着那铁锅,他们仅有一条简单和本能的思维把自己的生命与那沸腾的铁锅连在一起。
如果事态的发展仅仅到此为止,如果全连战士因这个严重的违纪而喝上肉汤,使他们都能活着翻过雪山,那么这位连队最高长官有可能会重新修改他的命令,有可能他会向全连战士集资,买下这只羊。空气似乎有些缓解,依然捆绑着的温对一个战士说,给锅里再添一瓢水,加一把火。方指导员沉默着,他复杂而痛苦的表情给全连战士带来了一丝曙光。
然而事态的发展就像晴天里突然滚过一片乌云那样,使这支队伍再次经受风雨。
村庄周围的树林里走出了一群这个寨子的壮年百姓,他们剑拔弩张,弯腰前行。他们的举动与围剿猎物别无二致,他们的嘴里颇有节奏地喊着:“强盗、强盗。”他们激昂而愤怒,并有箭射了过来,一个战士在方指导员面前倒下,又一个倒下,方指导员命令红军战士绝对不准端枪和卧倒。一支纹丝不动的队伍,迎接了愤怒的村民,他们将红军团团围住,疑惑着这群武士为何不还手,一个剽悍的壮年头领走近方指导员,用生硬的语言说:“你们杀了我们的牲畜,这与你的宣传背道而驰!”
方指导员用手指着温:“你说的是他吗?”头领说:“没错,我们在树丛中看得真真切切。”谁也没有想到方指导员的匣枪猛地一挥,一颗子弹就那样简单地使捆绑在树上的温无声地将头垂下去,就像从树上打下一颗果实又挂在了半空,使它在空中晃来晃去。温的血液静静地从胸前绽开,长流不息地钻进灰色的土壤,使那块陌生的土地发出被灼伤的[响]声。温的鲜血鲜红地叙述着一个死亡的过程。温的眼睛长久没有闭上,他依然注视着那口锅,一束乞求的目光停滞在他生命的最终点上。
一声枪响,使这个世界凝固在所有的生机和欲望中,它封冻了士兵对食物的渴望和彝民们的愤怒,那个正在流血的尸体使一个剑拔弩张的场面无地自容,彝族头领的头颅和手里的猎枪一起垂下去,猎枪扎在土里,使那杆苍老的武器变成一支与方指导员一样的支撑身体的木棍。
方指导员说:“在我们的队伍里,一切非法所得的财物都将用刑法处置,如果还有什么人拿了你们的东西,请你一一指出来。”彝族头领的表情始终是呆滞的,他注视着那个死去的战士,一丝惭愧掠过面孔。
方指导员手指铁锅说:“你们的羊都在这口锅里,遗憾的是,它没了生命,但我的战士已抵了它的命,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这里还有几块大洋,请收下,还有这锅肉都拿回去吧。”方指导员让通信兵把钱和肉送过去,彝人们却闪开一条道路,无人接下。
头领突然单腿一跪,所有人都跪下,他们深深一拜,什么也没说,立起身倒退着,倒退着……
彝族人没有将锅抬走,它在黄昏的飞霞中依然散发着它的香味,而战士闻到的却是温的血腥,尝到的是自己的苦泪。
彝族人与往日一样,又回到了他们各自的房间,他们房间里落满厚厚的尘土,弥漫着食物的霉味,老鼠从米缸里逃窜出去,鸡鸭把米盆打翻在地,猪在舒服中闭目养神……于是他们像往常一样,担水,放牧,升起炊烟。
方指导员改变了他的命令,他让全连战士把肉吃掉。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瘫坐在温的尸体旁,温被方指导员抱在怀里,温的脸色苍白,张开的嘴如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永远干枯地张着,他的睁着的眼睛依旧惊叹在子弹穿过胸膛的瞬间。温的表情被疼痛凝固成一种狰狞,似乎他的死亡十分艰难。温平静地躺在致他死命的人的怀里,方指导员感到温的体温正在迅速地从他身体里走出去,温残留的体温进入方指导员的身体这一过程,是一个令方心肝欲碎的过程。方指导员的头深埋在温鲜红的胸前,肩膀开始抽动,继而浑身剧烈地抖动起来,并发出骇人的震颤,就像乌云密布的滚雷,轰然倒塌的高墙。在红军关于方指导员的眼泪的记忆中,他们从未听到过他有如此能量的哭声,他像是艰难地点燃了自己心中那包受潮的炸药,亲手炸开了封固千年的感情堤坝,洪峰一泻千里,浪卷狂涛。
锅里的肉依然在散发着它的香味,它还是那么风情万种地诱惑着饥饿者,然而,它在士兵中间已不再是那种单纯的食物。它渗透了一种残忍,一种罪恶和被扭曲的世界的全部内容,它的散发已变成了对那个死去的战士一种挥洒无形花絮的哀悼。
战士们头一回在没有被命令的情况下,把温的尸体从方指导员的怀里扯出来,他们十分隆重地抬着温的尸体,抬着那锅肉缓慢地走近雪山。在山脚下,他们葬下这个违纪的战士,连同那锅肉。然后无一例外地高举步枪对着空落的幕色天空,射出比粮食更为贵重的子弹。一群鸟从山间掠起,两座冰峰从崖侧倒下……
当彝人们用他们的食物和美酒前来表示他们歉意的时候,他们看到,那些衣衫单薄、饥肠辘辘的士兵们弯弯曲曲,像一只桑蚕那样已挂在了巨大苍凉的雪山山腰上。
谁也不会相信,他们能爬过去,寨民们呆呆地注视着他们,食物和酒洒了一地。
在翻越雪山的时候,羊皮马夹的出现使方指导员惊喜,羊皮还没有干透,带着一股好闻的腥膻。通信员李恳求方指导员穿上,说是温死前嘱托给他的,通信员藏下这件羊皮马夹使温的死有了真正的价值和意义。雪山袭来的刺骨寒冷简直使方无法前进,他的拐棍也在一次摔倒中掉进崖底,他几乎是爬行,冰雪使他的四肢几近冻僵。此刻,方指导员所感觉到的冰冷是他无法想象到的体验,倘若他知道雪山竟然是这么一回事,无论如何他也要让战士们吃下那锅肉。他再一次想到了温,那个他亲手枪毙的违纪战士,继而想到了自己的死,但他觉得他并没有错,他的那个残忍的判决,奠定了身后大部队顺利通过的基础。想到这里,他仍然觉得自己是这支队伍不可少的一员,就像温说的那样,他是队伍中的核心,他要活下去。当通信兵李把羊皮披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饥饿、寒冷、雪崩、狂风和高山缺氧使这支红军先遣部队几近全军覆没,他们大部分永远停留在雪山上……
二十年后,已成为将军的方指导员,手捧着鲜花和那件已被虫蛀的羊皮马夹,独自一个人来到那个彝族村寨。在山脚下,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座矮小的坟墓了,但却看到满山遍野雪白的羊群……
选自《长江文艺》2006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向 午 本刊责编 曹军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