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爱香
电影《斯大林格勒》海报
苏联解体后,“苏联”成为一段独特的历史时空,尽管这一阶段与当代俄罗斯社会,在时间意义上,前后相继,绝无断裂,但在当代俄罗斯人眼中这绝不能视为一段平常往事。随着西方自由思想影响的深入以及市场经济的发展,新时期的俄罗斯社会大众文化尤其是消费文化盛行,“苏联”这一特定的历史符号也成为影视作品消费的对象。由俄罗斯著名导演费多尔·邦达尔丘克执导的战争大片《斯大林格勒》成为了这一消费主义文化镜像的代表作。这部电影绝不能视作老版《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翻拍,它没有宏大的战争叙事,也没有高大英雄形象的塑造。影片讲述的故事发生于1942年秋天,在伏尔加河河畔苏联红军向德军发起反攻失利,有几名苏联士兵却在这次行动中成功潜入了一座被德军占领的房子。在这里,他们遇到了一位不愿撤离的年轻姑娘玛莎,抱着保护姑娘的信念,他们与德军展开了兵力悬殊的战斗,最后全部英勇牺牲。这部电影在俄罗斯影响颇大,成为了一部票房极高的大片,它呈现了消费文化语境中的苏联卫国战争记忆的特征:游走在娱乐与怀旧之间,试图在商业话语与国家话语之间找寻到一个平衡点;暴力与柔情绞缠杂糅,避免了以往的意识形态鲜明的价值评判。
向市场经济转轨是苏联解体之后的俄罗斯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经济利益对俄罗斯人的价值观念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实用主义、消费主义成为了社会日趋流行的思想趋势,这也对当代俄罗斯的电影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观众认可与市场利润成为电影生存的首要前提。大众消费的世俗趣味成为当下俄罗斯影视生产的主导趣味。在这种文化语境中,伴随着商业元素的大量融入,俄罗斯电影的认知与教育功能被抑制,电影的娱乐功能得到了极大凸显。即使是《斯大林格勒》这样以沉重严肃的战争为题材的电影也有着浓厚的商业化倾向,注重迎合大众世俗趣味。
为了娱乐大众,《斯大林格勒》这部历史战争大片中引入了情色元素。当然,影片中所呈现的“情色”,并非赤裸裸的色情场面的呈现,而只是一些包含有性暗示的画面或情节的展现:德国军官卡恩爱上了俄罗斯女人玛莎,他经常给玛莎带食物,一次与苏联士兵交战失利后,他强暴了玛莎,影片仅呈现了卡恩动手撕扯玛莎衣服瞬间以及玛莎趴在床上的裸背。而后卡恩即将与玛莎离别时,再一次呈现了玛莎的裸背。而影片的开端叙述者谢尔盖的“我有五个爸爸”一语激起了观众的无限遐想,一个姑娘与五个士兵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情感纠葛?这迎合了大众的猎奇心理。可以说影片的情色段落只是点到即止,并未越格,但这对长久以来的苏联二战电影传统而言,已是个极大的冲击。因为苏联二战电影极力渲染的是战争的正义性、英雄行为的崇高性。可以说,《斯大林格勒》中所呈现了极富情色意味的段落对于影片的主体情节而言,并没有呈现的必要性,很大程度上,它们只是影片夺人眼球的商业手段。除此以外,导演邦达尔丘克在拍摄这一影片时采用了IMAX-3D的形式,这让《斯大林格勒》成为了俄罗斯首部战争题材的3D影片。IMAX-3D的形式无疑也是《斯大林格勒》这部影片攫取观众眼球的又一元素,它成功地让这部影片成为俄罗斯电影史上最为卖座的影片。
导演邦达尔丘克拍摄《斯大林格勒》这部电影的初衷是为了纪念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役胜利70周年,因而该片具有浓厚的怀旧性。这种怀旧性体现在对往日英雄行径的凸显:在激烈的战争中,浑身着火的战士奋不顾身地向敌人扑去;在电影的结尾部分:苏联军官通过电台向指挥部呼叫,要求向自己所在的位置开炮,感人至深,这一段将人们带到了那个叙写英雄的苏联记忆当中。这里浸润着为祖国而献身的崇高感。这样的情节串联起了往昔和当下,己经逝去的是往日的国家,依然存留的是那场战役胜利所带来的民族自豪感。这部电影不仅让人们重温那段血与火的岁月,同时也让人们重新回忆起历史上那些关于斯大林格勒战役的经典影片。但这种怀旧性与苏联时期的怀旧影片不同,它是融合了诸多商业元素的怀旧。正如美国学者杰姆逊所言:“怀旧影片却并非历史影片,倒有点像时髦的戏剧,选择某一个人们所怀念的历史阶段……怀旧影片的特点就在于它们对过去有一种欣赏口味方面的选择,而这种选择是非历史的,这种影片需要的是消费关于过去某一阶段的形象,而并不能告诉我们历史是怎样发展的,不能交代出个来龙去脉。”[1]
在苏联官方话语中,卫国战争是苏联各族人民奋起抗击德国法西斯侵略者、保卫祖国的正义战争。苏联时期的作家们撰写了很多二战题材的作品,塑造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以此弘扬英雄主义精神、乐观主义精神以及人道主义精神。虽然在某些作品中对战争发生过程中的苏军内部矛盾也有所涉及,但从来没有对战争的正义性和卫国战争胜利对全人类命运产生的影响表示怀疑。而《斯大林格勒》这部电影有意识消弭了价值评判的绝对性,而模糊战争的性质,呈现作战双方将领与士兵性格的复杂性。
首先,凸显德国军官的人性。在苏联时期拍摄的二战电影中,德国军官与士兵通常都是以一种反面形象出现的,电影通常呈现出他们杀人不眨眼的残暴性。在《斯大林格勒》这部电影中,德国军官与士兵的塑造并不是单一的否定式勾画,而是一种复杂多元的刻写。电影并没有掩盖德国军官与士兵的残酷性。为了获得杀一儆百的效果,德国上校下令将很多俄罗斯老百姓聚集在广场上,让他们目睹一对犹太母女关进一辆废弃汽车中活活烧死的过程,其行为令人发指。但同时电影也呈现了德国人人性的一面。德国上尉卡恩对俄罗斯姑娘玛莎产生了爱情,时常给她带食物;在玛莎即将被驱逐时,卡恩甚至驾驶从通讯兵手中抢过来的军用摩托车将其成功带回;当德国上校下令强杀一对犹太母女时,他试图加以阻止,尽管没有成功;他诅咒战争,怀念家乡与亲人;他看到俄罗斯妇女给孩子洗澡,为去虱子而苦恼时,他甚至提出了用洗衣粉洗澡的建议。在残酷的最后决战之前,他试图将玛莎送到一个和平之地“塔楼”……这些可以看出,电影并没有片面的否定德国军官与士兵,而是呈现了他们杂糅着暴力与柔情的复杂性,以此呈现德国军人对战争、对人性的一些反思。通过对战争残酷性的叙写,影片从个体和人性的角度来审视战争给人们造成的危害,即使是侵略者,也是不义战争的受害者,以此更加深刻地揭示了战争的无意义和反人类性。可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审视战争的视角,也表现了俄罗斯电影人对战争的进一步思考,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影片的倾向性:邦达尔丘克其实是在尝试把“法西斯分子”与“德国人”相互剥离开。
第二,呈现俄罗斯军官的残忍与柔情。电影呈现了这样的场景:当一个俄罗斯水兵不服从军官的调配时,一下子就被枪杀了;当玛莎因为追逐卡恩而出现在和平之地“塔楼”的门口时,苏联士兵一枪将她射杀……苏联军官与士兵的残忍显现无疑。当然,影片大量呈现的是俄罗斯官兵的人性,这具体体现在五位士兵对卡佳的守护层面上。卡佳(即叙事者的妈妈)是一个19岁的姑娘,她在自己的老房子里简简单单的生活着,炮火连天地狱一般的战争生活,亲人们的离世让她变成了一个反应相对迟钝而单纯的人。5位战士都“爱”上了她。当他们从护照上得知当天是卡佳的生日时,他们决定为她举办一场生日会,送她一个独特的生日礼物——一个装满热水的浴盆。但是这个浴盆得来非常之不容易,因为要冒着敌人的炮火,于是一个非常诡异的场景呈现在观众面前:一个士兵头上顶着一个大大的浴盆,前后两个战士掩护,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在断瓦残垣中,5个男人为塔基娅举行了一场温馨的生日会。沉默寡言的战士原来是昔日大名鼎鼎的歌唱家亚历山大·索洛夫。他穿着西服隆重登场,深情演唱着俄罗斯的抒情名曲。电影用镜头构建一个超现实的浪漫世界。俄罗斯学者尼娜·茨尔贡(Нина Цыркун)认为卡佳是祖国母亲的象征,“这个形象叫男人们的心变得柔软,让他们感觉自己就像小孩,就像一个在母亲羽翼之下的人。”[2]21影片中苏联士兵们既是为祖国而战,又是为卡佳而战;他们既有着强烈的爱国情怀,也夹杂着个人的欲望成分。
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俄罗斯人还是德国人人性之复杂性,也可以看出影片价值评判的含混性,这切合了消费文化语境下的大众心理:厌倦了一种非此即彼的绝对价值评判。影片安排了一个意蕴颇深的场景:德国人和俄罗斯人不约而同将自己心爱的女人送往和平之地“塔楼”,这表明无论是德国人还是俄国人都厌恶战争,向往和平。影片通过战争对生命的屠杀、对爱情的摧残、对美好生活的破坏以及对人性的扭曲来揭示出战争的反人类本性,表达了战争双方的反思精神。影片的开头意味深长:俄罗斯人对日本大地震中遇难的德国人展开救援,这凸显了新时期俄罗斯战争记忆的意义——不该忘却的是对法西斯主义的痛恨,而不是重新拾对其他国家和民族的仇恨。尼娜·茨尔贡(Нина Цыркун)认为,“这种对于血腥事件的新的看法,也只有在战争结束几十年后的今天才有可能,这是一种尚未定型但已初步形成的新神话,这并不意味着忘记或降低过去的功勋,相反,这使过去具有原本英雄的地位。”[3]
《斯大林格勒》这部产生于消费主义语境下的关于苏联卫国战争记忆的电影,在俄罗斯引起极大的关注度。电影既具有浓厚的娱乐性与怀旧性,同时呈现了压抑在人内心深处的一种人性的回归,体现了人性的丰富性与人的自主性,张扬了一种对历史的反思精神与对祖国的责任感。解体后的俄罗斯社会面临信仰崩塌的精神危机,很多有志之士试图在国家历史的大事件中找到解决现实困境的方法。正如克罗齐所言:“只有一种对现在生活的兴趣才能推动人去考察过去的事实。因为这个缘故,这种过去的事实并不是为了满足一种过去的兴趣,而是为了满足一种现在的兴趣,只要它一经和现在生活的兴趣结合起来就是如此。”[4]因此,《斯大林格勒》这部电影选择了俄罗斯历史上最危急和混乱的时刻(二战),力图通过对这些事件的回顾和解读,与转型时期的社会相接轨,在历史中找到解决当下困境的方法,达到反思致用的目的。
[1](美)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M].唐小兵,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226-227.
[2][3]Нина Цыркун." Сталинград" и неканонический канон[J].Журнал "Исуксство Кино".№11.
[4]田汝康.现代西方史学流派文选[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