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华
曾听余光中先生演讲,台大英文系出身的余先生对食洋不化的翻译大为不满:A soldier must love his country,直译为“一个士兵必须爱他的祖国”。其中,“一个”可删掉,泛指,不合中文习惯,“他的”简直是废话,士兵不爱“他的”祖国,难道爱“别人的”祖国?如不影响表情达意,“的”字可尽量删。这样一来,这句英文就可翻成“士兵必须爱国”,不仅抹平了皱纹,也减掉了赘肉。
《儒林外史》第四十三回中的汤镇台深谙文字妙用,他奉上五十两银子与书办,“不为别的,只为买你一个字”,原来府里知会汤镇台征苗,汤要书办将“带领兵马”写作“多带兵马”。用心经营文字,动一字而全盘皆活、以少驭多的例子在古代可谓俯拾即是。清人吴楚材、吴调侯编的《古文观止》,三百多年来嘉惠无数后学,被誉为清代以来最为流行的古代散文选本之一,所选二百二十二篇文章均符合为文的标准:雅洁。中国艺术历来讲究留白与空灵,“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此地无声胜有声”为文字最高境界,能到这个地步的人不多,如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也算懂得文章三昧,怕的是没有敬畏之心,忘不掉炫博夸奇,于笔底材料不忍割爱,尽情胪列,不厌其烦。
说话与著述,符合夫子的“辞达而已”大抵便已登堂入室了。明人袁宗道说:“口舌,代心产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老一辈经济学家张培刚在意刘博平对他“文如切玉之刀”的评价,张五常也自称:“我的文章没有什么了不起,而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可以写得清楚明白。”言为心声,文字只是将无形的声音符号记录下来,说到底,还是要便于交流与沟通,不可故弄玄虚,装神弄鬼,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上世纪之初,文言与白话激烈论争,无论是黄侃以“妻丧速归”调侃胡适的白话,还是胡适以“干不了,谢谢”回应文言“才疏学浅,恐难胜任,不堪从命”,问题都指向文字的经济,如何以少胜多,以简驭繁。当下不少人为文言文抱不平,以为文言文以雅俗论,较白话文为雅;以简繁论,较白话文为简;以深浅论,较白话文为深。从历史命运与知识传播来看,实在不必陷入文化守成主义的误区里。鲁迅家后园的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若只从文字精简的角度着眼,换成“后院墙外有两棵枣树”,哪能体会到作者站在后园里缓慢转移目光,逐一审视两株枣树的况味?《菜根谭》言:“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恰好。”恰好就好,文言与白话,不必你死我活,也不必取此舍彼、相互排斥。今天的作者,对二者应当兼收并蓄、扬长去短。
话说回来,大家对白话有所偏见,也非为无因。对白话的偏见,不是对《水浒》与《红楼》的偏见,而是对中西交流过程中产生的新白话的颇有微辞。一位英国语言学家曾说,“普通话是军队的语言。”今天,英语已成为全世界的“普通话”,它把其他语种都挤压成方言,诗性而丰富的汉语在这一强势语言面前变成了弱势群体,面临着被边缘化的危机。交往是必然的,汉语不能自外于英语系统,欧化语体丰富了汉语的表达方法,借着输入新的表现法,中国现代文更加精密、清楚和丰富,另一方面,亦如鲁迅的直译,“宁信而不顺”,也侵蚀了汉语本具的美感与特质。汉语的欧化如生活的欧化,也是潮流所趋,势所难免。语言文字与时并进,新词汇、新句法反映新事物、新情景,只要自成合理的新意,当可丰富语文的内涵。
但语言文字是文化的载体,承载文化之余,往往也会倾覆文化。文化认识的深浅雅俗,决定语文境界之高下清浊。因此,语言背后折射出的心态倒应引起警惕,西化潮流之下,如何葆有民族文化传统、认证民族文化价值极为关键。因为定力不够者会走上文化虚无主义的道路之上,否定本民族固有的文章学传统。有学者以西方诗的标准衡量中国古典诗歌,认为古诗不够优秀,原因只在于它们太短。这恰恰是对古典诗歌含蓄与精炼缺乏足够的尊重与理解。
欧化语体、欧化文风的笼罩之下,一如我们所见,弊端也很明显,那就是:文章越写越长,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问题,非得长篇大论方可,读着令人云里雾里。本来,文章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何必堆砌烦冗?文章冗长之外,句子的冗长则为常见弊端。余光中先生说:“貌似‘精确实为不通的夹缠句法,不但在译文中早已猖獗,且已渐渐‘被转移到许多作家的笔下。崇拜英文的潜意识,不但使译文亦步亦趋模仿英文的语法,甚至陷一般创作于效颦的丑态。长此以往,优雅的中文不要沦为英文的殖民地?”
两种烦冗见于官样八股与学术八股。赵翼论诗绝句有言:矮子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大部头的论著,虽然巍然成一体系,看似壮观,拆开来却无片砖瓦可用,满篇陈词滥调,几百页一路读下来,常识而已。不如单取自己一点一滴的心得,写成一条两条,彼此都省工夫。王国维《人间词话》寥寥一万五千多字,多少真知灼见尽在其中。北京出版社的“大家小书”系列,不搞高头讲章,不掉书袋,也清新可喜,使多少学人受益。如今的大师们,洋洋十数卷或数十卷文集中,不知能留下几条文字供人征引?泰勒说:世上闷人真多,你问他好,他真的一五一十告诉你他好不好(A bore is a man who when you ask him how he is,tells you)。文字呈几何级数
量增长的时代,愈发令人怀念李密《陈情表》里简单的“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汉语独特的声韵与音乐效果彰显无遗,要是弄成欧化语体,真不知如何启齿。文字的剪裁与匠心,见的是苦心孤诣。“没有我你冷不冷”如果改为“如果没有我,那么你冷不冷”,则索然寡味矣。
简约是智慧的灵魂,冗长是肤浅的藻饰,为文最忌冗长,只言片语,可以掷地有声;三五百字,亦能打动人心。《尚书》、《诗经》都不长,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学》仅一千零五十二字。儒家经典的《中庸》,今人加上标点,也只四千二百八十一字。惜墨如金,我们实在应该好好学一学。“删繁就简三秋树”,深秋的树经过数度秋风,干净得只剩下枝枝杈杈。文章力求简短精炼、要言不烦,能简单表述的绝不拖泥带水。endprint
将当下冗长文风怪罪于英文,也不全对。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前后删改了二百多遍,“砍伐了整座森林”,只保留下原稿篇幅的十分之一,文笔之洗练举世折服。哈罗德·布鲁姆的《影响的焦虑》,“用一本小书敲了一下所有人神经”,这本七万多字的小书涉及诗歌批评、理论批评和宗教批评三大方面,被誉为“最有天赋、最有原创性和最有煽动性”,用我们的标准,好像不够一篇博士论文的字数。好看的英文,that,which,where用的也是小心翼翼,能省则省。法国人也有一句老话,说形容词是名词的敌人。看来,东海西海,心理攸同,文字的道理差不多。
英语世界交口赞誉的作品译成中文,不堪卒读者居多,真信了“翻译是对原著的一次谋杀”这句行话,文章不简洁。究其原因,约有两途:
一是两种语言间转换不自然。张五常说他二十九岁前的文章九曲十三弯,下笔花拳绣腿。每个作者大约都有这个阶段,不甘平淡、强学花哨,终沦为庸脂俗粉,绕来绕去把自己绕糊涂了。话说回来,没有这个阶段,就没有后来能将学问有条不紊陈述出来的张五常。他的《佃农理论》等名著,真是从语言迷宫里转出来了。当今众多学人读着翻译过的西方书籍长大,自以为与西方接轨,不知受了多少语言污染。倒不如钱锺书,他少时读西洋文学作品,都出自目不识ABC的林琴南的翻译,反而能保留中文的正宗。上世纪三十年代,论文多以“某某作家及其作品”为题,陈援庵看到,必删“其”字。翻看当下文章,“基于”泛滥成灾,令人头大,很多可删,“基于应试教育下的英语改革”直说成“应试教育下的英语改革”无妨,很多可换一种表达方式,“摩托罗拉XT702手机基于android操作系统”中的“基于”可换成“运用”。
论文为格式化的语言,尚有规律可循,文学语言贵尖新生动,译不好更是让人作呕。霍桑小说《红字》的Hester Pryne:with a figure of perfecte legance on a large scale,被译为“大规模的十分秀丽的体态”,这是什么体态,着实费人思量。梁实秋用母语写作极为本色:“‘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但翻译《呼啸山庄》,让人啼笑皆非:Pure,bracing ventilation,被他整成了“纯洁兴奋的空气。”梁先生也许该听听元人戴表元的“三番来者”理论:“凡作文发意,第一番来者,陈言也,扫去不用;第二番来者,正语也,停止不可用;第三番来者,精语也,方可用之。”纯洁、兴奋对译Pure,bracing,常人都能想到,陈语用不得的,还是多琢磨一下精语吧。这一琢磨,包含着看清事理、整理思绪,此后才会有好章句出现。董桥谈翻译有喻:“好的翻译是男欢女爱,如鱼得水,一拍即合。谈起来像中文,像人话,顺极了。坏的翻译是同床异梦,人家无动于衷,自己欲罢不能,最后只好‘进行强奸,硬来硬要,乱射一通,读起来像鬼话,既亵渎了外文也亵渎了中文。”“纯洁兴奋的空气”真是亵渎了外文也亵渎了中文。
二是体制障碍,考核、晋升、评奖,速度至上、效率优先,键盘敲打文字代替了手工书写。长文成为衡量的尺度之一,引发了一轮又一轮的文字扩军备战,各类专业人士都在生产体制宏大的专业论文,其实相当部分的人拙于行文,缺乏文体学的相关训练。西人以为博士论文,十之八九无足观赏,不外把一堆尸骨从一个坟墓搬到另一个坟墓里去。此言大体不差。在数量与速度的时代,字斟句酌、删繁就简等优良传统被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不免让人怀念沈昌文先生当年仰仗一些老教授“慢工出细活”来保证翻译质量的掌故。老先生们用“打太极拳的速度”每天只译五百到一千字,戏称“卫生翻译”,因为过了两千字就会“伤了元气”。严谨的译者往往要在旷日持久、殚精竭虑的劳作中才能企及“信达雅”的标准。陈嘉映之译海德格尔与维特根斯坦,邓晓芒之译康德,邓正来之译哈耶克等,都历经长达数年、甚至十多年的长途跋涉。
文章写得明白如活、不枝不蔓,是谓简洁。简洁之外,亦不可忽视了典雅与文雅,身处泛娱乐时代,大众文化对精英文化不断恶搞与戏拟,不仅媒体会以各种噱头吸引眼球,连严谨的教学与仪式感极强的集会都可能陷入低俗,变成一种娱乐的狂欢。2010年华中科技大学校长李培根在毕业典礼上狂飙网络语言:我知道,你们还有一些特别的记忆。你们一定记住了“俯卧撑”、“躲猫猫”、“喝开水”,从热闹和愚蠢中,你们记忆了正义;你们记住了“打酱油”和“妈妈喊你回家吃饭”,从麻木和好笑中,你们记忆了责任和良知;你们一定记住了姐的狂放,哥的犀利。未来有一天,或许当年的记忆会让你们问自己,曾经是姐的娱乐,还是哥的寂寞。
通篇演讲两千余字,时长十六分钟,既短小精悍,也不是假、大、空的套话,让人耳目一新,因此,李校长被掌声打断三十次,并引发七千七百余名学子起立高呼“根叔、根叔”。大众传媒一片叫好声,李校长的亲民、接地气让全国人民为之一振。陈平原却提出了善意的忠告:在如此隆重的颁授学位的典礼上,作为一校之长,理应高瞻远瞩,体现博学深思的院士风范,给学生神圣感与庄严感,不应像演艺明星那样为博得年轻人的欢心,一味扮嫩。只要看看奥巴马对美国学生发表的演讲《我们为什么上学》,就明白这种批评并非苛刻。陈平原说的是文体意识,放在民国时期,理工教授能懂,今天可能只有中文系的教授能懂这些了。通俗点说,《知音》上的情感文字放在《人民日报》不合适。
董桥有散文《文章不长皱纹》,开篇说:“文章要老而没有皱纹:精神皱纹不可皱过脸上皱纹也。”文理不通的翻译体固然是一脸皱纹,不分场合的装嫩,取悦于听众的媚俗,大约也是一种精神皱纹。董桥还有两文,一篇叫《锻句炼字是礼貌》,另一篇叫《文字是肉做的》,码字的人也许应该看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