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进海
一
有一天邻家小妹打手机给我:“哥,我来找你了。”
当时我正为一笔业务焦头烂额,接到这个陌生号码后,还真没听出邻家小妹的声音。她有意识地过滤了家乡方言,普通话说得比较标准,语气又甜得像糖果,我疑惑在哪儿邂逅过这样的姑娘,只听她继续说:“哥,你在上班吗?”
我“嗯”了一声,顺口问:“你在哪儿?”
“我一个人,刚下火车,在火车站广场上。”
我忽然意识到,邻家小妹来了!在我快要忘记她的时候,她来找我了。她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哥”,千里迢迢来找我,看样子,有些不得已而为之了。
“你等着,我来接你。”
我扔下手头的事,打了车去接她。广场上人来人往,她找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等待着,红绿相间的衣着,淡紫色丝巾飞扬,伸长头左顾右盼。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出口,她像一蓬绿叶丛中的马兰花,醒目,惹人怜爱。我招呼了一声,她甩着马尾冲过来,满脸的欢喜:
“哥,空手来看你了!”
“难不成你要带座金山来?”
我带她到家里,简单梳洗后,陪她上街吃饭。
出了小区,她走在我左边,非常自然地挽起我胳膊来。这让我有些不自在。虽然她用红头绳扎几个冲天小辫的时候,经常在村口等我,一看到我,欢天喜地地跑过来,牵起我的手,摇晃着给我讲她一天经历和听闻的趣事,可那时她四五岁,天真烂漫,人见人爱。现在这么多年没见,她挽着我胳膊,靠得如此近,弄得像情侣似的,虽然我内心说这没什么,但不自然的感觉,像打了一阵麻药似的,蔓延全身。
果然,许多路人盯着我俩不放,似乎要搞清我俩是父女还是情侣。她出落得像一朵花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身上的青春美四处扩散。我胡子拉碴,一脸疲惫和忧伤,旁人看过来,肯定觉得特不协调。
我用咳嗽掩饰着我的不自在,听她讲为什么要跑来找我。我没问,是她自己讲起来的。我以为她要诉说她这几年的种种不幸,没想到,她轻描淡写地说,她是到城市里讨生活来了,不打算在山沟沟里呆了。按她所说,她要跟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重新开始。
这在我意料之中,但问题是,她能重新开始吗?
这个邻家小妹是她母亲结扎后怀上的,上面有三个哥哥,她的出现,来之不易,实属上苍眷顾恩赐。她年纪最小,又是女孩,特别受大家宠爱。她三个哥哥,其中老大跟我一起读书长大,高二那年,因不愿交资料费,跟老师发生一场激烈争执,就退学出外打工了,老二老三也是很早跟大人出外做生意。我读高三那年,小妹两岁多,我复习累了,就带着她到村口的小河边转上一圈,她走不动了,我就抱着。大学假期回来,小妹成天跟在身后,跟我漫山遍野瞎逛。当时她小,可走路麻利,我记得,她老牵着我的手。每次主动牵我的手时,只能捏住我两根指头,食指和中指,每次捏得我热乎乎汗津津的。我记得工作第一年请假回家,想把家乡的记忆永远留住,所以特意买了个相机,见什么拍什么,其中小妹就成了我的模特。我平拍俯拍仰拍,顺光逆光侧光,拍了一大堆。后来照片洗出来,我一一翻开时,发现小妹特别上镜,或者说,因为有一副美人胚子,所以照出来特别好看,山清水秀中,有这么一个俊俏丫头,实在相得益彰。其中有一幅照片,她蹲在一丛马兰花中间,我拍摄时,因调焦不到位,她的面庞是虚的,而花朵却异常娇嫩,紫色袭人,芳香似乎漫溢。
那时候她才六七岁吧,我记得,不止一个人翻看我相册时,夸她长得好看。后来,各种缘故吧,我就没再见到过她了。记忆的光标偶尔落到这个邻家小妹身上,也是匆匆划过,并没有点击探看更多的内容。
我打电话让妻子赶过来,我们三人去美食城吃干锅鱼。最近有家干锅店火得不行,每天顾客排老长的队,跟抢购紧俏货似的。妻子念叨了好几次,说去尝尝。我一直推说有事,直到今天,小妹到来,刚好借机满足妻子心愿。
妻子见到小妹挽着我的胳膊,老远就停下来,寒着脸,能阴出一盆水来。我立即意识到问题,抽开胳膊指着小妹说,这是我给你提过的邻家小妹。妻子看过照片,立即认出来了,展开笑脸说,哟,远看我还以为你找了个小三呢,原来是老家的小妹来了。冲过来把我推到一边,摸着小妹脸蛋,上下打量说,哇,好心疼,真俊俏,你看你这眼睛,这头发,真黑真亮,难怪难怪!然后别过头对我说,一个山窝窝里出来的,你咋跟小妹长得两个风格呢?
我笑而不言,小妹说,男人长得好顶啥用,我哥有能力。
有能力?有能力还让老婆骑辆破自行车?走,嫂子带你去吃好吃的。
妻子牵着小妹的手,肩并肩走着,问长问短。我能感觉到,有些问题,小妹并不想回答,或者不想一见面就回答,所以迟疑片刻,支吾到其他话题上去了。我推着自行车跟在身后,大声咳嗽着,意思是妻子别多问了。可妻子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二
那是两年前,我还在读博,跟导师去国外参加一个世界性的专业会议。回到国内,走出机场,向父母报告安全回来的消息时,父母说咱邻家的小妹那两天出嫁,正在参加婚礼。我感觉脑袋一下子炸开了洞。
“她今年才多大?”
“十八了。”
“不到法定年龄啊!”
“先把婚结了,过两年再领结婚证。”
农村有这种提早结婚的现象,只要村上不举报,民政部门基本上睁只眼闭只眼。要不是电话那端是我的母亲,我绝不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电话里,母亲咳嗽着,气管炎发作一般,断断续续地说了个大概,说小妹找的男人是她表兄,她表兄娶了新媳妇还不到一年,为了娶她,就把新媳妇给离了,非要娶她不可。
小妹的父母——我当然认识,我打小叫阿姨叔叔的——对这桩婚事,居然同意了,让自己的亲外甥,娶自己的女儿。近亲不能结婚,这句话宣传了很多年,但遇到具体情况时,居然不起作用。即使身边有好多因近亲结婚生下畸形手指的婴儿,但小妹父母毫无顾忌,为了一笔可观但暂时不能拿到手的彩礼,不顾旁人劝阻,决定把小妹给嫁出去。
当然,也有可能他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给外人的表象是,他们着急地要一笔彩礼,来改善自己的生活,在城里干点有本钱的买卖。
整个过程中,小妹是同意的,或者说,没有明确表示出反对意见。那时候,她和她表兄属于恋爱甜蜜期,经常手挽手一起走路。有些人说,小妹当时已经怀孕了,至少两个月了,怀的是她表兄的,不敢打掉,就只好用结婚来补救。
有些话,比刀子还伤人。所以,小妹父母是听不到这些私底下的话的。我母亲没有说这么多,我打电话问一个姐姐,她给我八卦了不少。但最后还是补充了一句,我看多半是胡猜的。
我长这么大,当然知道无风不起浪。我是乡下长大的孩子,混迹在城里多年,知道世间没有所谓净土。乡村也并不是一味美好和安详。就我所在的村子而言,邻里斗殴、相互欺诈的事也不少,往往闹得方圆几里的人家传扬上一阵,再慢慢趋于寡淡。当然,乡村淳朴的一面仿佛蓝天白云,偶然间遇到,让人心动不已。不过,这些年村子的变化特别大,好多村民敏锐地意识到外面世界的变化,立即调整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追求目标。这样的结果,造成了大量青壮年往城里讨生计,挣钱。村子里人烟越来越稀少,起初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后来几乎都是老人了,孩子被带到城里上学去了。
小妹是留在村子里的,为数不多的小孩之一。
我上次回老家,吃惊地发现,从西头穿过村子,一半以上的人家都到外面去打工了。不少人家的大门,经年风吹日晒雨淋后,铁门锈迹斑斑,木门开始腐烂,因为无人修葺,有的跟开了天窗一样漏雨,有的已经倾斜,亲朋顶多帮忙支几根木棒,尽量让大门不要倒塌,而好几家,做得更彻底,直接把大门拆了,用土坯把门砌得严严实实,看样子抱着三五年里不回来的决心。如果回来住,到时候再打开罢了。而坍塌的土墙空隙中,可以看到里面的房子要么塌了,要么被拆了后,只剩下几面墙壁。大量的木椽子码在南墙根下,一根根黑糊糊的,长出不少苔藓。很多人家门前,因为久不打扫,荒草长势凶猛,高可及腰,不时会有野狗野兔什么的突然蹿出来,吓上一跳。
外出打工的大潮下,小妹父母是领潮流之先的,不过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家里三个男娃娃都在外面闯天下,虽然于的是苦力活,可收入上比种庄稼强好多倍了,现在在城边边上租了房,过得还不错。老大媳妇这几年生了三个小孩,属于超生,不敢回村子,就叫老人们上来领娃娃。小妹父母一想,这个山庄子里一年苦下来,一亩地赚不了二百块,倒不如到城里捡垃圾呢。但有个顾虑,就是小妹读书的问题。小妹在家乡中学上初一,成绩优异,拿了好几张奖状,如果转学,涉及到吃住行等好多问题,安排不好,会影响到孩子的学业。
而且,小妹父母后来听说,到城里读书,要交几万块的择校费,还有乱七八糟各种费用,高得吓人,于是,小妹父母决定让小妹留在家乡继续读书。
解决的方式,就是小妹在别人家借读。到了假期,赶到城里,跟全家人团聚。
正是这个决定,促使小妹过早步入婚姻的牢笼。
据说婚礼是很草率的。许多亲戚不大满意这桩亲事,加上又在省城待客,来回要一笔路费,于是找各种借口,拒绝参加。来的一些至亲,每一位代表了好几家子,说些祝福话,送上礼金,很快掉头回了。城里没处住,在宾馆住一晚,贵得吓人。于是,等到了小妹的婚礼时,闲闲散散不足二十个人,摆了三桌饭,也是空空的没坐满。小妹被一辆桑塔纳从一个宾馆拉到另一个宾馆,正式和她表兄住在了一起。如此而已。
想想乡村婚礼的热闹与隆重,小妹有些亏了。
我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实际上,小妹的三位亲哥哥,都表示不同意。她大哥跟我玩大的,自身是近亲结婚的受害者,目前生下来的三个孩子,两个有不同程度的手指畸形,手指头出娘胎就弯曲了伸不展。我跟他通电话时,他责怪了一通自己的父母,说是胡闹,把小妹一辈子给卖了,然后问我,他想到北京给孩子做手指矫正手术,问我能否联系上人。小妹二哥也非常疼她,但拗不过父母,表示了反对,但不强硬。最关键的是,对小妹肚子里的孩子、木已成舟的事,不知道怎么处理。小妹三哥在沿海工厂打工,据说在电话里恸哭一阵,坚决反对这桩婚事,说这样会害死小妹的,但这桩婚事还是发生了。
小妹没有明确反对的原因,后来我才知道,她表兄承诺说,要带她来城里生活。她表兄当时有些家底的。
三
事实上,小妹和她表兄好上之前,小妹在她表兄家借读两年多了。
这是特别艰难的借读。小妹家本来离中学有三公里左右,走路花二十分钟。可她表兄家在几座大山背后,走路到中学起码需四五个小时。小妹就住校,到了周末,回她表兄家,把衣服换洗一遍,让姨娘给烙一些大饼带上,再趁周日下午,赶到学校里。
学校里住宿的学生,女生不到二十个,都在一大间教室改造成的宿舍里,热闹归热闹,可少了份安静,没有自己的空间。经常有街头的小痞子混进学校,到女生宿舍打打闹闹,甚至动手动脚。学校保安管不住,管得严了,挨小痞子们的黑砖头;管松了,小痞子们为所欲为。报过几次警,派出所的民警来了,调查一番,走了,没多久,小痞子们继续混进来,堵在女生宿舍门口,说着一些不三不四的话。
有些女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后来,居然跟一开始特别痛恨的小痞子谈恋爱了,晚上出去上网看电影打游戏,大白天的,关在宿舍里睡觉,有时候还把小痞子放进去,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叛逆的形象让人恨得不行。
小妹心事渐渐多了,学习成绩也开始像波浪线似的,忽高忽低,起伏不定。
那是高二的暑假吧,再过一年她要上高三了。那个假期,小妹本打算去城里看父母的。结果父母的意思是,让她先不要到城里,过段时间,他们回老家来看她。
小妹就住在她表兄家里,可心安不下来,难受得慌。
环形的大山层层拥抱,几户沟底的人家,望到的天只有顶上一块了。小妹表兄家在沟底,再往下走,还是有更深的沟岔,不过已经没有人居住了。也不知道人怎么会到这样的山沟里来生活。从这里翻过三座山,会走上一条硬化路,顺着硬化路约莫一公里,会走到一条街道上。街面两旁倒全是三四层的高楼,有些盖得歪歪的,感觉稍微一摇摆,就掉到后山崖了。小妹要在街道西口坐车,坐三十分钟的班车,到学校门口。小妹家虽然也在山区,可比这里的山平缓多了,而且下了山,就是镇子。
每天吃过早饭,小妹抱本书到山顶去眺望。远处山峦连绵,偶尔会有像苍蝇样的黑点朝这边踽踽而来。可每一个黑点慢慢变大,完全看清楚时,小妹会被一种巨大的失望所笼罩。这种感觉非常可恶,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流,脑袋灌铅样沉重,想躺下来美美睡上一觉,不然心好累。
这一天风吹过,云层密布,不久过雨来了,先是豆大的雨点子,后是噼里啪啦的冰雹子,砸在地上乱溅。小妹朝她表兄家跑,,没跑几步,就滑倒了。山路干燥时,表面蒙了厚厚一层细土,踩上去软绵绵的,温烫,这时候被雨水一浇,完全泥泞了,一脚踩进去,没了脚踝,再拔出来,鞋子陷淤泥中了,光脚丫上一层稀泥。小妹着急了,弯下腰,脱了鞋子,光着脚板扑哧扑哧往沟底跑,脚心冰凉,内心更加冰凉,雨帘遮住眼前,天地一片哗哗的雨声,小妹已经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她连滑带爬,顺山路下移了几百米,就不敢往下滑了。她小心了再小心,可还是被一大股洪水卷住,冲了十几米,要不是抱住一棵山路边的老柳树:说不定直接卷到沟底了。惊魂未定,小妹抱着树瑟瑟发抖,耳边全是洪水浩浩荡荡奔泄的声音,轰隆隆的。洪水冲到柳树上,劈开两半,继续往下冲,她浑身是泥,头发散乱,牙关跟机关枪一般哆嗦,感觉胳膊被洪水冲打得酸痛之极,双手越来越抱不住,她暗叹死期到了。
里外冰凉,万念俱灰时,小妹听到不远处传来表兄的声音,很焦急,很担忧,穿过呼啸的山洪冲进耳畔:“小妹,小妹,你在哪儿?”
小妹用尽力气回应,但她表兄没听到一样,朝另一个方向呼唤着,寻找过去。
她感觉自己冻僵了,沾满了泥流的身子越来越沉重,她泪流满面,可眼睛也快被糊住了。她多么想自己的父母、三个哥哥,可事实上,她思路不清了,眼前一黑一黑,脑海里呜噜哇啦的一片杂音。最终,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醒过来时,在她表兄家的炕上,她住的小房间里,表嫂正朝她嘴里灌红糖水。
表嫂说,也就是她松开老柳树后,“啊”了一声,因为紧张吧,声音特大,惊动了她表兄,于是赶快拦住了,差一点点,她就要掉进三岔沟里了。
她隐约记起来了,她松开柳树,甩到山路内侧,刚站起来,又滑倒了,她再站起来,山洪又砸在身上,重重地把她打倒了,她连着打了几个滚,吃了好几口泥,挣扎着要起来时,她表兄一把把她拉住了。
她被抱起来,紧紧贴着她表兄,然后悠悠地睡过去了。
也不知道这么大的山洪,他是怎么把她弄到家里来的。
她很少到山头了。她窝在沟里等。实在耐不住寂寞了,就找表嫂聊天。表嫂是个高大粗壮的女人,天一亮在地里干活,天黑了回来做饭,风风火火又忙忙碌碌。她也跟着去干活,山地里的庄稼,不容易长好,她跟着表兄家割麦子,手被割伤好几处。
那一天还是一场过雨,当时正在割麦子,看雨来了,往下跑,说不定被山洪冲下去,于是都朝地根的几孔窑洞里跑。小妹一开始跟姨娘姨夫在一孔窑洞里,后来想跟表嫂说话,不管外面雨大,提着鞋子,赤脚扑哧扑哧地踩着泥水,冲到三四百米远的另一空窑洞前。
洞口小,她低头扑了进去,擦掉脸上的雨水,再看时,一时心跳都停止了。
她表兄表嫂像两条蛇一样交缠在一起,没穿衣服。
窑洞里的空气很火爆,被点燃了一样滚烫,她蒙上眼睛想退出,可猛然伸直身子,后脑勺却一头撞到窑洞上方,身子差点扑到两人身上。她隐约感觉表兄还扶了她一把。她连爬带滚冲出窑洞,在地里被雨淋了一个多小时。
雨停了,她一个人漫山遍野瞎走,最后还是被她表嫂喊回去吃饭的。
她没见到表兄,后来好几天有意识地避开表兄,但不知道为什么,有天晚上做梦,梦到表兄走进她房间,一把抱住她,狗一般开始舔她的脸,说喜欢她很久了,还把手摸到她身上。她浑身一激灵,醒了。
过了几天,她表嫂回娘家帮忙收麦子去了,她姨娘姨夫也出去串亲,家里就剩下她和她表兄。院子里一棵果树,她把凳子搬到果树阴影下,抱着一本书看。后来人昏沉沉的,就用书捂面,睡着了。后来,她表兄过来了,似乎要喊她起来,别在院子里受凉,但蹲下来看她睡没睡着时,却一把抱住了她,说要抱到炕上去睡。她就任由她表兄抱到了炕上,任由表兄脱光了衣服,任由表兄欺负。
她出逃了,逃到半路上,被她表兄给拖回来了。
“我明天把婚离了,然后,带你去城里。”
或许,她只听进去了第二句话,没听到前面一句。
四
这个婚离得惊天动地,小妹表嫂娘家的一帮兄弟们赶来,把陪嫁的物品砸个稀巴烂,然后把小妹表兄狠狠揍了一顿,还不解气,用绳子绑了,拉到大街上示众了一圈。
小妹表兄后来到派出所告,到乡政府去告,告对方非法拘禁、故意伤害等,折腾了一番,最后的结果,婚是离了,可人也丢大了。
小妹就这样嫁给了她表兄。本来她表兄承诺的,婚后在城里生活。可在城里结婚几天后,她表兄变卦了,说还是回家乡,到家乡没污染,你生的小孩不会有病,再说了,大冬天的,在城里也没多少活,我们先回家再说。
冬天的山冷清无比,草木干枯了,土疙瘩生硬生硬,阴山的雪积了一层又一层,走在雪面上,沙沙的声音令人心冷。到了沟底,山路上一层冰霜,稍不小心,摔个四仰八叉。
婚后的日子渐趋平淡,跟山野里的风一样,像刀子一样刮着脸,不给人一点温暖。
小妹的生活基本定型。一大早起来,扫院子,喂牛喂羊,做早饭,等一家人吃完了,收拾锅灶。接下来,开始拾掇一间间房间,该擦灰的擦灰,该洒水的洒水,该打扫的打扫,该拆洗的拆洗,让每一间房屋看上去清清爽爽、赏心悦目。这些活并不轻松,光用笤帚扫一遍就花很长时间,而且灰尘呛人,也不知这些灰尘怎么落到这些地方的。如果干完早了,便拉一会儿针线,学学刺绣,再准备中午饭。午饭过后,拉着牛羊去河里饮水,到沟底的泉里托水,用牛粪块烧炕,把两间房的炕烧热了,就该做晚饭了。烟熏火燎地烧水,手忙脚乱地切菜、和面、擀面、下面,忙上一通,两三个小时过去了。等婆婆公公吃完,自己蹲在锅灶口吃上一碗,给她表兄——现在的男人盛满一碗,等浪够了回来再吃,然后自己洗洗涮涮,把锅台收拾干净,天已经大黑了,该准备洗把脸上炕了。
山村里的夜实在漫长。一台老电视机,收不到几个台,而且动不动雪花纷飞,里面的人像和声音一塌糊涂,想出去串个门,婆婆一双眼睛盯着呢。虽然是自己的姨娘,但有些方面,却不能由自己的性子去做,不然也会骂的。最关键的是,男人不许她出门跟一帮年轻妇女去戏耍。一帮年轻妇女在一起,老讨论一些村里的是非,包括这个男人好那个男人不好,再不一起翻过几座山去看露天电影,这让小妹的男人很不放心。他自己倒一天翻几座山跟人去打牌、玩麻将,据说还有不小的赌注。
年轻人,毕竟观念新,虽在山区深沟里,手机信号却时断时续。幸亏结婚前她要了一款手机,她男人送的,当时交了一百话费,很快没了,后面她自己又交了二百,就是想,在山里,想念父母时可以打个电话。有时候无聊了,小妹通过手机短信的方式跟同学朋友们聊天,聊得多了,觉得自己年轻轻的当一个山村媳妇,选择错误了。
这种悔意一旦萌生,立即像一只妖魔一样挥之不去。
不知她男人怎么得知她跟别人手机聊天的,而且聊的一些内容,不适宜让他知道。有一天晚上,他沉着脸回来,饭也不吃,抢过手机,翻看她的消息记录,看完,重重扇了她一耳光。
“骚货!”
山里的男人,骂老婆打媳妇都不心软。她脸上热辣辣的,迅速起了几条手指印上去的棱子。她一下子觉得,自己看错人了,自己恨这个男人,轻而易举地毁了自己的人生!
她的手机被没收了。
黑夜如此漫长,怔怔瞅着夜晚由黑到明,一丝一丝的冷意灌遍全身。
她害口害得很凶,他一点也不关心,甚至在她呕吐时打骂,不让她装怂。
有一天下完雨,她牵着牛去饮水,回来的山路上,她脚下一打滑,咕噜噜滚下去,立即感觉下腹一阵刺疼,等缓过来时,发现下面流了一团血。孩子没了。
躺了几天,年轻的身体很快复原了。可有些裂缝产生后,会越变越大,她和她丈夫,就出现了这样一种状况。他婚前对她也是甜言蜜语过,但婚后,随着嫉妒心扩大,也担心这么一个光秃秃的,单调乏味的山里留不住她,于是开始进行了人身控制。
没收了她的手机是第一步。
规定她不准私自到镇街上,不准私自去串门,不准借电话给父母打电话。
只有他心情好了,他带着她做这些,但他心情不好时,任何一些出轨的行为,都会引来他暴风骤雨般的袭击。
打,倒是打得不痛,可恫吓,无时不在。
“我彩礼都出了三万了,你啥时候还我三万,你随时走人,我不拦你。不然你走了,我把你全家杀光!”
这些话说出来,伤了她的心。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想不到,只是用钱来换她。
自己的母亲生了病,他不带她去探望。后来,在她一而再的要求下,他同意了,用面包车把她送到村子门口,让她进去,他在门口等。
他已经不耐烦了过去的姨娘、现在的丈母娘动不动向他要钱。
春天来了,公公婆婆出去打工,说是上遥远的新疆去摘棉花,就把他俩留在家里。她男人不愿到城里去打工,他卖掉了家里的牛羊,买了辆面包车,出去跑出租。
她央求丈夫带上她,他跑出租,她收钱。他答应了。可她跟了一两天,她丈夫死活不愿意让她再跟了。好多年轻人来坐车,就是冲着跟她开几句不荤不素的玩笑。
她被锁在家里。没了牛羊,就不用拉到沟底饮水,不用托水,除了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她无事可干。日子过得还不如一碗白开水。
一只黑猫,成天狐假虎威地走着,从房顶到院子里,再从某个院墙的洞里钻出去,回来时又叼着一只横着的老鼠。她心想,自己还不如一只黑猫呢。
五
就这样,她来找我了。她不敢到省城找她的父母、她的哥哥,怕自己的男人真凶恶起来,产生更大的人身冲突。这样的事情,在农村里不少见。她跑到外省来找我,觉得我有能力帮助她找份工作,开启她新的人生航线。
关于小妹的话题,家乡里有各种版本,像神奇的密码般口头流传着。在我眼中,小妹并不是个狐狸精或者败家子。尽管一切跟她有关,但并不是由她造成的。生活中有无数个可能性,她选择的,是希望能让她好起来的那种。
我不知道她能干点什么,高中未能毕业的小媳妇,在那么多大学生找不到工作的城市里,有什么优势可言呢?不过,话也不能绝对,她年轻貌美、青春活力,适合在这个城市里快速成长。但我也知道,一切没那么简单。
给她找一份怎样的工作,可头疼死我和妻子了。这个城市里,我俩也是外来打拼者,无亲无故,与权贵人士绝缘。要给小妹找一份正经合适的工作,需要天大的情面才行。
没想到,当我跟妻子焦头烂额,四处托人帮忙的时候,小妹找了份工作,服装店的促销员。这是她看到一家服装店门口的招聘启事后进去应试的,没有多困难,需要一笔押金和身份证复印件。但这份工作没干几天,她换了工作,一家公司的女秘书。没过几天,再次跳槽,说到保险公司上班,推销保险。在她不到一个月时间里频繁换工作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想干了,其余的话不多说,笑嘻嘻的。可我妻子旁敲侧击中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比如她卖服装时认识了后来的公司老板,到公司上班时受老板骚扰,当众斥责一番后离开,然后跟她新认识的朋友去了保险公司,作为临时聘用人员推销保险。但她在这个城市没几个熟人,推销保险的难度可想而知。正当我们两口子为了帮助她,决定买她推销的一份保险时,她说她不干了。
她有些闷闷不乐,我给她打气:“城里机会多,这份工作不适合,再换一份就是,别担心,城里是饿不死人的。”
我妻子也帮腔:“城里是有不少恶心事,但你堂堂正正做人,谁也欺负不到你。”
第二天,我妻子回来,给小妹带来一份工作信息,在某家精品水果店里当销售员。妻子刚好从那里买了几斤苹果,看到了招聘启事。妻子兴高采烈地说,问清楚了,管吃管住,一月两千,而且我说了你的情况,店主说没问题,明天让你来上班。
我妻子特意强调了一句,管吃管住,难得哦。这是一家专营水果的精品店,可以尝试着去干一段时间,一月两千不算多,也不少了。活儿不累,还有水果吃。
因为吃住在店里,小妹便从我家搬走了。后来,我去看过小妹几次,她站在门口的收银台旁,负责收银,心情不错。我观察了一下,整个水果店一百五十多平米,进门一排一米高的柜台里,按格子摆放着各种新鲜高档的水果,后面竖立的柜子里有各种烟酒干果等。水果价格不菲,好多品种我根本没见过,叫不上名,有一斤一百多的,感觉普通百姓吃不起。可小妹说,每次买几百块水果的顾客大有人在。我看到,每有顾客一进门,另外两名店员立即热情地介绍产地,进货渠道,新鲜度等。有时候其他店员当收银员,小妹也要给顾客介绍。我看小妹当销售员挺合格,进了顾客,她清脆地说声“请随便选”,然后到顾客身边,打开一个塑料袋,毕恭毕敬的,随时等待顾客挑选好水果后放进来。
没顾客上门的时候,她们也闲聊,聊的对象,主要是顾客,哪些阔绰,哪些抠门,哪些挑三拣四,哪些装腔作势。
小妹说,她也去批发市场进货。那需要凌晨四点多起来,跟一堆小贩们争抢着,从批发商手中拿到最新鲜的水果。
我和妻子有些安心了。小妹毕竟有了份稳定正常的工作。
有天晚上,小妹提了一篮子水果来看我们,说了些前段时间麻烦我们的话,呆了十几分钟就说要回店里去。我说把她送出小区门口,她说不用,她熟门熟路的,还需要人送。我和妻子便罢了。可问题是,小妹走了,我心里有些酸,想到她住的地方,虽然在水果店里,闻着水果的清香入睡,可睡觉的那个条件,实在看着痛苦。是在柜子后面的夹层里,仅容一人爬着进去的木板上,放了被褥,两个人头对头睡觉。我看在那里面,翻个身都困难。我前段时间看完后,说小妹要不你回来住。小妹说,算了,不方便的,再说嫂子一天给我做饭,麻烦的。
抱着有些愧疚的念头,我从六楼的窗口,看了看她从单元门离去的身影。但让我诧异,甚至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她出了单元门之后,并没有拐向小区的门口,而是稳稳地钻进停在路边的一辆车里。那车,借着路灯,我能看到宽大的天窗,车头有四个圈组成的标识,霸气侧漏,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是A8系列,价格不低于百万。
我内心一凉,在这样一个充满铜臭和权力膜拜的社会里,漂亮的女孩容易不自觉中陷入富贵制造的牢笼。
我一夜没睡着。第二天,我让妻子装作顺路经过水果店,跟小妹聊聊,到底是怎么回事。妻子不负所托,下午就打来电话说,小妹这个水果店的老板有能耐,不仅经营三家水果精品店,还经营一座美食城,属于特有钱的主。这家伙的儿子,平时负责到水果店收钱,把当天的营业收入存进银行,见到小妹就有好感了,不断送礼物,拍马屁,据其他店员说,两人已经确立男女朋友关系了。
“小妹怎么说的?”
“小妹承认是她老板儿子昨晚顺路开车送她过来,办完事后又接回去,不过没说两人在耍朋友,只说老板儿子对她比较好,说过段时间调她到火锅城去当大堂经理。”
“一点甜头,好骗她上床,你给小妹怎么说的?”
“我说有钱人的话你别信。”
“还有呢?”
“男人全是骗子。”
“嗯。除了我。”
“你也一样,说日后让我坐宝马开奔驰,现在呢?我看这辈子也没这个命了,小妹好歹还能坐上一回。”
“你怎么也物质起来了?”
“我要是年轻,哼哼……”
“什么意思?”
“没什么。”
我隐隐沉重起来,雾霾的天气让我难受之极。据说有天晚上,他俩亲昵地在一张凳子上坐着看电脑里播放的电影。那时候店里无人,他俩相互偎依,貌似情侣。但事实上,后来她解释说,就一把凳子,我俩不坐一起,难道坐地下不成?
我不好多说,毕竟,这当哥的,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我让媳妇给她委婉地提醒,她长得漂亮,会遇到很多诱惑,千万的是,女人的裤子是不能随便让男人脱的,肚子搞大了不好收场之类的。
六
其间又出现了新情况,跟小妹没有领结婚证的“丈夫”找到我单位来了。
对小妹这段婚姻,我咨询过律师,按律师的说法,小妹结婚时未满二十岁,未到法定结婚年龄,所以这段婚姻是无效婚姻,不受法律保护。
小妹的表兄,也就是小妹的“丈夫”来找我时,我正在单位加班。他向门卫问有没有我这么一个人,门卫说有,然后翻开电话薄,给我打电话,说老家的亲戚上门了。我出来一看,不认识,我没见过。但一听他口音。我就知道来者是谁了。
“我没见过小妹,你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
“我听她家人说的,说在你这边打工呢。”
“真没见过,你走吧,我还忙呢。”
他拉住我不放,眼神坚定。
我喊保安:“这个人我不认识,能不能让他走开?”
两个年轻的保安过来了,他有些害怕,无奈地把我袖子放开。我心想,小妹既然下了那么大决心,不想见他,现在我不能说出小妹的行踪,只能等问明小妹后,再决定是否让他留下来。我知道,这个人既然这么大老远的跑来,不会轻易地离去。他还会等我的。
我到办公室,给小妹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她表兄来了。小妹听了后,半天不吭声,最后说不见了,让他回。
当天晚上下班时,我在单位门口没有见到小妹表兄,但是,当我往小区走的时候,他从后面跟上我了,称呼我为“哥哥”。
“我不该冒失去单位找你,哥哥,小妹是在你家里吗?”
“不在,不信你上去看看。”
妻子在家里做饭。他吃完晚饭,不见小妹回来,充满狐疑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说城里的旅馆好贵,我今晚住哥哥你家行不?
我妻子立即说不行,你如果没钱,我们借给你钱,可家里,我们不留外人过夜。
小妹表兄离开我家几分钟,小妹电话过来了,问他在哪儿,要去见一面。
“他万一缠着你不走呢?”
“不会的,我有办法。”
“我陪你去吧。”
“不用,哥,我会没事的,你告诉我他住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住哪儿,但我留了他的手机号码。我把他号码告诉了小妹。
事情的发展出乎我的意料。有一天,小妹给我打电话,说请我和妻子吃火锅,感谢刚到这个城市我们给她的照顾。想到好一段时间没见她,我就说行,不过我来买单。小妹说行,那就在国贸十八楼的火锅城见,我一怔,我知道国贸的消费档次挺高的,在国贸十八楼吃火锅,三个人不吃个五六百是下不来的。
我们在一个叫“悦己”的包间见了面,我还为三个人要-一个包间暗自怪罪小妹呢,结果见面才发现不是小妹一个人,而是四个人,两男两女。其中有一个就是小妹表兄,打扮得焕然一新,正给另外一名胖胖的年轻男子倒茶。
我和妻子进去时,他们全站起来了。小妹做了介绍。我才知道,小妹旁边,靠着我们坐的是她的男朋友,也是少老板,叫周云峰。而她表兄旁边坐的女的,是他表兄新找的女朋友。我听完,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我们完全老掉牙了,跟不上时代节奏了吗?这些年轻人对情感如此洒脱自如?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小妹表兄为何这么快放弃了小妹,还找了一个女朋友,并且跟小妹在一个桌子上谈笑自如。
碍于面子,我不做声。我妻子大声地跟周云峰寒暄,夸他是少年俊才,说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父亲的专访,等等。
周云峰展现了他作为多金大少的阔绰,当然,跟小妹在一旁帮腔不无关系,小妹说,“第一次正式请哥哥嫂子吃顿饭,你点点好吃的,平常小店里吃到的就别点了。”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鲍鱼火锅,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海鲜。吃完后,周云峰刷的卡,我没问多少,可想必一顿下来,吃掉了我一个月的工资。回去的路上,我给妻子说:“小妹这样下去,会出事的,你得好好跟她谈谈。”
“小妹聪明着呢,你怕啥?她不是高升为大堂经理了吗,这个年头,抓到手的才是真的。”
“什么歪理邪说,你小心你自己出事。”
“我要是年轻十岁,我的选择绝对跟小妹一样,不管得不得到这个人,先把眼前的利益抓到手。”
“你怎么如此俗了?”
“俗不可耐是吧?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俗,我长到这个年纪才认清楚,我属于后知后觉的,小妹一到这个城市就感觉到了,所以没必要把自己装扮成圣女。”
我觉得妻子在跟我抬杠,小妹有可能跟周云峰是真爱。这个方面,我又不能直接问小妹,只好内心中默默祝福,有次还特意拿了本《简爱》送给小妹,让她有时间翻读。可小妹似乎顾不上看书,我几次问起来,她说还在看呢,但看到哪儿了,没有个具体回答,而且一本小说看两三个月,还没看完,我相信她很有可能这辈子看不完了。
关于小妹和周云峰的未来,我们一点也不看好。但恰恰是,在这样一种不看好的过程中,小妹不知使用了怎样的手段,跟周云峰谈婚论嫁起来。
七
新房装修完毕,两人订了婚期,我们才意识到,小妹是要嫁给一个有钱人了。可能我们整个村子的财富,加起来不如周云峰一家的。对这桩婚事,小妹一家人是满意的。周云峰也没读大学,两人知识水平差不多,但周云峰有钱,小妹有貌,符合中国传统的财貌双全。
正当大家期待这样一场婚礼到来时,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那是个冬天的清晨,较冷,我刚到单位,就接到小妹的电话。小妹说她在美食城,被一帮要账的人给劫持了,希望我来救救她。
说话带着哭音。
我急忙打车赶到周云峰家所开的“天下秀”美食城。门口堵了好多人,大多是农民工,口口声声让周老黑出来。周老黑是周云峰的父亲。我想进去,大家围上来,问我要进去干吗?我说里面大堂经理是我的小妹,我听说她被人挟持了,我要来救她。我问到底怎么回事,有人喊了一句,“周老黑跑路了。”
“怎么跑了?”
“借了高利贷,还不赶紧跑路了,现在欠一屁股债呢。”
“我是来要我的菜钱的。”
“我是来要我的米钱。”
“我要肉钱。”
“他欠我的火锅底料钱。”
大家没搞清我具体的身份,纷纷向我声讨。我点头作揖,只想进到大厅。
“还钱就好,不还钱,谁也别想走!”
大家嚷嚷着,还是让我进去了。进了大厅一看,里面桌椅被砸了个稀巴烂,瓶瓶罐罐摔了一地,在二楼过道里,几个人围着一帮美食城的中层管理人员,其中有不少店员,也在大声咒骂着,说周老黑已经拖了三个月的工资,现在跑路了,这些工资到哪儿去要?
聪明一点的,开始在店里寻找值钱的东西,然后往外搬。门口其他债主不依了,就说店里的东西不能动,要偿还,也是大家一起卖掉后偿还。
小妹惊慌失措,看样子,她没经受过这样的场面。她看到我,叫了一声哥,就哭了。
“我妹子跟周老黑没什么关系,她只是一个打工者,你们讨债,也不能找她呀?”
“她是周老黑未来的儿媳妇,我不相信周老黑的事她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现在周云峰在哪儿,我都不清楚,他跟我已经两三天没联系了,电话也打不通。”
“他还不是有这座美食城吗?不是还有几家水果店吗?把这些店面拍卖了,足够还各位的债了啊。”
“屁!他最近偷偷把店都盘出去了,美食城只是他租来的,现在房租还欠一大截呢。”
“那也不能把我小妹挟持在这里啊。你们这是限制人身自由,可是犯罪啊,要判刑的。”
“周老黑赌博输了钱,带着儿子,还有小老婆跑了,他大老婆还在这边,你们可以找他大老婆。”
“他大老婆也是一分钱都没拿到手,早断了关系了。她大老婆恨不得把周老黑杀了,走之前,没给她留下一毛钱。”
“那她虽然说是周家未来的儿媳妇,可还没进门,不能算周家的人啊。”
没人听我劝解。他们只是限制住了小妹的人身自由,说下楼一步,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只好跟小妹讨论该如何解决,但一时之间,没有什么办法。
后来民警来了,把我们解救出去了。
小妹跟我到了我家,整整睡了三天。睡好了,再去找工作,说要从头开始。我说不着急,再缓一段时间。小妹说,工作将近一年,钱基本上寄给父母了,自己没留几百块,再不出去工作,肯定要当白吃了。
她还是挽着我的胳膊,非常的自然。我想起当年牵着她的手,从弯弯的小路走到河边,又从水库绕到山上,到了山顶,给她不断拍照,那时候她才多大呀!
记忆中小妹爱美,我回老家,带她漫山遍野拍照,每到一个地方,她学各种明星,想方设法摆一些造型来,而且头顶上还插了一朵淡紫色的马兰花,配上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简直漂亮极了
当年的相片还在我相册里,确实,她从小是个美人胚子,没想到现在更美了。
是的,正如我一个堂姐所说,这样一个比赵薇还让人心疼的丫头,嫁给她表兄那么一个男人,实在是糟蹋了。
更何况,她被束缚在整天找不到一个人说话的山沟沟里。
这次小妹出去,很快又跟她表兄联系上了。
她表兄起初是跟着周云峰打工,干了一段时间,挣了几个钱,还有从小妹手里借了一些,一万多块买了辆二手捷达,跑黑出租,一个月下来,轻轻松松能有三四千块,时间上还自由,觉得这种生活还不错。
她表兄的女朋友是美食城的一位服务员,好了一段时间,发现她表兄没几个钱,而且老想着小妹,于是一刀两断,早早离开了。
小妹去找她表兄,无疑是旧情复燃。而且,她表兄已经表示出和好的意思,希望给他一次机会。
我说,想想他当年对你的态度,会有多好,我希望你认真思考一下。你们共租一个房间,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尴尬。
她说没问题,我不会再和他好的,他这种人,靠不住。又补充了一句,这段时间我看了《简爱》,都看哭了。
后来,她还是搬到她表兄那边去住了,在郊区,说一个大房子里有几间房,大家一起做饭吃,热闹。我和妻子经常上班加班,她整天在房间里,闷闷的。
我劝阻不住,只好帮她把东西装进了出租车,任由她去了。
八
这个世界上,美貌的女人不乏追求者,小妹也是一样。后来电话联系中,小妹说,交上了一个男朋友,是个艺术家。
我说对你好就行,不管什么家。
她说对我好着呢,还挺浪漫的。
我说浪漫不能当饭吃,你需要的是一个过日子的人。
小妹“嗯嗯嗯”地答应着,显然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快一年的接触下来,她明白我在城市里是什么样一个处境,有怎样的能耐。我也在想,小妹很年轻,我凭什么这么现实地告诉她,要找一个过日子的人?
有一个周末,我和妻子特意去看她。她已经搬去跟艺术家男朋友一起住了,在一个快要拆迁的老旧小区里。小妹到门口来接我们,曲里拐弯地走进去,进了一条黑乎乎的甬道,待我们光线适应过来时,小妹已经推开了一间门,说,哥,嫂子,赶紧进来吧,条件有点差。
这是一间陈旧的老住宅,虽然小妹精心收拾过,还点了香,但有些拐角、色泽、尘埃是无法去除的。从周云峰到这个艺术家,差距着实不小。房间不大,七十多平,两室一厅,其中一室关得很严,我说这里是干吗的?小妹说,这是他的画室,他在里面画画呢,他画画的时候,任何人不能打扰。
什么时候画完?
不固定,有时候中午饭都不吃。
那你怎么办?
我得等他画完,一起吃。
这又让我诧异,这不像是被宠爱大的小妹呀!
“有一天早上,我在小区里走着,没事干,无所事事地走,然后我碰到了一只小狗,流浪狗,腿折了,一瘸一瘸的,我拿出手里的面包,给小狗吃,逗小狗玩,过了一阵,我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旁边有人说,别站起来,继续逗小狗,我吃了一惊,顺着声音一看,旁边树底下有个扎马尾的男人在对着我画画呢,我当时觉得有意思,就一直逗那只小狗,等他画完,后来我腰都直不起来了。”
小妹正说着,一只秃秃的小狗汪汪汪地扑过来,小妹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脖子,“落落,别叫,这是客人。”
正说话间,小妹的艺术家男朋友拉开门出来了。我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他那身很艺术化的装扮,披长发,光膀子穿个背心,而是他的年龄。他留了一撮山羊胡,从灰暗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至少在四十岁以上。
“张彻,这是我哥,我嫂。”
对方严肃地看了我们一眼,点点头,抱歉地说,“上个厕所,还有几笔,等弄完了,出来再聊。”
“你快点呀!”小妹催了一句,声音不高。
“谁对我好,我就喜欢谁。”小妹解释似地给我们说,“有些人说,我喜欢周云峰,是因为他家有钱,其实错了,我们认识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老板的儿子,我以为他就是一个跑腿的,穿得那么土,胖胖的又不起眼,可人家对我好,每次给我带点好吃的,还在夜班时陪我一起看碟,所以我觉得,这个小伙子挺可靠的。”
“可爱情不是这样子的。”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爱情又不是一个模式。”我妻子反驳了我一句,又补充似地说,“其实,爱情是建立在可靠的物质基础上的,如果物质基础塌陷了,什么爱情,奢谈!”
小妹不吭声了。客厅里没电视,放着一溜装裱好的画作。我说挺好看的呀。小妹站起来,指着其中一幅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是他模仿的高更的名作《塔希提的年轻姑娘》,你看这调子,这线条,美吧?
我仔细看了看,说实话,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或者说,在我眼中,再好的名画,都是摆设品。而我妻子翻看了几张裸体画,饶有品味地欣赏着,然后问小妹:“你给他当模特儿吗?”
“有过,可不脱衣服。我还没做好当裸体模特的准备。”
“趁年轻的时候,给自己画一幅也不错嘛。”我妻子说,“你看这一幅,身材哪有小妹你的好呀,可这眼神,传达出来的恐惧感,还有这暗紫色的背景、蓝色的床罩,再加上这具光光的身躯,给人的感觉,好梦幻啊,好美,小妹,我建议你也让他给你画一幅。”
我大吃一惊,想不到一向保守的妻子,居然会说出这番让我有些发热的话来。我说你别教坏小妹啊,小妹才多大,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妻子说,正因为日后的路还长,所以要选择自己不留遗憾的事情去做。
我们等到下午两点,才等到小妹艺术家男朋友出来,一起到小区门口的砂锅店里吃砂锅。他问我俩是干吗的,我说我是老师,妻子是公务员。他点点头,没做任何评论。一路上较为沉默,吃砂锅时,他突然给我来了一句:“你们现在教出来的学生,头脑太僵化了。”
我嘿嘿笑着,说不见得啊,好多学生挺有才的。
他没听见似的,只顾吃自己的。大概吃饱了吧,看我们聊得起劲,他也不插话,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似乎累了几天几夜似的。小妹立即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了他的身上。我有些纳罕,小妹什么时候如此懂事了。
我妻子后来说,这艺术家,还真有些意思。
九
再见到小妹时,她已经是看守所的一名嫌犯了。
跟小妹一起进看守所的,有她艺术家男朋友,她表兄,还有她表兄的新女友,他们四个人在市中心一起聚餐,吃完后,用她表兄的黑出租,顺路拉了一名乘客,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发展为抢劫。
“到了点,那人要下车,我表兄说收十五块,那个人觉得太贵了,说是拼车,其他几个乘客都应该出一部分,我表兄就不依,说大冷天的,我们好心好意拉你,你现在还讲这么多,给不给?”
“不给!”
“当时我男朋友喝了点酒,我表兄开车,没敢喝,我男朋友他把手里提的一袋子打包的剩菜全砸到对方头上了,说让你再嚣张,那男的不依,就厮打起来,我们劝也劝不住,又担心我男朋友受伤,就一起打那男的,最后把男的给制服了,我男朋友脸上被抓破了,在流血,就让那男的赔医疗费,那男的不答应,我男朋友就掏出那男的钱包,把里面一千多块拿走了,我表兄说我也受了伤,我就把你这个烂手机拿了去卖掉,当医疗费吧。我们刚回到家不久,警察就来了,把我们抓起来了。”
“什么罪名?”
“抢劫罪。”
我知道抢劫罪是重罪,可这跟小妹有关系吗?我问小妹当时出手了没,小妹说当时拉那个男人了,不过也拉过表兄、男朋友,只是劝架。我说这得请一个律师才行。小妹说我们没钱请,给我们指定了辩护律师。
那些天,我忙前跑后,为小妹找律师,尽管我帮小妹请了一位律师,但法院审理后,最终认定小妹也是抢劫共犯之一。小妹被判处四年,在女子监狱执行。女子监狱在城市的郊区,过上一段时间,我去看看小妹。看到小妹的面孔,却穿着囚衣,跟我隔着钢化玻璃传话。我难受极了。她那么美丽,那么漂亮,却如此早早把青春耗在了这里,太不值得了。有一次,安排学生到监狱里参观,我刚好是带队老师,去的恰恰是女子监狱。我看到一排排失足的女犯人们在操场上练操,看到旁边有参观者,尽管教官喝止她们不准左瞄右瞅,可她们还是不断看着我们这帮参观者。我看到了小妹,可小妹似乎没看到我,瞟着另外一个方向,那里有一帮政法学院的男生。她在那么多女犯人中间,因为年轻漂亮,显得很突出。
我想起来,小妹才二十二岁,跟这帮学生年龄差不多。
可处境又是相差得多么大啊!而且家乡那个山村里,方圆几里,都闲传着小妹的种种不是。比如不守妇道,私自逃跑啊;比如嫁给有钱人,把家产给败了啊;比如嫁给一个画画的,逼人家去抢钱供她玩耍啊……不一而足,我从不同渠道听到后,有种想吼的冲动。甚至,有些话编排到我跟小妹之间的关系。
有时,我翻看相册,看到小妹的照片,我不禁在想,问题出在哪儿了呢?
责任编辑 孙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