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华
摘要:
饶宗颐先生的文史治学,在方法论、实践论与认识论上,都有其独特之处。方法论上,饶先生文史治学讲究“问题意识”,目的是“发现问题”、“提出问题”与“解决问题”。实践论上,饶先生提出的“穷根究源”、“摈除二障”,具有很强的技术性。认识论上,饶先生提出的“观世如史”与“万界六合”说,体现了文史研究“贯通古今”的学术要求,为文史研究创造了科学的新思维。
关键词:饶宗颐;文史;治学法
中图分类号:I0-03;K061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4) 03-0133-07
古人读书,目的有二:做官与治学。而做官与治学,境界又有二:或拼命做官,或拼命著书。这两种态度,皆曾受到曾国藩讥刺:“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荫甫拼命著书。”(曾国藩《春在堂随笔》)
“拼命做官”,可以理解。对治学者而言,“拼命著书”有何不妥呢?陈传席先生对此曾有详论:“拼命著书者,其学为人,处处显示‘学问,以著作丰多而为目的,故其文鲜有可读,其意在文,必贪多务博,以致意浅蕴少,淡而无味。”[1]5良哉斯言!近读饶宗颐先生著作,发现饶先生著作丰厚,然未尝给人以“拼命著书”之感。原因何在?笔者想来,在于饶先生读书之目的,不在于“拼命著书”,而是有自己明确的学术目的和探寻未知世界的强烈好奇心与求知欲。
一文史治学法之方法论——“问题意识”
我们经常提倡做学问要有“问题意识”。读书何尝不是如此?如果不是带着“问题”去读书,纵使一个人“博览群书”,也往往是浅尝辄止。只有带着问题去读书,甚至曾经撰写过与所读书目相关的文章,才会对这些书籍记忆犹新。
饶先生治学,具有浓厚的“问题意识”。这里有三层含义: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解决问题。其中,发现问题是前提,提出问题是根本,解决问题是目的。
发现问题,是读书、治学的最基本功夫。尤其是在读书过程中,如果没有敏锐的学术思维和嗅觉,是很难发现问题的。面对同样的材料,善于发现问题者,与对问题意识不强者,会有不同的体验和收获。对于初学者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要读多少书、能读多少书,而是在读每一本书的过程中,能否发现问题。《诗经·商颂》“天降玄鸟,降而生商”,是涉及殷商历史的传说,尤其
是“玄鸟”,多次见于《天问》《思美人》与上博简。但对于玄鸟之含义以及与商代早期历史记载,是神话传说还是历史事实,向有争议。饶先生对此颇有发明,在《<诗>与古史——从新出土楚简谈玄鸟传说与早期殷史》一文中,饶先生结合《山海经》《吕氏春秋》《逸周书》等文献,对殷商历史与玄鸟信仰的关系做了深入分析,认为玄鸟之义并非单纯指的是燕子,可能是凤、燕、鹤、鸡等。另外,他对飞鸟信仰的阐述、对玄鸟与契母简狄吞卵生契传说之关系的考辨,都属于建立在出土文献基础上的新发现,是可信的。
发现问题,需要有敏锐的学术嗅觉。马王堆帛书《系辞传》未刊布全文时,饶先生就注意到“太恒”的提法,特撰《帛书系辞传“太恒”说》一文,认为“易有太恒,是生两仪”是汉以前《系辞传》的本来面目[2]50。
发现问题,还要善于具有将学术史上的断链衔接起来的能力。黄老学派曾经是秦汉非常重要的学术流派,但西汉中期以后,基本上湮没无闻。尤其是先秦黄老学派的传承,更是学术界的谜案。饶先生的《中黄子考》,结合河北定县出土的《文子·微名篇》引《中黄子》,认为战国时期中黄子已经为人所熟知,且早于文子,“在黄老学统中,中黄子一家之言实为主流之一”。
提出问题,看似简单,其实需要研究者具有丰富的学术经验和深湛的学术积累,才能做得到。但这也仅仅是一种条件,并非所有高明的学者提出的问题,都具有持续性正面的学术意义。道理很简单,有些问题,或者是研究者据其喜好、兴趣和一个阶段的学术判断提出的,未必具有永久性、方向性的指导意义。或者说,由于提出者或后继者过于重视本学派提出的这个“问题”,反而使得“问题”更加复杂,甚至走向反面。在这个方面,我比较欣赏饶宗颐先生当年放弃《古史辨》第八册重编工作的做法。因为如果一个“问题”被提出来之后,本来是为了解决“另一个问题”,但由于过度阐释,在解决“这个问题”之余,又衍生出许多与“这个问题”看似不同、实质类似的“新问题”,就有“画蛇添足”之嫌。所以,提出问题,除了具有学术勇气,还要讲究学术智慧。
在提出问题方面,饶先生为后来研究者提供了新思路。如《涓子<琴心>考——由郭店雅琴谈老子门人的琴学》,饶先生结合《汉书·艺文志》的记载,通过郭店楚简出土的七弦琴,审慎地提出:“《琴心》的涓子即是蜎子,他著书多至十三篇。既是老子的门人,又到过齐国,他著《天地人经》,郭店简有许多地方亦谈到这些问题,和涓子有着近似之处,很值得去进一步研究。”[3]173在这里,饶先生虽然没有提出明确的结论,但提出的这个思路,却为后来研究者提供了进一步研究的平台。有的学者即曾在饶先生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申论,考证郭店楚简一号墓墓主人即为环渊[4]。
解决问题,相对来说比较难。但饶先生通过细读文本、比勘材料,往往能够出人意料,解决一些学术问题。在这个方面,饶先生结合出土文献,撰写出了很多高质量学术论文。如饶先生根据秦简中既有五行相胜又有五行相生的说法,在《秦简中的五行说与纳音说》中,指出《墨经》所言“五行毋常胜”即五行说滥觞。其他研究成果,饶先生也有筚路蓝缕之功,如《图诗与辞赋——马王堆新出〈大一出行图〉似见》一文,饶先生从马王堆《大一出行图》中的图诗入手,考证此图的韵语,即属于图诗、图赞,是目前所见题画诗、题画赞的滥觞;进一步,饶先生又对该图诗的语汇、语法进行了分析,认为与《楚辞·远游》的语辞用法相似,这对于研究秦汉文体和《楚辞·远游》的成篇时代、文体来源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学者治学,要有“问题意识”,但未必事事解决问题;“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解决问题”,三者居其一,就不容易。饶先生为文,三者贯通,实属不易。endprint
二文史治学法之实践论——“穷根究源”与“摒除二障”
饶宗颐先生非常重视研究方法。他认为:“与一般人相比,我做学问大概不太一样。不过,也有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做学问的方法问题。因为一个人的学问,无论做得多大、多高深,都是积累起来的。譬如大家常说的一句话,万丈高楼平地起,需要一层一层往上盖。这当中,必有其共通之处。这一共通之处,说到底,就是对于方法的把握和运用。”[5]20
饶先生做学问的基本目标,就是文本的“源”与“流”,也就是做学问时的“穷根究源”。他认为,做学问应该从“文本”入手,“一定要追溯到那个源”:“譬如一个概念,这概念是怎么来的?后来怎么发展,发展中又有什么变化?是因为时代变化而变化,还是因为类别变化而变化?时代变化,与人事相关;类别变化,与科目相关。这就是个源与流的问题。所有牵连,都应当弄得一清二楚。”[5]21饶先生在这里可以说对做学问的基本门路讲得非常实在。
具体分析,饶先生做学问的基本思路大致有三步:
第一,选定研究的基本对象(概念);
第二,分析研究对象的来源与发展变化(来源、发展、变化);
第三,分析导致这种变化的原因(时代、类别)及其历史文化背景(人事、科目)。
初学者的研究,一般在第二步就停止了(甚至停留在第二步的来源与发展,对变化还未深入涉及),实际上这仅仅是一种“描述性”或“介绍性”文字,是一种“现象”研究。高明的研究者,往往最关注“现象”背后的“原因”。这才是触及到“问题”的阶段。在这里,如果没有“解决问题”的条件,研究者可以提出一个问题。这也是一种学术贡献。
“穷根究源”有两个步骤,一个是“继承”,一个是“创新”。饶先生认为,“创新”很重要,但“继承”同样重要,对此,他提出了“接着讲”的命题:
许多人喜欢别出心裁,重视创见,不肯去“接着讲”。其实,文化是一长流,没有间断。洋务运动以后,提倡西化,无异要把它切断。然而“抽刀断水水更流”,时至今日,仍旧要接着去讲。回归到炎黄的文化,西来的东西,只是旁流的汇集,并没有把主流放弃掉。
饶先生的“接着讲”,分为“照着讲”和“参着讲”两种方式。施议对先生解释道:“照着讲,在一定意义上讲,应当就是‘述而不作。这是‘接着讲的出发点,或者基础。”[5]25运用文字训诂、音韵、校勘、考证,或者文史阐释与二次解读等传统治学方法,对新出土文献进行的传统研究,都属于“照着讲”的范畴,属于继承。饶先生的《上海楚竹书〈诗序〉小笺》《缁衣零简》《诗的欣赏——古代诗教和诗的社会》《兴与诗——〈诗序〉心理学的分析》等,皆属此类。
“参着讲”,我的理解就是在传统选题与方法的基础上,有所新推进,或者解决旧问题,或者虽未解决问题但能提出一个新问题,或者在以往结论上有所推进。这符合中国古代的文史研究传统。饶先生在这方面的研究,也是主要体现在对出土文献的重视与使用上。甲骨卜辞频繁出现“邛方”的记载,但由于数据缺乏,学界对其研究一直不够深入。20世纪80年代,四川三星堆商文化遗址出土后,饶先生根据三星堆大量文物对这个问题进行了重新考证,指出邛方属于蜀地岷江上游地区的一个部族,是商王朝的劲敌;以此为线索,饶先生进一步对卜辞中的蜀、啬土人、氐、危方、兴方、瞿方等陇蜀地名进行了研究,连续发表了《西南文化创世纪——殷代陇蜀部族与三星堆文化》的系列文章,引起了学界广泛注意[6]37。这种“参着讲”,一样可以有新发现,显然也属于学术“创新”。
文史研究的“创新”上,饶先生做出的更大贡献,是提出了他的 “三重证据法”理念“三重证据法”的提出者,向有争议,李均明先生认为是饶宗颐先生首先提出来的。具体内容,也有不同,如黄现璠提出的“三重证据法”是纸上之材料、地下之新材料与口述史料。其他说法,在“二重证据法”基础上,杨向奎先生增加了“民族学的材料”,徐中舒先生增加了“边裔的少数民族,包括民族史、民族学、民俗学、人类学史料”,叶舒宪先生增加了“人类文化学的数据”,李学勤先生比较支持饶宗颐先生的说法。季羡林先生在《谈饶宗颐史学论著》中认为:“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的三重证据法。”从严格的科学概念上说,饶先生的“三重证据法”中的“田野考古材料”,并非在“二重证据法”基础上简单迭加学科科目,而是提出了一个宽泛的范畴。何况,纸上之材料、地下新材料,并非是与学科科目对应的概念。:“我认为探索夏文化必须将田野考古、文献记录和甲骨文的研究三个方面结合起来,即用‘三重证据法进行研究,互相抉发和证明。”如此,笔者将饶先生的“三重证据法”概括为:纸上之材料、地下新材料与田野考古之材料(包括“耳闻”与“目睹”的口传材料)。饶先生将其具体分解为三个途径:
1.尽量运用出土文物上的文字记录,作为三重证据法的主要依据;
2.充分利用各地区新出土的文物,详细考察其历史背景,作深入的研究;
3.在可能范围内,使用同时代的其它古国的同时期事物,进行比较研究,经过互相比勘,取得对于同样事物在不同空间的一种新的认识和理解。[3]68-69
其实,这三个途径,还是主要针对地上、地下文献而言,对饶先生所言“田野考古”并未涉及。在饶先生看来,“田野考古”恰恰是对文献记录与出土文物最有利的直接证明。他在《楚帛书新证》中曾提到:“十余年来,楚地出土文物,倍蓰于前,余亦三度漫游荆楚,作实地考察,所见益广。”这种将实地考察结果反馈于书本与文物记载的方法,无疑更具说服力。
饶先生在简帛研究领域,充分运用了“三重证据法”,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李均明《饶宗颐先生与简帛学》中称:“在简帛研究领域,饶先生充分利用三重证据法,如《楚简帛新证》一文,引用传世文献近百种,简帛、金石文字数十种,又涉出土文物、文化遗址数十。”。这除了饶先生的博闻强识与田野考察,还与饶先生在治学方法上的不断超越有关。在“三重证据法”外,他又提出“古史五重证”说,即在可作为直接证据的“三重证据”之余,又增加了可以作为“间接证据”的“民族学的材料”和“异邦古史资料” 。但饶先生强调:“民族学的材料只可帮助说明问题,从比较推理取得一种相关理解,而不是直接记录的正面证据,仅可以作为辅佐材料。”[5]27可见,在饶先生看来,民族学的数据与异邦的材料、同时期其他古国的材料,都只能作为间接证据起到辅助作用,不能作为中国古代文史研究的主要资料去说明问题。它们也不可能最终说明特定时间、特定地域的文化问题。所以,在民族文学、人类文化学、比较文学研究的材料使用与解读上,必须慎重。在这一点上,饶先生也有研究。例如,《论楚帛书之二气与魂魄——二元观念及汉初之宇宙生成》一文,在详细考证形与气、魂与魄的二元观念及其在中国古代的源流之余,还参以海外《死书》关于古埃及人信仰魂升天而体入地的记载与汉俗比较,揭示了人类观念发展的共性。endprint
以上研究方法,大大拓展了中国文史研究的理论和畛域,也体现了饶先生宏观的学术视野与学科融通的治学理念。这一点,主要反映在饶先生提出的“摒除二障”上,即摈除“西方束缚”与“疑古之弊”。季羡林先生认为“从饶宗颐先生的全部学术论著来看,我可以肯定地说,他已得到了预流果”,李均明先生认为饶先生的治学“不墨守成规”,这都与他的“摈除二障”的观念有关。
何谓“摈除二障”?饶先生解释道:“治中国文化,包括中国古代哲学,宜除开二障。一是西方框框之障,二是疑古过甚之障。”为什么如此?饶先生说:“东方思想的源泉,由本土茁壮而生,有自己的pattern,不必套取西方的模式。”“近半个世纪以来,由于考古学的发展,地下的宝物,不断出土,简帛上先秦经典的早期写本大量面世,使人们对古文献记录的可信性大大增加。许多佚籍的出现,开拓古代学术史新视野,使人们对古书形成的书写及编纂的过程有新颖的认识。”[5]26-27
“摈除西方框框之障”可能容易做到,但“摈除疑古过甚之障”,则不易做到。自从20世纪初期“古史辨派”推动疑古思潮以来,这种“疑古过甚”造成的恶果,就是中国古书似乎没有一个不被怀疑,没有一部没有问题的。这使得我们在开展研究的时候,在古书选用或其材料的取舍上总是出现首鼠两端的情况:有些向被学界权威视作伪书的典籍,其实不无研究价值,因为前贤的鉴定结论,使得大家不敢将其作为研究选题;这些所谓的“伪书”中,又有很多材料是研究经学、史学、文学者无法避开的。这种矛盾性,给研究者带来了很大困难。有很多被视作“伪书”的,即使有出土文献已经证明其中的材料来源较早,仍然不能摆脱“伪书”之名。例如,《孔子家语》部分材料已经被河北定县八角廊出土的汉简《儒家者言》印证,《孔丛子·记义》孔子论诗已经被上博简《孔子诗论》证实,但迄今还是有很多学者对全书持有怀疑态度。这对于古书本书与中国学术都是不公平的。饶先生的“摒除二障”,可以为我们提供一定的理论支持。
三文史治学法之认识论——“观世如史”与“万界六合”
饶宗颐先生在《文化小旅》中说:“我一向观世如史,保持着‘超于象外的心态,从高处向下看,不局促于一草一木,四维空间,还有上下。这是我个人的认识论。”
在这里,饶先生主要提出了两个认识论:“观世如史”与“万界六合”,这两个方面是相辅相成的。
“观世如史”,即以“史”的方法治学,以“史”的视角认识世界。饶先生认为:“平生为学,喜以文化史方法,钩沉探赜,原始要终。上下求索,而力图其贯通;即文学方面,赏鉴评骘之余,亦以治史之法处理之。”施议对先生将饶先生的这个方法总结为:联想与贯通、异同与繁简、铺陈与排列等等。
笔者认为:对于文学研究,饶先生的“以治史之法处理之”,实际上是力图采用治史的科学方法,“钩沉探赜,上下求索”,尽最大可能以“竭泽而渔”的方式穷尽材料,从不同侧面研究文学史料。例如,饶先生在《中国古代文学之比较研究》中,涉及到五个方面的问题:名号与文字、组盟与文学、史诗与讲唱、诗词与禅语、文评与释典。这个内容,涉及范围相当广泛,名号、文字、史诗是历史的,讲唱、禅悟、释典是佛学的,文学、诗词、文评是文学的。但方法论上是属于历史的。饶先生自己也说:“以上五次讲论,从名号说到境界,相去九万八千里,拉扯的很远……只希望在文学解悟上,和大家一同找出‘向上的路。”
当前,文史研究,有一个现象,就是研究越来越偏重于“史”,即使选题是文学的,但最后方法、结论都落实在“史”上,文学的学科性质越来越模糊。根据饶先生的说法,文学研究,方法可以是“史”的,但解决的问题应该是文学的。如果使用了“治史”的研究方法,甚至运用到天文、地理等“六合”材料,但却陷入此类材料的辨析、解读与阐释上,完全遮蔽了文学问题,那这种研究方法对于文学而言,就是失败的。
另外,笔者也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在研究中国古代文人心态的时候,不能将他们完全与当时或后世的人情世态完全隔离。古代中国的儒家文化影响与宗法社会特征,决定了中国文人一直秉承着相同或相近的文学感悟、社会情感与政治心态。尤其是一种特定的社会风俗形成之后,基本上千年不变。这样,“观世如史”也有另一个层面的意思,就是“历史”也可以由“当世”去“反观”。有时候,将秦汉文人的行为模式与处世方式,放在我们的位置上去换位思考,或者可以得出较为接近事实的结论。例如,古今人民,皆重养生、服食之道,饶先生对此研究,就借助了“以世观史”法。《剑珌行气铭与汉简<引书>》,在考证剑珌行气铭文的基础上,将铭文“固则明”之境地与印度瑜伽气功调气作比较。另外,饶先生还根据《庄子·刻意》篇、张家山汉简《脉书》与《引书》中的导气、呼吸、服食等,分别与马王堆《五十二病方》《养生方》《十问》《杂疗方》《列仙传》之《陵阳子明经》、日人丹波康赖所著《医心方》、陶弘景《登真隐诀》等进行互证,分别考察了长生久视之道、不死观念、食气之法、守玄白术、服食日月光等观念。材料丰富,上下近千年,确实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饶宗颐先生又认为:“以治史之法处理之,必须从纵横两个方向加以理解。一个是时间,一个是空间。时间与空间不能分割。”这涉及到“贯通”问题,也就是涉及到饶先生提出的第二个认识论“万界六合”,即用“时空贯通”(甚至“中外贯通”、“古今贯通”)的学术视野研究文史。饶先生认为:“贯通古今,贯通万界万物,才能大彻大悟。”“如果没有四方,只有上下,落想就不高。”“那就是一种比较,或比勘,因为上下古今、万界万物,都是互相牵连的。”由此可见“万界六合”对研究文史的重要意义。
何谓“六合”?饶先生说,就是“空间”:“是东西南北四方,还包括天地,也就是六合。很多人知道前面,不知道后面;看到四方,忘记天地。我的认识论是,站在高山上,从高处向下看。……否则,只是微观,就看不到大问题。”也就是说,在研究文史时,“时间演变”很重要,但更要注意从“空间”找材料(即东西南北四方),除此之外,还要注意“空间”不仅包括“四方”,还包括“上下”(即天地)。饶先生强调:后者恰恰是我们经常忽视的。endprint
文史研究,我们最注意的就是时间,空间主要注意到“地域”,但天上、地下的材料容易忽视。饶先生研究文史,大量使用了天文、历法、星象等知识,大大拓展了研究视野。例如,他《帛书丙篇与日书合证》,论及秦简日书甲乙种二十八宿之记载;《随县曾侯乙墓钟磬铭辞研究》,注意将古乐理与天文学联系起来。这些研究,都体现了饶先生的“六合观”。运用星象数据,还可以解决一些学术公案。饶先生曾经在《谈〈归藏斗图〉——早期卜辞“从斗”释义与北斗信仰溯源》一文中,结合湖北王家台秦简研究星占之北斗信仰,进而指出“秦简《归藏》之发现,证实周人所传古有三易之说全可信据”,并认为这种北斗信仰最早可溯源至殷商时代。这是一个新发现。
其实,秦汉文学中有大量文史材料,都与天文有关,如扬雄赋中的星宿名称,是否体现了汉赋作家撰作时的空间、星象观念?笔者在文史研究中,也曾尝试运用天上的资料解决地上的问题,如以《史记·天官书》的记载,推测“白登山之战”时的星象状况以及匈奴撤围一角的原因;以天上星宿变化与地下五行观念,讨论汉成帝“生甲观画堂”与“九子母”问题等。虽然结论尚属推测,但能为解决一些疑难问题提供一个新视角。
通过以上对饶先生治文史在方法论、实践论、认识论上的总结,可以发现饶先生知识渊博,具有敏锐的学术嗅觉、开阔的学术视野和独树一帜的学术成果。季羡林先生认为饶先生已经得到了“预流果”,此言非虚。饶先生不仅善于打通古今、打通中外、打通时空,而且研究兴趣特别广泛,涉足领域包括经学、历史、文学、哲学、民族学、天文学、书法、绘画等,大多数属于筚路蓝缕的工作,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研究经验与学术财富。我们研究饶先生,不仅要研究他的学术成就,更要研究他的治学方法、学术理念,为我们拓展研究视野、打开研究思路,提供宝贵经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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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高华平.环渊新考——兼论郭店楚墓竹简《性自命出》及该墓墓主的身份[J].文学遗产,2012,(5).
[5]施议对.饶宗颐先生访谈录[M].北京:三联书店,2006.
[6]沈建华.饶公与新古史辨[M]∥华学:第七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
Abstract:
Rao Zongyi had his special literary and historical research methods on the methodology, practice and epistemology. In methods, he has a “problem consciousness” in order to find and solve them. In practice, he put forth an idea to get to the source and get rid of the two barriers. In epistemology, he suggests the theories of “viewing world as history” and “analyzing world in six methods”, which shows the academic requirement of “having a thorough knowledge of ancient and modern”, and creates a new concept in studying literature and history.
Key words:
Rao Zongyi; literature and history; research method
【责任编辑龚桂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