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东亚一体化进程中存在诸多障碍,但既有的研究结论所指出的制度差异、缺乏互信、主导错位等因素,并不能很好地解释东亚地区长期难以消弭的地缘政治分歧的真实情况。中国是东亚地区唯一崛起中的综合国力大国,美国要防范中国的崛起及其在东亚影响力的扩大,而东亚其它国家则利用美国平衡中国的地区影响。从现实主义的视角来看,霸权国与东亚崛起中大国的结构性矛盾是东亚一体化的根本障碍。中国必须承担更多的地区责任,并致力于发展一种包容美国利益的开放性合作模式。只有如此,才能排除障碍,推动东亚区域一体化进程早日实现。
[关键词] 东亚; 一体化;障碍;结构性矛盾
[中图分类号] D50[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22007(2014)03005208
[收稿日期] 2013-10-06
[作者简介] 王巍巍,女,黑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国际关系理论与东北亚冲突。(哈尔滨150080)
冷战结束以来,伴随着全球化的不断深入,以及欧盟(1993年前称欧共体)在一体化方面取得成就的示范效应的影响下,东亚国家对本区域的一体化也产生兴趣和期待。上世纪90年代初,时任马来西亚总理的马哈蒂尔就提出了“东亚经济集团”(EAGE)的构想。1997亚洲金融危机更加促使东亚各国深切地认识到加强合作互助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于是开始积极寻求建立新的区域性经济合作机制。[1](38~65) 2009年,时任日本首相的鸠山由纪夫更是高调提出了“东亚共同体”的设想。虽然关于东亚一体化已有诸多设想,并且形成了中国与东盟自由贸易区和东盟与中、日、韩的“10+3”机制等具体合作形式,但总体上说,其进程并不顺利。一方面,东亚各国双边合作成效显著,但多边框架并不成熟;另一方面,经贸合作如火如荼,但安全领域仍然困难重重,剑拔弩张。即目前东亚一体化远没有达到欧盟那种“软实力和多边外交是最主要的外交政策工具,几乎已把军事行动排除在合法的国家政策工具之外”[2](503)的程度。
推动东亚一体化进程的前提是需要认识和分析阻碍这种进程的各种复杂因素,如此才有可能排除障碍,为最终实现东亚共同体创造条件。东亚的国际环境和各国的国情非常复杂,因此无法穷尽所有的阻碍因素,更不可能逐项指出各种因素阻碍作用的权重。为了认清东亚一体化的根本障碍,我们需要控制变量的数量。本文试图从崛起中的地区大国与世界霸权国的结构性矛盾的角度来分析阻碍东亚一体化的核心因素,并提出关于区域一体化必要条件的一种普遍的规范性理论分析框架。
一、对东亚一体化障碍的多种解释
近年来,关于东亚一体化的研究非常多,学者们纷纷提出了各自关于一体化障碍的解释,概括起来主要有四种,即制度差异论、缺乏互信论、主导错位论、美国阻挠论。这四种解释对理解东亚一体化的障碍均有一定的启示作用,但也都存在着明显的缺陷。
(一)制度差异论及其批判
有学者指出,欧盟框架下的区域一体化和北美自由贸易区框架下的区域一体化能够顺利推进的主要原因在于欧盟以及北美自由贸易区的成员在内部制度上的高度同质性,特别是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的高度相似性。但是东亚在社会制度方面却存在巨大差异,特别是东亚内部存在着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制度,这成为东亚一体化的制度障碍因素。另外,“与欧盟相比较,东北亚地区由于政治制度的对立和历史遗留问题,导致缺乏一体化所必须的统一的政治意识、支持性的思想意识和最低限度的多边协调机制,因而一体化的政治成本昂贵,面临着难以突破的政治成本壁垒”[3](74~80)。制度差异论指出了一个现实,即欧洲国家社会制度与意识形态同一性强,一体化程度高;东亚国家社会制度、意识形态差异性大,一体化程度低。单就当前欧洲和东亚的情况来看,这种判断是符合实际的,但同时也存在很大的问题。
一方面是理论逻辑上的问题,两种现象同时出现并不等于两者之间是引起与被引起的因果关系。冰激凌销售量和溺水死亡之间存在正相关系,冰激凌销售得越多,溺水死亡的人数越多,反之亦然。但冰激凌和溺水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属于“虚假关系”[4](93)(spurious relationship)。制度差异论者既没有论证欧洲国家制度相同是因,一体化是果,也没有论证出制度相同或相似是一体化的必要条件,更没能指出国家制度对区域一体化的具体作用机制。
另一方面是实证经验上的问题,国际关系的历史与现实并不支持国家间制度差异小则一体化程度高,反之则一体化程度低的假设。历史上的欧洲国家多实行封建君主制,但只有大国企图通过武力征服来实现欧洲霸权,而没有因为制度相似而产生现代意义上的一体化进程。反之,现在的东盟10国中越南、老挝实行社会主义制度,马来西亚、印尼、菲律宾等国实行西方式民主制度,文莱实行君主制度,缅甸长期实行军人独裁制度,足见其国家间社会制度差异之大。阿拉伯国家联盟的情况也与之类似。但不可否认的是东盟和阿盟的一体化程度远高于东亚国家之间的水平。由此可见,制度差异并不能很好地解释东亚实现一体化的障碍问题。
(二)缺乏互信论及其批判
有学者认为东亚一体化与区域合作的障碍在于东亚国家之间缺乏互信,“东亚各国必须建立互信关系,尤其是东亚地区大国之间相互信任”[5](30~34)才能有效推动合作,推进一体化进程。如果东亚国家没有基本的相互信任,那么国家之间的交往和沟通都将变得极其困难,特别是社会制度不同的国家之间。国际社会的交往很多时候是国家之间相互让度国家利益,如果没有基本的互信就不会心甘情愿地让度国家利益,一体化将变得遥不可及,因此缺乏互信会严重影响国与国之间的合作。必须承认,国与国之间的合作,尤其是一体化这种多领域、深层次的合作既需要利益上的互补和一致,也需要情感上的友好与互信,但东亚大国之间缺乏互信的现实并不能有效解释为何东亚没能实现高度的一体化。
首先,长期不断深化的合作是产生互信的前提,而互信则不是产生合作的前提,只有共同利益才会促成国家间的合作。必须先有共同利益引发的合作,并且在长期合作中各自的利益得以实现才能培育出国家间的互信,因此合作是因,互信是果,不能倒果为因,将缺乏互信视作不合作的理由,亦即东亚一体化的障碍。
其次,现实中不乏两国缺少互信,但在共同的战略利益的驱使下实现深入合作的案例。英国大政治家丘吉尔一贯坚持反共立场,对苏联的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持批评态度,认为斯大林俄国和纳粹德国是“两大集权国家,都缺乏道德上的节制”[6](260),但他在德军进攻苏联后又说,“如果希特勒进攻地狱,我起码也会替魔鬼说两句好话”[7](385)。斯大林也同样不信任西方民主国家,并与德国签订了臭名昭著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而正是这样两位互不信任的领袖,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结成了同盟。20世纪70年代,为了抵御共同的敌人苏联,中美两国实现了关系正常化并展开了战略协作,但要说当时的毛泽东和尼克松之间互信,则显然是不符合事实的。由此可见,虽然互信对国家间的合作有促进作用,但合作的基础是共同的利益,互信并不是合作的必要条件,因此国家间缺乏互信也不是东亚一体化的根本障碍。
(三)主导错位论及其批判
有观点认为相较于欧洲一体化过程中由德、法两大国积极推动,“在迄今为止的东亚合作进程中,无论是‘10+3框架,还是‘10+ 1框架,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东盟来主导的,中国也明确表示支持东盟在东亚区域一体化进程中的主导地位”[8](60~65),这样就形成了“小马拉大车”的局面。本应成为东亚一体化主导力量的中、日两国之间存在很大的矛盾,“日本刻意与中国争夺主导权,在东亚共同体的建设过程中压制中国的利益扩展和影响力的发挥”[9](23~26)。主导错位论的观点概括起来就是东亚一体化遇到的障碍在于东盟国家并不具备主导能力却被放在了主导的地位上,而中日两国本应团结起来积极推动一体化,但由于彼此的矛盾而无法携手并进。
东盟成为了事实上的东亚一体化的主导力量,而中日之间由于种种矛盾无法像法德那样紧密合作,并成为推动区域一体化的“双引擎”,这种判断是符合东亚当前实际情况的,但由此推出主导力量的错位是东亚一体化的主要障碍则理由不够充分。一方面,东盟主导这种“小马拉大车”的情况是一体化存在障碍的表现而非原因,就像贫困地区使用牲畜却不使用拖拉机耕地是其农业方面落后的表现而不是导致该地区贫困的原因。另一方面,法德两国之间存在着数百年的历史恩怨与矛盾,正是为了约束德国,法国才于1950年提出了把欧洲用于发动战争所必须的煤、铁等战略资源置于一个超国家的共同委员会管理之下,开启了欧洲一体化的进程。等到1963年标志着法德两国实现和解的《法德合作条约》正式签订时,西欧已经形成了“经济共同体”和“原子能共同体”,可见是先有一体化,后有法德和解,一体化进程推动了两国之间关系的发展。矛盾应该在合作中予以解决,而不是要等完全化解了矛盾才展开合作。因此,如果把中日之间的历史恩怨和现实矛盾的解决当做东亚一体化的前提条件,则很难实现一体化的最终目标。所以说,指出地区大国之间的矛盾阻碍了区域一体化的进程无疑是有意义的,但更应该论证的是何以欧洲的法德可以克服矛盾推动一体化,而东亚的中日却在矛盾面前将主导权拱手相让。主导错位论者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是,东亚一体化是否只有中日联手主导这一条道路可走,而多元推动或者一国主导是否均不可行。
(四)美国阻挠论及其批判
虽然在地理上不属于东亚国家,但美国因历史因素所具有的全球性超级大国的地位,使其成为了在该地区拥有广泛战略利益、军事存在、政治影响与经济诉求的重要外部变量,对东亚一体化产生着不可忽视的重大影响。有学者认为美国总体上反对东亚一体化,为一体化进程设置了许多障碍。如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提出的“东亚经济圈构想”,就在美国的压力下流产。再如日本政府曾提出的亚洲货币基金构想,也在美国的强大压力下成为泡影。事实上,美国确实有能力和可以利用政策手段实质性地影响东亚一体化的进程,但这种能力既可以用为阻碍力又可以变成推动力,问题的关键在于其动机和意愿。站在中国学者的角度,很容易想到崛起中的中国势必成为东亚一体化的主导力量,一方面中国可以利用这种一体化实现快速发展,缩小和美国的综合国力差距甚至赶超美国,另一方面这种一体化也会冲击美国在东亚地区占主导地位的现有国际秩序。但相反的情况是,在全球化日益加深的背景下,美国的繁荣离不开东亚的繁荣。尤其在全球金融危机和经济衰退大背景下,中国和日本这两个最大债权国的经济增长无疑对拯救美国经济至关重要。由此可见,美国既有防范中国主导东亚一体化进而挑战其霸权的动机,又有利用东亚一体化带动全球经济并最终拉动美国经济增长的需求。美国政府没有明确的政策表明其不乐见甚至反对东亚一体化,因此不能说美国是东亚一体化的阻碍。
尽管美日、美韩以及美国与东南亚国家双边军事同盟的存在,加之美国高调介入南海主权争端等事实客观上阻碍了一体化进程,但仍然不能说美国反对一般意义上的东亚一体化,而是有必要具体地指出美国能够接受和不愿接受何种形式,以及会带来何种后果的一体化。既然美国作为霸权国对东亚事务发挥着巨大的影响,那么试图把它排除在一体化进程之外的想法是不现实的。在制定东亚一体化的总目标、路线图与时间表的时候考虑美国因素的作用是十分必要的,而学者适时提供关于霸权国对在自身所在地区之外的区域一体化态度的一种普遍性的规范性理论,则显得尤为重要。
二、 霸权国与东亚崛起大国的结构性矛盾通过对上述既有研究文献的梳理、总结和批判,我们发现阻碍东亚一体化进程的因素是复杂的,很难清晰界定任意一个因素阻碍作用的大小,更无法具体描述其阻碍的机制。因此,要找出东亚一体化的根本性障碍,不应局限于具体的国与国之间的双边关系,而必须从决定地区秩序的国际格局的特征入手。本文认为,东亚一体化的根本性障碍在于霸权国与本区域崛起大国的结构性矛盾。
(一)理论假设
霸权国与地区崛起大国的结构性矛盾对区域一体化的阻碍作用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方面,霸权国对非自身所属地区的区域一体化的态度取决于此种一体化是否会有利于其它大国的崛起从而挑战其霸权地位,是否会削弱甚至排斥霸权国在该地区的主导权。维持绝对优势的实力地位,同时掌握国际制度的话语权,并尽可能主导世界重要区域的国际秩序是霸权国的核心国家利益。正如著名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所言,作为霸权国家,“美国在国际上的首要地位是保障美国人的繁荣和安全的关键,也是保障自由、民主、开放经济和国际秩序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存在下去的关键”[10](83)。如果区域一体化的过程加速了崛起大国的实力增长,并且冲击到了霸权国在该区域的主导地位,那么霸权国就会利用自己的权力和制度手段阻碍该区域一体化的进程。
另一方面,如果区域内其它国家与崛起大国没有不可调和的零和性质的矛盾,并且经济上、政治上、安全上均采取“搭便车”[11](95)策略,则有利于一体化进程。反之,如果区域内很多国家与崛起大国有不易妥协的矛盾,且这些国家在政治上,特别是在安全上采取“均势”政策,并且引入霸权国家的力量来平衡本区域的崛起国,则不利于一体化的推进。
具体到东亚地区的情况:中国是否是本区域内唯一崛起中的综合国力大国,美国是否在防范中国的实力增长以及在东亚地区影响力的扩大,东亚其他国家是否在利用美国平衡中国的影响,这些问题直接影响到东亚一体化的未来进程。本文认为霸权国与崛起大国的结构性矛盾是构成东亚一体化的关键障碍,现提出三条假设,以待检验:
假设一:中国是东亚地区唯一崛起中的综合国力大国;
假设二:美国防范中国的崛起及其在东亚影响力的扩大;
假设三:东亚其它国家利用美国平衡中国的地区影响。
(二)假设检验
要证明霸权国与东亚崛起大国的结构性矛盾是构成东亚一体化的主要障碍,仅有逻辑推理是不够的,还需要其理论假设得到经验事实的支持。下面先采用统计数据与事实案例相结合的方式对以上三个理论假设予以检验。
1. 中国是东亚地区唯一崛起中的综合国力大国。
要证明中国是东亚地区唯一崛起中的综合国力大国首先需要明确几个概念。第一,崛起和发展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发展是指自身和自身相比较,比以往强大了就是有发展。晚清慈禧执政时期,中国有了近代化的工业和海军,综合国力强于康熙、乾隆时期,但相较于西方列强,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是衰落了而不是提高了。而崛起指的是国家超越式的发展,即其发展超过原本实力排名在其之前的国家。大国的崛起指的则是缩小和最强大的霸权国之间的实力差距,甚至实现超越并拉大同其它国家的实力差距。第二,国家实力既是相对概念,又是综合概念,只有综合国力强大的国家才是国际体系中的大国。20世纪80年代后期,日本的GDP大于苏联,但苏联在军事实力和政治实力上远远大于日本,所以苏联是和美国同一等级的超级大国,而日本只能是一般性大国。[12](1~25)第三,“唯一”在该假设中的内涵是,只有中国一个国家在缩小和霸权国美国之间的实力差距,并拉大和东亚其它国家的差距。
为了检验该假设,我们选取政治、经济、军事三个维度进行实力评估。鉴于东亚地区国力强弱的基本常识,为了简化检验过程,在此仅将美国、中国、日本三个大国的数据进行对比。
政治实力方面,由于各国政治实力的大小无法科学量化比较,现将是否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作为衡量一国政治实力的标准。美国与中国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日本不是常任理事国,因此中国的政治实力大于日本。由常识可知,同为常任理事国的美国在国际社会的政治实力大于中国,东亚地区政治实力的排序大致为美国>中国>日本。
经济实力方面,选取各国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数量和变化趋势为标准比较具有代表性和科学性。根据联合国经社理事会统计数据,美、中、日三国2000年至2010年国内生产总值[13]如下图所示(单位:百万美元)。
如图所示, 2000年时,中国的GDP为1.2万亿美元,美国为9.9万亿美元,中国的经济总量仅为美国的12%。[13]但根据世界银行的最新数据,中国2011年的GDP为7.318万亿美元,达到美国当年经济总量15.09万亿美元的48.5%。2000年中国的GDP仅为日本4.7万亿美元的26%,到2011年,中国的GDP已为日本5.867万亿美元的125%。[14]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的GDP高速增长,不但逐年缩小了同日本的差距直至实现超越,而且拉近了与世界第一强国美国之间的距离。反观传统经济大国日本,由于长年经济发展停滞,不仅经济总量被中国超越,而且与美国的差距逐渐拉大。
军事实力方面,尽管无需论证仅凭常识就可知美国的军力高居全球第一,强于中国和日本,但历年的军费开支却能反映各国军力变化的趋势。根据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的数据,2001年至2011年美、中、日三国的军费开支[15]情况如下图所示(单位:百万美元)。
如图所示,2001年,中国军费410亿美元,不及550亿美元的日本,只相当于美国3850亿美元的11%。2011年,中国军费为1290亿美元,相当于美国6900亿美元的19%,达到了日本军费550亿美元的2.4倍。加上中国拥有战略核武器这项因素,中国的总体军事实力远在日本之上并正在逐步拉近与美国之间的差距。
通过考察中、美、日三国政治、经济、军事三个方面的基本情况,可以得出东亚地区的实力排序为美国>中国>日本,并且中国与美国之间的综合国力差距在缩小,日本与中美之间的综合国力差距在拉大。由此可知,中国是东亚地区唯一崛起中的综合国力大国,假设一得证。
2.美国防范中国的崛起和在东亚影响力的扩大。
霸权国遏制崛起国的权力增长并确保其在全球各重要地区的主导地位不受挑战是符合其维持霸权的国家根本利益的。考察美国是否在防范中国,必须从其政策宣示和政策实施两方面予以判断。
军事和安全领域一直是美国最重视的方面。在东亚地区,美国长期以来将双边军事同盟当做其地区安全政策的支柱,同时也是其维护国家战略利益的重要途径。2010年6月,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麦克·马伦(Mike Mullen)上将表示,中国的军事重心正从陆地转变为海空,而太平洋地区是至关重要的经济区和贸易区,他对中国的发展方向已经从好奇转变为担忧[16]。正因为如此,奥巴马政府明显强化了与日本、韩国、澳大利亚、泰国和菲律宾的军事同盟关系,并同时与越南、新加坡、马来西亚和印尼等国开展了多种层次和形式的军事合作。美军将其11个航母战斗群中的6个部署在太平洋海域,其军力的数量和质量均已超过在欧洲和大西洋地区的部署。[17]除了增加军力部署和巩固军事同盟,美国还高调介入地区安全事务,试图平衡中国的影响。虽然美国没有改变其在南海岛屿主权争端问题上的中立立场,但2010年7月24日美国国务卿希拉里(Hillary Clinton)在越南表示,维护南海自由航行关系到美国利益,美国愿意为通过多边会谈解决南海问题提供帮助。次月,美海军乔治·华盛顿号航母访问越南岘港并与越南海军举行了联合军事演习。[18]
在经济贸易领域,美国同样没有放松争夺主导权的努力,其主要手段是高调推广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TPP)。亚洲已经形成了东盟主导下的包括“10 + 1”、“10 + 3”以及东亚峰会等经济一体化模式,并且中国已与东盟达成了自由贸易协定(Free Trade Agreement,FTA),在东亚经济一体化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而美国借助TPP 重返亚洲,“势必将打破这些中国在其中已颇具规模和影响力的合作机制的发展模式,进而打乱中国现有的FTA战略进程,尤其是在东亚地区的国际合作机制安排”[19](10~14)上。另外,由于目前TPP的谈判成员国与中国FTA发展体系中的国家出现重叠,很多国家将会把部分资源转向与TPP成员国的合作中去,并很可能拿TPP推崇的诸如环保、劳工、知识产权方面的高标准来要求中国,增加中国与这些国家建设FTA的难度。[20](48~58)
通过考察近年来美国在军事安全领域和经济贸易领域对中国和东亚地区的政策不难发现,伴随着中国崛起的加速,美国加大了对中国的遏制力度,并努力巩固和争夺在东亚地区的主导权。因此,假设二符合国际关系的现实。
3.东亚其它国家利用美国平衡中国的地区影响。
尽管中国坚持走和平发展的道路,坚持睦邻、安邻、富邻的周边外交政策,但随着综合国力的提升,周边国家尤其是与中国存在领土主权及海洋权益争端的国家仍然对中国存在着担心和疑虑,这也是不能回避的现实。美国巩固和发展在东亚地区的双边军事同盟,高调介入相关国家同中国的领土主权纠纷,与某些国家利用美国平衡中国在地区的影响仅仅是同一事实的两个不同方面而已。美国能够达成此种政策目的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本地区某些国家在此问题上与美国利益一致。
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曾表示,中国的发展需要别国的平衡。2012年6月五角大楼掌门人莱昂·帕内塔在新加坡“香格里拉对话会”上宣布,美国海军4艘最新锐的“濒海战斗舰”不久将进驻狮城。这不仅是美国重返亚太的重要一环,也是新加坡“大国平衡”战略的真实写照。
在2012年7月下旬的东盟地区论坛上,美国国务卿希拉里高调支持越南在南海问题上的立场,并声称,“南海航行自由事关美国国家利益”。这被越南视为外交对抗中国的胜利。这表明越南在中美之间也采取了“大国平衡”的战略。
在中日钓鱼岛争端中,日本方面一再强调《美日安保条约》适用于钓鱼岛,就是想拉美国一道与中国抗衡,达到霸占钓鱼岛的目的。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包括日本、越南、菲律宾在内的一些东亚国家强化与美国的关系,试图在领土、海洋等主权纠纷中制衡中国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这种让区域外霸权国替自己撑腰去对抗本区域另一大国的做法显然会严重阻碍区域一体化进程。由此可见,假设三符合当前国家关系的现实。
综上所述,大量国际关系的经验事实表明:中国是东亚地区唯一崛起中的综合国力大国;美国防范中国的崛起及在东亚影响力的扩大;东亚其它国家利用美国平衡中国的地区影响。三个基本假设通过了实证检验,由此可以得出霸权国与东亚崛起大国的结构性矛盾是东亚一体化的根本障碍。此项理论不仅适用于东亚地区,并且具备一定的普遍意义。相较于不存在挑战其霸权地位的崛起中大国的区域一体化(例如欧洲一体化),霸权国倾向于利用自身的实力和影响,干扰和阻碍任何有助于提升崛起国地位的区域一体化进程(例如东亚一体化),并以此维持自身的霸权地位。
三、结论与反思
任何地区的一体化进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过程,其中包含了盘根错节的利益诉求与纷繁复杂的矛盾。各国都希望通过一体化推动本国的发展,但成本的分担与收益的分配往往不是均等的,这必然使得各国的热情和动力不平衡,加之区域外霸权国的参与,使得问题更趋于复杂化,导致种种障碍摆在推动一体化的地区和国家面前。当我们以现实主义的视角来考察东亚的实际情况将会发现,霸权国与本区域崛起中大国的结构性矛盾构成了一体化的最主要障碍。尽管东亚一体化是一个多赢的过程,各国均可在其中获益,但与经济利益相比,各国更加关注安全利益;与绝对收益相比,各国更关注相对收益。霸权国总是希望其它区域处于均势状态而非一国独大,小国永远希望本地区有两个以上的大国相互制衡。[21](108)
作为霸权国的美国无法坐视中国日益崛起,挑战其在东亚地区的主导地位,而东亚一体化势必加速这一美国所不愿见到的结果。部分东亚国家,特别是与中国存在领土主权纠纷的国家,希望美国继续参与东亚事务,发挥主导作用,以此平衡中国的影响,达到自己的目的。因此,东亚一体化的推进需要相关国家的共同努力,而任何无视本地区结构性矛盾的政策都不可能达到其目的。
中国是东亚地区崛起中的大国,也是东亚一体化的重要推动力量和受益方,因此中国应运用自身的能力发挥积极的作用。首先,中国应坚持走和平发展的道路,充当地区和平、稳定与繁荣的重要力量,用实际行动逐步消除周边国家对中国实力增长的疑虑。其次,中国应当着眼于未来,为东亚一体化提供更多的公共产品,在进行FTA谈判时可适当照顾周边国家利益,实质性推动地区合作的深化。最后,无数历史事实表明:“任何一个把自己摆在具有天平托盘能力的霸权国家挑战者角色的地区崛起国……在霸权国本土享有充分的安全剩余的条件下,组织一个外围遏制性联盟的成本要远远低于崛起的挑战国。”[22](18)在与区域内国家处理领土、海洋等主权纠纷时,坚持原则的同时应具有大战略眼光,保持一定的灵活性,切不可为满足一时的民族主义情绪需要,把周边国家彻底推向自身的对立面,损害和平发展的大局。
虽然美国著名学者弗朗西斯·福山( Francis Fukuyama)认为,“无论美国喜欢与否,东亚国家有着加强正式的多边经济合作的强烈驱动力”[23](84),但美国因素对于东亚合作与一体化能否顺利推进发挥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东亚一体化应该包容美国的重大利益,回应美国的合理关切,发展与美国的互利合作,使美国成为东亚一体化的建设性力量。如此一来,保持东亚一体化的开放性显得尤为重要。具体到制度设计和操作层面来看,美国虽然不能成为未来东亚共同体的正式成员,但可以让其以观察员身份参与东亚峰会,成为对话伙伴,减轻其被排除在东亚一体化之外的担心。总之,只有直面而非回避矛盾与障碍,用积极和建设性的态度解决矛盾排除障碍,才能切实推动使各国受益的东亚一体化的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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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全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