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西祥
一、说不清来历的
青铜爵
正是樱花凋落的时节,东京街头落英如雪,脚下踩踏如泥。
一家古董拍卖行里座无虚席,会聚了不少古玩界、商界、文界的玩家和投机钻营者,也混杂着不少看热闹的闲客。
拍卖已经进入如火如荼的阶段,成交的古董除了日本古坟时代、飞鸟时代的少量陶器,更多的还是二战时从中国、缅甸和东南亚各国“淘来”的稀罕物。一件北魏时期的西藏唐卡刚刚以三百四十万日元落锤,另一件元青花瓷梅瓶又以一亿两千万成交,接着还有唐伯虎的扇画、康熙大帝御用澄泥砚……致使拍卖行角落里两个中国公民如坐针毡。
刘平起身拉着中年人说:“林老师,走,我怎么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祖宗被挂在闹市区,被人家一刀一刀割着吆喝着卖呢?”
“稍安勿躁,”中年人说,“平心而论,这些古董少数也确实是花钱从国内淘来的,有的是两国文化交流所致,更多的当然是二战时从我国抢夺而来,都是带着血的。这些材料对于我充实论文很重要,我论文的题目是《二战时日本对中国的文化侵略》。”
林佳庚正在东京大学读历史学博士,论文即将定稿,过了最后一关就可学成回国了。他平时每到节假日喜欢找日语系留学生、国内的老邻居刘平喝喝闲酒、逛逛山水、赏赏民俗,而且两人都是杭州人。
正说着,身穿燕尾服的主拍又举起一件青铜器,破例走下拍台,在人群中燕子般飘翔,高声喧嚷:“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在座的都是业内行家,请仔细看,有谁认识这件稀世瑰宝?”
人们骤然把目光投向那件古色古香的青铜器。此物类似于商周时期以前的酒器,叫爵,而拍卖会上却鸦雀无声。因为说它是爵,却与如今所发现的爵的器形有区别,上面的雕花也抽象、写意;说它不是爵,又都说不出别的名字。
主拍回到台上:“既然大家都从没见过这件稀罕物,那就请宝物的主人川岛先生向大家做个介绍。”
台下有个中年日本人应声走上去,回身向大家鞠上深深一躬,接过主拍的麦克风:“各位先生、女士、同行,在下的家父在华做生意多年,遍游中国名山大川。此物是二战时花重金从中国淘来,它的名字叫爵。中国有句古话叫作‘真货卖给知人,我今天来是准备以两亿日元起拍的,既然在座的各位连它的名字都不敢确认,看来我是白来了。但我还要继续等,等此物的知音,一个真正识货的藏家。”川岛说着,目光从林佳庚和刘平的头上划过,口气变成微妙的挑衅,“当然,一件来自异国他乡的陌生宝贝让国人轻易说出它的身世,未免苛刻,但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博大精深,但我断言,就是他们博大精深的考古界学者,也很难说清它来自一个怎样消失的王国,或者给这件宝贝断个代。”
刘平刚要站起来反驳,林佳庚又把他拉着坐下,并与身边一位日本长者用日语低声交流着什么。
拍卖会还没结束,两人便心情落寞,怏怏地走出会场。
“这个叫川岛的鬼子太狂妄,说是他父亲在二战时期从国内花重金买来,林老师你信吗?”
林佳庚低头不语。
“我当时就想质问他,是八国联军侵犯中国时他爷爷从颐和园抢来的,还是二战时从中国偷来的?”刘平又说。
林佳庚仍然不语。
刘平觉得奇怪:“林老师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
林佳庚嘟哝说:“我想喝酒。”
刘平觉得林佳庚今天有点反常,抬头向四面大街上环顾一眼:“那边就是酒肆,我们国内八大名酒那里应有尽有,菜肴也是中国风味。”
几杯闷酒下怀,林佳庚取出手机在低着头揣度。刘平一见手机视频上仍然是那件叫爵的青铜器:“林老师你还把它录了下来?你估计它属于仰韶文化还是龙山文化?”
林佳庚默然摇头,答非所问:“你知道那个川岛一郎是个什么人物吗?”
“从这家伙挑衅的口气看,至少他不是中日友好的支持者,很可能是个极右翼顽固派。”
“猜得不错,我刚才向一个日本长者打听过,此君是东京下属区议员,也是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的积极鼓吹者,并发表了不少追捧文章。”
“果然不错,这些极右翼人物啥时候都是挑衅者和麻烦的制造者。”
林佳庚又猛灌一大口酒后长叹:“可悲啊,虽然我不是考古研究者,但却是马上就要拿到历史学博士学位的学者,对这件祖宗的遗物却一无所知,并在域外受到如此挖苦嘲讽,平生耻辱莫大于此。”
“那你录下这件文物,是打算继续研究?”
“我准备回国一趟,先访访考古界、古玩界名家。我不相信自己祖宗的遗物,一个外国人能够说清楚其中的名堂,而我们祖宗的后人却一无所知。”
“如果真像那个鬼子说的,最终没有人能够说清它是何种文物,以及断代或出处呢?”
“那我将遍访全国各大文物展览馆,亲自考察,必须给那个川岛一个回击,这也是我这篇论文论据中最有分量的一笔。”
“正好我也快要放暑假了,我能给你当个助手吗?”
刘平绝不怀疑这位老邻居的决心,他祖居南京,祖父在南京大屠杀中被鬼子的飞机炸得粉碎,祖母带着年少的父亲逃到杭州的娘家,从此定居杭州。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二、祭拜溪水
林佳庚回到国内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在北京、上海、武汉、成都等大城市坐着动车穿梭般奔走,白天在有丰厚考古发现的展览馆中穿行,夜晚在各大网站上分门别类查找,可是所见到的青铜爵虽然成百上千,其器形和雕饰风格都有或多或少的区别。尤其是他把从东京带回来的实物照片和众多的照片放在一起比较时,就像一群家鹅中站着一只鹤。
“林老师,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办?”刘平昨天放假才回到杭州,今天就跑来找林佳庚,听到寻找无果,有些急不可耐。
“应该调整思路。”林佳庚沉思着说,“商周以前华夏大地上生活繁衍着一百多个部落,有几位北大教授和北京古玩名家从这张实物照片上发现,此物既有三星堆古文化的影子,又兼有古滇国文化的魂魄,也就是说三种文明既有区别又有兼容。据此他们有个大胆的推断,创造此物的国家或部落和三千多年前的古蜀国、两千多年前的古滇国都曾有过频繁的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甚至其生活地域就夹在两个国家之间也说不定。也就是说我们寻找的范围可以从全国缩小到如今的四川和贵州两省之间,这就省略了盲目奔波的劳苦。”endprint
“你是历史学家,从现有文献中,能够查找出古滇国、古蜀国之间曾经是哪一个部落吗?”刘平刚说完就捶打着自己的脑壳讪笑,“瞧我多糊涂,商周之前可能还没有文字,何来记载?”
“这就是我们下一步寻找的艰难之处。
“我更纳闷的是,这个叫川岛的鬼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林佳庚紧锁眉头:“尤其川岛还敢于夸下海口,扬言此物连中国考古界都难以断代和说明出处,这又说明什么?这都是我们要搞清楚的。还有,到底像他所说的,是他祖父二战时花重金买的,还是掠夺而来的?”
“可是川、滇两省地域广阔,高山林立,怎么找?”
“从历史长河里可以发现一个规律,每一种文明的消失,都或多或少留有残迹,比如古罗马文明,我国的古楼兰文明,高昌、交河文明,如今人们还在依据那些残迹继续发掘,也确实找出诸多实物证据,渐渐还原其本来面目。”
“那我们近期就动身?”刘平已经摩拳擦掌。
“当然,就如徒步旅行,一定要想得困难些,准备得充分些。”
两个人一路风尘来到四川时,首先直奔三星堆古文化遗址,并在三星堆第三期发掘的众多青铜文物中发现了爵。对于川岛手上那只爵的形状特点,林佳庚已经烂熟于心,稍微一端详就发现两者既有相似之处,又能辨出区别。
“这就是北大教授所说,它里面兼有三星堆文化的魂魄?”刘平问。
“是的,看来教授们和北京古玩名家的话没错。”
“那我们下一步再去贵州?你说过,一年前那里有个重大考古发现,被考古界怀疑为滇王墓,出土众多青铜器,或许……”
“不用了,我在北京见了那位疑似滇王墓发掘的专家,就是他说此物有疑似滇王墓陪葬的青铜器的影子。”
“这么说,在两三千年前,四川和贵州之间确实存在一个或几个很小的王国?它们什么时候消亡?又是怎样消亡的?既无文字记载,也无遗迹可查,我们该从何处下手?”
“既然那个鬼子妄言那件文物可以确定断代和出处,就说明它就在中国大地上。马可·波罗可以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并在中国蒙古、西域和南亚徒步考察十七年,发现众多古文明遗址,我们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刘平抬头望着茫茫林海和云遮雾罩的崇山峻岭:“马可·波罗当时还有骆驼作为代步和运输工具,我们连帐篷、行李都是自己背着,如此漫无目的怎么找?”
“之前我已经研究了这片广袤地域的资料,两省之间多半居住着瑶族、布依族、水族等少数民族,我们可以扮作走村串乡收破铜烂铁的混穷人,一边收集废旧物品上的古代信息,一边收集民间各类传说,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或许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从此,在川、滇两省之间的乡间、山道上、少数民族的寨子里,游走着两个奇怪的收破铜烂铁的外乡人。说他们奇怪,一是两个人长得细皮嫩肉,说话斯文,见了年长的山民就敬烟,或凑上去拉呱几句;二是他们的意图似乎不全在于收破烂,凡是有乡民聚在一起侃大山,两个人就忘了自己的营生,凑上去认真听,或插进去提话引话前三朝后五代地闲扯。
可是眼见日子一天一天地过,除了筐里收到的几件现代破烂铁器铜器,其他一无所获。刘平首先不耐烦起来:“这样走下去不是大海捞针吗?”
“大海捞针确实难,但从大海里一旦真的捞出针来,那便是了不起的宝贝,你瞧孙悟空的金箍棒,不叫‘定海神针么?打得各路妖魔鬼怪现出原形。”林佳庚一句意味深长的幽默话,逗得刘平大笑。
那天日头近午,两个人才来到寨子跟前,就听见有鞭炮声,还见两个年老的妇人跪在溪水旁边,对着溪水烧香,双手合十地念叨什么。林佳庚示意刘平别惊动两位老人。直到老人面对溪水站起身来,林佳庚才凑上去礼貌地问:“两位大娘对着溪水供奉的是哪路神仙,还是先人?”
两位老妪的话他们听不大懂,从她们连说带比画中,林佳庚和刘平才忽然想起今天是中秋节,她们是祭奠自家先人。说着又走来一位中年妇人,也说是来祭奠先人。可是她们为何都对着水面祭拜?难道她们的先人都与小溪或溪水有关?想进一步问下去,其中一位老妪抱歉摇头,意思是她也说不明白,抬手指向不远处放羊的老叟,意思是他懂。
两人来到老叟跟前,林佳庚首先敬上烟,然后指着祭祀的妇女说出自己的好奇。看来老叟是时常出山的人,说的话比妇人稍微好懂些。他先是羞涩一笑:“那是老辈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说我们原来不是水族,我们的先人和人家打仗,人家人多势众,把我们的国王和他的臣子全困死在山洞的水里,只跑出来几个人,我们就是那几个人的后人,谁知道是真是假?”
“既然你们不是水族人,那应该属于什么民族?那个山洞在什么地方?”林佳庚急着问。
“我也问过老辈人,说山洞是在没有人烟的林海深处,道路艰险没有办法找,不过我们这里世世代代流传一首歌,老辈人说那歌里就有山洞所在的地方。”说着老叟唱起来。可是只能听出歌声辽远而苍凉,苍凉里又似乎藏着亡国之痛,却辨别不清词句。林佳庚费了好大劲,请老人唱了几遍,才连估加猜描摹出歌词大意——
山洞连着一条河
洞外大树长犄角
要问我从哪里来
请让溪水对你说
“请让溪水对你说”,难道这就是她们祭拜溪水的原因?从“叮咚”的水声里她们能够聆听怎样的信息?林佳庚总觉得歌词里隐藏着他要找的东西,与刘平一商量,当晚花了些钱,就吃住在老叟家里。老叟又找来几个老人,一直攀谈到深夜。
三、掌心大的小石片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备足干粮和野外生活用品,背上行李帐篷,义无反顾朝深山老林走去。
林佳庚以底气很足的语气说:“从老人的话和那首歌词看,两三千年之前确有一个国家或部落消失在这片土地上,而且消失的大致地点应该在老林深处某个地方,它很可能不属于古蜀文明,也不属于古滇文明,而是与前两个文明互相联系的独立文明。”endprint
“老人的话和歌里还提到山洞,洞外连着一条河,这倒是我们要找的关注点。可是那‘大树长犄角和‘请让溪水对你说又是什么意思?”刘平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在揣度这其中的奥秘。
“不是有一句话叫天机不可泄露吗?”林佳庚开玩笑,“我猜想,其实是相互敌对的双方仇恨没消,失败者一方生怕对方重复杀戮,才有歌词里的隐语。”
手握指南针,两人打算把这上百里方圆的原始大森林横走三趟,竖走三趟,见到山洞、溪水决不放过。
一开始进入森林一切都很新鲜,尤其是攀上第一座山,来到山端,林海苍莽,白云盘桓,深树鸟鸣,林涛吟诵,以至于刘平大声感慨:“林老师,我怎么觉得来到了唐诗宋词里?”
可是走着走着,山路由宽到窄,由窄到细,由细到无,最后只偶尔碰见采药人、打柴人踏出的路痕。
越往深处走,视野内越荒蛮,高山林木已经把他们与世外彻底隔绝,满眼的古木老藤,翠竹芭茅,人时不时被封闭在绿色穹隆里,闷得想大喊一声。
脚下横三竖四倒着的树干已经腐烂,上面长满绿茵茵的苔毛子。走着走着,脚边会忽然蹿出一只穿山甲或蛇来,吓得刘平心惊肉跳。
刘平的胆子小,正亦步亦趋提防着脚边的蛇,林佳庚却弯腰摘除脚踝上的什么,并吩咐:“小刘,快把裤管扎牢,这里的旱蚂蟥不少。”
刘平这才看清林佳庚摘除的是蚂蟥。当他发现草梢上、荆棘上还有许多旱蚂蟥,闻见人的气息都在蠢蠢欲动时,头皮一麻,浑身起满鸡皮疙瘩,大声骂娘:“这鬼地方,难怪没有人来。”
林佳庚半是玩笑半是激将地说:“要不这样,你回到那个山寨等着我,我单枪匹马在老林里杀它几个来回?”
刘平脸一寒:“怎么?小瞧我?我一想起那个鬼子的挑衅,前面就是有狮子老虎也要闯。”
“狮子老虎倒是没有,山民不是说了?野猪和狗熊或许能碰到。”林佳庚说着摸摸腰间的匕首。
走了快一天,只找到两处山洞,都不深,里面长满荒草,堆满乱石,却没有河,也不见小溪。
路越难走,出汗也越多,矿泉水喝光了就喝山泉水,饿了就嚼些饼干方便面。可是晚上睡觉却是难题,到处都是旱蚂蟥,睡着了不把人吃了?两个人选了许多地方才选准一块宅基地大的大石板,把帐篷四面用石头压牢,才敢躺下来。
四面静得出奇,所有人间的响动都被隔离在遥远的世外,只有干树叶偶尔“哗啦”一声,大概是野鼠;间或还有一两声陌生、受惊的夜鸟叫。
六月天帐篷里闷得慌。刘平想拉开一条缝透透气,又怕蚂蟥趁虚而入,好在累了一天人困马乏的,眼一闭就把自己抛在原地,梦已经飘远。
翌日一大早,刘平被林佳庚摇醒:“小刘快起来!”说着就抓住刘平的腿“劈里啪啦”一阵乱打。刘平起身一看,两只脚踝、手脖子、手背上全是黑的,原来全是蚂蟥,吓得一跃而起,尖叫着乱蹦乱跳乱抖手,试图把蚂蟥甩掉。
“用巴掌拍,用巴掌拍!”林佳庚一边帮他拍一边教他怎么拍。
好不容易把四处的蚂蟥打扫干净,刘平喘着粗气坐下来,这才发现昨晚睡得太沉,脚把帐篷四面全蹬开了……
在炼狱般复杂难熬的老林里瞎摸乱闯了近半个月,遇上的山洞倒是不少,可是一直寻到洞底,或寻到再也钻不过去的石缝子,洞外寻遍了也不见河,和“洞外大树长犄角”。
眼见两个人都瘦了一圈。浑身被蚊虫叮咬、荆棘划破得像个烂丸子,刘平还在感冒发烧。吃的喝的已经消耗殆尽,衣服也被树枝刮得像叫花子。林佳庚说:“看来我们得回到森林外休整休整,做些吃喝穿戴的补充了。”
此时刘平的眼睛正盯住脚下的小溪,溪水只没过脚面子,水质清澈而明亮。刘平弯腰从水里捡起一件东西,初看像一块掌心大的灰色小石片,仔细一看不由得大呼:“林老师你瞧这是什么?”
林佳庚接过来一看也惊讶,这分明是一件陶器的残片,虽然被流水打磨得近乎光滑,但其器物的弧度尚在,不免自言自语:“这里接近原始老林的心脏,距离山外太遥远,压根见不到近代人来过的痕迹,这古陶片有来历,难道我们离那个山洞很近了?”
刘平已经忘了自己正在发烧,雀跃说:“看来上帝是被我们的诚心打动了。”
“这古陶片既然是从溪水里发现的,难道这就是山外那位长者说的‘请让溪水对你说?”
“对了对了,你这越说越对了,溪水说话了,就在这附近方圆一里路范围内找。”
林佳庚稍微一思忖说:“我们首先沿着溪水朝上头找,说不定这陶片是山洪暴发时从上头某个地方冲下来的。”
陈平觉得林佳庚说得有道理,两个人已经顾不得创伤和疲劳,拄着青树棍子一瘸一拐沿着小溪朝上游一边走,一边仔细搜索。
四、间歇泉守住的洞口
才走了不到半个小时,沿着小溪一转弯,前头的高山拦住去路。山脚下果然有个山洞,只是洞外就是一个大水潭,洞口的一半浸在水里,潭水清幽明净,水面掩着几片白云。
两个人正又惊又诧四面打量,刘平说:“这洞外的树木也奇特,怎么都长满了那么长的针刺呢?”
林佳庚忽然冒出一句:“这是不是长者说的‘洞外大树长犄角?你瞧那一对一对偶生的刺像不像牛犄角?”
“可是洞外就是那么大的深潭,如果真有个小国国王和他的臣子被他的敌国困死在里面,那他们当初是怎么进去的呢,难道这附近还有别的入口?我们在四面找找,或许能找到别的缝隙钻进去也说不定。”
林佳庚慨叹:“别找了,正因为洞外有深潭,洞内有水,才构成敌人无法逾越的屏障,真要是别处还有入口,那就藏不住人了。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是我们怎样游进洞。”
两个人爬下了岩壁,隔着深潭向洞内观察。洞内深处黑黝黝的,用手电朝里面一照,只有水光,不见遮挡物。刘平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这就游进去看看。”说话就要脱衣服。
林佳庚忙着挡住:“不要命了?你的烧还没退,要进也是我进去。”endprint
话还没说完,只见潭水忽然冒着泡躁动起来,好像有巨蟒要从洞里扑出来,伴着大水“轰隆隆”喷涌而出,两个人吓得连滚带爬,刚刚逃到高处,那水不一会儿却渐渐小下来,不出十分钟又奇迹般恢复了原貌。
两人惊魂稍定,刘平调侃说:“难道碰上了妖怪,在兴风作浪?”
林佳庚也在犹疑:“这难道是间歇泉?那年我随着考察队去三江源,见过不少间歇泉,每隔一段时间喷涌一次。这倒有点像,我们等一会儿再看看。”说着看看腕上的表,下去舀了一缸子溪水,让刘平把感冒药吃了,摊开卧具让他躺下休息,自己又下到潭边溪水里寻寻觅觅,果然又找到两片古陶片,显然是从洞里被流水冲出来的,他兴致勃勃来向刘平报喜,可是扳着刘平摇了几下却见他昏睡不醒,吓得一摸他的脑门,热得烫手,忙掐人中,大声呼叫。折腾了好一会儿刘平才醒来,迷茫地问:“我刚才怎么了?”
“你都把我吓死了,快,快把这退烧片服了。”
“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呢?刚刚看到了希望,却装狗熊了。”
“这不怪你,半个月来,除了饼干方便面,也就是一点牛肉干,我怕的是真要烧出肺炎或其他毛病来,这老林百里之内无人烟,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算什么?一想到我们接近了事实真相,我就啥毛病也没有了,歇歇缓过劲来我就下水。”
“那不行,我说过,要下也是我下去。”
“你会游泳吗?”
“不会,我已经想好了,我们可以找一根风干了的树干,我趴在木头上用手划进去。”
“开玩笑吧?你这才真是不要命了,要是树干在水里一滚,你一头栽下去喂了妖精,那么深的潭水我怎么救你?”
两人正说着,洞口“轰隆隆”一响,大水又喷涌而出,不出十分钟又奇迹般恢复了原貌。
林佳庚神色笃定看看表:“这显然是间歇泉,两次喷涌间隔为三十二分钟。”
刘平拉过林佳庚的手搭在自己的脑门上:“你摸摸,我的烧退了,已经出了汗。现在我可以行动了么?”说着就要脱衣服。
林佳庚把他按躺下让他继续休息:“我们还要等泉水再喷涌几次,摸透它的规律才能行动。你瞧,天已经傍晚,你好生休息一夜,我再设法给你弄点吃的。”林佳庚说着又朝林子里走去。
他是想侥幸抓到一只兔子,或者一只什么大鸟给刘平做些汤,可是在老林里寻了许久,只找到两样他认识的木耳和蘑菇。正扫兴地往回走,忽然发现竹丛里一只竹鼠在撅着屁股啃竹笋。林佳庚出生在岭山区,小时候因为家贫,可没少抓过竹鼠解馋,那物野兔大小,煨成汤肉细汤鲜,很补身子。
这只笨家伙大概从没见过人,胆子也大,趁它只顾埋着头扒竹笋,林佳庚蹑手蹑脚从后面合着身子一扑,压在身下抓了个正着。宰杀后从头上划了个口子,扒开皮朝下一撸,撸出一个完整的肉体,形状酷似野兔。
来到刘平身边,林佳庚兴冲冲地说:“瞧我给你弄来啥好吃的?”
“兔子?你怎么抓住一只兔子?”
林佳庚怕他没吃过竹鼠,听了反胃,风趣说:“该它倒霉,该你有口福,我守株待兔它撞到我怀里了。”说着用三块石头支起钢精锅,旁边有的是干树枝,一番好炖,四处飘香,刘平惋惜:“要是酒没喝完就好了。”尽管如此,两个人已经很满足,近半个月来可算补充了一点营养。
五、残破的证据
一只四五斤重的野味两个人没吃完,第二天一早林佳庚舍不得吃,逼着刘平连汤加水全吃了,刘平的烧在夜里就退了,叫着要下水。
趁着间歇泉刚喷涌过,林佳庚反复告诫说:“一定要按照我们昨天晚上研究的方案,你是去探路,哪怕洞再深,千万不能解开腰里的绳子擅自朝里游。如果洞里啥也没有,或者有了什么疑似发现,你先游出来我们再商量第二步方案。记住,间歇泉三十二分钟喷一次,你一定要在十五分钟以内往回游。”说着把长绳的一头牢牢拴在刘平腰上,另外一头拴在大树上,随着刘平朝里游,林佳庚像放风筝样,谨慎地一点一点放绳子。
绳子放了近七十米,突然不动了,林佳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吆喝,里面没有回应;朝回拉,使再大劲也拉不动,吓得林佳庚喊声都岔了,在水潭边直跺脚,恨不能扑下去。
正在林佳庚觉得天都塌下来的时候,绳子一松弛,有动静了,忙着豁出命来使劲朝外拖。刘平从洞里露头就就嚷嚷:“有了,有了……”
林佳庚劈头就问:“刚才为何喊也喊不应,拉也拉不动?”
“我一见里面是一个比足球场还大的洞厅,就把绳子解开拴在石头上,进了洞厅一看,里面都是乱七八糟落满灰尘的人的骷髅和破烂的肋骨、头颅,再一看表已经十三分钟了,这才赶紧朝外游。”
“这么说里面真有古文明遗存?”林佳庚激动得战栗。
“我看不懂,也没有时间仔细研究。”
林佳庚稍微一思索,神色笃定地说:“我必须进那个洞厅,或许我们离目标已经很近了。”
“你不会游泳怎么进去?我可是从没带过另一个人游,如果把你带丢了,被鱼吃了怎么办?”
“我已经想好,先找来两根风干的树干用绳子绑在一起,放在水里你在前头游着往前拖,我只把手搭在树干上,借着浮力朝里游。”
两个人趁着间歇泉喷涌刚过下了水,林佳庚就这么借助树干的浮力,在黢黑的洞内游了大约七十米,好像到了岸,打开手电一照,果然是一个宏大的洞厅,地上有不少尘封土盖的破烂骷髅。可是一细看,这些骷髅有的头都离开了身子,有的胳膊腿摆的不是地方。
“尸骨这样乱,不知什么年代好像被人翻动过?”林佳庚说着吩咐刘平,“间歇泉不会喷到这里来,沉住气,仔细找,每一块陶片都不要放过。”
奇怪的是,所有陶器都是一堆堆碎片,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少量锈蚀的青铜戈矛,也是断裂不完整的……
“你瞧这是什么?”林佳庚在反复打量手里的一只烂去一半的青铜器物。
刘平跑过来一看,犹疑地说:“虽然只有一半,倒好像是鬼子手里的那种爵。”endprint
林佳庚振臂大呼:“找到了,我们终于找到了,就是它!”
“可是它怎么到了那个鬼子的手里的呢?”
林佳庚环顾一眼混乱的状况:“不知是什么年代,这里肯定有盗墓贼来过,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人把好东西全盗走了,剩下拿不走的全毁掉,就像八国联军攻入圆明园,见了宝物就抢,抢不完的就砸烂,最后一把火烧干净。”
“这么说,是盗墓贼把爵盗了出去,又卖到那个鬼子的手里。”
“这要看事情发生在什么时代了,如果是在抗日战争年代,他们还要花钱么?见东西就抢,那就百分之百是抢去的。”
“我得找个完整的。”刘平又忙活起来。
林佳庚也在翻着尸骨小心找,忽然听见刘平在那边嚷嚷:“林老师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林佳庚一看也惊讶了,那显然是一具完整的近代人的尸骨,身上的衣服还没腐烂尽,只是用指头一扒拉就碎了。怎么在这样隐蔽的地方,在众多的古代骷髅中还有一具近代人的遗骸?林佳庚忽然把目光锁定在头盖骨上,头盖骨的正中央有个小圆孔,像天窗。再搬过头颅细看,听见颅腔内“哗啦”一响,掉出一粒花生米大生了锈的颗粒。林佳庚捡起仔细辨认,更加惊讶:“子弹?难道此人是被人枪杀在这里的?”
“那什么人会跑到这里杀人呢?”刘平惊异得脸都歪了。
“难道是盗墓贼之间发生内讧,或者发现珍贵文物有的盗墓贼想独吞,发生过相互残杀的事?这类事在历史上不算稀罕。”林佳庚边说边张开臂膀量量人的长度,此人不高,也就一米六五左右,说着又从骷髅的手指上取下一块骨头,小心用纸包好。
“林老师,你那是干什么?”刘平不解。
“我很想弄清楚此人的身份,他死于什么年代,为啥被杀的。”林佳庚说着继续在四处翻找。蓦然从破碎的尸体的内衣口袋里小心取出一个类似小本本的纸质物,比身份证略大,已经风化蜕变得看不清字迹。
“难道这是此人的什么证件?如果真是这样,这可是唯一能说话的东西,我们得把它带回去请考古人员看看,它或许能够告诉我们一些信息。”林佳庚小心地用纸巾把它包好装进包,并用摄像机在死者头颅上拍一张特写。
当两个人把整个洞厅翻找数遍也没找见一样完整的器物时,只得把那些残破的戈矛、陶片、鼎的碎片,带上几件作为标本,以便请考古专家给断个代。
林佳庚安慰刘平:“够了,我们没有白跑一趟,这些残破的爵,有的还能拼凑成完整的,已经构成实物证据了,等于给那个鬼子一耳光。”之后两个人捧着相机,把,洞里的状况从轮廓到细部拍了个遍,才游出洞来。
六、神秘谜案
两个人走出原始森林的时候,衣裳破败,头发和胡子老长,山寨里的苗民吓了一跳,弄不清是山林野人还是现代人。
回到杭州,他们来不及休整就忙着办两件大事,一是把破爵的碎片复原成一只完整的爵,用环氧树脂粘牢,拿去找考古专家把这件实物和鬼子手里那件爵的照片资料做比较。专家很快就确认两种爵是属于同一品种,并通过碳同位素14测定,它属于两千三百年前的文物;二是请考古专家用仪器设法搞清楚洞内近代尸骨上那个类似小本本的物件是什么。因为年代太久、纸张破败、字迹模糊,从本本上只能大致判断出部分文字。
当确认这是一本“良民证”的时候,在场的人立刻判断出死者是一个中国公民,且是在抗战时期被人杀害的。难道死者和他的同伙都是盗墓贼,在发现珍贵文物时,他的同伙趁其不备杀害了他,独吞了所有文物,这个凶手又把其中一只爵卖到那个鬼子的手中?或者说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者的盗墓同伙就是川岛一郎的父亲,那个老鬼子出于独吞文物和确保文物只有他一家独有,也就是孤品,毫不犹豫地把中国人一枪毙命?但是这种情况可能性不大,是因为连中国人都不知道有这个洞和洞内历史遗存,历史上也没有记载,一个东洋鬼子怎么知道?
接着,考古专家经过对本本上的字用药剂处理,再次反复确认,最终也只能断断续续认出死者是男性,姓名王贵又像王责,2×岁,南×下关、葫芦×118号……
专家判断,此人应该是二十多岁的男子,那“南×下关”可能是“南京下关”,专家还风趣地猜想说,“葫芦”两个字就不知道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是居住的街道葫芦街、葫芦巷、葫芦路?这就说不清了。
“林老师,你说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现在文物断代和出处都有了,是直接把我们的考古发现一股脑儿砸在川岛脸上,还是沿着洞内死者的线索继续追查下去?”
林佳庚想了想,神色坚定地说:“追!一直追下去,追的意义在于尽管我们还不知道死者是好人还是盗墓贼,但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个世纪了,如果他的后人还在,其儿孙对他莫名其妙失踪已经迷茫了大半个世纪,思念了大半个世纪,却连一封家书都没见过。从人道主义上讲,我们不该找到他的后人,还他一个明白,让死者魂归故里,让生者安心?这是一。二,我还想了解一下死者生前做什么差使,会不会与那个叫川岛的鬼子父亲有什么联系?也就是说,死者是不是那个老鬼子杀的?这个疑案也不能完全排除。”
“那我们明天就动身去南京,死者要是真的住在南京下关葫芦街或葫芦巷,那也不难找,挨个问,一条巷子问到底就是了。”
林佳庚淡然一笑:“想找到结果谈何容易。南京大屠杀距今已经七十余年了,下关街貌已经变化得翻天覆地,尤其经过棚户区的大规模改造,平房都已经变成大楼,就拿我们杭州来说,街道名字也改了许多,解放初改过一次,‘文化大革命改过一次,找起来恐怕比大海捞针容易不了多少。”
“反正我的假期还有些日子,我们就来个众里寻他千百度,如何?”
林佳庚在刘平面前踱了几个来回,最后牙一咬,看着远处说:“这件事决不能半途而废。”接着自言自语道,“说来也怪,从来没有任何事情能这样莫名其妙吸引着我,这里面好像藏着许多谜,我日夜想,吃饭上厕所都想,可是疑云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
“是的,林老师,一个人莫名其妙死在我们面前,我心里简直有一种刑事警察破大案的神秘。不瞒你说,我的女朋友老是埋怨我,说我这个假期陪她太少,可我总觉得有一件神秘又极不寻常的事情抓住我的心。”endprint
七、寻找良民
刘平这辈子每次有事到南京,或坐车经过南京,心跳就莫名其妙地加快。眼前鬼子的飞机就像苍蝇一样乱飞,无数颗炸弹向逃难的人群中倾泻。其中一颗在爷爷的身边轰然开花,爷爷化成碎片上了天。奶奶从土里挣扎起来时,胸前还紧紧护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刘平的爸。
“瞧,下关已经像杭州某条街道一样,平房瓦房全部变成高楼大厦,哪里还有我们印象中的小街小巷?”林佳庚站在下关一座大桥的制高点上,伸长脖子环顾四方。
刘平没吭声。他下了火车就买了一大张市区地图,走着坐着都把头埋在地图上,此时听了林佳庚的话,才抬起头来居高临下看着满眼陌生的闹市,无奈地说:“地图上都找遍了,哪有什么葫芦街,葫芦巷,连‘葫芦两个字都没发现。”
“这样,”林佳庚已经思考成熟,“我们先去下关地区档案馆找户籍资料,从敌伪时期一直翻到改革开放之前,见到二十多岁叫王贵或王责的人就摘录下来,深追下去,虽然工作量大些,却不失为一条捷径。”
“好主意。”刘平佩服林佳庚的稳健和机智,每次遇到难题总能想出办法来。
下关从敌伪时期到改革开放时期的档案浩如烟海,两个人在故纸堆里钻了两天,敌伪时期的档案内容多是敌伪政权在各个阶段的组织机构,行政官员概况,各个派系的斗争,以及从各地各种渠道收集的地下共产党、八路军活动情况……就是很难见到具体街道的户籍资料。
林佳庚说:“看来在这死的档案上寻找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下一步该找活档案。”
“活档案?”刘平不解。
“我计算了一下,死者要是还活着,如今也该九十多岁了,也就是说在他二十多岁时,能见到他或和他熟悉的人,包括他的弟弟妹妹也都至少是七八十岁的人了,我们该向这个年龄段的老人打听。一是打听人家知不知道有个葫芦街或葫芦巷,二是询问他认不认识有个叫王贵或王责的人。”
“一个下关地区这个年龄段的老人何止成千上万,我们就这样一家一家敲门去问?”
“我们先不必去敲门。你想想,如今的七八十岁的老年人喜欢在什么地方活动?”
这句话打开了刘平的思路:“喜欢在老年活动中心下棋、打牌、搓麻将,在社区广场打太极,跳交谊舞、扇子舞,在街角公园里遛鸟侃大山……”
“这就对了,这样找到的就不是一个,至少也有两个三个,甚至是一群。”
“即便如此,那也得找到猴年马月,时间允许么?”
林佳庚笑着安慰:“不要紧,到开学那天你照常去日本上课,我继续找,哪怕耗他个一年半载,我认了,不撞南墙不回头。”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初夏的阳光刚刚在东方酿出鱼肚白,街道上已经有了身穿运动服小跑的老头,身背宝剑行走如游侠的老太太,有集中在公园里白鹤亮翅的,有铺上地毯练瑜伽的,也有在街角公园边拉呱、边扭扭屁股晃晃肩的。
“请问老师傅,这一带在改革开放前有没有叫葫芦街或葫芦巷的?”
被问的老头或老妪摇摇头,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说自己家改革开放后才搬过来。如此问多了,也有以怀疑的神情反问的:“你二人是做啥营生的?打听这些做什么?”
二人不得不自报家门,说是在寻找一户人家。
就这样东问西问问了一天,问得口干舌燥,矿泉水喝了几瓶,依然没有一点收获。
晚上找个客栈住下后,两人在大排档喝了些闷酒。
林佳庚说:“其实我们今天有收获,收获的是一个教训。我现在已经初步断定,我们要找的应该是一条消失的葫芦巷,而不是葫芦街。”
“此话怎讲?”
“你想想,”林佳庚说,“街很大,巷子很小,如果是一条葫芦街,我们问了这么多人,总归是有人晓得的,巷子因为很小,多数人不知道是合理的。”
“这话我相信,可是那么小的巷子,又被如今的高楼大厦替代,那不是更难找?”
“明天我们找老年人集中的地方,把从洞中拍摄的照片摆出来,这样会把老人们吸引过来,让更多人一传十、十传百,消息是不是比我们跑得快?”
第二天傍晚,在公园里老人扎堆的地方,照片一摆出来,果然不少老人围上来。刘平指着照片上的骷髅高声宣传:“此人是大半个世纪前,被人秘密杀死在一个杳无人烟的山洞里,根据他身上携带的良民证看,他就是南京下关人,曾经住在葫芦巷,我二人是想为他找到亲人,并让亲人去收遗骨,让其灵魂回归故里。”
围观的人像在听着一桩传奇,又听说两人是做好事的,有的感叹,有的猜疑,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虽然第二天也收获不多,但第三天早晨两个人刚出现在公园里,就有一位戴眼镜的老妪在等着了:“二位同志,听说你们是做好事的,在找原先的葫芦巷,我家曾经就住在葫芦巷,巷子不大,可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就改成向阳巷了,眼下早已经拆除干净,变成大楼,改名叫‘馨雅花园”小区。”
“老大娘,”林佳庚急着问,“你家曾经住在葫芦巷多少号?距离118号王姓人家有多远?”
“远不算太远,就是对于王姓人家没有一点印象。”
“那么你估计这家人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巷子拆迁后,有的在别的地方买了房,更多的人家和我一样又搬回到‘馨雅花园小区,这家人是不是如今也在小区,就说不定了。要不你们先到小区问问物业的人,一打听就知道全小区一共有几家姓王的。”
“这个小区在什么方向?有多远?”刘平问。
“打的士说去馨雅花园小区,花个起步费就到。”
两人感激不尽。
八、他到底在哪里
小区内姓王的果然有二十多户。在物业的指点下,两人敲响了头一户的门。一连敲了好几下,门才谨慎地开了一道缝,夹着一张老妇人的脸,突兀地问:“找谁?”
“请问大娘,七十多年前,你家有个亲人叫王贵或王责吗?”endprint
老人显然听岔了,生硬地答:“我家没有这门亲戚。”说着就要关门,嘴里还嘟嘟囔囔,“不是推销就是撒广告,眼下什么样的骗子没有?”
刘平忙着掏身份证想证明自己是好人,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敲开的第二家门倒是搭上了话,主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也很快听明白了两个人的意思,可是人家是小两口单住,屋里没有老人,关于七十多年前的话题一问三不知。
就这么整整找了一天,敲了十几户王姓人家的门,不是家里没有人,就是回答不知道,或睁着一双怀疑的眼睛爱搭不理的。
第二天午后,从不抽烟的林佳庚买了一包好烟。
刘平以为林佳庚心里烦,破例抽烟解解闷儿。
下了楼来到小区中间的树荫下,见有老头在下象棋和打扑克,林佳庚走向一堆下象棋的老头把烟挨个散一圈,这才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两人说明来意,很多人都摇头,只有一位坐在马扎上、怀里抱着拐杖的老人问:“二位问的是七十年前的事?到底问的是王贵还是王责?”
林佳庚忙着答:“王贵和王责两个人的事情我们都想问问。”
“如果你们问的是葫芦巷118号,那就只有一个叫王贵的人,七十年前出门做生意就失踪了,至今音信全无。”
“老先生,这么说你认识此人?”林佳庚十分激动。
“他家是我的近邻,我住在葫芦巷119号。只是我那时才十几岁,他已经二十多岁,并娶妻生子了。”
“这位王贵是做啥营生的?目前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说起来话就长了。因为个子小身子单薄,他去码头干了不久就累得吐血,从码头上下来后光是我记得的他就卖过香烟,贩过鲜鱼,偶尔也跟着人家贩几回私盐……他失踪后那个家庭就惨了,父亲死于南京大屠杀,不久儿子又失踪,老妈妈为此哭瞎了双眼。媳妇一看没有日子过了,丢下祖孙二人跟着别人跑了。”
“这么说他老妈妈也不在了,只剩下个儿子?”
“他那瞎眼老妈妈生活上没有分文进项,就靠孙子领着四处乞讨,衣裳破了看不见补,浑身的虱子看不见捉,死撑活挨把孙子拉扯到能够着锅摸着碗,也腿一蹬眼一闭死了,丢下那孩子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请问你二人在哪里当差?怎么想起打听这些陈年旧事?”
刘平忙把身份证取出给老人看:“我们是杭州人,我是学生,他是老师。我们想搞清楚一件事情的历史真相。”
“哦,是这样,我们与这位叫王贵的先生无亲无故,素不相识,”林佳庚从包里掏出死者骷髅的照片来,“其实王贵早在抗战时期就死了,被人害死在川南原始森林中的一个大山洞里,这照片上就是他的遗骸……”
老人们骚动起来:“七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你们怎么断定照片上的就是王贵?”
林佳庚取出用报纸包着的良民证给大家看:“这良民证是从遗骸的内衣兜里发现的,经过考古专家用仪器鉴定,名字叫王贵,二十多岁,家住南京下关葫芦巷118号。”
老人们七嘴八舌:“这就奇怪了,一个南京人,当时交通也不便,怎么会被人害死在那么远的地方?”“他去山洞里做啥?”王贵的邻居补充说:“王贵的胆子小,忠厚老实,也不会和谁结怨呀……”
“这也正是我们想解开的问题,”林佳庚进一步问王贵的邻居,“老先生可知道,王贵生前常与哪些人来往?除了扛码头、卖香烟、贩鲜鱼、贩私盐,他还做过啥营生?”
老先生沉思良久,很笃定地说:“我知道他只做过这几样生意,是在和人家合伙贩私盐时被鬼子抓住的,说是要枪毙,可是没几天又放回来了,并让我父亲给他帮忙照看家,他要出远门做生意。”
林佳庚迫不及待地问:“他说没说和谁一道出门做生意?去什么地方?”
老人深思着摇头。
“我想问的是,他生前有没有和鬼子有来往?”
老人迷茫说:“不记得,从那时起他一去就没回头。”
“他的儿子还在吗?是不是也住在小区里?”
老人不解说:“找他儿子有什么用呢?虽说眼下也是古稀有余的人了,可是他父亲走时他才六七岁,能知道什么?”
“他父亲的遗骨找到了,是他们全家的大事,我们很想亲自把具体地点和事实告诉他,帮他了却一桩心愿。”
可是问来问去,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从葫芦巷搬出去,也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是死是活。
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刘平接到家中父亲的电话,说明天就是东京大学开学的日子,机票已经给他买好。刘平拿着手机正和父亲商量,能不能推迟一个星期去日本?这边的事情马上就有眉目……可是林佳庚知道刘平的父亲是个作风严谨的教师,一把夺过刘平的手机:“刘老伯,刘平马上就赶回杭州,不会耽误明天的行程,请您老放心!”说罢转而问刘平,“你怎么不早说?这要耽误了报到时间怎么办?”
刘平说:“我总觉得我们要追查的故事里隐隐约约有个老鬼子,这件事情不查个水落石出我不甘心。”
林佳庚沉思说:“我有同样的感觉,可是这要靠证据来说话,我们所能找到的证据呢?找王贵的儿子?他当时只有六七岁,但是或许还记得一点什么,可是南京市这么大,谁知道他在哪里?所以,你去上你的学,剩下的事情我来慢慢做,我们相互保持联系。”
九、公诸于众
刘平来到日本除了读书学习,一点也没闲着。他带了杭州几位现代知名画家的作品,一有空就往拍卖行跑,一边以拍卖为幌子,一边和那位主拍山本先生套近乎,并无偿奉送他两幅字画,除了想弄清楚川岛一郎的情况,还想弄清楚他父亲那个老鬼子在二战时期的情况。
可是山本先生是个执业严谨的人,虽然对中国人民怀着友好的情谊,对这位中国留学生也很喜欢,却严守行业秘密。刘平得到的唯一一点关于川岛父亲的情况,就是他的名字叫川岛野田,有收藏爱好,二战时期一边在中国“做生意”,一边为日军收集军事情报。
那是个星期日,刘平应邀去欣赏山本最近淘来的一幅字画,没进门却听到悦耳的钢琴声。刘平不仅知道那是川岛的女儿惠子在弹琴,而且知道她此时为谁在弹琴。刘平对自己的形象很自信,一米八二的个子,眉宇间藏着英气的脸,年级有名的篮球中锋,两人又是东京大学同年级校友。每次来拜访她的父亲,惠子端茶倒水的殷勤超过对待一般同学。endprint
刘平来到门口还没见到人,就朝着琴声鼓起掌来。应声跑出来两个姑娘。惠子介绍说,这是她同班同学,名字叫川岛枝子。
刘平率先伸出手:“你好,我们在球场上见过。”
“是的,我经常看你们的篮球比赛,你是个优秀的中锋,还是年级篮球代表队员,不是吗?”
“谢谢枝子小姐的关注,看来我们已经是老相识了。”
正说着山本先生从书房迎了出来:“刘先生,你和枝子小姐啥时候认识的?我原本要做介绍呢。”山本说着将刘平和枝子引进收藏室,除了欣赏山本新淘来的那幅八大山人的山水画,还参观了他的收藏。刘平这才知道山本还是个收藏家,收藏的古玉器、瓷器、陶器、青铜器琳琅满目。
由博古架上的青铜器,又提话引话说起川岛手里那件罕见的青铜爵,山本似乎是忽然想起说:“刘先生恐怕还不知道吧?枝子小姐就是川岛先生的爱女呀。”
刘平极力掩饰着惊讶,他本想通过山本了解川岛父亲二战时在中国的活动,山本碍于行规不好说,刘平今天和枝子的见面,是山本的无意安排,还是故意撮合?这难道不是通向川岛的捷径?因此在天近中午时,刘平问山本:“山本先生,中午我想请你和两位小姐聚一聚,先生和二位姑娘肯赏脸吗?”
山本抱歉地大笑:“你们年轻人相聚,我就不掺和了。何况我和渔友昨天已经约好,中午钓上鱼来就地野炊,谢谢刘平君!”
两个女孩对刘平都有好感,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在海边一座有着中式古典风格的餐厅里,刘平可是狠花了一笔,喝着法国香槟,就着日式烹调的河豚,从鉴真东渡,拉呱到中国和日本的书法、茶道。从谈话的侧面刘平知道,枝子的爷爷,那个老鬼子二战时期“做生意”几乎走遍中国各个角落,采集了许多中国的民谣和民间传说。那么,难道就在这过程中得到了这首民谣——
山洞连着一条河
洞外大树长犄角
要问我从哪里来
请让溪水对你说
刘平貌似忽然想起说:“枝子小姐,听山本先生说阁下茶道造诣颇深,在下何时有幸品尝一下呢?”
“能为刘平君献茶艺不胜荣幸,那就在下个周日请惠子和刘平君一道光临我家?”
“谢谢,一言为定!”
在南京。林佳庚寻找王贵的儿子可是大费了周折,没有人知道王贵搬迁到何处,好不容易找到几家原先居住在葫芦巷的人家,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说好像搬迁到什么什么地方,单就这“什么什么地方”就把他害苦了。
这两天他终于找到一位曾经管理过葫芦巷户籍资料的退休老人。老人听了林佳庚的叙述很惊讶,也燃起对日本鬼子南京大屠杀的仇恨,让孙子开着车,老人领着林佳庚追寻旧时葫芦巷那批户籍资料。经过几天周折,一直追溯到市档案馆,终于在一批旧档案中找到王贵的儿子王贤的原始户籍本,在迁居一栏中注明王贤早就迁移到长江边上去了,所在街道巷子的名称也很具体。
终于见到王贤,他已是两鬓如霜、七十出头有儿有孙的老人。林佳庚说明来意,王贤惊骇半天才说:“你是不是弄错了?我父亲失踪已经大半个世纪,怎么会被人害死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还是人迹罕见的深山老林?”
“这也是我想弄清楚的,你父亲当时扛过码头、卖过香烟、贩过鲜鱼和私盐,后来跟人家出门做生意,一去就没回,对吗?”
“请问先生你是做啥的?怎么知道得这么具体?
“在下是杭州人,刚从日本留学回来,”林佳庚取出照片,“请看,这尸骨的头上有枪眼。”又取出一粒报纸包着的子弹,“这是从头颅内发现的,还有这良民证,姓名是王贵,家住葫芦巷118号……”
王贤想起父亲失踪后,因为家里断了生活来源,母亲也跟着别人走了,剩下奶奶把自己拉扯到六七岁也因病而去,想到自己流浪漂泊的日子,早已经泣不成声,却仍然将信将疑:“父亲跟人家无冤无仇,是什么人要下这样的毒手呢?难怪父亲平时出门就出门,只有那回出门前还流了泪,这件事一直刻在我的脑子里。”
林佳庚说:“我何尝不纳闷儿?要不这样,我带回了遗骨上的部分组织,请王先生做个亲子鉴定如何?”
王贤首先安排好林佳庚的食宿,对做亲子鉴定的事有点迫不及待。
在日本。川岛出门会朋友去了,刘平对枝子小姐的茶道惊叹不已,净手,焚香,礼诵,每一步都像完成一个虔诚的古典仪式。枝子小姐却很谦逊,说茶道的源头来自中国,且是爷爷从青城山道士那里学来,手把手教给她的。
“这么说你爷爷到过中国许多地方喽?你从爷爷那里知道中国有哪些有名的景点或神秘的地方?”
“那多了,”枝子忽然想起并从内室取出许多关于中国的老照片,敦煌、嘉峪关、麦积山石窟、贵州石林……刘平翻着翻着,忽然把目光锁定在其中一张上,那分明是原始老林深处间歇泉的外景,照片上并排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留着仁丹胡子,另一个身高大约一米六五,和洞内的死者身高相仿。刘平指着蓄着仁丹胡子的那个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就是枝子小姐的爷爷了?”
“是的,他身边那位是中国人,是爷爷花钱雇的旅游向导,两个人走了许多地方,也结成了莫逆之交。”
“莫逆之交?”刘平在心里冷笑,嘴上却一边赞许这些老照片拍得好,有许多景点自己还没去过,一边很自然地用手机把其中几张拍下来。
南京。当DNA鉴定结果出来,证明死者和王贤有百分之九十八是父子关系时,已经古稀之年的王贤号啕大哭,领着全家人跪在林佳庚面前,一是感谢林佳庚让尘封了大半个世纪的亲情疑案真相大白;二是恳请林佳庚即刻领路把亲人的遗骨运回来,让漂泊异乡的冤魂还归故里。
可是谁是凶手的事情还没弄清,林佳庚正在左右为难,蓦然接到了刘平手机传回的照片。当林佳庚听说照片就是从川岛家发现,其中蓄着仁丹胡子的人就是川岛一郎的父亲川岛野田时,立刻指着照片中另一个人问王贤:“你认识照片上这个中国人吗?”
王贤接过照片左看右看,忽然大喊:“这就是我的父亲呀!”
林佳庚面色凝重地自语:“凶手找到了,找到了,终于找到凶手了。”
“凶手?凶手是谁?”王贤讶然。
林佳庚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讲来。
“怎么又是鬼子干的事?我们到底还有多少国仇家恨没有大白于天下?”王贤顿足。
林佳庚说:“国仇家恨桩桩件件都流着中国人的血,他们中有些人就是不敢面对。”说着拿起手机和刘平商量一番,最后面对王贤,“我们后天一道飞往日本,先去了却一件事,回来再去运回你父亲的遗骨。”并对王贤说明了这样做的原因。
三日后,日本东京。
一场记者招待会正在举行,三个中国人把一件古文物爵的出处、断代陈述一遍,接着慷慨激昂地揭露了川岛野田在二战时期盗墓贼和杀人犯的龌龊嘴脸,并当着世界记者的面展示了相关实物证据,一下子把川岛的祖宗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
接着,各大报纸很快把消息四处传播,川岛一郎像当头挨了一棒,从此在古玩界销声匿迹。
责任编辑 孟 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