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齐鲁周刊》的时候,这份杂志还刚刚从一份叫做《东方讯报》的报纸转型。她改变了原先的气质,变成了一份有《南方周末》那样有信念的杂志。在济南大明湖南岸的一座小楼中,一群活力四射的记者,开始了为新闻理想而奔波的日子。当然,现在谈理想,已经成为人们耻笑的对象了。可在那个年代,我们不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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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在洛阳一个舞厅,发生了一场烧死300多人的惨剧。在得知消息的那个晚上,总编辑张慧萍对我说,刘彦,收拾一下出发。我说,好。没有半点犹豫。
从出发到回来,只用了三天时间,稿件是在火车的餐车上写成的,一万多字,三篇。在这三天里,我闯过了被警察封锁的事故现场,到了黑暗的舞厅之中。一片黑乎乎的,被大火焚毁的楼梯上,有一个亮晶晶的化妆盒。那曾经是哪一位如花的姑娘心爱的首饰,又曾经照过什么样的明媚容颜呢。
我还和《燕赵晚报》的记者胡杰假扮受难者家属,闯过了警察的三道防线,到了殡仪馆,见到了那些尸身。那些因为喘不过气而致死的人,如同一个吃惊的人那样张大了嘴巴。在回来的火车上,我想起那个亮晶晶的化妆盒,这是这次灾难事件中留给我的最难灭绝的记忆。
文章写到了那些死者,也追问了灾难发生的原因。可有时,人们似乎是这般无力:即便是防火设施和消防局的检查都齐全完备,那又怎么样呢?2000年之后,各地的火灾仍然频发,仿佛在这个干燥的世界中,唯独不差的,就是那么一根根,小小的火柴。这干燥,充满戾气的世界,仿佛丢失了她原有的秩序,跌跌撞撞地在所有人的不安全感中仓皇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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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4月11日,A股上市公司济南小鸭以2002年度亏损2.08亿的业绩被“ST”。至此,济南市市属及管理的5家上市公司ST小鸭、ST金泰、ST渤海、ST轻骑和 ST济百,因连续两年以上亏损或每股净资产低于股票面值等原因,均被特别处理,成为一色的ST。济南上市公司上演了一出“全军覆没”的悲剧。
这一新闻不但轰动了济南市,也轰动了全国。因为当时以全国的省会城市而论,还没有任何一个城市主管的全部上市公司集体出现沦陷的悲剧。因此,编辑部决定将这一问题调查清楚,以还原事实的真相和明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调查并不烦难。从表面上说,公司治理结构的不完善,肆意的多元化和扩张,最后都导致了问题的爆发和出现。但是,如果把上市企业比作蝴蝶的话,那么,任何一个上市企业蝴蝶翅膀的每一次翕动,都足以引起股市的轩然大波。表面上,济南这5只ST蝴蝶各有各的问题,但究其深层原因,无一不与济南的空气有关,与企业家环境的氧气稀薄程度以及体制造就的对翅膀扇动时的阻力有关。
济南身为经济大省山东的省会,也是山东的经济命脉之一,众多大型国有企业都身在此地。在官员意志和对企业的干预,与企业家成长的非市场化路径结合起来,酝酿了深层的悲剧。市场化国家的企业成长,无不经历了风风雨雨的市场竞争与博弈,才会诞生真正在市场中栉风沐雨之后胜出的企业家。这样的企业家,对市场有准确的判断力和弹性,也会珍惜每一分股东信任交与的钱,更不会像中国的国有控股的上市公司一样,随意对待这些巨额融资。但是,很不幸,在官僚体制中成长起来的国有企业家,十几年前,很少能像张瑞敏那样已经完成了分身更替的企业家。
中国的上市公司准入制度,又为这一悲剧奠定了基石。靠各地的政府背书和给国企输液的股市设计,从一开始就扭曲了市场优胜劣汰和遴选的功能,从而把一大批看上去有光环的国有企业送进了A股。准入制度的设计,也为这些企业被ST和以后不断地被重组留下了伏笔。说到底,准入制度导致的壳资源成为稀缺资源功不可没。
这一切的扭曲,终于导致了ST济南的悲剧。然而今之视昔,犹昔之如今。中国的股市功能,审批准入制度,以及A股上市公司的质量,在过去十几年间虽然有所进步,但进步又有几何呢?这是我们今天看到这一则老去的新闻,不得不发出的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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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济南的日子里,作为记者的我,还曾经为了留住老济南最美好的记忆而行动。2003年五月的一个月圆之夜,在500年的高都司巷拆迁现场的一片瓦砾中,我碰见了正在此凭吊的古建筑家姜波。他的大胡子在月光下是那么显眼,而又深邃宁静。之后,杂志用了很多摄影,都来自于他的镜头。然而,一群媒体人和热爱老济南的知识人的努力,终究没能抵抗住商业街气势汹汹的驱赶,月光下的青砖小瓦和500年不灭的文明,终于被推土机从湖畔的静谧优美之中消灭了。
只是那会儿,年轻的,作为记者的我们还没有感受过任何彷徨。权力的侵蚀,商业化的压力,我们还感受不到,每一次采访和出发前也总是笃定而有朝气的。
(刘彦,女,《财经》杂志学术和宏观经济编辑,前《中国新闻周刊》编委。天则经济研究所中国企业研究中心研究员,华人哈耶克学会成员。2000年至2004年夏,就职于《齐鲁周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