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霞
这是一份周刊的野蛮生长,所有的故事要从选题会说起,那是思想的大杂烩,烽烟滚滚的战场。此时,所有的人都在“精神流浪”,准备好了给这个时代重重一击……
又开选题会了!新人准备了一些紧张,老人残留着恐惧,隔壁部门拖着凳子,立志和命运搏斗的“唰唰唰”低头写着发言草稿……编辑部的人兜里揣了个打火机。
从忐忑、抗拒、认命到权当享受,编辑部已经统统变成“自发性受虐狂”。
这些年,我们经历过各种防不胜防。最近做了一期《户口改变中国》的选题,从城市生存调查到户籍改革在济南,从户籍制度背后的资源倾斜到“你这个王八蛋”的唾骂,从买户口的历史往事到流浪里的文化创造……同事们摸爬滚打两三天,城东城西四处跑,硬性新闻、文化延伸、制度反思、趣味调侃,一道配料都没少,选题总算做的响当当了吧?腰杆子直了不少去见她。
一张封面图片却又把我们以为好不容易能堵住的“花园口”炸决了堤!户口?改变?中国?如此抽象而宏大的命题,每一个词都是一种指点江山,如何用一张图片展现这三个关键字?同事们千辛万苦从图片库里找到一些孩子排队进幼儿园,老妇人抱着娃娃的照片……看得出总编忍了很久才放下戳着我们鼻梁的手指:“你们这些没有灵魂,没文化的人!”
翻一张,她说“没个性”;下一张,她说“不生动”。最后她灵机一动,让一位正带着孩子在加班的女同事抱起自己儿子举着一个户口本拍了张照片上了封面。
皆大欢喜。选题会上我们说:“还是得演自己,还是得从生活里找素材!”总编眼皮都没抬,“演自己你就能演好?卓别林参加卓别林模仿大赛才拿了第三名呢!”所有人面面相觑,编辑部噗嗤一笑,赶紧打开笔记本记了下来。
这些年我们就是和她在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里度过,总想把她脑子里的“小虫子”掏干,做出她所有能想到的五味俱全堵住她的嘴。可总避免不了“吃完热菜打厨子”的命运,总也追不上她心里的风筝。
从哭到笑,只要一秒钟;阳光和乌云从来抵达不到她身上,因为她就是天气。不过能在“天气”里笑出来也是一种本事,编辑部这些年很大程度上的成功其实不是一个个选题,而是能为她笑出来:卓别林参加卓别林模仿大赛才拿了第三名呢!——这其实是一句多么富有深意的话,所有的工作冲突和职务矛盾都能因为这些智慧像风筝一样飞起来,互相一起飞起来。
其实我们懂她的意思,她希望的是一种指点江山。每天繁冗缠身,她未必一时就能够知道什么是一张图片上的“户口改变中国”,但是她要我们的想象力和她的直觉在瞬间吻合。
想象这种东西是要把所有的灵魂交出去,交给一个东西。如果不用上灵魂,柔软点会替桌子心疼她哐哐拍的手,现实一点就会只有乌云和眼泪。能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刊物的成功。一本杂志首先要寻找的不过就是一种共同的精神气质不是吗?
总编总说编辑部才是她“亲生”的,我们才是她的“座上宾”,可这“座上宾”常常就是在热锅里爬。《致命的污染——除草剂30年》是我们两个月前的选题。除草剂滥用调查、生态农业调查、文明的悖论、母亲产业和商业罪恶……其实外人看,有什么毛病?
她直接砸给我们一脸冰雹:“猪没拔毛你就要端上桌吗?你们为什么不做准备?你们为什么不提前准备!”挨了当头一棒,编辑部试图辩解“我们经过大量采访和调查”,并一一列举所到的村庄。总编勃然大怒,愤怒离席,板凳桌椅哐哐作响,大吼着要我们找出一稿草样互相对质,扭头进了洗手间。
当天她穿黑色无袖斗篷外套,出门的时候是带风的,门在她的心里应该是被摔上的。一稿找出来,她也从厕所回来,装饰出平稳的语气问我们:“你们说,是不是没动脑子?”我们说:“是没想仔细。”
有时候编辑部的“知识结构不够深厚,角度错了。”是一种休战,也是一种无奈。无奈成一种“恕卑职无能”,一种共同的无力。
这种“无力”和“拉锯”弥漫在我们几乎每次选题会上。《消失的济南府》的时候她不放我们走,来回在办公室里兜圈,对着坚持“几本书里的老济南”就可以结尾的我们几乎要砸烟灰缸;《抗战时期的山东女性——那时鲜花》的时候她把我们所有的创意用“雷声”一个个轰回去:山东女性家与国?你是画大饼吗!玫瑰与救赎?太单一、太矫情!山东女性生死场?夸张!……
我们渐渐都明白她要我们变成什么人,一种她的梦想和想象,一种革命。比如《除草剂》她不想要一个看着完备的结构,她设想我们成为一个带着问鼎气质的人,渴望我们真的把“除草剂”放进心里,一瞬间成为“橘子洲头”那个人。
她责问我们:“你们除草剂的知识不够为什么不采访行业的顶尖专家?”时常讲一些自己打乒乓球的例子,说她的教练举办了一个“同门大赛”,结果“毕业”的老学员全军覆没输给了正在培训的新学员,“因为他们学完课程之后就变成了野路子,不再和高手对战。”
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有几十号人坐在办公室里围绕着她,长方形办公桌的最南侧是她的位置。总编首先是一个位置,我们也是一些位置。编辑部一把手和最高领导的坐席是一直是对冲着的。
有一次周一例会之后讨论一个《爱情承诺史》的选题,其他部门的同事汇报完一周工作纷纷离去,编辑部的全部同仁按照惯例被留下来,和她留在只有选题操作的世界。只有选题制作,一切变得轻松简单,她从冰箱里给我们拿出酸奶、新疆葡萄干、大红枣,一人发上一根烟,我们也纷纷掏出兜里的打火机,吞云吐雾。
从特洛伊战争到官员情妇保证书,从邓肯的荒诞到普希金的多情,互相嬉笑怒骂说了很多“出轨,放P,背叛就是人性”等调侃。编辑部的一位同仁感慨,“爱情这玩意!人和人都是一座孤岛,没办法互相理解沟通。”
当时,长条桌后的卷帘半合着,夏日清晨的太阳照进来,总编在太阳光里抽着香烟说:“那也不一定,得分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有些时候人是可以互相理解,灵魂在一起的,但不可能永远。”整个房间一片静默。
“风暴”的意思是说有对抗,有战争,有雷电加交,“选题会风暴”几乎没有和平。“我是一个总编,有哪一个总编像我这样给你们想观点!想封面图片!”总编经常对着我们编辑部大吼大叫。
我们会在她提到我们名字的时候本能的警醒起身上的汗毛,但是这些家常絮语或者雷霆之怒背后的孤独和呐喊,往往也只能当做互相的一些无能和无力。理想和职位这两种东西叠加在一起,让我们从对冲的位置坐在一起过,也会让我们再各自回到南北极。
《当代出家人》那个选题是我们第三次说信仰,临到周三看大样的夜晚,编辑部被集体“绑架”到她的办公室。人人都已疲倦,灵魂栖息?当代困境?自我回归?我们再也找不到新鲜的角度。
那个夜晚她说:“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庙宇。每一个人都是一种信仰。我的身体就是我的庙宇,我的灵魂就是我的信仰。”当时已是深夜,同事告诉我,她正好抬头看了看窗外,总编的背后有“半个月亮爬上来。”
无论身为个体还是彼此之间,我们都是一场“灾难”。 但是“灾难”里也会有“月光”。
关于月光,我们2012年中秋节做过一个封面的选题《不一样的月亮》。编辑部的所有同仁跑遍看守所、养老院、失独家庭……写了一些底层人的月光。其中有一篇是《瘸腿鞋匠与三条狗》讲述的是距离我们周刊五百米远的文庙门口的一个流浪汉的故事。
稿子里这么写:“守着一条狗、一架修鞋机的老人,却仿佛‘达摩流浪者蜷缩在马特峰那快岩凸上,对世界说着他快乐又无所谓的感觉。”
这些年的每一天,总编和编辑部的同事都路过那个流浪汉。流浪汉本质上都有一种芒鞋破钵、目空一切的气质,他们身无分文,坐在街头,浑身破烂,喝酒作乐。他们和我们无论在身份还是际遇上都是天差地别,但是在这期中秋节选题的同一片“月光”下,我们有过平等,有过灵魂的类似。
无论是一起抽烟,还是互相对抗,在某个时刻我们都是“流浪汉”。大喊着“人要和世界顶级高手对战”的时候,总编其实一直忘了自己身在济南;选题会上的“风暴”也不是济南某个四层小楼里的一场战争。
她时常问:“我说的有没有错?”——我们一直没有正面回答。在这种目空一切的“精神流浪”的时刻,在我们沐浴着共同的“灵魂月光”的时候:总编,你是没错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