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于你。
——《圣经·旧约·约伯记》第一章第十九节
老萧死了,这让我始料未及。按道理说,我应该死在他前面。我比他大两岁,我属鼠,他属虎,从属性上来讲,他站在食物链的顶端,而我是个任人驱赶的小东西。从年龄上说,如果我们两个一起活下去,不生病,也应该是我先死,这么说似乎有点奇怪,不生病的人该如何死去呢?死无论怎么突然,似乎都要走过病变的过程,即使从三十层楼跳下,脑袋接触到水泥地面的一瞬间里,好像也是先有一个组织飞散崩坏的过程,然后才是死亡。不过老萧曾经跟我说过,经他的研究发现,病和死是两码事。病是理性的,或者换句话说,是写实的,而死亡,是哲学的,换句话说,是诗性的。他这么告诉我的时候,我们两个还是朋友,所以我深以为然,也曾经把他这套理论跟别人讲过,忘记了是否注明了出处。而后来我们交恶,我想把他和跟他有关的东西全盘否定,但是发现很难,一种言论一旦与人分离,就生发出独立的命运,有的甚至相当强悍,你越是想要否定,越是沉溺其中,否定的过程成为了一次更为深刻的领悟。
就目前来讲,老萧在死亡这个章节里毫无疑问地领先了我一步,就像某些享乐主义人士说的,再丰富的想象和再严密的逻辑也抵不过切身的体验。而且他这一死,也就拥有了永远缄默的权利,就算你具备了击败他的能力,也无法促成击败他的事实。他的死是小米告诉我的,当时我正在公司上班,为客户量身定做一套理财计划,所谓理财,就是说服对方把他的积蓄借给我使用,如果使用不当,到了还款的日子,就把别人的积蓄借给他使用。据我的观察发现,有很大一部分人,会因为你送给他一个价值二十块钱的“太阳能手电筒”而把毕生的积蓄交给你。所以我通常会自掏腰包,准备各种各样的小礼物,待摸清对方的品性之后,酌情赠送。那天我正在给一个四十几岁的妇人出示一面能够瘦脸的镜子,即使胖头鱼照上去,也如泥鳅一样纤细。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礼貌地说了你好,因为我本人也经常会打骚扰电话,十个里面有五个,会不声不响地接起,不声不响地挂掉,这是比被骂几句更难过的事情,好像自己身上有种难闻的气味。可是这次十分奇怪,我说了你好,竟然轮到对方沉默起来,我说,无论您是哪位,我都是您最贴心的理财经理,您的每一份积蓄都是我的生命,我会像捍卫自家庭院一样去捍卫。那边又沉默了几秒,说,说不出来,给你发短信吧。说完电话挂掉了。那声音十分熟悉,可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两分钟之后,短信来了:老萧死了,有事请你帮忙,我是小米。我把短信看了两遍,确认应该没错。我跟坐在对面的妇人说,姐姐,我收工了,镜子你留下。她说,我还没决定买不买呢。我说,没关系,不买也送,买的话我再送别的,记住我的电话号码,还有记住,我是您最贴心的理财经理,您的每一份积蓄都是我的生命。她说,知道了,你会像捍卫自家庭院一样去捍卫。我站起来拿起手提包,走出公司,找到一片非常空旷的地方,把电话拨了回去。
关于老萧,小米和我的关系,如果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可以这么来讲:老萧是诗人,我的朋友,小米曾经是我的女朋友,后来和他跑了。我也曾经喜爱过诗,大学里写诗的人不多,诗社也没有,据说曾经有过,在八十年代,油印的刊物,但是在八十年代末的时候,因为有人成了“暴徒”,手里拿着诗刊作为武器,妄图击穿坦克,看起来相当危险,诗社就被断掉了。到了二十一世纪,曾经有人搞出一次复兴,不过由于领头的乱搞男女关系,使几个女孩儿相互撕咬,后来到了寻死觅活、分别割腕的程度,闹到了校方,诗社又一次消失了。我从高中时期开始写诗,写在教科书的空白处,从未示人,从未朗诵,也从未想认识另一个诗人。在那个年纪,写诗对于我来说,等同于自渎,属于应该在被窝里干的事情,是无法启齿的快乐经验。大学里的第一个圣诞节,晚上下起了大雪,寝室的温度降到了零下二十度以下,供暖系统彻底失灵,暖气管爆开,流出冰碴,饭盒里的面条冻成满头乱发的方脸,所有被褥都变得像纸片一样薄。室友们挨不过,全都上了街,伙着女生去了市里的教堂,据说那座教堂有座大钟,一年到头只被允许在今夜鸣响,一旦响起,就会传遍城市的四面八方,第二天就会多了许多信徒。我留在寝室看书,《白鲸》,“别的诗人用颤音赞美羚羊柔和的眼睛以及从不落地的鸟儿的可爱的羽毛;我没那么高雅,我要赞颂的是一条尾巴。”《白鲸》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曾不断地重新看过,但是一直没有看完,我不知道那头苍老的硕大无朋的鲸鱼到最后究竟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埃哈伯船长和他的披谷德号是不是回到了故乡。而我重复阅读的唯一理由,不是要知道这些,而是单纯地想要读它。
寝室的门缝里塞进来一张纸,上面分三行,用蓝色钢笔水写着一句话:午夜十二点/操场中央/有诗/蜡烛/和不会熄灭的雪。我推开门看去,走廊里空无一人,声控灯兀自亮着,然后熄灭了。
临近午夜的时候,我穿好棉衣,戴上帽子和手套,向操场走去。远远看见在操场中间立着一个人影,一手端着蜡烛,另一只手挡着。雪片很大,密密麻麻地落下。他看见我在远处停住,把身子转向了我。我没有动,风撕扯着蜡烛的火苗,在火光波及的区域,我看见那人留着很长的刘海和浓密的胡子,离烛火的外焰很近。和火苗一起随风摆动。
“是来听诗的吗?”他喊道。
“是。没有别人吗?”
“还没有。请过来吧。”
我走到他近前,发现此人相当高,也相当瘦,手掌也相当大,拢起来如一口钟,也许若不是这么大的手掌,蜡烛早就灭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说,
“现在读可以吗?”
“可以。”
苹果河
冬天从北方的老人脸颊开始,
然后死在南方的女人腿上。
我从一只苹果的中途啃咬,
吃到它腐烂的瞬间。
苹果啊
我为你送葬。
我用担架抬着你的核,
葬你在活水之滨,
让那无主的残舟为你守灵吧,
我要回家去,
等待你明年漫过河堤的时日。
念完,他用大手把诗稿揣回衣服里,说,
“念完了,觉得怎么样?”
“不懂。什么意思?”
“你写诗吗?”
我想了想说,
“有时候写。”
“能不能念念?”
“不能,太冷了,你刚才怎么张开嘴的?”
他手中的蜡烛烧到了一半,烛泪把下面的雪滴出了一个细洞。看不见他的鞋子。
“我的脚没有知觉了。”他说。
“我也是,我们走吧。”我说。
“去我寝室聊聊,我走的时候烧了热水。你说我的脚会坏掉吗?”
“不会的,雪这东西保温。”
“坏掉也没关系,什么事情都有代价。”
他说完笑了,颧骨动了动,眼睫毛冻得像树挂一样。我们俩走出操场的时候,他还举着蜡烛,已经烧成了一个小方块。迎面走来一个女孩儿,穿得极多,把自己捂得溜圆,她朝操场中间看了看,又看了看我们,说,
“同学,我来晚了吗?”
后来我们三个来到他的寝室,聊到天亮,女孩儿也读了一首自己写的诗,大个儿找纸记了下来,改了一些词句。我在雪停的时候睡着了,完全忘记了那首诗的内容,只记得女孩儿脱下外套后,胸口扁平,十分瘦弱纤细,声音却平静坚定。我还记得一直没有听见教堂的钟声。
电话响了半天,小米才接了起来。“老萧怎么死的?”我听见那边好像传来了放鞭炮的声音。“很难说清楚。你现在怎么样?为什么不发短信?”她说。“我很好,卖东西,你找我什么事情?”“老萧临死的时候,让我找你帮他一个忙,他说你不会拒绝。”“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我不会拒绝?”“因为他死了,”她说,“而且你是他的朋友。”然后又是一声鞭炮响,好像就在她身前炸开了。“我现在事情很多,客户都缠着我,即使我想帮,也可能力不从心,况且死了又如何,死了个陌生人我一点也不在乎,世界上哪天不死人?你现在在哪?”“他想让你把他下葬,他不想被烧掉。”我把电话挂掉,走回了公司。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拿着鼠标乱晃,不知到想要点开哪个图标。临近毕业的时候,我和老萧动过一次手,我抓住他的头发,把他往桌角上撞,他用手死死推住桌子,把桌子推得如磨盘一样在日租房里打转,小米坐在床上,光着身子看着我们。老萧踩中地上的一只避孕套,摔倒了,我骑在他身上,打他的脸,他想用手把脸捂住,我用一只手把他的手扯开,另一只手扇他耳光。小米走下床去,拉开窗帘,外面是普通的夜晚,远处闪烁着陌生人家的灯光。“我跟他走,”她说,“我决定跟他走了,我已经决定跟他回去了。”我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把地址给我。小米很快回复了,并且详细写了在何处换车还有诸多需要注意的事项,因为那是一个相当偏僻的地方,北方的农村,下了火车需要换乘长途汽车,然后再叫跑夜路的黑车。我知道那是老萧的老家,他曾经跟我讲过,冬天的时候,尿出的尿会马上结冰,村子周围有一条清澈的河,村子里念书的孩子不多,可是他却学会了写诗,我还记得他说起此事的时候不是洋洋得意,而是有些悲伤。
下午我跟上司请了假,说自己被诊断出得了肾结石,明天要去医院体外碎石。上司同意了,并告诉我一个偏方:你可以尿尿的时候跳一跳,对,像这样跳一跳,然后用两只手拍你的后腰,拍后腰是假,拍的是肾,肾知道吗?对,就是那。边跳边拍,小石头就会出来。那大石头呢?我问。大石头出不来,你以为你的输尿管有多粗,也不松紧的。那中号的石头呢?中号的石头?他想了想,会卡住吧。还是去医院体外碎石吧,卡住了就麻烦了。我照着小米的指示买了车票,在一个小站下了车,只有我一个下车的乘客,车门在我身后迅速地关闭了。站里面也没有几个人,候车室里都是空座位,有人躺在上面,发出鼾声。站外有人摆摊,算命的,卖袜子的,还有卖艺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有人在街头卖艺了,那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孩子不停地把板砖砸在自己的额头上,粉末从脸上流下,中年人光着膀子对着一支火把喷着火,时不时向观众呲一呲两排黑牙。我找到了到那镇上的长途汽车,那个镇子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玻璃城子。上车的时候我问司机,师傅,到玻璃城子大概多久?车上竟然一个人没有,好多座位都坏了,锈迹斑斑,有的地方油漆掉了,露出肉一样的白铁。车门也有些问题,打开之后迟迟无法关上,司机用手把车门关严,说,你到玻璃城子?我说,是。一定要去?我说,是。那你还问它干嘛?他说。我被噎得够呛,鼓起勇气又问了一个问题,师傅,为什么车上没有人呢?他说,你去之前不知道那是哪里?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你去那干吗?一个朋友去世了。他从副驾驶座上拿起一个带着白毛的皮帽扣在脑袋上,说,那里几乎没人住了,因为正在塌陷。我说,塌陷?他拉起手刹,把车子发动了,说,来,坐在我旁边,和你说说。我坐下,他说,先把票买下。我不知道要多少,从裤子后兜里掏出一些零钱,他伸出一根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摇了摇说,得要张整的,这么大个车给你一个人用,看你小子不错,我送你到村子里,把叫黑车的钱也给你省了,故事还免费。我拿出张一百的塞给他,他揣进怀里,说,坐稳了,起锚。
车子突然向前冲去,发出金属摩擦的怪响,好像马上就要散架,可是速度却相当可观,路两旁的枯树迅速地向后退去,前方的小汽车也赶紧向旁退让。想听哪段?前面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土路,他双手放开方向盘,拿起脚边的茶水喝。我说,说说塌陷的事儿吧。他说,好,就说塌陷。不瞒你说,我祖祖辈辈住在玻璃城子,是个土生土长的玻璃城子人,就算有一天我眼瞎了,给我根棍子,去那我也能自己找着。为什么叫玻璃城子,我问过村里的老人,没有人知道,一个老头据说一百多岁,光绪时候的事儿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是也不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叫玻璃城子。玻璃城子原来有三个村子,一条玻璃河绕镇而走,夏天的时候,小孩子都到河里玩,河水很清,一根针掉进去都看得见。冬天的时候在河面凿一个窟窿,下一张网子,能捕着一人长的大鱼,可这鱼在春夏的时候却看不见,只有从冬天的窟窿里能捕到。在我四十岁的时候,陆续有几个孩子滑进河里淹死了。村里人四处勘察,发现河水比之前涨了不少,那年雨也没见怎么下,河水怎么就涨了呢?后来住在河边的一户人家,突然有一天屋脚下地里渗出水来,还没来得及跑,一家四口连房子带人都陷进了水里,捞出来时已经变成长短不齐的冰棍。我们这才发现,不是河水涨了,而是镇子在向水里陷。村长带着会计,去一个很灵的庙里算过,和尚说,玻璃城子的地下是一大块冰坨子,在那里可能不止千年了,一直相安无事,就在那年,不知为什么冰坨子开化了。没有什么解决之道,只有赶紧迁走,因为不用多久,整个镇子就都会给融化的冰水淹没了。于是我搬了家,到了这里开长途汽车,刚才你在站外看见一个喷火的人了吗?我说,看见了。那是我们村长,那个拍砖的小子,是他和会计的儿子,他说。
车子前面的道路上渐渐露出雪迹,路边枯树的皮也大多裂开,刚才没有看见鸟,这时有了鸟,几只乌鸦被车惊起,从地面飞到了树上。司机的手一直没有放回到方向盘上,他从脚下拖出一张渔网,逮住一个窟窿,用两只梭针织起来,梭针舞得飞快,他的眼睛兀自看着前方,好像一台陈旧的缝纫机。路上的雪厚了,没有车辙,也没有脚印,两旁枯树林里,树皮没有了,成了一片默然站立的棕色木材。不知是从道路上,还是从枯树林里升起了雾,贴在四周的车窗上,车子好像给什么托着,向前飘动。织好了,你看怎么样?司机说。我说,不错,还有多久能到?他说,快了,等你听到声音的时候,就到了,这网好用,三十年不会坏。说完,他拉开车窗,把渔网顺出去,拴在后视镜上,然后把皮帽子拉下来,盖在自己脸上,睡着了。我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发现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了,打开后盖,电池淌出水来,想拉开窗户把电池扔出去,发现窗子已经冻死了,冻出了漂亮的窗花。我便把手机揣好,摇低座位,也睡了过去。
毕业之后我便和老萧小米失去了音信,他们两个毕业证也没有领,就从学校消失了。我虽然获得了学士学位,但是失去了所有东西,爱人,朋友,还有对写诗的兴趣。我曾经试图写过几次,想写在理财计划书的空白处,可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诗好像一个旧行囊,被老萧和小米背走了。这也可能是小米离我而去的原因,和我相比,老萧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虽然邋遢成性,胡子老长,一贫如洗,没有女朋友的时候,时常管我借钱去嫖娼,还睡了朋友的女人,但是他是诗人,就像他曾经跟我说过的:我所做的一切都和诗有关。小米后来也不写诗了,在老萧的身边,好像其他人马上就会丧失写诗的能力,但是小米把爱恋老萧当做另一种诗的形式,那是十分有益的事情,我相信她是这么认为的。这也是为什么她离开我的时候,没有一点点歉意。
我搬回了自己出生的城市,做过许多工作去谋生。谋生本身并不艰苦,无非是使某种形式的思考成为习惯,然后依照这种习惯生活下去。艰苦的是,生活剩下了一个维度,无论我从上从下,从左从右,从四面八方去观察,生活都是同一个样子,这让我感觉到有些难受,但是也没有难受到不得了的程度,只是觉得如此这般下去,也许我终于有一天会为了拥有一个新的角度而疯掉,而且疯掉的我对于自己已经疯掉这件事还不自知。有一次搬家,我整理大学时的旧物,大部分东西都已经全无价值,只好扔掉,我发现老萧曾在我的一个本子的扉页上写过一首诗,而且写下了时间,那是我发现他和小米的问题之前,也许是在已经出现问题之后,诗的题目叫做《回去》。
在下已经准备好了回去,
阁下呢?
问也白问,
和在下没有关系。
我曾经在冰下游泳,
在树叶里游泳,
在女人的身上游泳,
没有看见已经在那的网子。
莫比·迪克也不够大,
我要变得非常小,
才能生还。
握手吧,
或者扇我一个耳光,
和在下没有关系。
你要变成石头,
我却变成冰,
在下已经准备好了,
回去。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车已经停了。司机没在身边,车窗外传来响动,好像有人在敲一面闷鼓。我擦了擦嘴角,拿起手提包推开车门下去。迎面是一条宽阔的冰河,河对面有一根烟囱冒着炊烟,那烟囱看上去很小,香炉里插的香一样。司机蹲在地上,网子里面全都是鱼,大的有胳膊那么长,小的也有脚那么大,都长着六只鳍,有的还有两只爪子,他用一根木棍,正在把鱼挨个敲晕。下手既准又狠,一棒子下去,鱼就不动了,只有鱼嘴还在吐着泡沫,鱼眼已经彻底呆滞。我向冰河上看去,没看见窟窿,也许是我睡得太久了,窟窿已经冻上。“醒了?”他说。我说:“醒了,我们到了吗?”“自己不会看?河那边就是。”我道谢,然后走上冰面,向对岸走去。这时他在我的背后说:“你的朋友叫老萧吧?”我回头,看见他已经坐在车子里,从车窗外探出头来,我说:“是,你认识他?”他说:“不认识。”说完车再次轰隆隆地发动起来,向后退去。
河面之宽,超出了我的想象。走了不知道多久,天正在黑下来,烟囱依稀要看不见了,却还没有走到,回头看,我的来处也依稀要看不见了,车子早不见了踪影。寒意袭来,我浑身发抖,突然意识到,如果这河面足够宽,我不是要冻死就是要饿死,因为脸和耳朵已经毫无知觉,双脚像棒子一样硬了,肚子咕噜噜直叫。于是我把围巾取下来,用打火机点燃,扔在地上,把双手双脚烤热,虽然我没了围巾,但是至少能让我支撑一阵子,有活着走到的希望。这时我看见远处有一点移动的火光,正在向我靠近,我便不动,立在原地等着,围巾成了灰烬,我的周围完全陷入了黑暗,只有那火光飘忽着,一点点地近了。是小米,举着火把来找我。她明显胖了,身上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胸脯很厚,好像一只大黑枣,眼睛却还是水汪汪的,没有一点结冻的迹象。“跟我走吧,一路上辛苦吧?”她说。我说:“没什么,就是饿了,想吃东西。”她说:“知道,已经准备了,炖肉,行吗?”我说:“太行了,肉还不行?”这时我注意到她的另一手里,拿着一支双筒猎枪,我说:“你怎么带着枪?”她说:“没有枪,你怎么吃肉?都是我打的。”我跟在她后面,一路走着,因为知道迟早会走到,所以力气也回来了,脚也有了知觉。
进到屋里,她让我先上炕,然后从灶台上盛出一碗肉,说:“吃吧,狍子肉,吃完说话。”我说:“我吃我的,你说你的,我时间很紧,客户还在等着,办完该办的事赶紧回去。你知道我现在干什么吗?”她没有回答,把筷子递到我手上。我发现这个矮房的墙很厚,炕热得发烫,裤子好像都要烤焦了。身上刚暖和过来,就开始猛烈地冒汗,只好脱得只剩一件衬衫,继续吃肉。衬衫是公司统一做的,上面有我的上司拟的标语,前胸是:燃烧自己,留下纯金的舍利。后背四个字:不要纸币。炕只有一个,人,有两个,晚上怎么睡呢?我突然想到。借着方桌上的油灯,我偷偷地仔细看了看小米,比过去胖了一圈,头发也比过去黑了不少,过去她的头发是天然的亚麻色,随着弧度的变化深浅不一,我曾经给她梳过,拿在手里好像正在融化的金属,而现在,完全黑了,盘在脑后,民国画像中的人物一般。我随后发现,屋里的墙上挂着长短不一,各式各样的猎枪,地上堆着一个麻袋,敞着口,半麻袋子弹,也是有大有小,不过都是金光灿灿的。她开始说话了,好像一个给孩子讲故事的母亲。“五年前,我和老萧搬到这里,这里是他的老家。搬来不久,我们就发现这个地方正在下沉,其他住户陆续都搬走了。但是老萧不走,他觉得,这个地方突然下沉了,一定有它的原因。后来他终于发现,是有人动了那个苹果。”我从炖肉上抬起头,说:“什么苹果?”她说:“这里原来有过一个小教堂,几百年前一个英国传教士建的,村人不叫它教堂,叫它外国庙,每干六天活,就休息一天,去外国庙听福音。这个传教士手巧,在外面背回一块山石,自己动手雕了一条大鱼,因为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冬天的时候能捕到一人高的大鱼,他心里喜欢,就雕了一条大鱼,雕着雕着,从石块里掉出一块玉石,有拳头那么大,他拿起来看了看,把这块玉石雕成了一只苹果,放在大鱼的嘴里。这座石雕村里人都很喜欢,叫它苹果鱼。后来传教士老了,死了,教堂也荒了,成了祠堂,耶稣像搬走,换成了祖先的牌位,偶尔有不肖子孙在前面跪着,文革的时候,也在那前面打死过人,可是苹果鱼一直摆在那,没人动它。”
这时我再次听见了发动机的声音,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车子坐得久了,发动机印进了耳朵里,可是不是,声音来自外面的河面上。然后又寂静无声。小米把放在炕头的猎枪拿起,说:“你下来。”我说:“什么?”突然一颗子弹飞进来,把我面前的大花碗打碎了,肉汤洒了我一身。我从炕上滚下来,趴在地上,紧接着一串子弹飞进来,桌子都打翻了,墙上噼里啪啦向下掉着弹壳。小米抓住我的衣领子,把我拉到窗根底下,说:“故事还没讲完,一会儿接着讲。你打过枪没?”我说:“当然没,我摸了十几年笔杆子,现在卖理财。”她坐在地上,从墙上勾下一把长枪递给我:“用这个,能打六百码,打一枪拉一次栓,记住,你不打死他,他就打死你,你就能打准了。”说完端起枪伸出窗户,开了一枪,外面传来短促的一声喊,应该是有人中了弹,然后又是一串子弹钻进来,射在对面的墙上。我探头朝窗外看了一眼,一辆长途汽车横在大约一百米外的河面,是载我来的那辆,车后面亮了一下,一颗子弹飞来,打中窗框,木屑溅在我头发上。我问:“他们是什么人?”她说:“来抢老萧的。”我说:“老萧不是死了吗?”她说:“这个一时说不清楚,做事要专心,先把他们打退再说。”我把枪杆伸出窗外,缩着脑袋开了一枪,步枪从我手中向后飞走,掉在地上。“用肩膀顶着,你这么开枪,一会儿得把我打死。”小米一边说着,一边有条不紊地还击,每一枪出去,都有喊声应着。不一会儿外面安静下来,有人用大喇叭喊道:兄弟媳妇,我给你算着,你已经伤了我们十六个,等我们逮到你,一刀一刀给你找回来。小米不回答,向窗外又放了一枪。大喇叭接着喊:兄弟媳妇,你嫁到我们这里,哥哥对你咋样?若不是怕你饿死,谁教你打枪?哪个爷们多看你一眼,哥哥就踢碎他卵子。把我兄弟的尸身给我,过去的事一笔勾销,马上接你去吃饺子。伤了几个人算什么?谁叫他们不会躲?我说:“是土匪?”“不是,是村长。”“是喷火那个?”“是他。”“他要老萧的尸体干什么?”“要拿去烧了。”外面车的引擎发动了,不出意外是由那个司机驾驶的,怪不得他的车子破成那样,原来白天是长途汽车,晚上就是掩体。大喇叭又喊:兄弟媳妇,听说一个小子进了你的屋,我兄弟才死不久,你把腿给我夹紧了,莫把人丢到外面。我们吃了饺子再来,看你挺到啥时候。
村长走后,小米把地扫了扫,桌子翻过来,又给我盛了一碗肉,说:“子弹快打完了,你吃完赶紧给老萧下葬。”我说:“好,办完事我就回去,要不一定得被开除。”她说:“我接着讲。”我夹起一块肥肉说:“你讲你的。”
“几年前,村长要把祠堂翻修,怕把鱼给碰了,就想把鱼搬到外面,一不小心苹果从鱼嘴里掉了出来。村长把苹果捡起来,还没来得及放回去,祠堂周围就起了雾,大雾迅速笼罩了整个村子,对面看不见人,大家都立在原地不动,怕走进河里头。等雾退了,有人发现,河边晾着的渔网里,全都是长着六只鳍的大鱼,扔进锅里炖了,味道极鲜,吃完之后身上热气滚滚,吃得多的人张嘴就能喷出火来。村长觉得此事一定跟苹果鱼有关,就开了全村大会,在全村人面前做了实验,只要苹果放在鱼嘴里,就平静无事,和过去几百年没什么两样,鱼还在冰面底下,需凿个窟窿,下进渔网才能逮到;苹果从鱼嘴里拿出,村周围就每天一次大雾,无论挂多少张网,雾退了一定都是满的。于是全村表决,全票通过,把苹果拿出来,放在村长家里保管,之后每天下雾就在雾里张网捕鱼,鱼里面有特别大的,一人多高,会飞,就拿枪打死。结果一年过去,有的人家在睡梦中突然掉进水里,全都淹死了,整个镇子正在被冰水侵蚀,看样子迟早都会陷进水里。于是大家几乎全都迁出了,但是每天还会按时回来,到冰面上的雾里捕鱼。”
我说:“你说了半天,我都饱了,还是不知道老萧是怎么死的。”她说:“老萧回来之后,觉得事情不对头,晚上就去村长家里把苹果偷了出来,想放回鱼嘴里,可是他发现,不知道啥时候,那条石鱼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座子。”我说:“然后呢?”她说:“然后他就在这个屋子里,跟我交待了一些事情,主要是关于你,还有他的诗稿,无论如何要让你来,把他和他的诗稿埋了,然后他吻了吻我,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尽到他的责任,不让我们沉没,然后他把苹果吃了下去。”我说:“再然后呢?”她说:“吃下苹果后他就没醒。每天还会起雾,雾里还是有鱼,但是比过去小了,也少了。村长想把他的尸体抢走,烧了,把那个苹果炼出来。”我说:“完全明白了,他的尸体和诗稿在哪里?”
小米从房间角落里拖出一个大行李箱。我认识它,那是一年生日我送给她的,当时我光着身子钻进里面,由老萧拖到她的寝室,给了她一个surprise。她把行李箱打开,里面躺着老萧,啥也没穿,双手放在胸前拿着一摞稿纸。我蹲下仔细看了看,活的一样,脸上没有皱纹,肌肉也没有僵硬,唯一特别的是,胡子完全白了,像是圣诞老人。我说:“冷不?”他不回答,我趴在胸前听了听,确实没有心跳了,皮肤是凉的。我拿下他手里的稿纸,翻了翻,工工整整写了大约三十首诗。从字体看,好像是从儿时开始到最后的,开始的几首笔划歪歪扭扭,个别字还用拼音代替,写文具盒,写村头的树,后面的字就越来越纯熟,翻到最后一页,只有一个题目:《长眠》,没有诗句。我说:“这个没写完?”她说:“这页是送给你的,是他唯一的遗产,其他的都埋掉。”“你也是他的遗产啊。”说完我把那页纸揣进怀里,剩下的稿纸放回他手中,再一次把他看了看,除了死了,还是那个老萧,一点都没变,然后把行李箱扣上,拉链拉好。“埋吧。”
小米递给我一把铁锹,自己手里也有一把,指着脚下的地面说:“这儿挖。”我说:“石灰的,能挖得动?”她说:“已经软了,挖吧。”我把锹往地上一蹬,果然插了进去,挖出一摊黏土。我们两个便你一锹我一锹地挖起来。挖到大约两米见方,我把衬衫也脱了,光了膀子,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滴,我说:“差不多了,你把老萧递给我。”她说:“不行,还得挖。”外面天色渐亮,不知不觉挖了一宿,小米把一根麻绳拴在我腰上,我下到坑里,她用另一根麻绳把装土的铁桶提出去。又挖了一会儿,脚边渗出水来,冰冷刺骨,抬头看小米,脑袋像树上的桃子那么小了。她冲我喊道:“快挖,他们来了。”我再次听见鞭炮似的响声,几个弹壳掉在我脑袋上,小米一手向外拉着桶,一手拿着枪还击。我挥舞着锹努力向下挖去,冰水已经没到了我的膝盖。这时听见小米喊道:“可以啦,闪开。”我向旁闪身,行李箱落了下来,竖着掉进冰水里。我把箱子放平,它马上沉了下去,好像有千斤重,沉到了我的脚边。“抓住绳子,拉你上来。”上到地面之后,发现小米已经中了两枪,一枪在大腿上,一枪在肩膀。她倚在墙上,摇了摇手中的枪说:“嗯,没子弹了。”我穿上衣服,感到寒风刺骨,说:“了解。我们投降吗?”子弹还在飞着,外面没有喇叭声,我从窗户向外看,长途汽车在冰面上缓缓开着,一群穿着棉袄皮靴的人,躲在车后面探头探脑,朝屋里放着枪。“你会游泳吗?”小米说。我说:“你忘了,有一次你在游泳池里抽筋,我去救你,你差点把我勒死,还是游出来了。那天没有老萧。”她说:“想起来了。一会儿找机会你就游出去。”我说:“都冻上了,往哪游?你怎么办?”她说:“我没事,我陪着老萧,他会照顾我,你不用担心。记得那时候我说过吗?我得跟他走。”我看见血从她身上两个窟窿里淌出来,黑色的棉袄和棉裤变成了紫色,知道她产生了幻觉。我咬了咬牙,从窗子跳出去,向河面奔去,“投降啊!投降了!投降!”子弹从我身边飞过,有一颗打穿了我的袖子。车子停了下来,村长和司机从车后面走出来,村长说:“服了?”我说:“服,赶紧救人。”司机说:“兄弟,别挑我,你坐过我的车,不是针对你,事是事,人是人,老萧呢?”我说:“埋在屋里,进屋就能看见。”村长拿出喇叭,朝车后喊道:都给我上车,我们开过去,办完了事我请客吃火锅。车后走出无数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手中都拿着枪,只有村长的儿子手里拿着板砖。他们呼啦啦走上车,你挤我我挤你,这破车还真能装,那么多的人全都挤了进去。我扒住车门刚想上去,村长用喇叭敲了敲我的手说:“没地方了,该干嘛干嘛去,这是你待的地儿吗?”说完指了指河对岸的广袤黑暗,车门关上,摇摇晃晃向前去了。
我站在冰面上,看见老萧和小米的房子,烟囱上又冒出了炊烟。怎么回事?难道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又饿了?这时冰面开始摇晃起来,我一屁股摔倒,前方的冰面裂开了,发出巨大的声响,好像无数野兽在平原上奔腾。长途汽车掉了下去,我看见村长在水和冰块中挥舞着手,嘴里喷出火来,发不出声音,然后沉了下去,火熄灭了,整个汽车都沉了。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冰全都碎了,水从冰下涌出来,把我吞了进去。我奋力踩着水,让自己脑袋保持在水面上方,这时我看见整个村庄沉没了,目力所及全都变成了一片汪洋。我心想,完了,小米也没了,遗产我继承不上了,只拿回一张破纸。然后一个大浪打来,我呛了两口水,等我翻了几个个儿,再次探出脑袋,却看到了奇妙的景象。小米的房子还在,还冒着炊烟,只是并不再是待在土上,而是漂浮在水里,顺流向远处漂去。我喊着她的名字,小米,小米,你这是去哪?窗子里没有人影,她没有回答我。我继续喊道:老萧,老萧,你大爷的,你要把小米带到哪去?还是没有人回答我,只有雷鸣般的水声。只见那栋房子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
我再一次沉到水下,看到了村庄的土地,祠堂,水井,磨盘,渔网,都在水里。司机从一个方向游了过来,他长出六只鱼鳍和两只爪子,正愉快地游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知道无论如何,这次小米是彻底不见了,我以后再也接不到她的电话或者和她一起挨枪子儿了,便在水里哭了一阵,然后擦了擦眼泪,向着火车站的方向游去。
坐上火车,我借了邻座的手机给上司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的肾结石治好了,水流通畅,再也不用担心堵住,明天就可以上班。他很高兴,说没想到你还真回来了,本来想辞退你,又嫌麻烦。我表了表忠心,把电话挂掉。手提包落在小米的房子里,里面装着一些本想在火车上处理的文件,现在无事可做,就伸手把老萧留给我的稿纸掏了出来。
长眠,这个家伙是什么意思,我琢磨着,长眠?
长眠
没有人能躲开子弹,
除非你已经死了。
没有人能不被溺死,
除非你有腮。
没人能不憎恶爱情,
除非她也爱着你。
让我们就此长眠,
并非异己,
只是逆流。
让我们就此长眠,
成为烛芯,
成为地基。
让我们就此长眠,
醒着,
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