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 卜昌炯 高诗朦 图 / 尹夕远
换个姿势,还是崔健
本刊记者 / 卜昌炯 高诗朦 图 / 尹夕远
崔健讨厌“老了”、“教父”这样的评价。从摇滚歌手到电影导演,于他而言是一种贴近时代的,“自我调整”而非妥协。崔健,还是那个有着蓝色骨头的崔健。
自称没有专门的演出服、极度讨厌在演出过程中换装的崔健,在10月14日晚的北京工人体育馆破了一回例。开场时,他身着鲜红风衣,重新演绎了自己的经典曲目《不是我不明白》。再次出现时,他换上了白色的休闲西装外套。
这是电影《蓝色骨头》的首映式现场。从换装这件事上,大致可见崔健对这部电影的重视。作为该片导演,崔健的兴奋溢于言表,以至于开场演出结束后,还未接到主持人邀请,他就提前登上了舞台。主持人瑶淼只好委婉地让他在场外再候片刻。
主办方有意将电影首映式变成崔健的一个小型演唱会。在推介完电影后,黄绮珊、毛阿敏以及因翻唱崔健歌曲出名的《中国好声音》学员李文琦等挨个儿献唱。
当晚的高潮是时隔28年后,崔健再度在工体馆唱响《一无所有》。1986年5月9日,25岁的崔健穿着乐队贝司王迪父亲的一身农装,在工体馆的舞台上完成了一次史诗般的演出,完全未顾及演唱时一条裤筒长一条裤筒短。那是《一无所有》第一次与公众见面,却奠定了他中国摇滚教父的地位。此后几乎每次演唱会,这首歌都会被现场歌迷点唱,但崔健极少满足他们,就像鲍勃·迪伦总是拒绝在各种场合演唱自己的成名作《答案在风中飘扬》。
再度演绎这首“开山之作”,崔健并不想简单地复制历史。当晚,来自天津一所音乐学校的20名小学生以配乐的形式与他一起完成了这首歌。他们身后的电子屏上显示着一顶硕大的红星棒球帽,那是崔健的标志性符号。随着音乐递进,棒球帽下不停切换着少年的面孔。
歌曲结束后,崔健对着台下观众说:“你们看,他们这么小,中国摇滚后继有人!”这句话他重复了两遍。他似乎忘了,这一晚他的角色是导演,而非重责在肩的摇滚教父。
第二天早晨,赶往上海宣传电影的崔健在北京首都机场接受《博客天下》采访时,有一种连日奔波的疲惫。他用沙哑的嗓音快速回答着每个提问,完全不像半个多月前初次面对记者时滔滔不绝。
现在的崔健,脸上已不见昔日的棱角,曾经外露的锋芒也逐渐被岁月磨平。不再敌视媒体,不介意在演唱会上唱老歌,开始与商业合作,甚至不抗拒上“春晚”……一些曾经被他视为原则的东西,正在被他打破。
崔健将这种转变视为一种自我调整,而非妥协。有人曾跟崔健开玩笑,说他越来越不像搞音乐的,暗指他变得世故、圆滑。崔健对此不以为然:“跟某些人比的话,我肯定比他们倔;但在真正倔的人面前,我就变得比较圆滑,这些都是相对而言。”
“红色、黄色和蓝色/分别代表人的心/身体和智慧/如今这三个颜色/统统被泥土盖了起来/就像眼前这个社会的大酱缸/多年的政治运动/使人们厌倦了红色/周围黄色的肉体/已经把灵魂埋没/只有扭曲一下我自己/抬头看看上面/原来是少有的一片蓝蓝的天空……”这是崔健10年前写下的《蓝色骨头》里的一段歌词。
53岁的他,如今正在进入被他认为象征着理性、智慧和未来的蓝色。那是他生命中的开阔地带,一方面他仍保持着摇滚歌手特有的敏感、激情、创新和批判性,一方面他也变得宽容和大度,不再为某一具体的小节较劲,更多时候他愿意去谈论形而上。
“绝望的时候我就会调整或去学习,或者是建立自己的愿望。”崔健不吝倾吐他的人生哲学。他说:“一个伟大的生命也是一个伟大的平衡者。”
10月10日晚,北京蓝色港湾传奇时代影城地下一层,《蓝色骨头》首次小范围公开试映。
影片结束后,主创人员上台与观众互动。一位女生问崔健,电影中出现了男主角父亲白花花的屁股,而且他还被穿裆而过的子弹断送了生殖能力,这些是否蕴含深意。
对此,崔健用一句调侃化解对方的联想:“目前来说,给人看前面还不太容易吧。”
与其说崔健不愿意观众对他的作品做过多解读,不如说他不愿将这种解读具体化和固定化。“我真正要表达的远远不止这些。你怎么理解,是你跟电影的事,与我无关。”崔健回答。
53岁的崔健,正在进入被他认为象征着理性、智慧和未来的蓝色。那是他生命中的开阔地带,一方面他仍保持着一个摇滚歌手特有的敏感、激情、创新和批判性;一方面他也变得宽容和大度。
影片中“枪”的设置同样惹人联想,像是隐喻历史,又像是隐喻权力。当被问及对枪是否有特殊情感时,崔健一样予以否认,称其不过是道具,看点是拿枪的人,而非枪本身。
“1+1必须大于3”是他在媒体面前一再强调的一个观点。“我的风格就是不浪费任何信息,最主要的信息大家捕捉到就行了。当然,我也不希望大家被一些信息干扰,所以看到是好事,看不到也没关系。我做剪辑时的一种理念就是1+1必须大于3,如果小于3,或者等于2的话,那就是电视剧。”
电影《蓝色骨头》讲述的是两代人的故事。父亲钟振清早年是名特工,性格隐忍,长期生活在暗处;母亲施堰萍在“文革”时是文工团演员,热爱摇滚,追求自由,施堰萍的名字也颇像“试验品”的谐音;儿子钟华明显继承了父母的特质,既是一名个性独立的摇滚歌手,也是一名网络黑客。在理想与现实面前,两代人的爱情结局迥异。
影片涉及了“文革”、同性恋、性等敏感题材,甚至还有人认为影射林立果,从而对其顺利过审好奇。崔健表示,虽然审查周期较长,用了半年多,但影片的精神内涵并未因审查受到伤害,“可能是发现我的出发点不像他们所担心的吧”。
崔健透露,影片最初取名《迷失的季节》,想表达一种“你是春天里的花朵,长在了秋天里”的意象;后来为了让影片更正面、积极、容易过审,改名为《蓝色骨头》,基调也相应变成了“我就是一个春天的花朵,正好长在一个春天里”,但故事本身并没有太多变动。
10月14日,崔健与电影《蓝色骨头》主演尹昉、倪虹洁、黄幻在首映礼上题字。
《蓝色骨头》和《迷失的季节》均是崔健2005年发行的专辑《给你一点颜色》中的歌曲,属于姊妹篇,彼此呼应。崔健2004年在创作这两首歌时,就把电影想好了。先是“按照诗歌体写了一个故事大纲”,然后到处找编剧把它写成剧本。彼时正筹拍《疯狂的石头》的宁浩就曾帮崔健寻找编剧。
不过因投资不到位,影片一直搁浅。“当时电影市场特别糟糕,完全不像现在。那时是人找钱,现在是钱找人。”崔健一边回忆,一边力图说明自己并非冲着票房而来。一直到2009年,北京今典集团入资后,这部电影才正式启动。
“大家要仔细分析的话也能够分析出来,它确实是2004年左右的故事。”崔健不介意谈论这部电影在时间上的滞后。有人看完电影后,表示片中的黑客形象有点Low,多少与此有关。
这不是崔健第一次拍电影—之前他拍过两部短片,分别是7分钟的《修复处女膜时代》和30分钟的《成都,我爱你》—却是他第一次获得独立剪辑权。“没有最终剪辑权,我是不可能拍的。”崔健说这是前两部短片给他的经验。
2010年电影拍完后,崔健花了两年时间进行剪辑和补拍。影片中不断闪回、插叙、倒叙的镜头,某种程度上延续了他写歌词的特质—剧本的最后一稿是他写的。
跨界做导演,崔健收获了另外一种人生体验:“做音乐最大的困难是要跟自己打交道,自己是自己敌人的时候特别难对付;当导演是和一群人打交道,需要协调、沟通各种关系。”
崔健说他拍电影的过程中,发现跟身边朋友—包括女友及家人—的关系都处好了,遇到矛盾时会马上跳到另外一个角度看待问题,“不需要说话就别说话了,让对方把情感释放出来,特别有效”。看起来,这像是影片外的1+1大于3。
电影《蓝色骨头》中有一句旁白:“我不明白为什么生在那个时代却不能谈论那个时代。”
这句话到了崔健那里,变成了“不愿意”,而非“不能”。早在几年前,崔健接受《北京青年周刊》采访时就表示:“怀旧这个词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去年,他参加《文艺生活周刊》举办的文化沙龙时再次谈到了他的观点:“我知道这种话题可能对我有好处,但我觉得这好像是在用我的本钱,而没有在用我的利息。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计算生命量的方法:透支自己,还是永远在积蓄,让你的资源变成一种价值?”
所以,一些企图去听他讲往事、讲故事的媒体记者,大多会失望而归,他最终会将你引向形而上的漩涡。依他之见,唯有在某个私下场合或是酒后,情之所至时才具备倾吐往事的氛围。
《蓝色骨头》里的男主角从小是军队大院里的孩子,这与崔健的成长环境极其类似:父亲是空政文工团的号手,母亲是中央歌舞团的舞蹈演员;14岁起,崔健跟着父亲一起学吹小号;1977年恢复高考后,他曾考过一次音乐学院,但没有考上;成年后,崔健依靠父亲的关系进入北京歌舞团工作。
在他与周国平的对话集《自由风格》一书里,崔健回想起小时候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幸福:完全可用“阳光灿烂的日子”形容,“不光觉得外国的小孩没我们幸福,农村的小孩也没我们幸福。”
这种大院子弟的身份,赋予了崔健很多特权,并让他很早就接触西方摇滚乐和电影。“我喜欢电影的时候还没做音乐。我什么电影都看,大部分是参考片,像《巴顿将军》、《罗马之战》、格瓦拉等……还评分,4+、5-。开始看热闹,逐渐看门道,看文学性,看批判性。”崔健向记者谈论他的电影启蒙。
文学批评家朱大可在《流氓的盛宴》一书中称林立果是崔健摇滚精神的隐秘导师。崔健予以否认,称林立果1971年离世时他只有10岁,两人很难产生交集。“小时候在空军大院里是看过一位哥哥穿着军装弹着吉他,但不是林立果。不过,让全国人民听摇滚这事,林立果确实说过。”崔健说。
崔健后来创作的《红旗下的蛋》,正是对他成长经历的描摹。在他的解读里,电影《蓝色骨头》既不是讲爱情,也不是讲亲情,而是在表达一种生命力,“一个人的生命力包括三个元素:愿望、智慧、情感,情感只是三分之一”。
“我就是这么长大的,我甚至都说了,我是胜利者的狗崽子,话说得够难听了吧?但这确实就是我的命运。我爸爸17岁当兵,二十几岁入党。我就是红旗下的蛋,你能说我的生命就没有价值吗?我为什么写《红旗下的蛋》,就是这个原因。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不能说我们优越就不是人了,或者说我们痛苦也变成不是人了。我要通过电影来挖掘我们同样受到的一些困惑。”崔健的这段表白,多少暴露了他企图借电影《蓝色骨头》浇自己块垒的心思。
在乐评人李皖看来,崔健虽然是部队大院子弟,从小享有各种特权和拥有他人无法企及的资源,但他仍然是个草根人物,是在市井和街巷成长起来的,他的音乐活动也更接近民间。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他才可能写出当时的非主流作品《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问世后,迅速击中了一些人的内心,认为崔健在替自己向时代表态,映射了一代人的普遍精神困境。但在李皖看来,这不过是一首情歌,并没有那么多深刻内涵。在与周国平的对话中,崔健也强调了这一点。他还提及一位当过兵、插过队的大学教授得知他的创作初衷后深感失望,“他说弄半天你的《一无所有》是无病呻吟,实际上没有痛苦,你也没吃过苦,比我们幸福。”
李皖认为,正是外界的各种误解、寄情触动了崔健,促使他思考还没有思考过的问题。“这时候崔健有个突进,从普通层面的一个人变成了一个社会层面的人、去探究社会问题的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就发生在1986年至1989年。文化界、思想界对他作品的解读,推动了他的想法,他就慢慢把自己变成了中国社会的观察者。”李皖告诉《博客天下》。
从崔健漫长的文艺生涯看,这大约是他较早的一次自我调整,让他从时代边缘进入中心,近距离感受到了时代的风暴。之后,他写出了《一块红布》、《红旗下的蛋》等真正具备时代精神的作品。
李皖是崔健甚为欣赏的乐评人,两人曾经有过多次相遇的机会,但都没有正面接触。几年前崔健到武汉演出,主办方希望借此促成李皖和崔健的一次对谈,后来因演出叫停,预想中的谋面不了了之。
李皖说他距离崔健最近的一次,是多年前在北京的星光现场看美国摇滚乐队音速青年的演出,“我在楼下的最前排,他在楼上的最前排,大概只有几米远。”
“我们俩算是认识,彼此知道,却没有相遇的运气。”李皖向《博客天下》感慨。不过也正是这种距离感,让他一直保持着对崔健客观而冷静的观察。
李皖最早知道崔健是通过复旦大学的一个同学,那时崔健还未出专辑,他的同学通过二手渠道听到了崔健的作品,然后向他推荐。“那个时候崔健是没有来历的,是一张唱片中众多歌手中的一个。当时有一种塑料薄膜唱片,中国出的很廉价的唱片,薄得像纸一样。那张唱片叫《美国乡村音乐》,崔健翻唱了迈克尔·杰克逊的《beat it》,也翻唱了朝阳国际电子乐队的《走遍天涯路》。这应该是我听到最早的几首崔健的作品。”李皖回忆。
“我个人觉得崔健应该担当和他巨大社会影响力、社会号召力相对称的责任。这不是崔健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没有权利对他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作为一名崔健的长期观察者,李皖几乎收藏了他的每一张唱片、磁带。“崔健认为他的创作史从《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开始,其实前面还有,但他都抹去了。”李皖指的是崔健早年发行的《浪子归》专辑,曾经还以《新潮》的名字出版,里面收集了崔健早期创作的像《拿错的雨伞》、《浪子归》等带有民谣色彩的歌曲,但崔健很少提及。
崔健早期以抒情为主的作品印证了李皖的判断:他原本只是一个沉浸于个人情调的普通歌手,后来之所以变得日趋尖锐和深刻,是受到了时代精英和社会大众对他的塑造,让他越来越自觉地在时代议题下奋力耕耘和创作。
之后的崔健成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21世纪初的时代发言人。作家王朔曾在《崔健印象》一文中表示他把重大的责任都交给了崔健,宁愿崔健和他的音乐代表他存在、代表他斗争、代表他信仰。“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我想、有需要让自己感到自己有心灵,就听崔健的歌,仿佛自己的心灵存在于他的音符中,只有通过他的嗓子和他拨动琴弦的手指才能呈现出来,就像烟只能通过火来点燃。”王朔写道。
诗人俞心樵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末就结识了崔健。“有朋友给了他一本我的小册子,里边也有诗,但主要是政论,包含了大量我对时局的看法。他读了以后比较感兴趣,就通过一位朋友约我吃饭。那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俞心樵表示,他和崔健一直保持着密切往来,是崔健所有朋友中走得最近的一个。接受《博客天下》采访的前一天晚上,崔健还携摄影师杜可风一起去找他商谈下一部电影。
俞心樵把崔健称作是一名源头性的歌手。“中国的官方音乐多以颂歌为主,民歌又以小情小调为主—当然小情小调非常好,甚至野情野调也非常好,但它是不够的,民歌不具有抗争和叛逆的色彩,这种色彩在崔健身上才首次出现。”他认为,崔健不仅是一位视野开阔的歌手,还具有思想家的特质,同时是名诗人,“他的歌词比绝大多数诗歌写得都好”。
成名后的崔健在李皖看来一直担负着两重压力,均与外界对他的评价有关。一种观点认为崔健老了,变质了,失去了批判的光芒;一种把他奉为中国摇滚教父,对他进行绑架。“崔健身上确实有反叛的一面,特别独立,特别不喜欢别人给他标签式的评价。”李皖说。
曾经有段时间俞心樵也对崔健寄予厚望。身陷囹圄时,他写过一首《无能的力量或6月3日:致崔健》的诗,回忆了1992年第一次在杭州观看崔健演出的场景,“仅仅是那一点点感觉/就使你成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歌手”。但在诗末,他表达了自己的失望:“世上还有谎言/光荣属于哑巴/如果谁真敢于歌唱/人间怎么会有聋子。”
多年后回想起这首诗,俞心樵说他对崔健提出了不切实际的要求。“我个人觉得崔健应该担当和他巨大社会影响力、社会号召力相对称的责任。这不是崔健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没有权利对他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李皖认为,正是外界的压力,迫使崔健不停地去探索、创新。“教父是功成名就的,但他把自己放得很低,把自己当成一个年轻人,一直往前走,一直在路上。”
崔健后来拍电影,正是这种压力下的产物。“他讨厌‘老了’、‘教父’这样的评价,要塑造一个新的自己。影像和他个性和音乐非常符合,他做影像好像很长时间了,还有商业上的因素可能也是吸引他的。”李皖说。
崔健极其不喜欢以时代划分人群。“把价值观作为年代的隔阂,我觉得对两代人都不负责任。”他认为即便真的有什么沟的话,那也是“人沟”,而不是代沟。
他自称很喜欢和年轻人交流,而且毫无障碍。他讲过多遍的一个故事是,电影拍完后,他请一群老朋友观看,看完后这群人问他:这拍的什么呀,我怎么看不懂,怎么这么难看,那是性爱吗?但在一些年轻观众那里,他收到了正面反馈,“有人看懂了”。
他还喜欢去观看年轻人的演出。谈到欣赏的音乐人,他通常会提到一名叫大卫的90后说唱歌手。这让大卫本人都感到吃惊。接受《博客天下》采访时,大卫说结识崔健缘于他原来乐队的一名键盘手。那位键盘手跟崔健是20年的朋友,是美国大使馆的贸易参赞,得知崔健在物色好的说唱歌手,就把大卫推荐给了他。两人认识的第一个电话是崔健打给大卫的。“我X,惊了。”大卫没想到对方会是崔健。
崔健现在的经纪人尤尤也是以年轻人的身份走近他。那是2003年,崔健与上一任经纪人解除关系后,一直没有物色到新的人选,一次在与尤尤聊天时,谈到年轻人的话题,尤尤主动请缨:你应该给年轻人一个机会。现在的尤尤是《蓝色骨头》的制片人。
一方面,他试图从空间上走近年轻人,以为这样就可以和时代走得很近;一方面,他总想玩点儿新花样、新意思,从精神和创造力上与年轻人保持一致。
比如,做音乐时,他不断增添新元素、新技术,甚至把交响乐融入摇滚;当导演后,他设想推出一种新的观影模式,一张电影票可以有三张副券,如果第一遍没看明白,可以免费去看第二遍、第三遍。他认为电影不应该是一次性消费品,这是对伟大作品的伤害。
他觉得音乐、文字、单纯的影像等已不足以表达自己,于是把这些打包成了一个融合了音乐、舞蹈、故事以及大量旁白的电影。“我觉得没有创新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腐败生活。”他做客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时说。
他用各种方式抗拒“衰老”,同时不停打破外界对他的束缚。当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是个斗士、一直保持愤怒时,他变得温和;当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对抗体制、与主流不合作时,他不拒绝上“春晚”;当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远离商业、忠诚于艺术时,他接受了以“蓝色骨头”命名的一款手机的商业计划。
但他仍然是崔健,仍然有自己的坚持。比如他仍然早上睡觉、下午起床,这个习惯保持了30年;比如他一直戴着一顶上缀红五星的棒球帽;比如他最终还是没有上“春晚”;比如除了“蓝色骨头”的手机外,他没有代言更多的品牌。
此前他为自己设置的原则是一种自由,现在打破它们也是一种自由。
“可能人们更愿意更希望看到早期的具有抗争和叛逆色彩的崔健,但我觉得崔健本质上并没有变化,无非他把当年的那种品质内在化了、深化了。”俞心樵说。
不管崔健怎么努力,怎么想接地气、追上时代,但在一些人眼里,他仍是这个时代被冷落的人。一位观众看完《蓝色骨头》后,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崔健是个活在旧时代的人,他无力解读这个时代,但又相信自己可以。”他指的是影片中的现代戏部分暴露了崔健与这个时代的脱节。
周国平的观点相对温和。两年前他曾如是表示:“今天再打量崔健,他的确不在中心位置。大家都在追逐短平快,但他依然在孤独地进行一些坚实的思考。”
当越来越多的人表示崔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却说我更重要的价值在下一站。
在回应李皖认为他背负“教父”和“老了”两重压力时,他又一次表明了这种态度:“我不愿意说,是因为我不愿意强调它。我觉得重要的是我的下一步,我不想给我自己一个过于肤浅的、简单的界定。我知道说完了以后,我就不愿意承认自己说过这些话,因为这些话跟我的未来没有关系,我更关注的是我的未来,过去就过去了。”
他把李皖对他的理解视作一种创作:“当我的作品跟他的判断、经历和知识发生化学反应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一个创作。这是我想看到的一种回馈。”
“年轻这个词指的不是生理上的状态,指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事物给你建立的价值体系。”大卫替崔健辩护,“他是个特别敏感的人,非常关心这个时代,绝对不是脱节了、过时了。说他过时的人是真的过时了,是他们没看清这个时代。”
仍然是10月10日晚,北京蓝色港湾传奇时代影城地下一层。一边,《蓝色骨头》正在进行小范围试映;一边,崔健在接受一家门户网站的视频采访。一直都很温和的崔健中途有两次不经意提高了嗓音。
一次是当记者由影片中文工团的开放生活(同性恋、听禁歌等)推问崔健是否觉得那种环境特有意思时,崔健迅速反击:“我表现出来有意思了吗?我对真实有意思,这种事我觉得不是有意思没意思。这样的话很危险,有多少人在那场浩劫中失去生命、失去家人,我要是以这种态度表态的话不是得罪这些人吗?但我觉得我也不是没有权利去表现真实的东西,恰恰相反,就是因为有了这场浩劫,我们更应该关注真实的东西……”
崔健的另一次反击,则发生在记者问出讨厌还是喜欢“正能量”后。崔健说,这个词已变成了消费品,接着反问对方什么是正能量。记者回答:你刚才说的(尊重生命、尊重每个底层平民的权利等)就是正能量。于是崔健突然爆发了:“我不认为我说的是正能量。”
采访结束后,崔健走出房间,一位记者在后面小声说了一句:“他今天是怎么了?”
如同《蓝色骨头》中不断闪回的镜头一样,看起来这就像是中年崔健对青年崔健的一次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