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南铁
那一天,是晴天。已经过去N个365天了,仿佛还记得那天太阳的样子——起得很晚,很懒散很随意地悬挂在初冬灰蒙蒙的天空中。
我在那一天早早登上了去海南岛的车。是一辆货车,一辆装着几件采矿机械的货车。
后来我多次想到过这一天。我相信,不管是30年还是40年,岁月都是纠结成一团的毛线,分不出起承转合,真正的意义其实就是那么一小段。这一小段缠在线团之中,要越过很多时间才能发现它的不同。
那辆货车从江西的赣州出发,越过粤赣边界,一路向海南而去。我坐在双排座的驾驶室里打盹。由于面向陌生,对前路缺乏可供设想的依据,我完全处在一种茫然之中,但是向着海边走的旅程却似乎义无返顾。
事情的起源是小力。前不久,和我一起在中文系当助教的小力有点激奋又有点神秘地跟我说:海南要办特区了!你知道吗?说这话的时候,是晚上,在他唯一的那间寝室里,在他可怜的几件家具之间。他的读小学的男孩趴在桌子上就着节能灯做作业,妻子正哄着另一个更小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小力怎么会有两个孩子,以他的年龄计,他应该被划在计划生育的“围剿”圈中。但是我知道他的窘迫,他以为读个硕士当个讲师就可以解决妻儿的农村户口问题,拼命挣扎了一阵,没想到读硕士回来一切依然遥遥无期。我没有他那种物质生活压力,但是心里却一直把这所学校看作是《围城》里的“三闾大学”, 平时看看系里老教授们的生存状态,知道这就是我的最佳归属,似乎心有不甘,所以绾着一个很大的心结。曾经想通过考研离去,但是学校规定必须考代培生,要不然不放行。也就是说,读完还要回到这里来。我虽然很惭愧自己没有“为中华崛起读书”的抱负,但还是禁不住地想:那我读它干吗!本来我就是要通过读书远走高飞的呀。那天在教务处,我忿然地说:“那我考国外的学校行不行?也一样得回来?”处长一时语塞,惶惶地望着我,因为那时他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其实我也只是一时冲动,对自己的外语并不是那么有信心。
我同小力惺惺相惜。所以在那个晚上,我们一致认为,有机会应当去海南看一看,或许那里有我们命运的转机。
不明白上天是怎么安排的,这次谈话后不久,我一个亲戚的单位就要派一辆货车去海南岛送货,而且驾驶室有空位。我赶紧找到小力,没想到他竟然说走不开,并且有点淡漠的样子。
我还是决定动身。我想,就算是去旅游吧。反正这些年出门我几乎都是一个人,已经习惯了独自在旅途。有时还自个儿偷偷想,独行遭遇艳遇的几率也许会大一些?可惜这种可能性一直存在于“下一次”旅行。
总之,提出建议的是小力,走的却是我。
那是1987年,海南还是属于广东。那时的广东在内地人心目中很有面子,也很神秘,却没有后来那种因嫉妒而产生的恶评。我们的货车载着那几件笨重的矿山机械和我轻飘飘的遐想,就这样向南开去。
还是中国没有高速公路的时代,所以海南岛很遥远。司机和那个押车的人我都不认识,一路无话。再加上路面不好,车在不停的摇晃中前进,我一直处于半睡半醒之中,沿途的印象几乎都被颠簸掉了。
但是我记得路上的一餐饭,已经进入广东腹地,大约是在湛江地带,一家小小的路边店里。结账的时候,店老板殷勤地劝我们住下。那个做服务员的女孩也跟着在一边劝说。那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孩,说话时眼波流盼,弄得我以为只要留宿就一定会有故事。但是天色尚早,绝没有留宿的理由。何况走还是停根本轮不上我说话。车还是启动了,在渐渐升腾的暮霭中继续往南走。那女孩的眼光在我心里盘踞了许久,直到后来在广州落下脚来,听了路边店的许多形形色色的故事,才觉得路边店的留宿绝不是浪漫那么简单。
赶到海康渡海码头,天已经完全黑了。海岸边混乱嘈杂,无秩序地停满了车,车灯和喇叭声、人声混成一片。一辆辆大货车急急忙忙地都想往轮渡上挤,在深沉的夜色里,就连喇叭声都听得出急切来。一个工作人员见到我们,拿着手电筒跑了过来。只见他一步踩上驾驶室的踏板,用手电筒往车厢里晃了一下,说了一声:要加固!头也不回就走了。我们的司机和押车的相互望了望:那几台机械很重,装车时稳定措施做得很好,一路没事,毫无移位的迹象。何况这里黑灯瞎火、手无寸缕,怎么去加固?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两人一商量,赶紧去找那工作人员。我正在夜色中担心着呢,他俩一会就回来了,二话没说立即启动车子,绕过几部停在前面的车,将我们的车直接开上了轮渡。据说他们给了那工作人员50元钱,具体是怎么交涉的,我没有在场,但我知道车上的东西并没有做任何加固。那年头,50元还算是钱,我作为大学老师,月工资也就这么多。
渡轮装满了,黑漆漆中被海浪托举着过了琼州海峡。车到海口,进入市区,也许还只是市郊吧?已经是凌晨3点。那时的海口市很破旧,路边没有几幢房子。司机将车停在一家门面简陋的旅店门口,只见大门紧闭。押车的那位同志下去拍门,拍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响,可是好半天也没有人出来开门。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气一上来就说:不睡了,我们走!那车货是要送到三亚去的,他俩商量了一下,决定在夜色里一口气再跑几百公里,直接到三亚去再谈睡觉的事。这时那押车的中年人想到我,回过头来问:你怎么办?下车还是跟我们走?对我来说那真是个要命的选择!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半夜三更就这样把我扔在路边?但是三亚这个地名根本没有在我的出行计划中出现过,我去做什么?去了不还是要回到海口来?那两个人站在昏暗的路灯下等着我做决定。我一咬牙宣布:我下车!
车不管不顾地走了,留下孤独的我茫然站在路中间,不知所措。不想停留在这里,却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这时,天上下起了细雨,幸好我的包里带了伞,就撑起伞在路边来来去去地走动。如今想起来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我没有继续去拍打旅店那扇紧闭的门呢?那应该是雨夜中最好的选择。后来我相信,当时的自己一定是舍不得,觉得在这个时间进去交一天的房费很不合算。
天渐渐有了迷蒙的亮色,我选了一个马路较宽、建筑物较多些的方向,开始独自进军海口了。突然发现迎面飘过来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我赶紧尽可能地往路的右边靠,手里将伞把攥得紧紧的。那人也发现了我,立即往路的左边靠。我俩最大限度地拉开了相互之间的距离,侧着身子完成了提心吊胆的一次交会。多年后我曾想,那是个什么人呢?是个心虚的夜行者,还是早起的忙人?他知不知道有个新移民曾经去海南探路,黎明前与他在海口的马路上邂逅?endprint
我漫无目的地继续走。雨停了,天终于渐渐发亮,城市开始露出尊容。街上仿佛突然冒出来许多人,或紧或慢地向着不同的方向走。虽然都是陌生面孔,个个面无表情,但是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一点紧张的感觉也没有了。刚刚摆脱了孤独,置身于人流中是一种踏实。除了路边那些挺拔的椰树之外,这里与家乡的城市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看到一家招待所,进去问讯。是海口市电影院办的,每晚收费2元。觉得价格挺可以,赶紧办了手续住下来。几天后才知道,往前走不多远,还有每晚一元的旅馆呢。
一间房间里六张架子床,上下一共住12个人。唯一的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方便面和小包的涪陵榨菜,或者是吃过了的面碗和榨菜袋子。我进去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正对还躺在床上的那些旅客说:你们昨天有一个人没有交房费,是哪一个?好几个人从蚊帐里伸出头来,都说:我交了。中年妇女说,还有一个人没有交!那些人又伸出头来说:不是我!中年妇女叹口气说:你们都是戴眼镜的,我认不出,搞不清楚谁没有交,反正谁没交等会要补。她就这样嘟嘟囔囔地出去了。我估计这缺交的2元钱她是收不到的。
我明白了,这些人都跟我一样,跨海而来,想把自己的青春送到这里来试试运气。我不知道他们其中有没有人最终跟海南结缘,还记不记得海口电影院那个小小招待所?
我加入了联系工作的青年大军,每见到一个挂着招牌的单位,就闯进门去。进去时总能见到有南来的年轻人从里面出来,出来的时候又总是遇到一拨拨和我一样的年轻人进去。海口的所有单位统一了口径:“热情接待,耐心解释。”所谓解释就是告诉你:现在建特区、建省的事情没有定,不可能调人进来。有一个处长说得最直接、最干脆,他说:如果建省,我这个处长也不知道还当不当得成呢,我们怎么可能给你许诺什么!
多少年之后我曾想过,我们去海南是为了什么?我们急匆匆、兴冲冲地跨过海峡,蜂拥而至,却没有具体的理想,只是对现实不满,觉得海岛上应该是一片适合理想栖居和放飞的绿洲。假使当时有一个单位答应让我调去,我难道不问一问它是否值得做我的归宿?
跑了几天,一切大同小异,没有看到任何希望。于是我决定改弦易辙,写一写在岛上的所见所闻,创作一篇下海南的报告文学。淘金不成,改为那些淘金的人卖水,不也是一条发财之路?
开始在招待所的院子里趴在小凳子上写,后来到海口公园伏在石椅子上写,最后到海口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写,一下子写了近万字。
写东西容易发表难。我找到海口文联,一是想试试那里的杂志有没有可能发表我这篇东西;二是想看看他们要不要人。接待我的冯大姐翻了翻我的简历和这篇报告文学,对我说:我建议你拿到广州的《现代人报》去,可以直接给老总易征。但是她对我的第二点想法不置可否。
我只好决定启程回家,结束南下的行程。捎我来的汽车想必早已经回去,即使没有回去我也找不到那两人,我必须自己去买汽车票。海口没有直达江西的长途汽车,我只能取道广州。也好,可以顺便去找《现代人报》试一试。其实我对这份报纸一点不了解,它的开放性风格和体制外身份,决定了上世纪80年代末的内地跟它有厚厚的隔膜。
走之前我去邮局,把复写的一份报告文学文稿寄往南昌,给《江西日报》的副刊部主任熊述隆。那是一个散文家,曾经是我的大学老师,教过我的写作课,对我有几分赏识。我告诉他,想把文稿拿到《现代人报》去,问他的意见。但是我把文稿寄给他,实际上是觊觎他管辖的副刊版面。我想为自己的作品多准备一条路。
到了广州,在一条宽宽的巷子里找到现代人报社。正好易征在那里,一个身材魁梧、声线爽朗的湖南人。我把文稿给了他。他当时没说什么,把我连人带稿子一起交给了编辑部主任。编辑部主任林剑伦白白净净,是个稍稍有点发福的中年人。他只是让我留下通讯地址,会见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
回到学院,重新陷入了原先的生活,上课,课余打球,晚上看书、备课,或者辗转不安和天马行空地遐想。一切看来都没有变。小力得知我去了一趟海南,见到我却也没有多问什么。但是我总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有点不同了,或许撒了些路上的尘土,或许带着些海风的潮湿?
过不了几天,我收到了两封信。先是熊述隆老师写来的,他说,作品如果能在《现代人报》发表最好,《江西日报》不能望其项背。他的鼓励增强了我对《现代人报》的信念,同时也知道我的这篇东西《江西日报》发不了。后一封信接踵而来,是《现代人报》编辑部发来的,让我去一趟。
来信没有说叫我去有什么事情,但是我没有犹豫就出发了。那时还没有京九铁路,我先坐汽车到粤北,在韶关住了一晚,第二天再坐火车,沿京广线到达广州。
从广州火车站出来,我立即去现代人报社。在公共汽车上,正有人在看当天的《现代人报》。我无意中瞄了一眼,发现打开的那一版是一篇整版文章,标题是“海南岛:汹涌的人才大潮”。啊,是我的那篇报告文学!文章的标题是易征的毛笔字。我把文稿留在他那里还不满两个星期呢。
带着一分兴奋到了报社。易征那天不在,林剑伦见到我,问:“你是不是像你写的那些去海南的人一样,也想从老家出来?”我说是。他说,那你还不如就在我们报社干吧。我很意外、很高兴,而且很有些惶恐,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他也没有多余的话,马上就布置我再去一趟海南,他说编辑部认为这个选题值得继续写。
第二天我就去海南了,这次是作为《现代人报》的记者去的,报社给我买了飞机票。身份的转换如此迅疾,在几千米的高空上,我真有点做梦的感觉。
这次从海南回来,我写了报告文学《流动的思考》,《现代人报》又一次用一个整版发表。这样一个值得记取和思考的热门话题,只有《现代人报》给予了如此集中和高调的关注。上世纪80年代末中国年轻人的躁动和寻找,在《现代人报》上找得到写照。后来《现代人报》出版了一套文章精选,把这两篇报告文学都选进去了。
没多久,海南正式宣告建省。云卷云舒,潮起潮落,海岸的波浪线渐渐稳定,千千万万年轻人的命运在历史的起伏中受到检验。报社再一次派我去海南,于是我写了第三篇关于年轻人奔赴海南的报告文学《海南岛:赶海人的梦》。这一次写得太长了,大约有三万字,报纸的版面容纳不了。编辑部用了我另外写的一篇相关小通讯,同意我将报告文学拿去其它报刊发。我将它投到北京的《中国作家》杂志,被全文刊登出来了。这篇作品后来在江西获得了一个大奖。
由一篇报告文学开始,我没有费多少周折就在珠江岸边着陆,成为广州市民,开始了为广州努力工作的新人生。记得当年就有好些人问我,你怎么就进了广州?是有什么关系吧?我说没有。我告诉他们:广州的胸怀宽广,广州有很多机会。我的南下故事就是其中的一个说明。
曾经有人说,广东遍地是黄金。我对这样的话一直不以为然。但是如今想想,如果把机会也比作黄金,广东确实黄金遍地,等待着南来北往的人弯腰俯身拾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