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可以写些东西的

2014-09-22 17:24章以武
广州文艺 2014年9期
关键词:李老师

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曾任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代表作——电影:《雅马哈鱼档》,电视连续剧:《南国有佳人》、《情暖珠江》、《爱的结构》、《心天一角》。中长篇小说:《太老》、《南国有佳人》。五幕话剧:《三姐妹》。报告文学集:《异想而天开》。

我是浙江宁海人(祖籍三门县海游镇)。抗战时,上海沦陷,全家迁至故乡宁海。老家西门杏树脚,有棵高大苍老的银杏树,春雷滚响,躯干上绽放出一天一地的青葱绿叶,一闪一闪,给人振奋与力量。每当我生命中出现创痛的风雪、沮丧的泥淖,我总会想起它!想起它,我眼前就会浮现正气凛然的方孝孺, “台州式硬气”的柔石,画笔如椽的潘天寿。那融进我血脉中的“宁海”情结, 伴随我这个异乡游子在南方的白云山下珠水边闯荡了几十年!

我的文学之路,还得从我的父亲说起。他是一个禀赋温良、城府不深、不善经商的大少爷。他酷爱京剧,是京剧票友。记得父亲从公司写字间回家,喜欢在厢房里背手徐步吟唱《四郎探母》,有时,也带我去共舞台看京剧《血滴子》。一次,厨房煤炉上炖着猪脚,妈说:“大爷,别让猪脚烧焦了,我出去买点东西,一歇歇就回来。”父亲用京剧念白答:“娘子,你好生去吧,为夫晓得了,路上风寒,你早去早回!”待到妈回来,厨房里已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妈责怪他:“你这个人总是一日到夜痴头怪脑唱不够!”父亲仍以京剧念白:“啊, 焦了,焦了,大事不好了,夫君这厢赔礼啊。”哦,幼时的我,耳濡目染,对戏剧发生了兴趣。

我家附近,有位远近闻名的算命先生阿官,算命时声如洪钟,拉腔拉调, 要害处“铁面无情”,算得一个个妇人泣不成声。少年时的我也听得专注入神。旧社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苦命人只好去祈求瞎子先生,倾诉心中的血泪,求得慰藉。这就是我最早接触的民间“说唱文学”,对后来从事文学创作无疑是一种启蒙。

杏树脚的上隍畈,有一位开着小酒店的胡先生,他为人热情爽朗,人缘好, 每当夏夜,酒店门口的条凳上,坐着好多远近的邻里故友,在这里神侃,这里几乎成了信息中心,很接地气。夜色中,旱烟嘴的火光时明时灭,少年的我瞪大双眼,蹲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记得有位泥水匠,在外码头见过世面,他有一肚皮的神神怪怪的故事,讲起来有声有色。听多了,我们几个大孩子会拆穿他:“泥水伯,你瞎编,你说的这个故事又像《七侠五义》,又像《封神榜》, 胡乱拼起来的。”他摸摸我的头笑言:“你们小东西不懂,故事就是穿长衫的先生,道听途说加油添醋编出来的,大家图个开心就好,勿要太顶真。”现在想想,泥水伯粗懂文化,说的话倒不无道理哦。写小说,就是要故事中听,大可不必太煞有介事端起来的。太端了,太追求微言大义了,反倒不中看不中听了, 可惜这个道理有的人就是拎不清。

1951年冬天,我才14岁,报大年龄,与上海一千多名知识青年,心潮澎湃,热血沸腾,高唱苏联歌曲《共青团员之歌》:“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离开了霓虹闪烁的故乡,参加大西北经济建设的行列。我先在兰州人民银行干部学校培训一年,后分入甘肃省定西地区的人民银行当一名农村信贷员。定西地区,那是中国最苦寒荒蛮、不宜人类生存的地方。晚清重臣左宗棠上奏:“陇中苦瘠甲天下”,这是对它很准确的概括。我的工作是与区里下派到乡的工作组一起,在春荒时给村民发放救济钱粮贷款。如果买几十斤杂粮的钱不及时发放到村民手中,他们就得挖苦菜、铲苜蓿草充饥。 在那里,漫漫黄土,沟壑纵横,朔风千里,沙尘滚滚,一片死寂,最大的难题就是缺水,年降水量仅四十毫米,女人在出嫁时才有可能认认真真洗一次澡, 绝非夸张。早晨,从水窖里舀一瓢有异味的浊水,用手小心地掬起往脸上抹抹, 然后干毛巾擦擦就算洗过脸了;刷牙,那是奢望。吃的是派饭(每天到不同的农户家吃,付四角伙食费),一日两餐,主食叫散饭,一种用苞谷粉、糜谷粉等杂粮煮成的稠稠的糊糊,加入不削皮的洋芋疙瘩(洋芋即马铃薯)。因为我们是公家人,上宾款待,炕桌上有四个菜:干辣椒粉、醋、臭酸菜(生的,浇几滴 胡麻油)、洋芋丝,餐餐如此。夏天,偶遇家境稍好的农户,能吃到萝卜片、拌韭菜,真有盛宴之感。不过,我仍然十分感激大西北的散饭与洋芋,它磨炼了我的意志,让我长得很壮硕。年轻的婆姨夸我:你这个上海娃子好俊哩。在基层,我还有一个职责,组织成立信用合作组(社),信用组里要有粗懂记账的会计,去哪找?终于物色到一个有初小文化会打一点算盘的小青年,他也肯学, 经我点拨,就上阵了。也许是心血来潮,也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油灯下,炕桌上,铺一张纸片,我写了一篇一千多字的通讯《放羊娃当会计》,标点不会点,全是逗号,最后画个句号,寄去《甘肃日报》。真的行运行到脚趾头了,那时省里正召开全省金融工作会议,我的这篇小文章撞在节骨眼上了,竟然在1955年的《甘肃日报》上刊登了。这在当时可是件大事啊,我“中举”了,县支行行长大悦:我们这里出了个大秀才。于是,我也就调入县城支行当了名农村金融股的股员。应该说这篇通讯稿是我笔墨生涯的处女作,它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从此,我有机会吃到羊肉泡馍,吃到烩面片,也能在县文化馆的图书 室啃读《人民文学》、《延河》等杂志,也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名著, 尤其是小说《牛虻》,主人公野性、坚毅与无畏的革命形象深深烙在我的心间。

1956年夏天,我以调干生身份,参加全国高等院校统招,先在兰州一中高考补习班突击补课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填鸭式地补习完初中至高中的语文、政治、历史、地理四门课的全部课程,真是心无旁鹜、夜以继日,困了,拧开自来水龙头冲冲脑袋,饿了,咬几粒糖花生。这时,有支浪漫曲冒出来了,那就是我的初恋。在补习班里,我认识了一位临洮女孩。在甘肃,临洮与天水最多美女。临洮姑娘列宁装大翻领里的白脖子以及白鱼般闪跃的小手,特别使我神魂颠倒,男有心来女有意,我俩坠入情网了。我们相约到黄河边大水车下复习功课,岸边的景色很绿很妖,我们手牵手,眉来眼去,功课的事全抛到九霄云外了。我问:“妹子,你喜欢我什么?”她答:“我妈说过你们那边的男人斯文不打老婆。”我笑道:“那也不一定。”她答:“我不信,你舍得打我?”我又问: “还喜欢我什么?”她答:“我妈说找男人要找穿四个袋子的公家人,保险。”我再问:“你妈还说什么了?”她答:“我妈说男人身上佩戴关勒铭牌金笔的有文化,你那支钢笔是英雄牌,都一样。”我道:“你妈好有水平,她还说过什么?”她皱皱鼻,思忖了一会:“我妈说男人会一点乐器活泼。你会吹口琴,你吹《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好听!你风流!”我大笑:“还有吗?”她情不自禁地双手掩面:“没有了,没有了,羞死人了,你这个上海娃子最讨厌!”呵,临洮妹子又傻又可爱,朴实得就像大地上金黄饱满的麦穗!足足一个星期,每个傍晚,迎着橘红的夕照,我与她,在黄河波涛的光波里走来走去,说不尽的痴人梦语。我终于清醒了。记得离开上海时,我姆妈对我说:“侬年纪轻轻出门在外,做事体一定要想前想后,勿可以冲动。小晨光勿努力,青春打烊了,老了就会吃苦头。”是的,切勿冲动,人生若错失了播种季节,哪会有果实累累的金秋!于是我对临洮妹子说:“妹子,再这么迷迷糊糊下去,我们俩肯定考不上大学,全完蛋,你说咋办?听哥的话,日子长着呢,等到考完试再亲个够好吗?”临洮姑娘也醒悟了,她点点头:“那好,我也正犯愁,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再约会,谁想约谁就是狗!不过,上海娃子,你记住,你吻过我,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若不要我,我也没啥法子,我会难过一辈子!我这次报考医学院,你报考外语学院,苍天保佑,让我们双双考中,到那时,我们再相会!”endprint

有幸被言中!然而,两间大学不在一个城市,我们只通过两次信,原因很简单,此一时彼一时也,她心高了,我心也野了,如鱼相忘于江湖,没缘哦。真的,没有惊心动魄的初恋的经历,你就不懂得什么叫灵魂的震撼,不懂得五味杂陈的人生,而文学就是人学啊,要懂得这些才好。

有一种记忆是不会晒干的。1957年,我转学至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因在所谓反右运动中政治立场不坚定,于1958年整团时受团的严重警告处分(1985年,华师大团委函告撤销此处分),所以我是一个打入“另册”的学生,有的根正苗红的同学跟我划清界线。可想而知,我当时心情极为沮丧苦闷,总是踽踽独行,一个人躲进历史系资料室翻阅各种文学杂志,痴迷马雅可夫斯基的诗, 也学着瞎写“楼梯诗”,上心理学课时,没认真听课,仍云里雾里地觅寻诗的王国,结果心理学考试不及格。这下子闯祸了,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成名成家, 吊儿郎当,走白专道路的帽子扣到我头上了。1959年,《南方日报·副刊》以头条位置刊登了我的小说《在密密竹林里》,里边有公社社员谈恋爱的情节,这在当时犯了大忌(可惜男女主人公连手都没牵呢),报纸上出现对我小说的批评, 这下子麻烦大了,系领导火冒三丈,小题大做了,不抓我这个典型,不拿我开涮拿谁?!政治辅导员找我个别谈话,口吻十分严厉:若不悬崖勒马要开除你的学籍!据说还通知广州各报刊不要刊登我的作品(而《南方日报》的关振东老师在事过一年之后为我开了 “绿灯”,我的小说照发。至今,我仍感激这位仙逝的名家名编)。当时,我害怕极了,惶惶然不可终日。一日傍晚,我在教工住宅区独行,见到了教我们外国文学的李育中教授,他身着短裤文化衫,嘴衔烟斗, 正在小院门前。李老师学贯中西,思想活跃,精通多门外语,曾是杜聿明将军的英文秘书,与中国赴缅甸的抗日远征军,在缅甸境内转战釆访,写出了极具文献价值的20万字的《缅甸远征记》,他也是第一个向国人介绍萨特作品的学者。更让学生难忘的是他没有大教授名作家的架子,待人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我壮壮胆,上前鞠躬道:“李老师,您好!我是中文系学生章以武。”李老师瞧了瞧我:“哦,你就是章以武,我知道,我听说了,今天对上号了。进来坐,进来坐。”我走入他逼仄的客厅,傻傻站立。“坐下坐下,在老师家不用客气。”他递给我一支光荣牌香烟。我谢道:“老师,这是高级烟,您留着自己抽。” “没事,我的好烟用来招待客人的,我自己喜欢抽烟斗。你是哪里人?” “我是浙江宁海人。” “呵,那里可是人才辈出的,柔石的故乡人!好,好!”李老师跟我聊 他在夏衍主办的《救亡日报》任社论委员的趣事,谈欧阳山、秦牧等名家名作。 半个多小时了,我起身告辞,李老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章以武,等一会,你坐下。”他走进里间,端来了浅浅一碗腊味饭,碗里有一根香喷喷的腊肠:“吃一点,不多,只能给你一根腊肠,是我妹妹从香港寄来的。”我含泪,感动地端起碗来吃了下去。要知道,1959年,那是扭曲的饥饿的岁月啊!当时,我的体重从140斤降至105斤,可谓形销骨立,有的同学已饿得患上浮肿病了。李老师 送我到门口,拍拍我的肩膀:“章以武,你发表在《南方日报》、《羊城晚报》 上的作品有的我读过,你是可以写点东西的。平时要多留心生活,多读名著, 多练。”我连连点头:“谢谢李老师的鼓励!”夜色中,我来到大操场一角,扶着双杠,垂头大哭。尊敬的李育中老师,您把我这个打入“另册”的学生当人看待了,您是多么的仁慈!您给了我一碗人世间最香的腊味饭!您让我懂得了怎样做人!“你是可以写点东西的”,这句话,像一支永不熄灭的火炬,照亮了我 的创作之路!

最近出版的《章以武作品选》,是我从1978年以来发表的、搬上银幕荧屏的作品中选出来的。长篇小说《南国有佳人》等未选入。其中短篇小说、散文、评论大多发表于报刊。出这个集子也算对自己钟爱爬格子的一个总结。重新翻阅这些作品觉得都 比较浅薄,不过那些文字也是靠心血的滋养和灌浇的。电视连续剧《南国有佳人》是应广东电视台副台长张木桂先生之约,为名演员萨仁高娃定制的,后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没有木桂的催逼与咋唬就没有这个果子了,至今,我依然深 深怀念这位一头霜白的在天堂里的老友!五幕话剧《三姊妹》是个体户题材的 作品,由广东话剧院公演,后赴香港、澳门演出,反响不错。那是一个改革开放之初的作品,港人看了颇觉新奇,说:中国内地开放了,赚钱的事也能当戏做了,允许发财啦。电影剧本《雅马哈鱼档》是我与黄锦鸿合作的硕果,由张良导演。公映之后,大江南北好评如潮,被评为1984年文化部优秀电影二等奖,参加国际柏林电影节。为此,我俩获得了广州市人民政府嘉奖令,晋升工资一级,提前分得了住房。此电影还被中央电视台选入“中国电影百年”,被誉 为“撕开计划经济一角,呼唤市场经济的到来”。该电影在北京大学放映后,有位同学欣喜高呼:“广州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其实,当初我俩也没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只因运气好,生逢盛世,改革开放了,出现个体鱼档这样的新生事物,允许劳动致富了,同时也深切体会到,年轻人,只要有一个好的平台,让他们施展本领,浪子也可以变成挺胸昂头的人。《爱的结构》是写思想大解放的20世纪80年代,爱情观念的嬗变,由广东电视台拍摄,后中央电视台转播。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

猜你喜欢
李老师
该得奖的李老师
那一抹身影
舍不得您,李老师
“李老师是坏人”——对5+2=0教育的思考
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