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
生于山东德州。2011年就读于广西民族大学文艺学文学与影视创作研究方向,近年开始小说创作。《四儿的故事》是其第一次在刊物发表作品。
1
村子还没睡醒,慵懒的晨雾幽在巷子里。刚开春,路被压成一道道的泥巴条儿,一辆破大梁车从远处驶来,丁零当啷地回荡在大湾和每条巷子里,声音渐渐真切像是要到这边来的。
不一会儿,远处的巷口出现一个红火星子,立刻让人闻到了那熟悉的哈德门香烟味儿。村长王守仁叼着烟,庞大的身躯几乎蹭着巷子的墙壁蹬了过来。他将脚一垂停下,顺势将车靠在村委会的土坯墙上,两根粗黄的手指夹着几乎烧到手的烟把,猛吸一口,扔在地上,两只大手襟了襟破旧的中山装,一猫腰闪进了村委大院的门里。
当最后一丝雾霭消失在村头的大湾,晨光打在土坯墙上,黄澄澄的,各家的烟囱开始有了生气。村里没有声音但已不宁静,偶尔有狗踩着泥巴,吧嗒吧嗒地从巷口拐角探出头来。沉默了一夜的村喇叭“嗤啦”的一声,又一天开始了。放完一段戏剧歌曲,喇叭里有人清了清嗓子:
“马颊河村民注意了,我是村长王守仁。下个通知:湾里来水了,可以浇地了。”通知一连说了三遍。
一根青石的猪食槽,横卧在西屋的外头,喇叭里的一嗓子,让四儿意犹未尽的神经像截成两半的蚯蚓,他皱着眉头一屁股坐起来,慢慢挺直腰板,屁股下粗糙的石面早已光滑,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哼着小曲儿回他的老屋。
过了饭时儿,人们按捺不住纷纷走向地头,一把把锄头翘到天上,抽水泵嘟嘟地响,偶尔听到几声吆喝,田间活跃起来。
村头有人正用油漆描盖墙上殷红的标语,一个个充足血的正楷大字映红了每个过路人的眼,作为县里的一个产粮模范村,墙上的二十八个字诠释着它的精神:
男人壮来庄稼旺,
不服咱们地里亮,
你要说我不如你,
秋后咱们算总账。
标语是大跃进时刷上的,听来让人憋着一股子满满的劲头。
“四儿,就是那个坐在青石上听曲的无地户,村里的浪荡子、反面派,在‘文革这简直就是可抓的典型……”
“你说的是‘井孩子吧,他娘跳井死的那个,你说他脑子是不是真坏掉了,养个猪还喂在屋里,哎,你有没有见过他和猪同吃同睡的?在他那也不算什么,你绝对没听过人和猪大早上一起听歌的……”
“……”
村里人谈起他都爱多扯几句,有时他们会把这当引子,逗自己个前仰后合。
又一个春来冬去,从四儿出生算起这是他的第二十八个年头,估计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与他同龄的人多已添家带口了,而他还重复着孑然一身的光棍汉生活。他每天都起个大早,坐在那根青石的猪食槽上听村喇叭放送的歌曲,这是他目前生活之中唯一的娱乐。花妞总陪在他身边(花妞是头刚满一岁的猪崽、白底黑花),四儿回屋的时候花妞就低着头跟在他后面。
刚下完通知的王守仁挪开红布包裹的话筒,整了一下桌上的资料,长吐一口气站起来,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杯热茶端到他的眼前。
“舅,您喝茶。”王小柱一脸褶地笑着。王守仁瞪了他一眼,接了过去。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除了立在墙角的那架旧电扇是他二手买来的,其他都是他父亲生前的置办,现在看来老旧了很多。桌子上横放着一个布兜,圆滚滚被撑得很是显眼,四儿眼巴巴地看着它发了好一会儿呆。
屋后聚了三五个妇人,她们有说有笑冲着四家后屋山喊道:
“红英!我们……”
“错了,这是四儿家。”一人小声插了句。几个人又是一阵笑声,刚才那人挪到一边又喊起来。
“红英!我们先下地了,回头叫杏儿来一趟就行了。”
“不怕晚上四儿绿着眼珠子摸你家去呀!”几个人笑着打起嘴架,声音消失在远处。
一句玩笑话像条黑蚰蜒钻进四儿的耳朵,他闷出一口气喃喃自语了好一阵子。犹豫了足有半个钟头,他眼神一定,一拍大腿站起来,抓起桌上的布兜,直奔王婆家去。
王婆是村里的媒人,年轻时可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说她最辉煌的时候,曾奔走三天说成过八对儿,有人说她屋里的礼品琳琅满目要啥有啥,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虽说夸张了些,但当年的她的确算得上县里的“第一媒婆”。人总会有“坐叹时光来去快,转眼黑发变白头”的时候,现在她年事已高,精力也大不如前,“金盆洗手”也有十几个年头了。
自从上次王婆突然答应了四儿的事,便立刻被传得沸沸扬扬,村里人都睁大眼睛地想看看,一个过气儿的媒婆究竟要给这个没地的光棍汉相个咋样的老婆。当时真有人来相四儿,只是来相亲的姑娘腿瘸,着实让四儿哑巴吃黄连,落下个大笑柄,四儿抑郁了好一阵子。这次他决定一早儿出发,拣个人少的时候,再和王婆谈谈,安排一场秘密相亲,尽管他讨厌偷偷摸摸的感觉,想来没人戳脊梁骨,自己也图个清闲。
一路上他走走停停,来到王婆家的巷口,四儿越犹豫越没了底气,摩挲着冰凉的后脑勺,原地踱起步子来。
“静海哥。”
四儿像个被发现的贼,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听到这称呼,他的脑海总浮现出那个戴着厚厚眼镜的普查员,那人一脸严肃地叫着“王静海”这个名字敲开了他的门,四儿摇着头回应他接踵而来的问题,看着一个个画上的“差”和他孤零零的名字,四儿平生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生活是如此的孤独。也正是从那时起,四儿开始萌生了成家的念头,那年他二十五岁。
四儿把思绪拉回来,他转身打量着眼前水灵大方又略带风韵的姑娘。她就是杏儿,四儿的邻居,他的梦中情人。
三年没见,四儿看到她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我昨天……听……你的声音……”他边说边晃悠地伸着手指,做出个隔墙有耳的动作。杏儿一笑也用手一指,明白地点点头,四儿咧着嘴笑得像个熟透的石榴。
春风阵阵撩过,翻动着杏儿的衣角,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闪烁着久别重逢的眼神,看得四儿血液沸腾、心跳不止,他不自然地摇摆着身子,脸上火辣辣的炙热直透耳根。杏儿不好意思地推车走开,四儿反应了一下,二话不说地跑上去接了过来。endprint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向田间走去。杏儿不时回头,递给四儿感激的眼神,风吹动着她散在辫外的秀发,四儿甚至能感到它们一根根拍打在脸上。一切来得似曾相识,仿佛有重拾过去的感觉,四儿一路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
来到一个陡长的山坡,他一口气推上去,一片片良田乍一下出现在眼前,杏儿停下脚步,转身对四儿柔声道。
“静海哥,谢谢你,就到这儿吧!别耽误了你的事。”
“我……”四儿刚开口,远处传来一声吆喝。袁小柱像见了主子的奴才,叫着跑过来。他盯着站在一旁的四儿,脸上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两手往腰间一叉,嘴上拉着怪腔调侃起来。
“哎吆,四儿,这日头从西边起的吧!你到这儿是不是刨坑解闷来了!”
袁小柱看了一眼杏儿,心头泛起一股醋意,他阴沉着脸瞥着四儿,愤怒的眼睛交织着嫉妒。
“哎,哎,哎,没事儿就给我赶紧走人。”见四儿和杏儿不动地站在原地,袁小柱不耐烦起来。他又紧加一句,指着四儿的鼻子,吐沫星子飞溅。
“听到了没呀你!告诉你四儿,你要是敢对杏儿胡来半点,小心我弄死你!”
看着袁小柱粗壮的手臂在眼前手舞足蹈,四儿退了半步平静地站在那里 。
“我看你才胡来呢!”一旁的杏儿气得脸通红,她推起车夺路而去。
袁小柱急忙撵上去解释:“杏儿,你别生气,我是怕你受欺负!”
杏儿一耸肩膀甩开袁小柱的手,袁小柱不甘心地扶着摇摇晃晃的推车走远了。四儿心里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他让刚才的袁小柱变成了小丑,让他在杏儿面前颜面丢尽,四儿挺着腰板儿摆出胜利者的姿态。
刚下了坡,四儿听到背后传来袁小柱的喊声,“四儿!你站住!”
脚步声越来越近,四儿努力说服自己镇定下来,脑海里却浮现出袁小柱与他决斗的场景。这画面活像个催命鬼,四儿逃一样地加快脚步。
“四儿!你给我站住!”袁小柱几个快步撵了上来。
他一把抓住四儿喘着粗气嚷道:“你这个私(四)孩子,走起来跟他妈跑一样!”
四儿的脸不自然地抽动着,他仍旧一言不发地杵在那儿,像个马上就义的政治犯,刚才的胜利感一下子烟消云散。
袁小柱一缓,上下打量着四儿,撇嘴冷笑起来。
“四儿,我告诉你,过不了多久我就向杏儿提亲,她爹老早就点过头,人早晚是我的,我还指着她给我生个小子呢!你最好离她远点儿,好好相你的亲,别整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的不多说,你只要想安安稳稳呆在这个村子,就该守我的规矩!我最后还是得劝你一句,不是你的永远都不是,死了这条心,早死早托生!”说完正眼不瞧地扬长而去。
四儿绷着额角的青筋,一席话像终极宣判不停地绕在耳边,如同一把无形的铁锤,字字成钉嵌进他的骨头里,他意识到自己虽没袁小柱说的那般不堪,但要娶杏儿自己的确是高攀了,内心的矛盾和复杂,连他自己也道不明白。
他叹着气,强打起精神,掂量着手里的布兜,似乎这才是摆在他眼前的现实。
2
王婆家的巷子出现一个硕大的身影,他脚步蹒跚,身子晃晃悠悠地朝巷口走着,来到拐角,一个抖搂扶着墙呕吐起来。突然,一人急匆匆拐出来,两人撞个满怀,高个儿一个趔趄,正要骂娘,他用猩红的双眼看着眼前出现的人痴笑起来。这突然出现的正是四儿,他像只斗败的公鸡,一个侧身绕了过去,此时失落的他心坠谷底,无心搭理一切。
高个子男人一把扯住他,冲着他的脑门儿磕了下去,一阵生疼,四儿回过神来。
“私(四)孩子,反了你!想找修理呀你!”
四儿对这腔调再熟悉不过,此人正是自己的西邻——王德善,因排行老六又比自己年长因此叫他声六叔,这家伙虽名里有善有德,可缺德事没少干,老辈人讲属于打小儿就烂根儿的那种,外号“孬六”,比起东邻老王头(四儿的爹死后唯一养活过他的人),两人对做人做事可谓天壤之别,四儿活生生地认识到善恶美丑。他从不招惹这个西邻,唯一让他彷徨的事实是,杏儿是他的女儿。
四儿一闻便知这货又串门子喝了通宵酒,四儿不敢多作停留,叫了声六叔择路而去。
孬六揪着四儿的领子将他又拽回来,一搂、一夹,将四儿的头死死地困在他的腋下,哄孩子一样地质问道:“告诉六叔,你手里藏啥了?”一股酒糟味吐在他脸上。
四儿的心一下子凉了大半截儿,他极力缩起脖子挣脱,可怜他天生一副清瘦的身板儿,在魁梧的孬六面前活脱皮影纸人儿一般,孬六加紧力道呵斥起来。
“把你六叔当瞎子呀!别藏了!快拿出来吧,我不要你的!”说着一搂手,抓起四儿死死攥着的布兜扯了两下,四儿的手像长了上去、纹丝未动。孬六一愣,怒气便不打一处来,他憋着通红的脸酒劲儿“噌”的一下就上来了,一咬牙、一个抬腿,膝盖重重磕在四儿的鼻梁骨上。“咔嚓”一声,四儿疼得眼泪差点出来,一股热热的东西顺着鼻腔流下去。四儿用手一抹,看着满手的血,“嗷”的一声哭喊起来。
孬六伸手一探,“哎吆,见血了!”说着胳膊一松。
四儿抽回头,鼻洞里的血咕咚咕咚涌出来,他呜咽着用手不停地抹着。
孬六“哼”地撇嘴一笑。
“瞅瞅你那怂样!大老爷们儿见点血和他妈娘们儿一样!”
刚才还飙泪的四儿,听到孬六的话,脸上一下子平静下来,此时他心里的污言秽语早已万箭齐发。
“孬六,你这挨千刀的孬种!为老不尊的畜生,我死你八辈儿祖宗……”
四儿心里边骂边捯饬,鼻血仍如泉涌般流出,孬六的嘴一瘪,知道自己刚刚的确手黑了点儿。他一掌打开四儿的手,不冷不热训斥道:
“别他娘抹了!抬头!举起手来!”
四儿一抬头,血顺势涌进他的喉咙,这股血腥味没让他感到一点的不适。相反,竟有着一股莫名的痛快。
“手!举起来!”四儿提着布兜,举起另一只手。endprint
“啧,放下!”孬六不耐烦地拖着长腔。
四儿被指挥得不知所措,刚想落下举起的手,孬六“操!”的一声。
“布兜放下!举那只!整他妈一个木头疙瘩,就这烂布兜里有啥稀罕的?白送我都不要。”
四儿犹豫了一下,往地上一放,布兜里“砰”一声清脆的响儿。
孬六像听到老鼠出洞的猫,眼睛里一亮。孬六是谁?那是马颊河村出了名的“酒蔫子”(酒徒),一天听不到“砰砰砰”的酒瓶响,就能痒骨头里去的主儿。
看着仰头止血的四儿,孬六利索地弯下腰,拾起地上的布兜,一只大手伸进兜里摸了起来。
四儿终于止住了血,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流血,而且流这么多。这初次的感觉,让他感到新鲜又刺激。再去看孬六,他两手搭在背后,一张面孔上挂着无声的诡异笑容,它让四儿想起一个声音,在老王头死前,枝头的一声声怪笑。他瞪着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孬六,越看越是像极了夜猫子,四儿的脊背凉飕飕的。孬六看着四儿的表情有点摸不清头脑。
“流傻了你!臭小子行啊!难怪见了六叔就藏!敢情儿你这烂布兜里还揣这么个宝贝。”孬六边说边亮了出来,一瓶酒赫然出现在他手里。
说起这酒,算是四儿去王婆那儿,唯一撑门面的礼了。为了保守好自己相亲的消息,四儿攒够钱后,亲自去了趟县代销社。早听说这“酒蔫子”贪得很!谁家有好酒,那叫个拉不动腿,非给你蹭个半滴不剩。
刚刚酒醒的孬六看到这瓶酒又多起几分醉意来,他对着瓶子里的酒不住地自言自语。
“山西汾,山西汾,王撇子那儿没喝着你,你倒送上门来了,这就叫?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孬六全当把四儿看作是透明人晾在一旁。眼看着这酒就要不保,四儿的不甘、心焦、无奈与愤恨一股脑儿翻涌出来。他攥着拳头,一副恶狠狠的眼神,大有消灭阶级敌人的气势,但这气势随即被孬六一个眼神打得魂飞魄散。
孬六把另一只手上的布兜甩给四儿,一屁股坐地上,他用牙一嗑,熟练地把酒盖打开,四儿的心里像无数的爪子在挠。孬六喝了一口抬头对四儿说:
“好酒啊!”
“喝死你!”四儿心里默念。
“瞧你那丧气样儿!不就喝你瓶酒嘛,告诉你,要不是看在今天这两瓶酒的面子上,就凭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这瞒天过海的勾当,我非……臭小子!越长越不是个顺溜木头,把兜里的另一瓶留下,包点儿点心。我要……”
四儿铆足了劲儿,说时迟那时快,一抬腿蹿出七八米远,待孬六反应过来,四儿已经跑远了,身后隐约传来孬六的叫骂声。
四儿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打开布兜一看,所幸还有一瓶,他摸摸空空的肚子,小心翼翼地拆开纸包的点心,抽出两块填进嘴里,重新包好后,他又悄悄地摸回王婆的巷子。
来到王婆家门口,四儿在石头上用力沥了一下脚底的泥,一推门,只听铁链“哐啷”一声蹬紧,院里的狗上下乱蹿地冲四儿狂吠。一声呵斥,一个花发老太从屋里迎了出来,那狗看着主人又安分地发出嘶嘶声 ,她瞥了四儿一眼,撂下一句话转身回屋去了。
“进来吧!”
四儿尾随王婆进了屋,王婆一声不吭地倚在八仙椅上吸着烟,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让四儿一阵尴尬。四儿随便找个位置坐下,两只手摩挲着大腿。老太紧吸了两口烟,烟气从她的口鼻里慢慢扩散,露出两颗银色假牙。空气静得下沉,只有烟悠悠得飘来飘去,四儿呛得闷了几声。王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落下茶杯提起嗓子问道:
“你找我做啥?我老太婆可没这能耐!”王婆话一出,四儿僵在那里没敢吭声,脑子里像飘满了刚才的烟气白蒙蒙的。
“咱们啥条件心里得有杆秤,这和挑摊子谈生意那是一个样,本钱不够还非要冲好的、贵的捡,这天底下的好事,咋就白白砸你头上呢?上次我老婆子可是白搭着功夫给你找来的,人老实得很,不就是腿有点问题嘛!人家没挑你,你还挑上了,是!人是长得丑了点,可过日子也不是天天捧着脸蛋儿过呀!好姑娘还能自个儿踩你家门坎儿?你整天鼓捣那些丧气玩意儿,找个正经营生也不会让我老太婆为难不是?”说着老太又点上一支烟。
四儿还是闷声坐在那里,一挪脚想起脚边放着的布兜,他提起来走到王婆的八仙桌边,扯了扯嘴角说:“您再给俺操操心,下个好好相。”说着把东西推到王婆跟前。
王婆瞥了一眼四儿,将烟掐死,两手往袖里一揣。
“我是图你这点东西吗?老大不小的了,过得去就行啦,东挑西拣的,你还真想挨到三十啊!回去吧,我给你留意着点儿就是。”
四儿临走再三请求王婆,不要对人声张,惹得王婆没好气地拍他一巴掌。
“相亲丢人啊!我老太婆这碗饭吃了大半辈子了,让你说得还见不得人了呢!不给你往外讲就是。”
四儿出了门长舒一口气,两手插在裤管里朝家走去。来到家门外突然听到几声嘶叫,四儿一个箭步把门打开,发现几个孩子已跳下墙头跑掉了,地上滚落着大大小小的土块儿,四儿爬上墙头就骂,几个调皮的孩子露出屁股羞辱他,口中还念叨着:
“马颊河,宽又长,村里有个光棍儿郎,私生子,没人养,猪当老婆,井当娘……”
四儿骂骂咧咧地回到院子里,他东扒西找,终于在水缸后面发现了花妞。它甚是可怜地将头伸进水缸后的狭小空间里,屁股和尾巴露在外边,上面沾满了土,下面的皮肉已经被飞来的土块打得虚青。四儿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他伸手去摸花妞的脑袋,刚刚受到惊吓的花妞“吱”的一声,蹬着两个后蹄,一瘸一拐地拼命往里钻,水缸被它顶得直晃悠。
说起花妞,让四儿想起了老王头,去年春天他家的母猪刚生一窝仔,秋后人就没了。他送给四儿一只,从抱在怀里的猪崽,到跟着他满院跑的小猪,花妞渐渐成了他的伴儿。
安抚良久的花妞才慢慢把头抽出来,四儿托起它的脑袋,它蹭着一鼻子的灰,两只圆圆的眼睛像个求助的孩子。四儿哭笑不得,一边讲述他的遭遇一边起身,花妞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一人一猪回了屋。endprint
晚上,四儿听到敲门声,他强打着精神起身开门,发现杏儿一语不发地站在门外,一副羞答答的样子,王婆闪出来挤眉弄眼地问他:
“这姑娘你满意不?”
四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搞得不知所措,头像捣蒜一样点个不停,天不知什么时候一下子亮起来,两人像恋人一样,奔跑在麦田里,一回到家门口,站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杏儿一把抱在怀里,抓着她的小手指着茫然的四儿,四儿一个劲儿地傻笑。
突然,杏儿的脸开始变形,最后竟然变成了孬六的模样,怀中的孩子也变成了花妞,它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叫着蜷缩成一团,四儿一个激灵,睁开眼方知刚才只是一场梦。
天微微地亮了,四儿看了看睡在床下的花妞,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倚着枕头再也睡不着了。
一连过了十多天,王婆那里始终没有消息,四儿心里开始慌起来。
3
村委外不远处有块开阔地,曾经是村里人集体的记忆,那里搭过台子唱过戏,也拉过幕布放过电影,最长时间曾连续放过七天的样板戏,场场爆满连旁边几个村也都赶过来看。七八个刚过门儿的新媳妇聚在那里,她们享受着格外的优待,按村里的习俗刚进门儿的媳妇第一年是不用下地干活的,村里的大事小事、旧事新事成了她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她们张三李四地看到谁都爱打听,恨不得摧枯拉朽地将你翻个底儿朝天。
“给你们透一个信儿,俺家那个刚跟着村长从县里开会回来,听说县里要打算给村里修路……”
“哎、哎、哎,打住!老爷们儿们的事儿今儿不听!天天听我们家那口子叨唠,都烦死了!”一人不耐烦地打断。
“哎!瞧见没?”
众人顺着头示意的方向看去,杏儿扛着锄头往这边走来,背后的晚霞映衬出她娇美的身形。
“哎,那个围着她转转悠悠的是谁啊?”
“瞧你这眼神儿,还能有谁啊,袁小柱这个流氓呗!”
自从袁小柱凭借舅舅王守仁进入村委以来,他摇身一变成为了下一届竞争村长的有力人选,他对村里的单身汉们下达了他的“第一条命令”:
“ 杏儿谁都不准碰,她早晚是我老婆。”
人群中一人小声嘀咕着,“俺家那口子跟他共过事,哼!这货心眼刁得很!”正说着杏儿走了过来,她朝人群笑着寒暄。
“吆!杏儿真是越长越好看了!”
“瞧你这话说的,杏儿可是咱们村里最美的黄花大闺女了。”
看着一旁嬉皮笑脸的袁小柱,一人冲他调侃起来。
“小柱你可越长越丑,快配不上人家了!”杏儿尴尬地一摆手走了。
袁小柱摸着下巴的胡子笑道:
“你懂个啥,这叫越长越男人,不像你们家那位,还带点娘娘腔!”
“袁小柱!你个王八蛋!说谁呢?”
袁小柱做个鬼脸,扭头追杏儿去了,有人在杏儿背后喊。
“杏儿,看好了!不能便宜了他!”
杏儿听着皱了一下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四儿?她从没想过要嫁给他,只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轻松、很自在。她把思路拉回来加快脚步,她此时只想摆脱这个缠死鬼一样的人。
袁小柱前脚刚走,孬六就走了过来,一群人把他叫住。
“刚才还看到你们家杏儿来着,你这是去哪呀?”
孬六一晃手里的瓶,“我去代销点打些酒。”
“你们家杏儿和袁小柱是咋回事儿啊?我们可是看见了,那袁小柱可是死往上贴,你这个当爹的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孬六一笑,也不言语便准备走开。
“你们看看,哎!有情况!”
“反正我一不会让女儿远嫁,邻村也不行,我和他娘还要指着她养老呢!这二嘛……”
“别人‘说一不二,你孬六这叫‘说一有二。”
“你这要求可不算高,我给你推荐个人呗,保证女儿既能嫁出去还能天天守在你老两口身边。”
“谁?”
“四儿呗!”
“呸!他四儿是个什么东西,配得上我孬六的闺女?我告诉你们,这第二条就是我的女儿决不能嫁给一个私生子!”说完孬六气冲冲地走了,刚走几步他回头喊道:
“我孬六的女儿就许配给袁小柱了!以后少嚼舌根!”人群一阵唏嘘声。
“你们说四儿都二十八的人了,怎么就没娶上个人家儿呢?”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听咱们村的孙半仙说啊,四儿是天罡地煞的命,逮谁克谁!”
“这话怎么说呀?”
“告诉你们我可不是胡编乱造啊,我是有事实依据的,你们看四儿刚生下来半年多,他娘跳井死了,而且很怪的是捞了三天愣没找到尸首,听人说四儿是他娘跟一个下乡知青的私生子。这知青回了城就结婚了,撇下四儿他娘挺着个肚子,后来他这个生父就死于工厂事故,在他十五岁就下去了。”
“这命是够苦的!”
“哎!这苦命人天下也多着呢!”
“他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我听说帮别人扎花圈。”
“这就对了嘛!正印证了我刚才的话,这种命相的人只能赚死人的钱!”几个人听得凉飕飕的。
“行了!越讲越瘆人了,现在什么年代了,你们还信这个!”
天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几个胆小的小媳妇颤抖着说。
“以后可不能讲这种事了!”
说着大家匆匆散去,马颊河上又升起一轮明月,村子恢复了夜的平静。
4
袁王两家的婚事渐渐浮出水面,袁家趁热打铁,王家一方面点头许下定亲的日程,另一方面则是对杏儿的苦口婆心、轮番开导。杏儿的抵触情绪完全出乎孬六和红英的意料,事情眼看就成了剃头挑子一头热,定亲的事拖了又拖。转眼半月过去,婚事不了了之。
孬六两口一早坐着拖拉机出了村,开拖拉机的老梁老远认出了袁小柱,他扭头对孬六喊道:endprint
“孬六,那不是你未来女婿嘛!”
孬六苦笑一声,这半月来为杏儿的事他实在消磨了不少,脸上难免现出苦涩。
“哎!杏儿要是让我省点心,我这会儿啊,没准儿正置备她的嫁妆呢!”
老梁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回头安慰道:
“我看啊,你家杏儿和袁小柱的婚事靠得住,他袁小柱竞选村长,那还不是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你就等着当老丈人吧,以后你发达了可得帮衬着我点啊!”
“都是兄弟,你说这话可就客气了。”孬六的烦恼一下子扫清了,他笑得合不拢嘴,挺着腰板儿他心下合计着,我孬六这辈子都是拿捏别人的主儿,这回我一定得把这个金龟婿给拿捏住啰!想着他从车兜里站起来,袁小柱刚好来到眼前,孬六冲着迎面而来的袁小柱喊道:
“小柱!”这口气大有老丈人命令女婿的口吻。
老梁一踩脚刹,袁小柱下车给他打招呼,推着车来到后车兜给孬六问好,孬六两口站在车兜里,袁小柱一打量,孬六两口都打扮一番,手里提着东西,忙打听这是要奔哪去,原来孬六两口要去看个远门亲戚,第二天一早才能回来,两人正聊着。
站在一旁的红英一拍大腿:
“不好!我的降压药!我放桌上忘拿了。”孬六一听发起牢骚来:
“都到这儿了你怎么才想起来啊,这路挑头都难了。走时就给你说先把药拿上,你这脑子怎么就不记魂儿呢!”
袁小柱自告奋勇,他刚搭上腿蹬出几步,只见远处有人骑着自行车追了上来,近了才看清原来是杏儿,她将药递给红英,孬六才卸下一脸的不自在,他叫了一声“走!”拖拉机嘟嘟嘟地开远了。
“杏儿,你们家的自行车我可认识,你找谁借的呀?我帮你去还!”
杏儿正眼都不看袁小柱,转身骑上自行车就朝家赶去,袁小柱喋喋不休地追在后面,杏儿一个拐弯蹬进四儿家里,袁小柱停在四儿家门口,看着四儿家门口的青石井,他很不情愿地闪到远处去,杏儿将车停在四儿的院子里,冲屋里打了声招呼。四儿正喂花妞吃食儿,一听是杏儿回来了,他应了一声,听到杏儿要走了,他急匆匆地跑出来,杏儿刚出大门,四儿叫住她,四儿赶上来,刚想张口探问情况,一眼看到堵在门口不远的袁小柱,四儿感到一阵不自在,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尴尬地冲杏儿一笑,袁小柱“呸”的一声嘴里念叨着:
“什么东西!”
“谢谢你静海哥,我先走了。”杏儿留下一句话转身朝家里走去,来到袁小柱身边,杏儿视若无睹的样子将袁小柱变成一个透明人,袁小柱狠狠瞪了四儿一眼,没趣地踢开车撑跟了上去。
袁小柱一把抓住杏儿刚要关上的门,他强忍住心里燃起的一股莫名的火,僵硬地问杏儿:
“杏儿,我们都是要定亲的人了,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和四儿有什么来往。”
“那都是我爹娘一厢情愿的事,我可没答应跟谁定亲。”
“咱们不闹了好嘛。”
“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用这样的语气问我。”说到这里杏儿眼里滚动着泪珠,声音也带起哭腔来。
这一下弄得袁小柱不知所措起来,其实这几天杏儿着实被老两口逼得够呛,满肚子的委屈没地方释放。她一直感觉自己被这婚姻压得喘不上气来。
墙那头的四儿一直支着耳朵听着,听到杏儿受到委屈,他心里酸酸的。
“你别哭,我不是有意的!”
没想到杏儿听到袁小柱这么一劝,心里更是化压抑为怒火,她收起哭声一脸严肃地对袁小柱说:
“我杏儿是不会嫁给你袁小柱的,更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袁小柱以为杏儿还在说气话,他刚想开口,杏儿抛过一句话:
“你每次见到静海哥都这么凶,他怎么你了?你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谁?”袁小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也许更多的是出乎他的意料。
“你现在倒关心起这个怪胎了,杏儿,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小子差点就害死我,我这辈子都和他势不两立。”
“你说这话来得毫无理由!”杏儿很不服气地驳斥。
墙那边四儿心中一惊,他完全赞同杏儿的驳斥,回想自己从小到大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别人的事,为什么袁小柱会说自己谋害过他呢?四儿越想越不明白,他偷偷搬了块石头垫在脚下,凝神屏气地继续听。
“杏儿,没发生在你身上,你当时在场也早就忘了,我八岁那年在青石井边差点就被他这个黑心的小杂种推下井去,要不我拼了命地撑在井口,有人看见救了我,哼!我袁小柱早就坠井里给他妈殉葬了!我现在还能站在这儿给你说这些?”
杏儿听得一脸茫然,在墙那边偷听的四儿更是一头雾水,他们努力回忆想唤起那段尘封已久的童年记忆。
“我有印象了,你说的是那次的事,我想也不能全怪静海哥,你明知他和那口井的关系,你还要侮辱它。”杏儿不太好意思讲出口,她心里其实想说:袁小柱,你在我这儿也站不住理,要不是你向井里撒尿羞辱静海哥,你又怎会自讨苦吃?
“我不想提他,家里就你一个人,中午去我家吧。”袁小柱心知肚明,他不想和杏儿去辩论什么,一句话含糊地跳过去,并摆出邀请的姿态。
四儿蹲坐在墙角,袁小柱的事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他从未捡拾的往事,记忆里的一幕幕沉睡片段,一下子鲜活起来。
他叫王静海,别人叫他四儿,尽管他知道这是个侮辱的叫法,他爹叫王继顺,听人说他的母亲是个下乡知青叫炎思嘉,有人说他是一个私生子,并不是王继顺的亲生,他爹活着的时候别人少有议论,也从没人敢把私生子换成四儿这样的叫他,王继顺要还活着非跟他们拼命不可,顺子是他的小名,他爹到死都这么叫他,在王继顺看来没有什么称呼比顺子更能说明四儿是他的种。
村里人都爱叫他井孩儿,四岁那年王继顺想给四儿取个大名,于是取了井孩儿的谐音叫他王静海,王继顺大概要在名字上让四儿记住,他不是没娘的孩子。起初,四儿撅着嘴一个劲儿地摇头,他显然不喜欢这个名字,王继顺皱着眉头,又起了几个,见四儿还是摇头,他一拍四儿的脑瓜说道:endprint
“起名字最头疼了,就叫王静海吧,爹脑子笨不能再想了。”
没娘的四儿常常躲起来哭,他爹安慰他,只要对着石井下面喊,他娘就能听到,这句话后来让王继顺后悔又担心,年幼的四儿总爱往井边跑,这成了他与娘交流的唯一途径,他时常静静地趴在青石上听着井底的嘀嗒声睡去,那清脆悦耳的声音真的能滴到人的心里,青石井也慢慢成为他倾诉的对象,他把童年全部的泪水和欢笑给了它。他曾天真地捧着甘甜、纯净、清凉的井水,告诉自己要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和娘在一起。但是,随着他慢慢长大,这个美好的寄托却变得苍白起来。他越来越多地选择独自默默地承受,尤其是他爹死后,他现在真切地体会到这口井曾与他血肉相连,曾经弥补过他对母爱的缺失。
他还记得曾经的他翻出过母亲生前的衣物,天真地放在井边,傻傻地认为母亲会回到他身边。他曾经这么地渴望母爱,他曾是这么不顾一切地去捍卫这口井在他心中的尊严,不容许袁小柱这样的人轻视甚至侮辱它,就像对待自己的母亲那样。青石井依旧静静地在那儿,四儿看着它倍感亲切。他决定每年清明祭奠它,像祭奠母亲一样。
零星的片段像记忆的回潮让四儿脑力疲乏,转眼间夜悄悄降临,他没心思做饭,一晚上总让他感觉心神不宁,他早早睡下。刚过子时十二点,他的肚子变得饥饿难耐,他强忍着让自己睡去,可这腹中无物的空荡荡折磨,还是逼迫着他披上衣服,床下的花妞眯着眼呼呼睡着。四儿打开屋门,一样的月牙却不似往常的明亮,它藏在淡墨色的云中,模糊了痕迹。院子里很暗,他蹑手蹑脚地来到西屋的厨房,摸着拉开一盏灯,豆大点灯光,照亮了不大的厨房,顶上积着厚厚的烟灰,它们静静地见证着这个家曾经有过的热闹和落寞。四儿往锅里滴了几滴油,用旁边的油布将油抹匀,摸起两个玉米面的菜饼子贴在锅里,他蹲在灶台前“呲”的一声点着一根火柴,抓起一把捡来的麦秆引着后续进灶膛,干松的麦秆碰到火苗呼的着起来,他填上几块木柴,出神地看着灶膛里的火,一把把的火焰将光投射在四儿的眼睛里。四儿隐约听到一声喊叫,他回过神抬头细听,屋后的白桦树叶稀稀拉拉地作响,一切还是归于平静。四儿刚要低头添柴,又一回呼喊传来,显然要比上次微弱了很多。他随手添了把柴,几个快步走到院子里,手放在耳后捕捉刚才的声音,足足过去五六分钟,那个声音好像永远消失在了夜里。四儿摸了摸肚子告诉自己,难道饿了也会产生幻听不成,也许是树头的夜猫子在逗他,想着他转身回厨房,刚走到门口,又一声模糊的喊叫传来,四儿的心里咯噔一下,这次他听来真切多了,这哪是什么动物的叫声,这分明就是个人在呼喊,只不过被捂住了嘴。
是谁?都这么晚了。
四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他一个助跑“噌”的蹿上墙头,身子蜷缩在上面四处张望。
杏儿家里的灯亮着,这让四儿感到很不正常,他瞪大眼睛往院子里望去,黑暗中他发现了两个红火星,像是叼着烟的在杏儿家的大门口来回晃悠着,两人摆出一副警惕的样子。难不成是个贼,四儿再往屋里看去,透过杏儿家里的玻璃,在昏黄的灯光下,门窗屋门紧闭,毫无动静,四儿正纳闷着,突然闪出两个人扭扯在一起,四儿瞪大了眼睛,他张着嘴伸头细看,只见袁小柱一副醉态的模样,他将杏儿扑倒在桌上,一只大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摸索,桌子上的水杯碎了一地,隔着门窗四儿什么也听不到,袁小柱扯着杏儿的衣服往下扒,四儿看得整个人抖成一团,墙头的泥培被他的指甲划得作响。他真想就这样冲下去,看着守在黑暗里的红火星,一股恐惧占据着他行动的高地,内心的挣扎变成揪心的犹豫。屋里的杏儿两手无力地推搡着,精疲力竭的她,再也无法反抗压上来的袁小柱,她瘫在桌子上绝望地任由摆布,无声的呐喊变成无助的忍受,杏儿的眼睛怔怔地盯着窗外,四儿仿佛感到杏儿正盯着他看,一出溜,他从墙上秃噜下来。四儿一个人蹲在墙角抓着头发无声地咧嘴哭了起来,整整一夜他再没敢爬上墙头,杏儿的眼睛像一条皮鞭抽打着四儿的内心。
那晚过后,四儿再也没看见过杏儿,连她的声音也消失在了墙那头。清明节的那晚四儿买了火纸和祭品,在井口祭奠了一番。这几天他一直活在痛苦和煎熬中,他倚在井口,拿着祭奠后剩下的半瓶白酒,品尝到了人生的第一次辛辣,他酩酊大醉后睡去,酒精的麻醉又将他带回到那晚,他看见自己跳下墙头,将两人打得趴倒在地,冲进屋里把杏儿救了出来,他甚至看到杏儿对他以身相许。可醒来的现实留给他的终究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半个月过去,四儿的心情刚刚平复,一声惨叫,又把他拉回到无底的深渊,杏儿在床头割腕自杀,鲜红的血在被褥上染了一片,一股前所未有的负罪感充斥着他。
幸运的是杏儿被及时发现送到了医院,否则四儿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5
村委会的电话响个不停,这部电话没有按键,只能接听。村长王守仁刚从外面回来,他急忙坐下拿起话筒。
“喂,这里是马颊河村村委会,我是村长王守仁,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守仁吧,我是邱卫东。”
“哎吆!”王守仁腾地一下子站起来,连忙赔笑道,“县长!您看我这耳朵。”王守仁接电话的手颤抖起来,一见到领导他就紧张得不行,据说他刚入伍当兵时竟在军区首长视察下走顺过腿。直到他复员回来都带着一个“顺腿班长”的称号。
“您说,哪里需要我王守仁的,我一定保质保量地完成领导交付的任务!”
“守仁啊,你这复员都这么多年了,怎么军队那套还是改不过来,给我讲话不要那么严肃嘛!我又不是你的军区首长。”王守仁知道邱县长又在拿他的事开玩笑了。他举起另一只手握紧听筒。
邱县长接着说道:“这次对你们村是件好事,当然了,对你这个村长也是个任务,县里前一段时间一直在讨论‘把路修到农村去的工作,经县里讨论决定落实下去,方案呢,是以县城为中心依次展开,你们马颊河村离县城最近,先在你们那里开始,你这个做村长的要给我带好这个头啊!”
王守仁听完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他用颤抖的声音应道:“邱县长,您真是太瞧得起我守仁了,我代表全马颊河村民感谢县里对我们农村建设的帮助,您放心,我不会让您丢脸的。”endprint
“感谢的话就别再讲了,配合好县里派去的工作人员,做好村民工作,我听你的好消息。”
“您放心,一定圆满完成任务!”
电话刚挂,村委会值班委员袁小柱进了屋,王守仁刚才的喜悦瞬间转化为一股怒火,不由分说一只手拧住袁小柱的耳朵就把他提了起来,屁股紧接着挨了几脚。袁小柱哪见过这阵势,他从小被宠着,在家就像个小霸王,即使在村委会大家都看在王守仁的面子上,也都让他三分,他唯一怕的就是这个当兵的舅舅,舅舅打外甥,那也绝对打得着。
袁小柱哎吆地叫个不停,“舅!您轻点!”
王守仁眼一瞪:“你叫我什么?”
袁小柱急忙改口:“王村长,袁小柱错了。”
王守仁一听松开手问道:“你给我说说,你错哪了?”
在王守仁面前,袁小柱从小没少挨了打,他也渐渐成了王守仁肚里的蛔虫,王守仁说一不二,不讲对错你得先挨着,还是部队里养成的一套,老实交代问题,想打个马虎眼,可就不是挨揍那么简单的了。
这次让袁小柱也摸不着头脑,刚才还好好的呀,怎么出去一趟像变了个人似的,难不成杏儿把那晚发生的事说出去了?他心中暗自叫道,完了!没准儿就这事儿。
“舅,不,王村长,这回我真的错了,我这就……”
几乎同时王守仁接过了他的话,“……老老实实给我呆在办公室,别漏接一个电话,明白了吗?”
袁小柱脸上的毛孔透着冷气冒出来,就差那么一点,他险些要说去孬六家赔罪的话,袁小柱一个虚惊。
杏儿割腕拒婚的事像瘟疫一样传遍了周围几十个村,袁小柱更是被说成一个逼婚的凶手,而其中的真相却只有几个人心知肚明。王守仁为这事不得不硬着头皮替袁小柱掩盖,他不想让自己选的接班人带上污点。
“您放心我以后值班寸步不离。”袁小柱一副有惊无险的样子。
“嗯,这个态度还不错。告诉你一个消息,刚刚接到邱县长的电话,县里要首先在我们村铺设公路,通知一下,下午开个会。”
哎,袁小柱应了一声。
王守仁提起水壶,水刚倒了一半,他扭头对袁小柱说:“不行,你现在就去。”
袁小柱屁股刚落座,他装出一副倦怠的样子。
“舅,这大中午头儿的,都睡午觉呢。”
“啧,叫你去你就去,你懂个啥,这是村里的大事儿,明天就要迎接县里的工程队,时间急着呢,争取今天下午把所有工作布置好。这个时间我就不喇叭通知了,你去跑一趟,村委成员全部要到,去吧!”
王守仁用命令般的训话,让袁小柱不得不服从,他刚要出门,王守仁似乎有话没说完,一个手势把他叫了回来。
“马上要换届选举了,这次是你小子好好表现的机会,全村人可都盯着你呢,好好干!别让你舅我丢人,明白吗?”
“您就瞧好吧,保证完成任务!”说完袁小柱像充足了气的皮球,几步蹦出村委大院消失在巷口。
一条横幅,一挂上万头的鞭炮,一支民乐队,村民扭着秧歌,敲锣打鼓热闹异常,这场景是过年也看不到的,马颊河村完成了它周到细致又不失火爆的接待工作。
人们簇拥着测量工程人员完成了一天的测绘工作,相比外面,四儿家的院子里丝毫感受不到那种气氛,他刚从王婆家回来,相亲的事总算有了眉目,看照片还都基本满意,双方约定下周六见个面。说来也巧,这家姑娘和孬六还有着亲戚关系,不过细数起来可就远了,因此也就断了来往。四儿可不想跟他这个老邻居攀什么亲戚,他唯恐避之不及,但一想到杏儿他又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有时候四儿多想她不是孬六的女儿,但这始终成为一道厚厚的阻隔,好像这辈子都无法消失了一样。为了接下来的相亲,四儿决定去信用社取些钱。
路过村宣传栏,一张足有一人高的大红纸贴在那里极为醒目,上面写着铺路的通知,洋洋洒洒的一大片文字,通知已经没有人看了,大家都挤在旁边的黑石板上,这几天连他这个不问世事的人,也都略知一二了。
四儿凑上前去,冲那张大红纸瞥了一眼,一句话看得他心里一紧,“……除村里的主干道费用由县财政承担以外,其他道路决定每家出收取费用20元(门前未铺路的各户除外)……”四儿心里一合计,眼瞅着就要相亲,正是缺钱的时候,他都不敢妄花掉现在的每分钱,他踮着脚尖挤进去,村里的铺路方案图画在上面,许多手印已经让图多了些模糊,四儿盯着看了好一会,还是找不到他家的位置,旁边的人发现了他,“哎吆,这不是四儿啊。”四儿咧嘴一笑,“你这瞪老半天了,怎么,找不着家了?!”人群一阵哄笑,四儿心想,等没人看的时候再来看吧,想着他转身向人群外挤去,那人一把将他扯住,拍着他的肩膀指着说,“我告诉你吧,四儿,你呀,就甭瞧了,没你们那条路。”四儿一听镇定下来,他反问道:“真没俺那条路?俺是说像旁边那张通知上说的,俺门前不铺路了?”那人对着四儿的背后喊起来,“四儿,慢慢等吧!哪年铺到你家门口,你就知道家在哪了!”人群又传来一阵嘲笑声。
看到这儿,四儿掰着手指,心下盘算起来,幸好这几年留了些积蓄,他一口气把相亲结婚的钱细算下来,还差一百有余。四儿前脚刚走,孬六就出现了。
“咋没我们那条路呢?”人群里的孬六嚷道。
“六哥,也不光你那边,我们那儿不也没在计划内嘛!”
“孬六,你这心态可不好啊!你邻居四儿刚刚知道,对这结果,人家可是乐滋滋的。”
“滚蛋!”孬六不乐意起来,“你懂个屁,我那是村里的主干道,这一天下来谁不得从我家门过几回,不行,我得找村长说道说道去!”
村委开会刚完,孬六板着脸进了门。
“村长!咋没我们巷呢?你这样分铺路的线路我可不服啊!”
王守仁没说话一挥手,大家纷纷散去。
“坐吧!”王守仁示意他坐下,“这个结果是村委会集体讨论出来的,大家都信服,你孬六有什么意见吗?知道为什么没有考虑你们那儿吗?别的原因没有,就是那口青石井占道,施工起来难度大一些,村里暂时也没打算把它填了,所以你们的巷子暂时不在考虑之内。”endprint
“村长你这是啥问题嘛,就因为那口井以后我们那儿还不修路了?别的我就不说了,明天我就找人把井给填了!你就派好人等着给我修路吧!”
“你孬六行啊!说话比我这个村长都硬气啦!你说填就填!你问过村委会了吗?同不同意你孬六的这种行为啊?我告诉你,你少在我这里装大爷,你回去把你们的思想意见统一了我再考虑你们。”王守仁的话像雨点一样劈头盖脸打过来,弄得孬六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赔笑道:“王村长,您叫我跟谁商量啊?”
“你说呢?”王守仁反问道。
“嘿嘿,我这就把他们叫到我家商量这件事。村长你可要说话算数,你可是答应我的,我这边商量好了给你回个信儿。”不由分说孬六大步流星地赶了回去。
王守仁指着孬六去的方向转头问袁小柱:“我答应他了吗?”
“您这话里不说得够明白了嘛,哎,六叔,我送你……”袁小柱喊着赶了出去。
“杏儿那里,您看……”
“杏儿就是脾气倔些,你放心吧,再等等。”孬六拍着袁小柱的肩膀。
袁小柱帮衬着说:“舅,六叔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您给他考虑考虑呗,另外我觉得这青石井走过去就特碍眼,我总瞅着是个不祥之物。”
“这么早就替你这老丈人说话了,是不是得你教我怎么做啊?”王守仁一脸严肃,袁小柱不敢再吱声,坐到一边儿去了。
6
要说起青石井,在四儿还没出生前那得算得上是全村的重要水源,从四儿这代往前数都是喝它的水长大的,只不过后来各家各户自个儿打井的多了,连离井最近的几户人家都开始用起自家的井水时,青石井也就慢慢淡出了它的历史舞台。
提到这儿,不得不说这口井之所以这么快被人遗忘,是因为人们开始忌讳它,准确地说,一切从四儿他娘被发现死在那口井里开始。
四儿小时候完全不像一个孩子应有的那样安静,用他们的话来讲就是,“这孩子长了阴阳眼,对了眼儿就会走霉运。”所以四儿能看到的是来自每个人身上对他的忌讳。要知道他父亲也只不过是活到他十五岁,家庭的困苦让四儿打小就严重营养不良,两只眼睛都凹陷着,怎么看都死气沉沉,让人浮想联翩。
在别人看来离奇怪诞的事情也没少发生在他身上,比如他晚上中了魔一样地对着井口说话,还学他妈妈的声音,尽管他从未听过,三次掉到井里却都自己爬了上来,袁小柱说他站在井边四儿瞪着眼睛要把他推下去,以及王撇子他娘用了青石井的一根石料回家就突然疯了等等骇人听闻的事。
有不少人去村委会反映情况,要村里出个办法让四儿搬出村子,县里的一次反迷信下乡教育宣传让四儿着实算逃过一劫。
孬六将整条巷的街坊叫到一起,屋顶的蜘蛛被烟味熏得乱跑,孬六捡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下。
“大家别看我孬六平时……”孬六自己也没找到个更漂亮的词来形容自己,嗯啊哈地一带而过。
“但是……”这两字一出口却斩钉截铁正气劲儿十足了。
“铺路是咱们村的大事,是为大家谋福利的好事,关键时候我孬六怎么能掉链子呢,一看没咱们巷子我立刻就去找了村长,他已经给我答复了。”
孬六还想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后面还有一大堆关于自己的陈述,大家显然都心知肚明,谁都不买他的账,让他的整个发言曲高和寡,他红着脸不再作声,整个人身子一出溜,盘起二郎腿撂翘起来。
“老李叔,这条巷就你年龄最大,你给句话呗。”
“叫我老李说呀,这口井原则上是大家的,由大家来决定理所当然,只要四儿点头,我们就把青石井填了,什么事还是以集体为重嘛!”
“我看我们表决一下就完全可以,以集体为重,他四儿也不能违着大家的意思来。你们说是不是!”众人点头称是。
这个早晨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开始,铁锹碰撞着青石发出嗡嗡的哀鸣,花妞不安地摇着尾巴在屋里走来走去,四儿穿好衣服,外面传来扑通一声,一块石头掉进青石井里,四儿像触了电一样,他打开大门,整条街的邻里把他家围了一圈。
“你们要干啥!”四儿的声音颤抖着,他极力压制着自己。
没人回话,四儿环视一周耳朵嗡的一声,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孬六边压着撬杠,边招呼旁边的人做好配合,他抬头瞟了四儿一眼,又低头撬动另一块青石条。
“四儿,没你啥事你赶紧回家吧!”
四儿上前一把夺过撬杠,孬六没提防竟被他生生抢了过去。
孬六两手叉在腰上,两颗眼珠就要瞪了出来,他朝四儿吼道:“四儿!你这兔崽子!想要干吗?”边说边挽起袖子。
四儿的脸被憋得通红,额角的血管暴起,他想说但又说不出来,村里的大事小事四儿虽不掺和,但他心里却明镜似的。
村里没计划修这条路,填井修路也只是你们一厢情愿的事,既然未在计划内那就得按自愿来,连个屁都不放,就要动我的水井,有我在你们甭想动它。想到这儿四儿把撬杠往胸前一横,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
一群邻里站在那儿看着四儿和孬六,似乎这与他们无关,这让孬六瞬间感到孤立无援了,四儿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孬六,看得他浑身不自在起来。
孬六一看僵了局面,心里就骂上了,你们这些个怂蛋,昨天商量的时候都什么态度的,怎么让这混小子摆这么一道,就没屁放了呢?
“四儿,你别激动,修路是件好事,我们……”
没待老李叔说完,四儿后面突然蹦出一人,他从后面死死抱住四儿让他动弹不得,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蒙住了。
“他妈的!还愣着干什么!上啊!”孬六一声吼差点喊破他的喉咙。
人群疾步退避开,几个年轻人全都叠罗汉一样地扑上去,四儿一下子被淹没了。
孬六喊着:“把他给我绑了!今天就把这井填了。快过来帮忙,把这青石条……”
一声惨叫,刚刚还缠成疙瘩的一撮人,冒出一个捂着耳朵、满手是血的,他疼得在地上打滚,其他几个人也被吓得连滚带爬,四儿嘴里还咬着那半块耳朵,他张着满是血的嘴,“哈哈哈”地笑起来,他嘲笑这帮见血就溃散的“逃兵”,他摸起地上的铁锹,疯一样地向人群招呼过去,局面一发不可收拾。endprint
孬六也慌了神,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疯了!疯了!”
人群中有人喊:“不得了!四儿疯了!四儿要杀人了!”
孬六跑回家,把门插得死死的,四儿疯了一样地砸着他家的门,这种“逃”的感觉让孬六见识到了他这个邻居的厉害,一句话从他心里冒了出来。
“他妈的!不叫的狗咬人最凶。”
7
四儿家的大门一清早就被敲开了,来的没别人正是王婆,这几天因为青石井的事,四儿早把相亲的事抛之脑后了,一进屋乱七八糟,看得王婆发起火来。
“四儿,你是不是没拿我这儿当回事儿啊,你瞧瞧你这脏成啥样子了?之前怎么给你说的,人都要来了,我在人家面前可是一个劲儿地夸你,你这样不是打我老太婆的脸吗?”突然一个肉嘟嘟的东西从王婆腿边蹭过去,王婆一阵怪叫:“什么东西?”
“是我养的,它叫花妞,老王头家那头产的崽。”
王婆低头一看,花妞正摇着尾巴歪头打量她,王婆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像只被耍的猴儿,她一个箭步走出屋外,四儿忙追上去。
“王婆您别生气,这事儿全怨我,您看人都要来了,您给我想个办法吧!”
王婆遛着小步连看都不看四儿一眼,急匆匆往大门外走去,她边走心里边念叨着:“炎思嘉呀炎思嘉,你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呢!让我瞎了眼给他当这个媒婆。”转念一想,如果就这样放了人家鸽子,弄得自己下不了台岂不坏了名声,也罢,中不中我也只能到这儿了,下次就是烧香求我,我也不踩这脚泥了!
王婆停住脚,满脸严肃地问四儿:“你还相不相对象了?”
“相!咋能不相呢!”四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见了面收起你这副熊样儿,精神点!人十点就到,你九点准时去我那儿,我给你交代一下,人家要求到你房上看看,我给你推搡过去就是。”说完王婆就去了。
古人说得好,隔墙有耳,这话不偏不倚让墙那边的孬六听个正着,孬六琢磨着就计上心来。
孬六回去搬来梯子,爬到墙头冲四儿的小院里喊:“四儿,我是王德善,咱们商量个事你看如何呀?”见四儿家没动静孬六阴阳怪气地说:“四儿,我知道你想讨个老婆,可是要相亲得有好口碑的,要不要我帮忙啊?你就答应吧,就因一口井再闹出其他邻里不团结的事来,可就不好了,你好好相你的亲,我孬六不给你添麻烦,别自己耽误了自己的人生大事,埋怨别人啊!”
四儿突然走出来,他的脸像根茄子一样,孬六趴在墙头呵呵地笑道:“我就说嘛!想开了吗,四儿?”
四儿找了根竹竿,径直朝孬六这边走来,孬六心想这小子不会又要疯了吧,一下子从梯子秃噜下来,好长一会没了动静,当孬六小心翼翼露头打量时,四儿已经不见了,就在离墙不到两米处,一根竹竿立在墙那头,最顶上系着一根绳下面吊着紫灰色的半只耳朵。
双方在王婆家见了面,整个过程谈得还算融洽,就在事情风生水起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大群孩子,惹得王婆家的狗狂叫不止,他们纷纷爬上王婆家的墙头,指着屋里就喊起来:
井孩儿娶媳妇,井里闹洞房。
嫁个寿材儿郎,家里死光光。
叫得相亲的女孩哭着跑出了村,一场相亲闹得不欢而散。
四儿回到家,青石井的青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偷偷运走了,四儿像背后挨了刀子一样,一阵心口绞痛倒在青石井口。
四儿醒来时一个人躺在县医院里,手上扎着针,他感觉手一阵阵的冰凉,四儿正想起身,旁边的护士按住他说:
“你正输液,不要乱动。”
“我怎么上这儿来了?”
“你呀!突发性心脏病,调养一段就好了。”
“我在这儿多久了?”
“你已经昏迷了将近三天了,哎,你老喊青石井是什么意思啊?不过你还真有福气,经常有个女孩来看你,哎,那是你对象吧!你出了院好好安慰安慰她吧,就在你入院的那晚她爹喝了假酒刚拉到这里就不行了……”说着护士拔下将要空的药瓶,换上一个新的。
四儿满脑子想着他的青石井,哪还顾忌这么多,他起身对护士说:“护士,我不输液了,我要回去。”撂下一句话四儿一瘸一拐地跑出病房。
四儿将护士的声音甩在身后,消失在医院的走廊里,四儿一路小跑地朝村子赶去,他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四儿感觉心脏累得快要蹦出来了,一阵哀乐从村头传来,不一会儿,迎面走来一排哭丧的队伍,遗照很大,一张灰白色的脸,四儿定眼一看,他呆了一样地杵在那儿,脑袋嗡嗡的,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遗照后面那刺眼的白,让四儿都不敢相信,杏儿的哭声被哀乐裹挟着消失在马颊河的夜幕下。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