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一位苏联人移民去美国,行李箱里放了一张大幅的斯大林肖像。过海关时人问他为什么带这个,他的回答是:“这玩意是我用来治思乡病的,一看到它我就不想回苏联了。”
生活充满了笑话,但生活从来不像笑话那么简单。
在故乡,大姑离我家只有五六里地,小时候我常去她家玩。当时姑父家的三兄弟和另一户人家合住在一起。那是土改“铲富填贫”时分给他们的一个大宅子。毫无疑问,这也是我在乡下偶尔住过的最好的房子,它上接天,下接地,宅子的中间还有个难得一见的天井。我的童年在那里留下了一些美好的回忆。最难忘的是在雨天,雨水从那方四角的天空徐徐飘落。待雨水停了,各屋的女主人们开始围着天井下的水槽洗衣服。如此天造地设的便利,即使是年幼的我也会暗自赞叹,有天井的房屋好不神奇!至于这个宅子因何换了主人,直到我长大之后才知道了一点来龙去脉。
话说土改时,这位殷姓屋主“驮了地主”(即阶级成分被定性为“地主”),于是不仅失去了房屋和土地,还丢了远在县城里的一个小铺面。不过,虽是地主,据说也只是刚刚起步,换在今天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个“富二代”。待被抄没了家产,他的老婆也就是通常说的“地主婆”吓坏了,躲到山上,没几天就找棵树上吊了。而这“地主”虽然没被立即处决,但也很快病死了。一年前,我和这对夫妇的一个曾孙有过一次长聊。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满面谦卑的笑容,祖上的这点恩怨在他嘴里仿佛完全是别人家的事情。而村里人谈起他们这些后人,时常眼前一亮的是其中一个做了“国家老师”,属于生活比普通农民有保障的那种。对此,这位曾孙也是羡慕不已。
而这个古宅子后来的命运,同样令人悲叹。大概是在九十年代末,村里不少人家盖了新房,姑父他们便将这房子全部拆掉了。几年后,当其他村庄类似的古宅在古宅贩子那里卖出了好价钱,几户人家才后悔不迭。不过他们很快学会了安慰自己,说大概也卖不到几个钱吧,因为宅子里的石刻与木雕在“文革”时大多被毁掉了。
近些年在江西活跃着不少古宅贩子。他们在乡下购买古宅,通过拆解、修缮和异地重建,好的一转手能赚上百万元。而有关这些古宅的记忆自然在它们原有的土地上彻底消失了。
我听父亲说,我爷爷年轻时住的也是村里唯一一幢有天井的老宅子,可惜被日本人放火烧了。可有时候我还是会暗自揣测,如果没被烧掉,我们村会不会打破零地主的纪录呢?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荒诞,就像我们的历史一样。
除此之外,那时候村子里还有很多古树。可惜它们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被生产队贱卖。至此,读者或许更能理解我为何会为故乡失去一棵树而变得絮絮叨叨。须知,我今天为故乡失去一棵树而痛心不已,更是因为故乡已经所剩无几。准确地说,我伤痛的不是故乡失去一棵古树,而是失去了差不多最后一棵古树,是故鄉丢掉了它的历史与时间。
我们有怎样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我们对过往文明的态度。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一座城市还是一个村庄,如果它的过去总被连根拔掉,那么它也会丢掉它的未来。
(摘自《一个村庄里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