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成龙
(西藏大学 文学院,西藏 拉萨 850000)
李商隐情诗与仓央嘉措情歌比较
岳成龙
(西藏大学 文学院,西藏 拉萨 850000)
李商隐与仓央嘉措的爱情诗歌是民族文学的精华,他们在诗中表现出的对爱情的真挚坚贞,对爱情中求不得与爱别离之苦的缺失性体验,对爱情的哲理升华和意象中的爱情表达,皆有共性与个性相统一的显现与同而不同的反映。
李商隐 仓央嘉措 情诗比较
李商隐一生,善作情语,在科场困顿与漂泊幕府的几十年里,先后与柳枝姑娘、女冠宋华阳、妻子王氏留下三段线索可查的情事,另有一部分恋爱对象不明诗,整体造就了义山近百篇的爱情绝唱。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生在山南门隅一个信奉宁玛教的家庭,十五岁坐床之前,一直享受着民间的自由气息。当上格鲁派法王之后,正处青春期的他受不惯每日的研法修佛及形同政治傀儡的禁宫生活,于是选择叛逆,私自到宫外享受恋情的滋润,回宫后一边回味怀念,一边用诗笔记录。他的约六十首情诗里,多是恋爱对象不明之作。两位相隔八百多年的诗中情圣,异代共鸣,广泛流传的情诗皆“其事奇,其词丽,其意哀,其旨远”[1]。关于二者,笔者从以下四个维度论析。
李商隐爱情诗,品格高,情意纯。他以平等意识,设身处地地为情人着想,表现出对爱情的真挚坚贞之心怀。在《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中,其代宫女说话:“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同情的口吻一表对宫女追求真挚爱情的肯定。为了打破“恐两情相隔,此恨绵绵”的藩篱,义山在《碧城三首》里突发奇想:“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谓对方若能化作明而又定的珍珠,则愿将其置于水晶盘里一生长对,这与白头偕老的誓言可谓异曲同工。两情之间真挚不可少,而要做到坚贞并不易,他在《无题二首》中言:“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即使相思全然无益,也不妨抱痴情怅恨终身。更令后世动容的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对爱之坚贞,不惜殉情,境界甚高。
义山入王茂元幕,娶其女王氏,以致身陷牛李党争,但从不后悔,乐与妻子同甘共苦,虽婚后聚少离多,但彼此牵念慰安。他在《临发崇让宅紫薇》中借物言志,表达夫妻共患难的决心:“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两地分居,义山对妻子的思念之情绵绵不断,有时对面着笔:“遥知沾洒意,不减欲分襟。”进而愿化作一缕阳光照临家中之妻子:“东南一望日中乌,欲逐羲和去得无。且向秦楼棠树下,每朝先觅照罗敷。”钟情又重情的义山,对所爱之人的真贞相待,于此可窥一斑。
仓央嘉措不以法王为重,不以女友为轻,而以平等的身份,追求真心实意的爱情。因此,他对真爱再三致意:“用手写下的黑字,已经被雨水浸掉。心中没写出的情意,怎么擦也不会擦掉。”“印在纸上的图章,不会倾吐衷肠。请把信义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房。”把外在的容易变质的东西内化为永不变质的心意,这样的爱情就牢靠了。海枯石烂,天长地久的山盟海誓有时候并不好使,真正的爱情不需要什么花言巧语。“爱情渗入了心底,‘能否结成伴侣?’答道:除非死别,活着绝不分离。”简洁有力,堪比乐府《上邪》:“心中爱慕的人儿,若能够百年偕老,犹如从大海深处,采来了奇珍异宝。”把白头偕老的爱人比作大海深处的宝贝,难得更可贵。然而,仓央嘉措的情心格外敏感,他的情人并不能做到始终真心实意,他一旦发觉,就痛心疾首,讽刺批判,这反证了他对真挚坚贞爱情的看重和渴求。“从小相爱的姑娘,莫非是狼的后裔?尽管相爱同居,还想逃回山里。”“野马跑到山上,可用绳索捉住;情人一旦变心,神力也捉拿不住。”女子变化之速有时让人畏惧:“姑娘不是妈妈所生,怕是桃树上长的,为什么她的爱情,比桃花谢的还快呢。”变心与真心,对立与统一,由在可见仓央嘉措的爱情理想。
佛教八苦中有求不得苦和爱别离苦,前者指人生中有诸多愿望和欲求,因万法无常,真正实现的少之又少;后者指相爱的人希望能长相厮守,但人生充满悲欢离合,由于各种因素的制约不得不分离。二者往往互为因果,是缺失性体验的典型表现。
义山与柳枝姑娘的恋情颇具喜剧性,《柳枝五首》序中说:二人因诗相遇相识,本约定三日后再会以叙深情,怎耐到时义山因事不辞而别。事后打听,柳枝已被东诸侯娶去,失之交臂,后悔莫及,再求已不可得。其中一首诗云:“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外物成双入对,唯自己因错过而形单影只,举目堪伤。此次的缺失性体验深入义山骨髓,奠定了此后其情诗的凄迷基调。他和女冠宋华阳的恋情虽幽欢一时,终因女方怀孕被人发现而中断:“十二城中锁彩蟾,玉楼仍是水精帘。”双方已遭层层阻隔,再求欢会难上加难。与王氏虽患难与共,但为求生计,长久分离,补偿情绪需要的唯有梦、回忆和对相见的憧憬。“如何为相忆,魂梦过潇湘”。“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生离终有相会之日,而妻子的死别造成的阴阳相隔,则彻底毁灭了重逢的希冀。义山的诸篇悼亡之作,哀痛欲绝,将求不得与爱别离之苦演绎得淋漓尽致。“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物在人亡,依稀“不觉犹歌起夜来”义山尚存活世间,夫妻之情久久肠断情怀:“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由此似可领会“梦为远别啼难唤”的双重阻隔的意蕴。
仓央嘉措爱情的缺失性体验,有的是自身所致,更多的是外力的干涉。他继位达赖喇嘛后人生轨迹出现了断层,情感的丝线却一直牵连萦绕。自由的情思迫使他摆脱不自由的处境,以获得爱情的自由,其间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他在所不惜,甚至愿意拿命抵换。“心爱的意抄拉姆,是我猎人捕获的,却被显赫的君主,诺桑王抢去!”贵族横刀夺爱,充分揭露了农奴制社会爱情的不合理性,这也是造成仓央嘉措和底层人民求不得和爱别离的根源之一。“天鹅爱上芦苇,心想停留一会,可那湖面冰封,叫我气丧心灰!”邪恶势力的干预,拆散了相爱的双方。爱人的分离是难堪的,然而对将来再次相遇的期盼又使它增添了几分温馨的亮色:“把帽子戴在头上,把辫子撂在背后。说:请慢走!说:请慢坐!说:心里又难过啦!说:很快就能相会。”简单的动作和对话,却勾勒出依依惜别的情境,道尽相爱双方的永恒心声。
常态的爱情一般需要经过好感、爱慕、恋爱等几个日益加深的过程,其间难免误会、分手、失恋。诗人多愁善感,极易触动敏感的神经,再结合生活中的各样遭遇、深广的人生体验等,具备了透过现象洞察本质的能力。个体的恋爱经历大体上浓缩了人类恋爱的共性,基于一点,深发开去,便升华成有关理想、宗教等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的人性哲理。
李商隐情诗融合漂泊坎坷的身世遭遇、柔弱感伤的诗人气质,以及对齐梁情诗、李贺艳诗的吸纳创新,拥有了心灵混沌场的多义形态。义山不仅是爱情哲理诗人,更是将生命哲学诗化的诗人哲学家。“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身无、心有相互映照,将对立感情的相互渗透与交融表现得深刻细致而又主次分明”[2]。它现在的含义已不仅指情人之间,朋友之间、人与物之间皆可,还指对于某事物的看法异口同声,解决问题的方法想的一样,已经广义为心灵感应的代名词。“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别易会难,古人常语,义山翻过一层,说离别也难,道出人人心中之所有,由此更见出人生悲欢离合的常态性。“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殉情主义也可应用于殉道,举凡为事业、理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者皆能想到此句。
仓央嘉措情歌中亦不乏味深旨远的哲学意蕴,这一方面和他对多样的恋爱经历的沉思有关,对佛法的精研卓识也是重要的一方面。“花开季节过了,玉蜂可别悲伤;和情人缘尽了,我也并不悲伤”。缘来缘尽,一切随缘,不去强求,一片佛理的超然。“珍宝在自己手里,并不觉得稀奇;珍宝归了人家,却又满腔子是气。”失去才懂得珍惜,人类普遍之情绪,何止爱情。“若随顺美女的心愿,今生就和佛法绝缘;若到深山幽谷修行,又违背姑娘的心愿”。佛法与爱情,两难选择,理智与情感的双趋式冲突是个体无法避免的体验和都要遭遇的场景。“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相恋相思是相见相知结出的甜蜜果实,也是恋爱苦果,说这话的同时已难以忘怀。
李商隐与仓央嘉措情诗中出现了大量同用的意象,自然现象意象如风、雨、月等;动物意象如蝶、蜂、杜鹃等;植物意象如桃、柳、草等。这里仅结合历史地理环境和民族文化特色,选其中的月、杜鹃两种种意象比较二者的异同。
月亮在汉藏文化中都代表美好的事物,月意象表达的情感有思乡怀人,期盼团圆等。义山情诗中的月意象常用嫦娥、月娥、兔蟾指代,历史积淀的文化色彩较浓,或暗示时间,或渲染凄凉的氛围,偏清冷孤寂。“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应断肠。”“夜吟应觉月光寒。”藏族视月如雪山、哈达,洁净白亮,和他们崇尚白色有关,月意象往往是美好的、纯粹的。“从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未嫁少女的面容,时时浮现我心上。”洁白的月亮触动了诗人对爱人的相思之情。有时象征团圆:“这个月过了,下个月来了,吉祥洁白的月亮,上旬就来拜望。”有时代表美好事物的消亡:“下弦十五的月亮,和他有些相像;月供的那个玉兔,寿命已经不长。”
杜鹃又名杜宇、子规等,在汉文化中是一种具有悲伤、凄凉的意象。如义山的“望帝春心托杜鹃。”杜鹃传说是古蜀国君主杜宇的魂魄所化。在藏族文化系统中,杜鹃是一种吉祥鸟、幸福鸟,藏族还有每年迎接杜鹃的隆重节日。因此,杜鹃意象在仓央嘉措情诗中是作为美好事物的象征出现的。“杜鹃鸟来自门隅,带来了春天的地气;我和情人见了面,身心也感到愉快”。“翠绿的布谷鸟,何时要去门隅?我要给美丽的姑娘,寄过去三次讯息”。杜鹃成了欢会的吉祥物,爱情的使者。
[1]黄颢,吴碧云.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诗意三百年[C].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1:72.
[2]刘学锴,李翰.李商隐诗选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64.
西藏大学研究生创新人才培养科研基金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