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说,喜鹊是老二从老家接回来的……
民国十八年,口里遭了年馑。河曲府谷一带,大闺女小媳妇儿任挑任捡,一个大活人也就值斗二八升的。
老大说,趁便宜,该换她几个来。
老二说,对着哩,哥说了算。
老三说,算就算,换就换。
也难怪。是岁,后大套大丰。在这远离尘世的荒蛮之地,陡然间没了往日的狰狞。莽苍苍、恶煞煞的黑丛莽深处,隐忽闪现出一张张昔日逃荒汉汗流污垢的脸。窃窃私语,蠢蠢欲动,都打算杀回老家换回几个婆姨来。
先议条件。
老大说,种地要用短腿牛,娶老婆要娶一篓油。
老二说,对着哩。实受。
老三说,毛花眼,嫩手手,走起来赛似那风摆柳。
老二说,对着哩。耐看。
标准不一,徒生分歧。但当家作主的还是老大(似更觉得换回婆姨迫在眉睫)。
长兄如父。
想当初,家乡遭灾,二老饿死。多亏卖了妹子换下三升高粱二斗糠,这才拉把着十五的老二、十一的老三,走西口,出塞外,好不容易逃到这天高皇帝远的蛮荒地界。拜庄头、求掌柜,总算在这恶草丛中熬了过来。
一晃就是十年。
谁料想,虽一个个倒也生得膀大腰圆,但老二却越来越软,老三竟越来越野。软的需要婆姨支腰,野的需要女人上绊。罢!罢!罢!管他娘的个是丑是俊哩,先换回她几个再说。
该谁去?
老大说,老二去。俺还得守这摊摊哩。
老二说,俺嘴笨,还是老三去合适。
老三说,哥是怕俺半道都点了炮。
老大说,你嚼蛆。
老二说,要不还是哥去哇?
老三说,哥还得留下看俺哩。
老二说,这?
老大不吭声,老二就得动身,老三躺在麦垛垛上只顾嘻嘻笑着。
该咋哩?走哇。
赶上一头灰毛驴驴,驮上了三斗半麦子,告别了荒野深处的黑土地,钻进了杂草丛生的荆棘林。兔跑蛇窜,野鸟惊飞。还没走出二里地,就吓得差点退了回来。
但脊梁后有老大威逼的目光。
还有老三窃窃的笑声。
走哇!只得走。
都需要女人……
二
两个月后。
灰毛驴驴背上没了三斗半麦子,果然换上了个活生生的女人。但就不该只有一个。低着头儿,垂着辫儿,一颠一晃地被驮进了这茫茫的荒野。
她叫喜鹊。
是差点饿得丢了小命儿。但毕竟才十七八岁。一沾上粮食颗颗,没过几天,浑身上下还是像涂上了一层水色色。
又是几天,眉梢懂得带忧了,嘴角懂得挂愁了,眼里也懂得扑簌簌往下掉泪了。抽开空儿,还懂得偷眼瞅一下走在前面那牵驴的青头愣后生。
这就是老二。
可这青头愣后生却顾不上回头看,只顾想咋个回去交代哩。
一斗粮,眼看着卖给人家的妹子又要卖儿女,总不能筒起袖子不管不顾。一斗粮,全村村人都饿得发疯了,不施舍就要给爹娘来个开坟掘墓。再一斗粮,不敢怠慢,赶紧从饿殍堆里换出了这么个大闺女。
三个对一个,这该咋办哩?
她也知道这点……
活是活了。可一想起总有一天会面对着如狼似虎的仨兄弟,就由不得眼望着这蛮荒世界浑身直打颤儿。
但既然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也就该能从这三条光棍中想出个主意。
舍了哇!揽住一个,也免得由着弟兄三个翻烙饼。
喜鹊在灰驴驴背上叫出声了……
她说,俺爹可是个本本分分的庄户人。
他说,越本分越挨饿。
她说,俺也知礼儿。
他说,一样。咱换的是女人。
她说,你们三个?
他说,一个二十八,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一。
她说,拿俺咋办哩?
他说,俺问谁?
她说,这……
又断了话头。眼前还是一片片钻不尽的红柳林,脚下总是一铺铺走不断的芨芨滩。莽莽苍苍,荒无人烟。就连灰毛驴驴也似耐不得这不声不响,蓦地扯开嗓子就是一声长嚎。只惊得恶草丛中猛然飞起几只怪鸟,扑喇喇地从她头上掠过。
可那牵驴的愣头青还是头也不回,总是给她留着个展悠悠、憨乎乎的背影影。
逼出的。喜鹊又叫了……
她说,你也不回头看看俺?
他说,看甚?以后日子长着哩。
她说,俺爹说,女人只该有一个男人。
他说,你娘才饿死在前头。
她说,你不能再发发善心?
他说,咋发?
她说,看看俺,好好看看俺……
看就看!但老二一回头,却只觉心里更犯愁。既不是老大要的“一篓油”,又不是老三要的“风摆柳”。奶头儿直耸耸,腰肢儿软悠悠。介乎两者之间,对上对下都难以交代。
她说,可以不?
他说,就怕挨骂哩。
她说,俺不骂……
他说,骂俺的人在前头等着哩。
她说,谁?
他说,老大、老三。
她说,你呀你!
他说,俺是老二。
又断了话头。是夜,老二拴好了灰毛驴驴,笼起了一堆火,就在红柳林林里垫了个草窝窝让她歇息。自个儿却一离三丈远,就着个沙堆堆斜躺下了。
夜夜如此,从不缩短距离。
可她听说,明天就到那“家”哩!再要揽不住这个后生,可要面对着三条饿疯了的愣头青。这种饿,她知道,是一个黄花闺女难抵难挡的。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只顾害羞日后可咋活人哩?endprint
喜鹊夜飞了……
她说,俺、俺冷哩!
他说,去、去、去!冷靠火堆去。
她说,俺、俺怕哩!
他说,去、去、去!有俺守着你。
她说,哥……
他说,别瞎叫,起火哩。
她说,起火咋?
他说,就怕半道点炮哩。
她说,俺不怕……
他说,俺怕。
她说,哥……
他说,老天爷爷,难熬哩!
她说,哥……
恶煞煞的蛮荒旷野眼看就要隐去了,只留下了两团热气腾腾的肉。
蓦地,就不该灰毛驴驴眼馋地长吁短叹起来,使老二眼前又顿时闪现出老大和老三。
降温了,不动了……
更不该她还是那么热,偏在此时又轻轻叫了一声:哥!更坏了。老二惶恐地猛提着裤子跳了起来,躲闪不迭地叫道:
轮大排小小,你是俺嫂嫂!
喜鹊悲啼了……
第二天傍晚,她终于听天由命地被驮进了丛莽深处的黑土地。
红柳编的窝棚棚,茅草架的茅庵庵。倒也用泥抹得严严实实,却再难见得内地那田园风光。
她一时间痴了、呆了、傻了……
老二也似乎完全忘记了她,竟顾不上解释三斗麦子为甚只换回一个女人,却一下扑倒在老大脚下哽咽起来。
他说,囫囵的!囫囵的……
三
黑丛莽里总算有了第一个女人。
大出喜鹊意外,男人们竟比她想象的规矩多了,不但暂时还未被饿虎扑食,甚至还没见谁来动手动脚。
谢天谢地!莫非都像老二……
其实,谁不饿?谁不馋?还是多亏了老大能压得住阵。
长兄如父,宽宏大量,特赦了老二的窝囊。还说,妹子是该救,乡邻们也该照应,换回一个就一个哇!囫囵的,就更好。
随之,便把两个兄弟都撵出了红柳窝棚,却单把那女人当神神一般供了进去。自己也不例外,和老二老三一起钻进了茅草庵庵。
临到夜里,还特意把两个兄弟叫到麦草垛后,背地里特意立下了家规。
天黑洞洞的……
老大说,咱是本本分分的庄户人,多了个女人,就该多份儿规矩。
老二说,也就是,该着哩。
老三说,那就一人四个月,免伤了弟兄间和气。
老二说,三四一十二,正好是一年。
老大说,又在嚼蛆!三四一十二,这不是出了个毛驴驴人家?
老三说,该咋办?你说哇!
老二说,对对对,听哥的!
老大说,一不许出出进进,二不许动手动脚,三不许贼眉鼠眼,四不许鬼哭狼嚎!
老二无语,老三冷笑。
夜,更深了……
喜鹊孤零零地待在窝棚里,也觉得老大有点蹊跷。怪不得老二不食人间烟火,有这么个恶煞煞的大哥镇着哩!
果真要:轮大排小小?
蓦地,老大那吓人的模样闪现了。说是二十八九,倒像个四五十岁的半截老汉。豹头环眼,胡子飞乍。光着膀子,虎实实地恰似那落草为寇的山大王。
喜鹊再不敢往下想了。天爷爷!自己眼看着又要变成鹰爪爪下的小鸡娃娃。
她恨老二那天生的没出息。
却又只能战战兢兢……
而再战战兢兢的一个女人,也足以使亲生兄弟手足生分。任喜鹊蜷缩在窝棚里再听天由命,外头早已是按住葫芦按不住瓢。
后半夜,趁老大睡得死猪一般,老三便把老二悄悄拉出了茅庵庵。瞭着红柳窝棚的黑影影,愤愤不平地议论上了。
还是为了那个女人……
他说,老大这立的是甚规矩?一不许!二不许!还有个三不许!四不许!
他说,让咱本分哩!
他说,本分个屁!是想独吞独霸!
他说,该咋哩,是咱哥。
他说,哥又咋?麦子是合着汗水瓣瓣打下的,换回的女人咋能独归他自己!
他说,唉唉!难办哩。
他说,咋难办?一人四个月,谁也不吃亏!
他说,说也是。
他说,别怪俺无情,俺说翻脸就翻脸!
他说,不该哩!好商量,好商量。
他说,咋商量?
他说,他是哥,一年该着六个月。你是弟,一年也该四个月。谁让俺是老二哩,一年两个月就知足了。
他说,便宜了那老狗!
他说,咱哥哩。
他说,毬!
果然如此。第二天一大早,老三竟敢绕着那红柳窝棚抖起了那山曲儿。咋荤咋唱,咋野咋来,最后更干脆探进脑袋大弯大调地吼了起来:
小青马儿哎四条腿,
跟上哥哥俺刮野鬼。
刮野鬼?喜鹊听不明白,吓得只顾往背旮旯里躲。
可老大却明白是甚意思。就不该放下生茬子不管,偏捡软柿子捏。
倒霉的还是老二……
老大,咋?你也敢挑上老三发疯哩?
老二,没!俺才要了两个月。
老大,两个月?亏你出的好主意!
老二,还嫌多?再少点。
老大,呸!都他娘的中了急×疯,就不怕外人骂咱毛驴驴人家!
老二,俺不要了,还不行。
老大,还不行?委屈你啦!三斗麦子换回一个婆姨来,还有脸想沾荤腥腥!
老二,侭哥哇!侭哥哇!
老大,滚!
又是一脚,踢开了老二。他走了,撇下了两个兄弟,犹如困兽一般又钻回了茅庵庵里。茫茫的荒野上再没了声息,一时间静悄悄的真有点吓人。
只剩下了一双眼睛……
喜鹊透过窝棚的裂缝,正战战兢兢瞧着外头的老二。要知道,日久天长看惯了他那憨厚的背影影,就由不得心也疼、眼也酸,禁不住为他直洒泪蛋蛋。endprint
称心哩!人厚道,脾性好,宽宽展展好身条,可就不该到手的女人他不要!
这一脚,今生今世再难了。
喜鹊哭得更痛了……
四
蓦地,老大又从茅庵庵里扑出来了!
好像女人刚刚来了才一夜,他已发现事不宜迟了。怒气冲冲,一声呐喊,刹那间便开始了行动。杀猪宰羊,开坛取酒,还亲自从芨芨林里打来了几只野兔和沙鸡。
宰杀开剥,满手满脸溅满了血!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血糊淋拉的是为了个甚,可老二明知没指望了,挨了一脚,还只能跑前拾后跟着受。老三却显得潇洒多了,就是背着手儿冷冷地一动也不动。
但也绝非袖手旁观……
喜鹊在窝棚里吓得打颤儿了。她没顾上看老三,只顾盯着老大发抖了。一想到今天夜里难逃的那一关,就猛觉得有个红脸大汉伸着一双血手正往她的怀里扑。
她恨老二!少了点老大的狠,缺了点老三的野,却偏偏多了一份人家全没有的窝囊。
但大局已定……
果然,老大主意越来越硬。刚等摆好了大块的肉,斟满了大碗的酒,就带着老二老三当仁不让地跨进了窝棚。胡子飞乍,浑身沾血,一派急不可待的架势。
喜鹊当即吓得缩成一团团。
老二唯唯诺诺,是不敢抗命。老三冷冷冰冰,却暗伏危机。就不该老大置若罔闻,一进门就虎实实地坐在当头正面。
他说,坐下!都坐下!
老二惶恐不安,老三却说坐就坐。谁也不看那个女人,但又明摆着心里牵着这个女人。门外,那灰毛驴驴又报功似的长吁短叹起来。败了兴致,老大猛地一拍桌子。
他说,再吼,宰了它!
驴不叫了,人却还在战战兢兢。但千不该,万不该,老大又偏偏捡那软的柿子捏。放着剑拔弩张的老三他不管,又先和老实规矩的老二搭上了话茬茬。
老大说,老二,别怨哥!
老二说,俺不敢。
老大说,好兄弟!唾你哩,踢你哩,可毛驴驴人家也不该哩!
老二说,说的是。
老大说,人活脸面树活皮,墙头活得一把苫草泥!不能让死了的爹娘跟着再丢人,你先给咱死了这份心哇!
老二说,死就死了……
老大说,你要打熬不住,就卷起铺盖走人!你要想兄弟厮守,就给咱发个血誓!
老二,哥!
老三在一旁冷眼等待着,巴不得老大这就也来逼他发这个血誓。只要当哥的敢说,他这当弟的就敢立马掀桌子翻脸!
也难怪!他早就羡慕上这蛮荒世界的刮野鬼生活。跟上一伙神出鬼没的强梁好汉,飞身马背四处打家劫舍。天天有好酒,夜夜有老婆,比这肚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惬意多了!
嘿嘿!老大今夜要敢独自一人搂这绵肉肉,他就敢一把火点了这红柳窝棚。大不了断了兄弟情分,就此自由自在远到天边去落草!
老二终于刺破中指跪下起誓了……
他等着!
老大果然唤他了,老三!
猛地一侧身,只丢下个白眼。
老大又是一声,老三!
绝不肯回头,只露出脑后一块反骨。
老大,……
老三,……
蓦地,只听老大苍凉地一声长啸,随之便仰天高声叫道。
爹娘在上!俺也起个血誓!
甚?老三猛地回首。
只见铁打钢铸般的老大,顿时间竟委曲了双膝。朝着老家方向,也和老二并排齐刷刷跪倒在地。
老三惊叫,哥……
没有回答。却见他猛地抄起菜刀,眼睛眨也不眨,嚓一下便剁下了半截小指。血淋淋的,双手一端,猛一下就杵在了老二面前。
老大说,拿着!
老三惨叫一声,哥!也蓦地跟着跪倒
了。
那瑟瑟作抖的女人似乎不存在了,只剩下三个陡然矮了半截的男人。
但那滴血的断指又似专门指着她……
半晌。老大这才怆然说,老三!你不
该,你不该哩,想当初,俺背着你、抱着你,一路上踩着泪蛋蛋好容易扑进了这后草地。十多年来,俺又当爹又当娘,宁可委屈了你二哥,总是一门心思护着你。这是咋来哩?你非逼得哥也剁下指头起誓哩?
只顾垂着头儿,没声息……
再一阵儿。老大这才又对老二说,老二!是俺不该,是俺不该哩!谁让爹娘疼小小,临死就放心不下三三哩!后大套,不安宁。咱老三,不省心。咱当哥的咋忍心看着他去当强梁、当土匪,为了个女人去刮野鬼?伤了兄弟和气是小事,坏了庄户人的本分可没脸见先人!
只有阵阵抽泣,难言语……
红柳窝棚静悄悄的,漫漫荒野更是默默无声。似变幻莫测,实早有安排。
老大果然声音一转,喊,老三!归你
了!
老三却惨然一声大叫,扑倒在地,也
在喊着,哥!俺不要!俺不要了!
老大说,傻兄弟……
这一叫不要紧,竟使得被那血指头吓晕倒了的喜鹊,又渐渐从半昏迷中苏醒过来。恍然间,恶煞煞的蛮荒世界消失了,朦朦胧胧却似闪现出一户忠厚人家。
原来,自己的男人是个他?
灾祸是躲过去了,免了作鹰爪下的小鸡娃。但还是禁不住瞅了一眼老二,留下了满怀的哀怨满腔的气。
可他却只顾蹲着抹泪哩……
老大似怕谁改变了主意,借着茫茫的荒野上尚留着一片余光,竟趁势就给老三把喜宴摆开了。
呛人的烧酒,烟熏火燎的肉!
老大吼着,老三叫着。大碗大碗地往肚里倒,大块大块在嘴里嚼。只有他似被遗忘了,谁让他是老二。
但喜鹊还不时偷偷望着他。
完了。夜深了……
回到茅庵庵里,老大只留下了一句话:老二!明年哥再给你换一个……倒头便醉成了一堆烂泥,鼾声大作。endprint
窝囊是窝囊,可由不住就想往那儿瞭。
红柳窝棚黑乎乎的……
但却好似活了!在抖哩,在动哩,在摇摇晃晃打颤哩!
蓦地,就是女人的一声尖叫!
他一抱脑袋想喊,这叫声本该是俺的!
没喊,只是哭……
但第二天早上,却换来了他从未得到过那么多的好话和夸奖。
老三说,二哥!囫囵的,是囫囵的!
老大说,那是!老二厚道,错不了!
她只能垂着头儿……
五
喜鹊落窝了……
眨眼就是四五年,猴娃娃也接二连三生下了。算上一对双生生,整整是五个。
有了女人娃娃,才算真正有了人家。
莽莽苍苍的荒野深处,有了婴儿的啼哭,有了孩童的嬉笑,再伴着鸡叫、狗吠、猪哼哼、灰毛驴驴的不时嚎,这才总算熬盼出个村名来:杨家圪旦。
是姓杨!可老大老二还是没老婆。
该咋哩?口里又不年年都遭灾,谁还舍得再把闺女往外卖?随之娃娃一年更比一年多,当哥的也只能帮助兄弟拉破窝。
还是只有喜鹊一个女人……
按说,自从那天夜里那一叫之后,她的哀怨也随之消失了。听天由命,老老实
实作了老三的婆姨。一夜夫妻百日恩。随
之她竟发现,是比老二性子野,但却野得自在风流:
会调弄女人!
可心里,惬意哩,由不得一个接一个为他生娃哩!
但好景不长……
任两个大伯子牢记那血誓,只顾着规规矩矩地帮着拉边套。谁料想,那驾车的辕马却越来越漫不经心,最后竟撒手连辕也不驾了。
女人还是没绊住老三的腿。
一开始,只是三天两天不见人影。到后来,就是十天半月不登家门。再一年,就干脆丢下老婆娃娃去刮野鬼了。
黑丛莽间又多了条好汉!
老大虽一直埋怨喜鹊本事不大,但一家之主哪能随便和小婶子搭话。倒霉的自然又是老二。挨了一顿怒气冲冲的臭骂之后,被打发到红柳窝棚里问个究竟。
他去了……
他说,别、别怕。是、是哥叫俺来的。
她说,干甚?
他说,哥问,老三这是咋来哩?
她说,俺、俺该问谁?
他说,哥说来,你是个女人。
她说,女人又咋?
他说,这……
她说,告诉哥,他说来,女人是个怪,没了是个爱,有了就是个害。
他说,害?
她说,不知道。俺咋就成了个害……
他说,快、快别哭。
她说,泪是心上的油,谁不伤心谁不流。
他说,那哭哇。俺、俺走了。
她说,俺命苦……
他走了,徒然没问出来个究竟,反而又勾引她想起了当年那牵驴的背影影。
她哭,她只好望着满炕的猴娃娃哭。
这一天,老三竟稀罕地也回来了,避而不见老大老二,神出鬼没地就溜进了家门。还没等她缓过神儿,搂住她就是个没命地亲。
贼呀!她哭得更痛了……
她说,你把俺当成了个甚?
他说,肉肉。
她说,任你搓,任你揉,热腾腾的身子咋就拴不住你这个人?
他说,你不懂。
她说,俺懂。越刮越野你就越收不回心。
他说,嘿嘿。亲亲。
她说,改了哇。俺也是个好女人。
他说,是不赖。
她说,好你哩,那就别再扔下俺。
他说,说也是。跟上俺去刮野鬼。
她说,败兴哩!
他说,败兴?不信你试试。刮上半年六个月,保你也嫌俺少滋没味哩!
她说,你嚼蛆。俺告哥。
他说,告俺?老大老二心里都明白,没俺兔子早吃了窝边草。
她说,你是个贼霍拉!
他说,俺说是保安队。
她说,土匪!
他说,还得跟俺睡。
她说,贼呀……
还是没拦住,反而又种下个贼娃娃。
这一夜,风挺大,天不亮老三就溜进荒草野滩去拉马。女人若要拴住了腿,那还算得是甚刮野鬼?
蓦地,黑影一闪,有谁拦住了马头……
他惊叫了,老二!
他说,是俺。求你哩。
他说,咋?叼个女人回来?
他说,不不!俺只求你留下抱窝窝,娃娃们咋能没爹哩?
他说,嘿嘿!有你。
他说,天理良心!天理良心!
他说,看吓的。
他说,是怕哩!俺从口里给你驮来的婆姨,那可是囫囵的、囫囵的。
他说,又咋样?
他说,就该金贵哩。
他说,金贵?
他说,是哩!是哩!给你一个劲儿生娃娃,给你一个劲儿孵窝窝。事事由着你摆布,百里挑一的好女人!
他说,是不赖。
他说,那就留下哇,省的喜鹊受凄惶。
他说,二哥!你是个好人……
他说,你、你不走了?
他说,你先答应俺一件事……
他说,说!
他说,俺要是刮野鬼刮成了个没头鬼,你可再不能窝囊了,收留下喜鹊和猴娃娃们!
他说,尽灰说!你还是要走?
他说,由不得俺了。走。
他说,老三!老三!
他说,喜鹊喜见你!
他说,天爷爷……
晚了!只见眼前荡起一溜黄尘,老三早已纵身上马驰向莽苍苍的荒野深处了。endprint
再一听,身后似有哭声……
老二忙又回头,微茫的晨光中飘忽又闪现出喜鹊的身影。荒草败茎中痴痴地站着,任泪蛋蛋扑簌簌往野滩里洒。
揪心哩!拽肺哩……
第二年打春,喜鹊又要生娃娃。这一夜,她正肚疼得满炕打滚,就听得远处一片嘈杂的马蹄声向这里踏来。
刮野鬼的强梁们扑来了!
喜鹊刚挣扎起护住满炕猴娃娃,便又听柴门土院外骤然炸响起一片嘻嘻哈哈。你在喊,他在骂,马蹄擂鼓似的响个不停。
莫非兔子要吃窝边草?
一声口哨,嚣叫蓦地平息,就猛听有人扯开嗓子向里大声喊叫:
接着哇!俺送小三兄弟回家啦!
她一怔……
随之,便只听得扑通一声,柴门外似抛下个甚。还来不及思忖,蓦地又是一声枪响,人马眨眼间已卷啸而去。
战战兢兢,老大老二仓惶而出的声音。
老大的惊叫,啊!这是咋说哩?
老二的哀嚎,三子!三子!
她一惊,腹中阵痛加剧,两眼一黑,顿时昏死过去。土炕溅满了血,还崩出个赤条条的婴儿,在大哭。
老三刮野鬼刮死了……
该咋哩?大庄头一般都又是土匪头。官家尚且鞭长莫及,草民又能找谁说理去?
更何况老三……
自在得实在出奇,竟专门在女人身上下工夫。就不该在争风吃醋中挨了冷枪,风流得被炸掉了半个脑袋。
果真刮成了个没头鬼……
多亏了众好汉深讲义气,不但驮回了他的尸首,还捎带扔下了众多婆姨倒贴给他的东西。
喜鹊醒了,痴痴望着:
银手镯,金耳环,碧玉戒指,还有女人贴身的红兜兜。
喜鹊瞅着,眼里滴血了。
哭,只能哭……
六
死了!第二天就拉出去埋了……
喜鹊才二十二三,拉把着六个娃娃,就迷迷怔怔当了寡妇。
还给才生的小小起名:贼娃!
贼娃善哭,像他爹那样让人不得安生。茅庵庵里久久难以入睡,两位大伯子只能不住地唉声叹气。
顾不上喜鹊,只为老三……
老大说,唉唉!
老二说,唉唉!
老大说,还不如跟着爹娘饿死哩!
老二说,落个囫囵。
老大说,年轻轻的成了个没头鬼!
老二说,早该本分。
老大说,唉!白为他操了半辈子心!
老二说,是哩!还就他有女人。
老大说,咋不是!没婆姨的守本分,有婆姨的不本分。造孽哩!
老二说,可怜价的,命注定。
老大说,命……
既然是命,那又该咋哩?穷日子还得过,破窝窝还得拉。只是辕马的位置这回真的空下了,杨家圪旦上又出现了一种新的格局:
两条光棍,一个寡妇……
总不能天天为老三唉声叹气,喜鹊的身影竟日渐变得触目惊心。荒草萋萋的丛莽深处,一时间又显得令人战战兢兢。
尤其是老二……
老大不屑一顾的事情,诸如伺候月子哄娃娃,就全交给他来操办。除了下地死受之外,成天就得和成了寡妇的兄弟媳妇打交道。
按说,他也情愿。猴娃娃一见他来就会爬个满身满怀。喜鹊一见他来也似有了几分喜色。大的叫,小的闹,乱乱哄哄,倒像一家热腾腾的人家。
他也曾多次想起过老三临死前留下那话,禁不住盯着热炕头直动心思哩!但就不知道老大打的是甚主意,成天价只顾恶煞煞地绷着个脸不说话。
他怕哩!只觉得后脊梁上爬满了老大的眼睛。
倒是喜鹊看得明白。她第一个本能地感觉到,这种日子长久不了。在这荒草野滩里,容不得两个光棍大伯子给一个寡妇小婶子拉边套。女人空不下,男人总得有一个倒霉。
她开始为老二着急了……
这一夜,她早早就哄猴娃娃们睡下了。扑洒洒一炕,单把贼娃搂在怀里。还不来?她使劲扭了贼娃屁股一把。哭声乍起,果然把老二引来了。
灯苗苗跳荡着……
她说,是你把俺驮进了这后草地?
他说,还用问?好你哩。
她说,囫囵的?
他说,囫囵的。
她说,天爷爷!你这一囫囵,可算把俺活活害了个苦!
他说,咋?又哭、又哭……
她说,哭你哩!俺那哥,你还要给俺窝囊到几时去?
他说,这、这……
她说,这娃娃们喜见你,俺也贴心你。你当娃的爹,俺当你婆姨。红红火火一家人,也不枉你驮俺进了一回后草地!
他说,好是好……
她说,那来哇!俺这就铺好被窝伺候你,俺这就舍了身子跟了你!
他说,一个土院里,俺怕。
她说,你呀!
冷了!只留下一阵阵哀怨的抽泣,老二慌忙便溜回了茅庵庵里。老大甚也不问,还在铁着个脸睡在那里。
静得实在让人底虚……
老二说,哥!俺甚也没说。
老大说,嗯。
老二说,喜鹊也规矩着哩。
老大说,嗯。
老二说,只是贼娃奶不够吃,熬米糊糊。
老大说,嗯。
摸不清,猜不透,老二只好带着这一连串嗯睡下了。是担惊受怕哩!但惶恐不安中也存在着幻想。莫非老大也像上次一样,也要来个当大让小小?
谁料第二天情况就有点异样……
莫名其妙!老大一起来就闷着头儿拾掇柴草粪堆,归整麦垛粮屯,泥抹茅庵窝棚,修补土墙柴门。挥汗如雨,却目若无人。
再一天,就更日怪了……
铁壳壳脸一抹,对猴娃娃们格外亲热。抱了这个抱那个,亲了那个亲这个,慈眉善眼得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老二刚想看个究竟,却意外招来一顿臭骂。endprint
他说,瞅瞎眼睛哩!
他说,没、没……
他说,没个屁!还不收那西头三亩麦子去!
他说,还得几天才开镰……
他说,叫你去,你就去!去迟了小心俺劈了你!
老二战战兢兢割麦去了。一步一步,似觉得恍然大悟了:修了东头又补西,是为自己娶婆姨。亲了大的抱小的,要当娃娃亲爹哩。让割麦,是变着法子支走你。
幻想顿时破灭了……
该咋哩!老二只能坐在地畔上哭,凄惶、委屈、心痒难熬,直哭了个昏天黑地,半夜了,这才拖着两条哭软了的腿往回走去。还是该咋哩!小叔子总得去见新嫂嫂。
夜色沉沉,两眼茫茫……
刚走近土院柴门,就蓦地听得是谁站在门口抽泣着。黑洞洞的,但他还是听出这是喜鹊。
猛一怔,忙扑了过去。
他说,咋来哩?咋来哩?
她说,咱、咱哥走了。
他说,甚?
她说,天刚黑,扛着一小卷行李,甚也没说,悄悄给走了。
他说,天爷爷!
她说,菩萨心肠,好人哩!给咱留下个热窝窝,让咱团团和和成上一家人。
他说,不!俺不……
她说,甚?
甚也听不进去了。一时间,他只觉得眼前变得空空荡荡、没着没落、冷冷清清、无依无靠。黑沉沉的荒野也仿佛在没边没沿扩展着,恶煞煞的只留下了他、一个女人,还有一大堆娃娃……
他惶恐地惊叫了,哥!哥!
没有应声,只有喜鹊哀怨的哭泣。但这却使他更慌了。蓦地,他又觉得莽苍苍的丛莽里似正有强人出没,风萧萧的草滩里似也有浪子探头。
对着他百般嘲弄,对着喜鹊轮番嬉戏。
黑暗中,他猛地搂住了她。
喜鹊依偎着破涕为笑了。
但他却突然向着黑沉沉的荒草野滩,没命地连哭带喊大吼起来:
哥!俺不要了!哥!俺不要了……
喜鹊昏厥了过去。
第三天,正当杨家圪旦上乱作一团的时候,老大竟意外地又返回来了。见得一切依旧,虎实实地就扇了老二两个耳光。
声脆、色佳,脸上骤然腾起五道指印!
但老二却只觉喜从天降。
黑丛莽上陡然又有了主心骨,兴奋间就难免有了新的期望。
老大恶狠狠地盯着老二……
老二说,哥!就等你回来操办哩。
老大说,办个屁!皇上家还讲个长幼
有序!
老二说,甚?
老大说,轮大排小小,先当你嫂嫂!
老二说,嫂嫂?
老大说,毛驴驴人家要不的,总得有人驾辕哩!
老二说,这!这……
老大说,还敢这?定了!
老二说,哥……
老大说,呸!
陡生叵测,悔之晚矣。又只剩下了凄惶,绝无再商量的余地。
就连喜鹊也悲啼了:怪谁哩?
说办就办,当仁不让。老大绷起了铁
青的脸,似再不把他这个兄弟放在心上。不吭声,不搭话,也从不给他个好脸色。
老二只能暗里直洒泪蛋蛋。
直到成婚当天,老大要把铺盖卷卷抱出茅庵庵,这才望着他那孤苦伶仃的模样儿,长叹一声,开了金口。
他说,老二!哥绝不会亏待你!
他说,哥……
他说,俺说话算数!
他说,唉……
他说,将后你和喜鹊在一起的日子长着哩!
他说,甚?
他说,比老三和俺都要长!
他说,长?
老大不答,卷着铺盖走了。但铁打的汉子铁打的话,老二还是深信不疑的。蓦地,只觉得心头一热,便又忙着为老大忙里照外了。
病恹恹的喜鹊又气、又恨、又哀怨……
但还有甚办法哩?吃过了大块大块的肉,喝过了大碗大碗的酒。夜深了!在猴娃娃们一片瑟瑟作抖声中,老大终于一脚踹开了过去兄弟媳妇的门。
茫茫荒野恶煞煞的……
好在喜鹊一下子吹熄了小油灯,权当是在黑暗中正做着一场噩梦!
谁让自己是一斗麦子换来的女人?
而可心的人又那么窝囊。
那孤苦的茅庵庵……
放心!老二又从里头钻出来了,像六七年前一样,又在泪流满面地瞅着那黑乎乎的窝棚。
蓦地,开始抖动了……
老大果不愧一条铁铮铮的壮汉!
天翻地覆,四野震颤。
他又想喊,这本该是俺的!是俺的!
但没有,还是抱着头哭。
天,黑漆漆的……
好在这次尚有老大许下的愿!
总算有个熬盼。
他等着……
七
喜鹊也真能孵窝窝。
又是一晃十年过去了,老大也有了六个亲生儿女。加上老三留下的,不多不少整整十二个。杨家圪旦人丁兴旺,可就没一个是他的。
老二已年过四十了……
老了!庄户人一迈这个岁数就算老了。但老大却似乎忘记了那早已许下的愿,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困惑。
长?咋价个长?
他不知道。女人的边边始终没沾着,只顾得帮完老三又帮老大拉边套。腰弯了,眼花了,苦熬苦盼得头也灰白了。老大仍避而不提,只挣下个娃娃们难缠的亲热。
这个叫,二爹!俺尿呀!
他忙应,哎哎!二爹这就来。
那个叫,二爹!俺饿啦!
他忙应,哎哎!二爹这就去。
处处叫,二爹!二爹!
时时应,二爹在!二爹在!endprint
该咋哩?没人做伴儿,没人说话儿,只能恋着一群娃娃熬盼那一天。就不该喜鹊也跟着这么叫:他二爹!
他为此提心吊胆了……
可是咋能怪喜鹊?老大早已把她调教得服服帖帖了。按说,她才三十出头,他已经四十五六了。她面嫩,他却眉毛胡子乱成一把抓。是像个俏媳妇躺在灶王爷怀里,但她那哀怨却早就磨没了。
还想咋?老大他人本分,性刚强,能把家,护娃娃,身子壮得吹灭灯只管当他是后生!
没有他,这家人早怕散了架……
但喜鹊毕竟是女人,就不该总抹不掉最初挂在心上的身影影。
她还在悄悄关心着老二……
这一天,十岁的贼娃来报讯,说是二爹在茅庵庵里又捉虱子又咳嗽,临完还背着身子偷哭哩!她一怔,猛觉得有件事情不能再拖了。战兢兢,她试着来吹枕边风。
该着情、欠着债……
她说,娃他爹!该给老二寻个婆姨了。
他说,支不住!
她说,可怜哩!长工不像长工,短汉不像短汉!
他说,自找的!
她说,打问打问,有没个逃荒的寡妇?
他说,早想过!
她说,那咋迟迟不见动静哩?
他说,俺的兄弟俺知道!
她说,甚?
他说,问他去!
问就问。第二天歇晌,她就提着饭罐子,亲自上地畔来找老二。
没打发娃娃,破例哩!
老二陡然间变得神情紧张、两眼发光,渴切切蓦地似年轻了好几岁。
就不该喜鹊却另有心思……
她说,他二爹!你是咋来哩?
他说,咋也不咋。
她说,四十出头了,也该给自己外头打问个婆姨了。
他说,谁的主意?
她说,你哥。
他说,俺哥……
她说,俺也这么想。
他说,你也……
她说,是哩。
他说,他也?你也?
她说,咋来哩?
他说,俺不……
声儿抖着,手儿颤着。猛一抱脑袋,便颓坐在地埂上一动不动了,只由着大颗大颗的泪蛋蛋,顺着指缝缝间不住地往外淌。
蓦地,喜鹊也失声痛哭扑倒了。
还是难舍难割哩……
但她并不知道,老大还曾给老二许过愿。恍恍惚惚,只能回家问老大。久久不语。问紧了,脸变得黑铁铁的,陡然便是一声大吼:
这是俺弟兄间的事!
总算又恢复了平静,就不该一夜间老二竟全白了头。两眼痴痴呆呆的,闲下就知道个捉虱子。从此就更少言寡语了,就连猴娃娃也开始嫌他老没味。
喜鹊心底滴血哩……
又一年,老三留下的大闺女十四了。收了人家的彩礼,老大正忙里忙外张罗着出聘。没想到就在过门的头天夜里,老二竟战战兢兢地提出一个要求。
喜鹊预感到了不祥……
老二说,哥!老三闺女换回那礼钱,俺、俺也想花几个。
老大说,说哇!做甚?
老二说,俺、俺身子骨支撑不住了。
老大说,咱请先生,咱抓药!
老二说,不!不!俺、俺是想……
老大说,说哇!这礼钱也是你的!
老二说,俺、俺是想,活着住够了茅庵庵,死了想有间好房房……
老大说,甚?
老二说,打一口棺材。
老大说,兄弟!
叫过之后,一把搂住老二竟大哭起来。野狼嚎叫一般,恶煞煞地就更撕心裂肺。
但哭过之后立即照办。
老三的闺女前脚被鞭炮鼓乐迎走,后脚就迎进了黑丛莽间手艺最好的木匠。好茶好饭招待,舍得大把大把花钱。
就不该还不提起当年许下的愿……
老二也似乎早寒了心,只顾得成天陪着木匠为自己打棺材。要求极严,一丝不苟。阴森森的,只吓得猴娃娃们也再不敢缠磨他这个二爹。
喜鹊却始终伤心地注视着……
死后的房房终于打好了。他还躺在里头让盖好棺材盖,试睡着舒服不,看合得严实不。从未有过的舒心,然后便抬进了自己住的那茅庵庵。看着,守着,做伴儿。
喜鹊日夜心惊肉跳了……
果然,还没过一个月,老二便真的躺倒了。累下的,吐血。老大也再不让他下地受苦了,只逼着喜鹊每日里端茶送饭好生伺候。
难得的相对厮守……
但他却仿佛把这也看淡了。这一天,等她送水再走进茅庵庵时,就只见老二已早掀开了棺材盖,正大铺大盖躺在棺材里。眉毛、胡楂也跟着骤然全白了。还咧开黑洞洞的嘴,似在挣扎着对她笑。
喜鹊蓦地惊呆了!
他说,俺、俺快要不行了……
她叫,快出来!有俺哩!就是当牛做马俺也伺候你!
他说,还、还是,躺在这里头,放心……
她惊,甚?甚?
他说,俺、俺怕,人一死,房房,又不知归谁哩……
她悲,咋、咋你这才懂得个占?
他说,死了,要比,活着的日子长……
她哭,俺那苦命的苦人人!
他说,如今,舒坦哩……
她泣,舒坦哩?想当初,是你把俺生生驮进了这后草地。现如今,你倒要霸住个棺材先走哩?
他说,谁、谁让,俺是老二……
她喊,让俺也跟了你去!
他说,喜鹊……
声未断,哇地就是一口鲜血。两眼直勾勾的,想动也再不能动了。到这天夜里,已经只有出气没了进气,盯着个点亮的麻油灯盏盏,直挺挺地躺着就等咽气了。
老大硬把喜鹊撵回窝棚护娃娃,茅庵庵里又只剩下了弟兄俩。endprint
棺材内外……
老大说,老二!是哥带出了你们俩,到头来还得哥把你们俩送回去!别让哥看着难受,该走就走哇!
老二就是不闭眼……
老大说,老二!哥给你吹吹打打发丧,哥给你大宴亲朋送终,哥一定把你这新房房埋得严严实实的!
老二还是瞪着眼……
老大说,老二!哥再把贼娃过继给你!你最亲他,就让他给你摔盆、戴孝、续香火,让你坟头上世世断不了添土的人!
老二就是不瞑目……
老大说,罢!罢!罢!你这是信不过哥许下的愿,你这是信不过哥说下的话!
老二突然流泪了……
老大说,老二!老二!怪谁,怪谁哩?
泪还在流……
老大说,可哥多会儿说过虚话?哥多会儿打过谎语?俺自有安排,喜鹊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长着哩!
泪如泉涌了……
老大说,天爷爷!这是哪世造下的孽?两个兄弟都非逼俺发下血誓哩?也罢!
声刚落,人已旋风搬地卷走了!
冷凄凄的麻油灯下,又只剩下了老二孤零零地挺在棺材里。似在坚持等待着,却又显得力不从心。
眼见得就要失望地闭上双眼……
但就在此时,却只见老大领着喜鹊推了贼娃进得门来,风风火火的,还捎带提了把菜刀。
女人在哭,娃娃在抖……
老大急忙趴在棺材帮上,只顾得探身在老二的面前。
老大喊,兄弟!兄弟!等等俺!等等俺!
喜鹊泣不成声地望着……
老大叫,娃他娘!让咱贼娃快跪下,叫爹!快叫爹!
喜鹊忙按倒了孩子……
老大喊,兄弟!听见了没?听见了没?娃在叫爹哩!
喜鹊又急看着反应……
老大叫,再等等!再等等!好兄弟!再带上哥这血誓!
喜鹊猛见得血花飞溅……
老大再不喊不叫了,扔下了刀,只顾着把血淋淋的半截小指塞在老二手里。帮他攥紧了拳头,让他紧紧握着。
喜鹊蓦地想起了另半截,那是给老三的!
但就不该心头是白茫茫的……
老大这才说,老二!哥说话算数。放心走哇,放心走!俺那好兄弟!
喜鹊痴痴地瞅着老二……
他那直勾勾的眼睛里竟骤然有了光,飘忽忽地似在最后寻找着谁。
她忙探进头去说,俺在。喜鹊。
老二头一歪,终于死了。
攥着那血誓。
笑相……
八
喜鹊孤独一枝了。
弟兄俩搞下了甚交易?不知道。生死间留下了甚安排?更难猜。
似有关她,却顾不得想了……
按说,在这苍凉的荒野上,这才算得上是最正常的格局:一个汉子,一个婆姨,一大群儿女。男人驾辕,女人抱窝,本该是日子越过越红火。
但骤然间却显得暗淡无光了……
老二下葬之后,老大开始了酗酒,一时间竟变得更阴沉怕人。喜鹊也只觉得两眼茫茫,恍惚间更感到心头空空荡荡。娃娃们没了二爹都要娘,谁料到喜鹊却莫名其妙单把那个贼娃亲。
成天价搂着他说话……
她说,贼娃!想你爹不?
娃说,娘!哪个爹?
她说,黄土堆里那个。
娃说,娘!哪个黄土堆里的?
她说,新坟头儿。
娃说,俺怕哩!
她说,怕?
语未了,使劲就是一巴掌,泪流满面,但随之又把贼娃紧紧搂在怀里。从此,一天一领他上那坟头儿,千次百次告诉他:
娃!是你爹,是你爹!
也难怪!弟兄三个,该补的用身子补
了,该报的用身子报了。唯有他,恩情最重,也最称心,却到死还得坟堆堆里打光棍。谁说是一夜夫妻百日恩?这不补不报才活活想死个人!
喜鹊突然衰老了……
秋风起了,荒滩上到处滚动着枯草败茎。她也开始了咳嗽、吐血,终于躺倒了。大的娃娃已经十来岁了,懂得了心疼娘。哭哭啼啼、护前护后,但她迷迷怔怔却只要一个人清静。
娃说,娘……
她说,娘是你二爹用灰毛驴驴驮来的。
娃说,娘……
她说,走不断的芨芨滩,钻不完的红柳林。
娃说,娘……
她说,娘那年才十七八。
娃说,娘……
她说,娘是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
娃说,娘……
她说,娘在,他先走了。
娃说,娘……
娃娃们怕,忙去告诉爹。老大闷头喝着烧酒,竟更加坐得稳当,由着儿女们着急,还当头就是一盆冷水。
娃说,爹!俺娘……
他说,咋?你娘说得对着哩!
娃说,可……
他说,可个屁!你们哪个不是你二爹伺候月子抱大的?
娃说,他死了……
他说,功还在!谁敢忘?俺劈了他!
娃说,那俺娘的病……
他说,有良心!
娃说,甚?
再不回答,只顾得更凶地灌起酒来。娃娃们怕哩!似看出他巴不得娘能早死。
鬼催着似的……
果然,从这一天起,老大便天不亮就下地,日不落不归家。更绝情绝义的是,竟干脆独自又搬回了老二独居的茅庵庵,抛下了喜鹊像另有盘算。
不请先生,也不抓药。
只让耗着……
深秋了!茫茫的黑丛莽上一片萧瑟,只是在柴门土院内骤然多了些麦垛。而喜鹊的身子却越来越弱了,这一夜竟不得不把老大唤进了窝棚。
麻油灯盏幽幽跳荡着……endprint
她说,怪不得爹娘头一个生你哩,像个当大的。这些日子,多亏了是你。
他说,该咋哩?逼下的。
她说,俺、俺也给你生了六个儿女……
他说,记着哩。
她说,看在这六个娃娃的分上,俺也求你一件事儿……
他说,说。
她说,打一口棺材。
他说,行。
她说,和老二一样样的。
他说,俺明白。
她说,他爹!俺没日子了……
他说,知道。
不祥的要求,出奇的对话,使儿女们把老大恨得咬牙切齿。但娘却难得地拉住了爹的手,当着娃娃们含泪舒心地笑了。
入冬,又是白茫茫一场大雪……
喜鹊这夜做了个梦,恍恍惚惚见得老二牵着一条灰毛驴驴来了,还拿着那一截小指头,在雪地里滴滴洒洒地留下了一道血迹。
红,真红!一直引向了那座坟……
后半夜,她果然不行了。娃娃们爬满了周围。老大也罕见地洒下了黄豆般大的泪蛋蛋。
她说,灰毛驴驴等着哩……
他说,动身哇。
她说,俺、俺走了……
他说,走、好走。
她说,把、把俺埋、埋、埋在……
他说,俺有数。
她说,弟兄三个,俺一个,就欠他……
他说,该补上。
她说,留下你和娃娃们……
他说,俺、撑得住。
她说,他、他催哩……
他说,去哇!
话音刚落,就见得喜鹊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走了,她也走了。只留下了两行热泪。
哀怨的……
蓦地一声号啕,老大这才猛扑在女人身上大哭起来。捶胸顿足,撕心裂肺,痛心得全不把儿女放在眼里。惊天地,泣鬼神,最后竟声震荒野地吼叫起来:
好婆姨!总算帮俺了了许下的愿!
儿女们目瞪口呆,只能听任他把一辈子积攒下的泪水全部倾泻出来。
也舍不得哩……
但言而有信,说罢就罢,刹那间泪珠珠便化成了铁蛋蛋。任儿女们再哭叫着反对,他还是把喜鹊和老二一起合葬了!
也怪!天寒地冻,荒野硬得铁板一块,而唯独老二坟旁留着一片热土。
随之,杨家圪旦村后便出现了一座大坟!
冬去春来,荒草萋萋。
但愿能地久天长……
九
按说,喜鹊也该如愿了……
轮过了老三,又轮过了老大,这回总算轮到跟着老二永远歇息了。累够了,受够了,但愿就此和这老实人儿一起化泥化土了。
但谁能料想到,新的一轮却又开始了……
转眼又是十几年,杨家圪旦早变得今非昔比了。除贼娃以外,儿女们也已经一个个儿女成群。遵照老大严厉的家规,荒村村里尽是一户户本分的庄稼人。
只有贼娃承袭父志又去刮野鬼了……
这是个机会!老二过继的儿子也走了,老大老三的后代便不约而同又盯住了那座坟!
越讲本分,就越看着不顺眼!
黄土堆堆里埋的女人是双方共有的娘,但并排躺着的男人却不是双方各自的爹!
愤愤不平,蠢蠢欲动,只待着有朝一日名正言顺!
老二死后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了……
更令人不安的是,老大熬了个六十多岁,得了个荒野里难得的高寿,也终于大限到了。平时靠他虎威威镇着,儿孙们只敢背后窃窃私议,现如今他沉憨憨地躺倒了,两门间竟变得公然剑拔弩张。
那荒坟也似在抖抖瑟瑟……
老三的说,俺爹先娶娘,归俺爹!
老大的说,俺爹守娘长,归俺爹!
老三的说,当大让小小!
老大的说,轮大排小小!
老三的说,俺爹的!
老大的说,俺爹的!
可怜价的!就是老二显得多余。活着
如此,死了也是如此。看来还得让位位,还得挪窝窝。
多亏了老大尚不忘血誓,临死还把杨门子孙全唤在了周围。
雄风犹在,面目狰狞!
他说,俺是一家之主,俺说了算!
众人只有唯唯诺诺……
他说,活着,要本本分分种地!死了,更不能出毛驴驴人家!
众人只能点头称是……
他说,俺死后,把俺和老三的骨殖送回口里老家去!
众人只好沉默不语……
他说,谁敢扰了你娘的清静?
众人只得垂首以待……
他说,谁敢!谁敢!俺化成个厉鬼也得把他勾了去!
似吼,似嚎,恶煞煞的实在瘆人……
但最起关键作用的还是,那刮野鬼的贼娃蓦地归来了,骑马挎枪,还率领着一群好汉。
老三的儿女顿觉心里有了底。
谁料,任这个说,那个劝,贼娃却总是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俺,听娘的!
正在惊诧,却只见他已一溜烟尘直奔那荒草覆盖的大坟,倒头便拜,仰天长唤:
娘!放心,有俺在!
声震四野,顿时使整个杨家圪旦变得更加规规矩矩。
老二显然跟着沾了光。
第二年,遵照老大的遗嘱,老三和老大的遗骨被运回了故里。
蛮荒旷野静悄悄的……
但那安详的坟头却似又在不安了。灵车滚滚远去,仿佛倒下了无穷无尽的忧虑。
战战兢兢……
谁知道贼娃还能逍遥到几时?说不定哪一年、哪一月,又有哪一位后辈认真起来,那他还得让、还得躲、还得挪。而她
也得跟着重新轮!
谁让三个男人只有一个女人?
所幸至今尚难得认真。
莽苍苍的荒野中。
仍留着那座坟。
…………
(短篇小说《落草》发表于1992年《人民文学》第8期头条。)
(冯苓植,男,汉族,1939年生,山西代县人。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阿力玛斯之歌》《出浴》《狐说》等多部,中篇小说集《冯苓植小说精品选》《沉默的荒原》《落草》等15部,散文随笔集《神聊》《巴基斯坦游记》等。中篇小说《驼峰上的爱》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出浴》获第六届上海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奖,长篇小说《神秘的松布尔》《虬龙爪》均获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一等奖,《妈妈啊妈妈》经改编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女王之死》获全国金盾小说奖,《大漠金钱豹》获《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等。)
〔责任编辑 阿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