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花
叶阿狐一扭头,就看见了那个姓何的胖老头子。呃——他打嗝,打得时间很长,声音也响亮。然后,空气里就多出了一份大葱味、黄瓜味、羊肉腥膻味,并且慢慢悠悠地弥漫过来。叶阿狐赶紧打开阅览室的窗户,放一缕清风进来。她不敢把窗子开得很大,只留开一道缝儿。不然,何老头子就要大喊:开窗子干什么?干什么哩?我头痛,吹不得风,你不知道吗?
这老头子,做什么事情都要歇斯底里,招惹不得。他自己总是不快乐,也不允许别人快乐。打完嗝的何老头弓着老腰,勾着一颗扁大扁大的脑袋,看报纸,顺便还在记笔记。他的脖子里肉很厚,一褶子一褶子地堆砌着,闪着油腻的光泽。叶阿狐暗暗嘀咕一句:什么脑袋啊?长得那样乱七八糟歪瓜裂枣一般。
叶阿狐还没有感叹完,刚到歪瓜那儿,还没来得及想到裂枣,就听见空气里“咚”的一声,然后“咚哒哒哒”扫了一梭子,余音袅袅。几个翻报纸的人立刻扔掉报纸,捏着鼻子跑到走廊里去了。叶阿狐也捂着鼻子往外跑。他出门的时候,瞥了一眼,何老头子正抬着半个屁股,还在使劲儿努,挣巴得脸都红了。
真是不要脸!她们在走廊里偷偷地骂。而何老头,却独自享用偌大的阅览室,正襟危坐,翻他的报纸,一点也没有负疚感。他间或还要响亮地打嗝,也还要把没有放干净的屁再努着挤着放完。
嘉措抱着一摞书从外面进来,看见走廊里愤怒的几个读者,嘿嘿地笑,说:又被屁熏出来啦?
尽管他的声音很小,但是,何老头子还是听见了。他从阅览室里撵出来,朝着嘉措吼:你说谁哩?说谁哩?你看看你们阅览室,没有一本好书,尽是烂玩意儿,报纸也没有一份好的,你还好意思捣闲话?你爹难道不放屁吗?
楼道里的人都散了,懒得理睬这个古怪暴躁的老头子,留下他独自在走廊里咆哮。谁都知道,这是个压抑的人,他总是努力地压制别人,扼杀大家的热情。他对什么都很厌烦,自己活得累,也让别人跟着累。在他孤独的老眼里,每个人都是他的对头,应该被一脚踢走,整个阅览室留给他一个人才好。
叶阿狐是年初才到图书馆上班的,守着几架子书,一个阅览室。她曾经窃喜了一阵子,阅览室安静,她正好可以写几笔毛笔字,读读自己喜欢的书。正如她父亲说的,她是个没有多大追求的人,很满足目前的小日子。就算给个杆子,也不乐意往上爬。
不过,世上的事,真的不好说,谁知道她的人生轨迹里会遇上这么一个蛮缠的老头子呢,唉。大冷的天气里,她和读者们不得不躲在楼道里透气,阅览室时不时蹦出来一梭子“咚哒哒哒”的声音,简直有惊天动地的架势,臭得实在无法令人忍受。
叶阿狐曾经去找过主任,说:那个老头子,简直会让人发疯!臭也就罢了,还随意撕扯报纸,嫌碍事扔掉别人的水杯,把椅子踢坏,随地吐痰,吐在桌子上……
主任就是嘉措。嘉措说:自从他退休后就这样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几年来一直盘踞在阅览室,没有办法,宽容些吧。他当了一辈子领导,平日里呵斥人习惯了,现在一时半会儿拐不过弯儿来。在他眼睛里,没有财产概念,尤其是公家的财产,不顺眼几脚抄掉就算了。这个人,一辈子霸道习惯了。
可是,叶阿狐觉得很郁闷。大家对他那么宽容,可是他呢?别人咳嗽一声也要吼,别人说话声音稍微大一些也要吼,走路脚步重一些也不行,一天到晚在那里吼人,发火,打嗝,污染空气。喋喋不休重复的都是阴暗的话题,好的一个也不说。很随意地伤害人,搞得阅览室整天死气沉沉,墓室一样窒息。
可是,他是个老人。主任这么说着无可奈何地吸了一下鼻子。嘉措的鼻子是个鹰钩鼻,吸起来大概很费劲儿。又说:我劝他,生活是美好的,要有健康向上的信仰。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信仰能当饭吃啊?几块钱一斤?
这可真是件悲哀的事情。如果不能当饭吃的都可以不要,那么,人岂不是活成猪狗了吗?如果卖不成钱的都丢在一边,没有精神追求,岂不活成裹着布头的僵尸了吗?
可是,谁知道这个怪老头子想什么呢。
有一天,下了大雪。阅览室里除了盘踞的何老头子,再也没有别的读者。叶阿狐忍受着被何老头弄得浑浊的空气,和男友阿茶发信息聊天,打发无聊的时光。信息一来,手机就“叮咚”响一声,像清泉的撞击,悦耳极了。
“叮咚”没多久,就听见何老头在桌子后面大吼:你,滚出去!吵死人了!
叶阿狐压抑了很久的不满,开始爆发。两人大吵起来。
其实,叶阿狐吵架是有一套的,言简意赅,一语击中要害,一个字能在地上砸一个坑。这都是她长久历练出来的。
叶阿狐没有母亲,小时候常被野孩子们欺负。她住的那条街道,是乱七八糟的一条街,叫榆树街。卖凉皮的、修鞋的、蹬三轮的……每次社区的主任来视察——那个瘦得脖子里青筋暴起的女人,总会蹙眉,给身边的人诉苦说:啊呀,你们看看呀,我管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没有文化,老弱病残,简直就是贫民窟呀!我的青春年华,就葬送到这个烂地方了……
实际上,她也不年轻了,脸上的皱纹此起彼伏,再厚的白粉也覆盖不住。但她伶牙俐齿,嘴一张秃噜秃噜一串子话就很方便地掉出来,老母猪下崽一样源源不断。
叶阿狐冷冷地坐在破旧的门槛上,看着这个瘦女人夸张的表演。久而久之,叶阿狐发现,陪在瘦女人身边的若是女人们,她也就随便发发牢骚。若是男人——越是英俊的,瘦女人的抱怨就越加玄乎,把榆树街骂得体无完肤。好像她跟这条街有仇一样,好像一条街都住着猪狗而不是人家。
叶阿狐偷偷嘀咕道:这个丑陋的疯婆子,无非是为了引起男人们的注意罢了。
因为这个主任的随意贬低,榆树街在整个雪城地位卑下,像叫花子街一样,令榆树街的居民抬不起头。瘦女人有一种本事,能成功地把别人的梦幻掐灭。她很自傲地压制着每一个求她办事的穷人,手法奇妙不重复,让别人在她面前情不禁地矮三分。
令叶阿狐郁闷的是,傲慢的瘦女人居然一直是社区的主任,称王称霸多少年都没有换。叶阿狐的这条破烂的街道,虽然被叫做榆树街,实际上一棵树也没有。一条街,半条街是化工厂的下岗工人,另外半条街是毛巾厂被服厂倒灶后的人家,还有几十户乡里进城摆摊的小贩。endprint
街上淌满污水,散发着复杂的气味。一到午饭时间,家家都飘出来青菜萝卜酸菜的味道,叶阿狐一鼻子闻过一条街,也闻不到羊肉味。午饭晚饭过后,街道里挤满疯玩的小孩子。不用看,叶阿狐也知道,他们的衣裳是全城最破旧的。但他们也是全城最快乐的孩子,硕大的笑闹声能把天空给捅漏。小孩们还不知道贫穷和尊严,只知道疯玩。等他们长大一些,就会莫名地被一种东西压抑。这种压抑,来自别人的目光,来自瘦女人的轻贱。如果他们有梦,也被挤压得破灭成粉末。叶阿狐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例子,没有太多的追求,只知道有一碗安逸的饭吃。整条街的小孩都知道,吃饭,真是比天还大的事情。
人穷了,尊严也就不好讲究了。为大门口巴掌宽的地方也要争吵,为一条晾衣绳也要争吵,为几片砖瓦也要争吵。女人们,双手叉腰,一个个唾沫乱溅,不顾体面。叶阿狐从小就历练了吵架的利索嘴皮子。这样的光阴里,不吵是活不下去的,一出门,巷道里的脏话就在头顶嗖嗖地飞。太寒碜的日子,就把人们内心的宽容挤占掉了。若是乡村,倒还仁慈一些,大家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心气儿是平和的。可是,城里,那是不一样的。你眼见着别人鲜衣怒马锦衣玉食,自己却食不果腹,内心是失衡的,满满一肚子愤怒,无处发泄,就拿和自己一样穷的街坊邻居出气。富人,你能惹得起吗?
领居们吵来吵去,有时候吵得厉害了,那个瘦女人就代表公家来调解。她很爱惜时间,只龇着参差不齐的龅牙说一句:再吵,我就取消你们的低保!这条破街,一点素质都没有!吵架的人家就耷拉下脑袋,散了。再大的架也吵不起来。
过年过节的时候,会溜须拍马的人家,就拎着从牙缝里省下的钱买的礼物,去巴结瘦女人。懵懂的人家,就不知道来这一套,指不定哪天,被瘦女人取消了低保,然后花更大的力气花更多的钱去巴结她。瘦女人收了礼,还得了便宜卖乖说:我工资高得很,不稀罕你的这几个,主要是在乎你的尊敬,你要服我管辖。你敬我,我给你低保,无所谓的。你眼珠子里没我,我就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有些女人走火入魔很可怕,权力的欲望比男人更加强烈疯狂。
叶阿狐没有母亲,自小没有母爱的滋养,所以性子尖酸刻薄。而且,她总是对女人有偏见,这偏见大部分来源于自己的母亲和这个瘦女人。
叶阿狐的父亲,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年轻的时候是厂里的骨干,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地道的文化人。厂子倒闭,就成了地道的穷人,他给人家去开大货车,挣一点工资养家。平日里一句话也没有,一旦喝醉了酒,他就哭着数落:叶阿狐,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供你念书,是为了让你不过我这样的苦日子。可是你倒好,天天和混混们打架,吵架,天天逞能,考试每次倒数第二,若不是素子,就包揽垫底。你以为你是江湖老大呀……
素子是个弱智的小姑娘,叶阿狐的邻居,很乖巧,也很糊涂,也是她的好朋友,每次考试都不超过十分。
高三的时候,叶阿狐如愿落榜。父亲终于发怒,暴打了叶阿狐一顿。父亲说:叶阿狐,你真是个贼骨头,不打不灵醒,难道你一辈子注定要被人歧视吗?读大学不是一碗饭的问题,是尊严!活人的尊严,你明白吗?
果然,挨了打的叶阿狐就哭哭啼啼去补习。第二年,她头悬梁锥刺股,学得眼珠子无光,还是没考上大学。第三年,她才勉强进了省城的民族大学。大学是预科,也是沾了少数民族政策的光,加了八十分。若是汉族,就她那点儿分数,大学边都沾不上。叶家不是汉族,本来姓野,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写成了叶。
现在,总算有了这个饭碗,可以不过父亲那样没有尊严的苦日子了。她很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工作。
叶阿狐很忌讳自己的身世,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是榆树街的。可是,天底下的事情,越是小心,别人越是知道得快。叶阿狐单位的人几乎都知道她栖身的棚户区是榆树街,知道她父亲是个打工的老司机,知道叶阿狐没妈妈。
这不,刚和何老头吵了两句,何老头就揭短,揭她的老底子。
何老头咄咄逼人地说:我怎么没素质了?打嗝是没素质?你这个棚户区的混混丫头就素质高呀?你爹一个老民工就素质高呀?我顿顿儿吃羊肉吃出来的屁,你们嚼烂菜叶子能比呀?告诉你,丫头片子,搁在过去,你顶多就是个烧火的下人,见了我还得磕头请安,哪儿能轮上你对我指手画脚!我是旗人,知道吗?皇族,知道吗?嗬,我的身份吓死你!
叶阿狐抬抬眼皮,轻蔑地说:咦?皇族?您老人家低调,硬是没看出来!皇族不在京城里尊贵着,跑到这大西北穷乡僻壤的雪城来干嘛?
嘁,我的老祖先,做官做到八旗护军统领,你懂个啥!何老头儿突然兴奋起来。大约,他是个没人理睬的角色,很落寞孤独,没有人愿意听他絮叨他家辉煌的过去,好不容易和叶阿狐吵吵架,也要赶紧抓紧机会炫耀一番。
我们跑到西北来,跑到雪城这个老鼠成窝的破地方,你以为是愿意的吗?因为我的祖父看上了末代皇帝溥仪的一个妃子,被追杀,所以跑到这个鬼地方了。不然,我府上就在北京城里呢!我们,皇族血统!
可是,妃子给皇帝生的孩子,叫皇室血统。如果妃子偷情生的孩子,算杂种!叶阿狐言简意赅地说,每个字都压得瓷登登的,像一支支箭,射向何老头儿。
何老头儿果然招架不住,嘴唇开始哆嗦。窗外的大雪下得没边没沿,雪地里站着几个人说话,高的矮的,穿得那么厚,都顶着一头雪,七长八短的像几根雪橛子,戳在大雪里。他们听见了何老头儿咆哮的声音,回头看了一下,又继续他们的话题,无人理睬。
我的祖母,可不是那位妃子,是另外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那位妃子,压根就没有生养。我们是贵族,就算不是皇室血统,也比你们贱民高贵!何老头儿一张肥肥的宽大的皮肉松弛的脸气得发红,发紫,发黑。
叶阿狐嘴里扔进去一粒瓜子,吧唧,磕开,吐出瓜子皮。她说:咦?贵族?贵族就这么个乱七八糟的样子?
嘉措脸上浮着一丝奇怪的笑容,出现在楼道尽头。他说:叶阿狐,快些到车站去接书,上个月预订的那批图书到了。
嘉措可不想再招惹这个难缠的老头儿,要支走叶阿狐。他悄声说,你和他较什么劲儿?万一气出来毛病,你能担当得起啊?他有三个儿子,个个如狼似虎,要职在身,你,惹得起吗你?endprint
叶阿狐一下子蔫了,耷拉着脑袋做痛苦状。
楼道里空空的,外面大雪茫茫,何老头盘踞了一会儿,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就闷闷地走了。他踩在楼梯上,脚步沉闷,迟钝,倦怠。他憋着一肚子的话要给人说,哪怕吵架也好啊。他很想告诉别人,他是旗人,是高贵的血统。还要叙述一下他的祖父当年拐了溥仪的妃子一路躲避追杀的惊险,但是,鸟儿都不睬他。没有听众,也是件极其苦恼的事情。
每个人都很忙,没有时间来听这些废话。虽然他很明白这个道理,但总是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他的出身,尊贵而优雅。他看见每一个人,都觉得应该给自己当奴才,俯首帖耳磕头作揖。越老,这种感觉越强烈。
楼道里“咚哒哒哒”又响了一梭子之后,何老头带着他的屁落寞地消失了。
叶阿狐觉得这个老头儿和社区的那个瘦女人差不多,优越感太强了,强得都病态了,病得不轻。他们总是想着如何掐灭别人的梦想,然后自己高高在上,从来也不信任哪个人,霸道,自私,把别人的生活搅和得起伏不平。她给嘉措说:一个人要想得到别人的尊重,是要凭借自己的善心,而不是肆意伤害别人。他们难道不懂这个道理吗?
嘉措吸了一下他的鹰钩鼻子,宽厚地说:他们,其实是很脆弱的,脆弱到借助别人的弱来支撑他们的强。你是不能去计较的,不然,生活是没有意思的。嘉措的话也许是对的,叶阿狐无奈里杂糅着赞同。
不过,嘉措又说:何老头儿家找保姆,做得最长的,也不过一周——受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和随意的喝斥。还真把保姆当奴才来着。他们家,没有家庭气氛,像个古堡,散发着霉味。
叶阿狐很阴险地说:什么破烂贵族,说不定他家祖上就是当奴才的!哪有如此没有教养的贵族。
嘉措却嘿嘿笑了。这样的事情,谁知道呢,北京离我们这么远。如果他说自己是贵族,就算是吧。也不一定啊。
一个人说谎说得多了,就连他自己也相信了。我看,这个老头儿活在一种梦幻里,不清醒。叶阿狐瞟了一眼窗外,何老头儿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朦胧。
叶阿狐的父亲,也老了。腰佝偻起来,头发也由灰变白,脸上的皮肤松垂下来,话却变得多起来,尽管重复啰嗦,但他内心是高兴的,因为叶阿狐终于摆脱贫穷的日子了。他知道,叶阿狐的男朋友阿茶连私家车都有,姑娘一结婚就会过上好光阴。最最重要的是,叶阿狐从此就不再卑微了,可以有尊严地活到老。
但叶阿狐不这么乐观。这天的晚饭后,叶阿狐一直给男朋友打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她叹了一口气说,恐怕,他妈妈在身边。叶阿狐的父亲在火炉上炖了一壶老茶,调了几勺子白糖,吸溜吸溜喝了几口,才慢悠悠地说:她不同意,嫌弃咱家穷?什么年代了,还想包办婚姻,可真是个势利的女人。
叶阿狐搅了一下杯子里的白糖,咬着筷子,懒散地哀叹一声,又说:阿茶妈妈说她家是书香门第,她自己是以局长的身份退休的,全家都公务员,说我——不般配。还说,他们家祖上是西域守边将军秦忠,他们是将军后裔,门风正……
屋子里丝丝缕缕的热气在弥漫,火苗很旺,莲花一样绽开。炉子上的茶壶冒着热气嘶嘶响。茶的味道,清甜温暖。叶阿狐知道,那个白胖的女人之所以口口声声提起门风,提起家族根基,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提到母亲,唉,说什么好呢。可是,男朋友是不能放弃的,从幼儿园到大学的同学啊,快二十年的友情加感情,不是一下两下就丢开的。她的眼泪慢慢流下来,顺着下巴往下掉,吧嗒,吧嗒。
叶阿狐的父亲也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说:其实,守边将军秦忠并不姓秦,他是鲜卑人,叫羯石勒。秦姓是后来朝廷封赐的,但他本人不曾使用过这个名字,只是史书记载的时候这么称。阿茶家祖籍是山西,跟鲜卑人羯石勒是不搭边的。可是,如果她硬是要讲究门第,硬是要刨根溯源,我家倒是正宗的贵族后裔哩。
叶阿狐一口茶喷出来,笑着安慰父亲:您不用吹嘘了,我们?贵族?大不了不嫁给她儿子了,您老不要胡乱认祖宗。平民身份难道是很可耻的事情吗?天底下有几个是正宗的贵族?
叶阿狐的父亲却不笑,一脸庄重。他脚步迟缓地走向那个破旧的柜子,洗手,焚香,在一串钥匙里找寻了一阵,打开了柜子,取出一个牛皮纸包裹着的匣子。
一个字典大小的古董呈现在叶阿狐面前,很奇怪的东西。这个是羊皮书,你没有见过吧?叶阿狐点点头,轻轻翻了一下。羊皮书上的字迹很漂亮,撇撇捺捺,笔画很繁琐。繁体字吗?细细看,是汉字,却也不是。那么多的撇捺,像刀剑一样寒光闪着。这是西夏文!叶阿狐激灵了一下,浑身轻颤。
西夏文,她听说过,也见过著名的西夏碑,那是刻在石头上的。羊皮书,第一次见,这么精美的西夏文,莫名地让她心里温暖。
二十年前有人出了二十万元,我都没有卖。叶阿狐的父亲说着,指尖拨弄了一下书页。因为这是祖宗的东西,不能拿来换钱。现在,轻松可以卖七八十万元,但是,不能卖,知道吗,丫头?
叶阿狐摇摇脑袋。她是个老实单纯的姑娘,不知道家里还藏着这样一件古董,也不知道父亲是个隐形的富翁。
好吧,丫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你会感到惊奇的。煮好茶,不然要打瞌睡,故事很长很长……
我们的祖先,在河西的沙洲城,我们把自己叫党项人。史书上称为西夏人,西夏国。其实,党项人自己叫大夏国。我们野利家族出过一个最荣耀的人物,是野利仁荣,大夏国大臣,受命创制了西夏文字。
野利家族的一个支系,就住在沙洲城。你知道,西夏的灭亡,是因为成吉思汗。那一年的那一天,蒙古人阿塔赤围住了沙洲城,沙洲守将佯装投降,却暗地里埋下伏兵,打败了阿塔赤。可是后来,蒙古人还是攻下了沙洲城,城里血流成河。我们野利家凭借上百匹好马,得以突围逃脱,一路逃命。
野利家没日没夜逃了很多天,逃到一个森林茂密的地方。仅仅休整了一天,他们发现追兵来了,大路上黄尘飞扬,直逼森林这边。暮色笼罩的森林里,狼在山顶饿得嗷嗷直叫。再也不能迟疑了,野利家的人马全部散开,拼命逃进深山。endprint
最先走不动的是几个怀孕的女人,她们躺在地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然后是孩子,啼哭着,声音嘶哑。没有人去顾及她们,只顾豁了老命地逃。稍微迟疑一下,所有的人都会送命。跑吧,能活一个算一个。
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残余的人跑到了一座大山的顶上。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山顶却是平阔的,能打马驰骋。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来的。大约,人在逃命的时候是有超能量的。平顶山上,泉水潺潺,山果诱人,真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
叶阿狐打断父亲的叙述说:怎么可能?追兵那么厉害,能逃到悬崖绝壁的山顶上吗?
她的父亲却说:无论多么惨烈的追杀,都有活下来的人。因为对追兵来说,追杀只是立功获得奖赏罢了,所以只是尽力而为。而逃命的人,却是拿着命在奔逃,跑得慢了就会丢掉性命,所以会竭力而为。狗急了都能够跳墙,况且人被逼急了呢。
叶阿狐的父亲喝了一口茶,接着说:
幸存的人,在山顶躲了几天,再也听不到追兵搜山的声音了,就摸黑下山去找失去联络的家人。活的也找到了,但更多的是死去的家人。他们在一个大山谷里,把所有的亲人都埋在一起,堆砌成一个巨大的土包。
野利家的人,从此就生活在那个平顶山上,自称姓野。
后来,逃到别处的一部分党项人家,自称姓党。还有一部分,姓着自己的姓氏。比如没家,是没藏家族的;邸家,是邸胡家族的;车家,是车矢家族的……
可是,叶阿狐觉得很不理解,那么,这个羊皮书是怎么回事?
你的爷爷,年轻的时候有个朋友,是个出色的猎人,住在那个平顶山对面的另一座山上,我们叫噶嘛岗。有一天,他追逐一只狐狸,一只雪白的狐狸。这只狐狸他追了好几个月,总是搅扰得他心神不宁。这天大雪,他总算是跟踪上了,噶嘛岗的雪一下就是三尺,无论如何,这只狐狸掩饰不住它的爪子踪迹。无论怎么乱绕,他还是能辨清它逃跑的路线。
他追了整整一天,天快要黑了的时候,追到山谷里一个山包前。三绕两绕,雪白的狐狸不见了。
第二天,他带着猎犬,早早去了那个山包,他要挖出狐狸的老巢。山包的形状很奇怪,像一座巨大的女人乳房。山顶上,三块巨大的青石头垒在一起,像乳头。
这座山引起他的好奇,如果是人工堆砌的土包,肯定是一座古墓。可是,这山顶上的巨石是怎么移上去的?细细看,分明又是古墓,土包的土都是红土,和周围山里的土质是不一样的。这深山,多岩石,土质都是黑土。而这个土包,却是红土,那么刺目。
那个人非常奇怪。他从小就在山上长大,从小就在山野里游荡,这个土包边,应该来过无数次,可是,从来没有注意过。要不是一只狐狸,他还真的不曾留意这么一座古怪的土包山。
他徒劳地围着土包转悠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发现,狐狸毛都没见一根。周围虽然都是狐狸踪迹,但洞穴找不见,只好郁郁而回。
后来,他奇怪地发现,家里的猎犬早上溜走了,天黑后回来,不知道这家伙去了哪里。有一天,他悄悄跟着猎犬出了门。你知道,猎人的嗅觉是很灵敏的。
猎犬一路小跑,来到了那个古怪的土包边。它转悠了一下,在一丛枯黄的树木后面一闪,不见了。他撵到那丛枯树边,拨开枝叶,发现了一个黑幽幽的洞口。
他不敢进去,一直守着。很久之后,猎狗出来了,嘴里叼着一截骨头,眼珠子乌溜溜地乱转。那是一截人的骨头,惨白地在雪地里闪光,那么幽怨。
那个人突然记起来,野家的人一直口传着的一个遥远的故事,被追兵追杀的故事。他一直觉得是先人们闲来无事胡编的,却想不到真实地展现在眼前了。
那个人是你的爷爷的朋友,很重视友情,就在雪地里扒了冻土和石块,封堵了那个洞口。他知道,野利家的先祖,就在这个土包里沉睡了几百年。
他回来的时候,在土包不远处,发现了几样东西,都是被猎犬叼出来的,其中就有这本羊皮书。羊皮书被狗叼得有了残缺,书上到底写着什么,他也不晓得,就顺路送回给我爷爷……
这是西夏的羊皮书,我们家一直当宝贝藏着,代代相传,不肯示人。
叶阿狐的脚尖踢了一下地上的一块煤,伸了个懒腰。她说:就算我们是西夏的贵族,野利家族的后裔,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和别人过日子嘛,又不会多出来一些啥。
贵族,自然是个虚无的东西,不会多什么的。不过,这个羊皮书,却会多出来一些事情的,你不知道。她的父亲说着,脸上是怅然的神色。他说:比如,你的母亲。本来,我不想提起她。可是,话说到这儿,我不得不说起她。
羊皮书传给我的时候,你爷爷已经去世了。我把它交给你的母亲,让她来珍藏这个宝贝。那一年,我们厂子太忙了,产品卖得像疯了一样。你的母亲,去了省城的销售点。她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古董商,回来后一直怂恿我卖掉这个宝贝,二十万元。那个年代的二十万元啊,可以买整整一条街。
我拒绝了她的请求。这是祖上的东西,不是拿来卖钱的。我们,要那么多的钱干什么呢?
不过,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有点担心。她不是个贪心的女人,但她很虚荣,也很单纯,她会被人利用的。
我悄悄调换了羊皮书,匣子照着原样没有动。那年,你还小,还很依恋母亲,一天不见她,就撅着小嘴不高兴。但是,你已经两天没有见到她了,而我,还在外地给厂子里拉材料。我回来的时候,你的母亲,果然走了,慌慌张张带着那个匣子,留下了一张纸条,和我最后道别。
我不知道她跟着谁走了,是那个古董商,还是另有其人。总之,她不见了,把你留给邻居七奶奶照看。是的,她带走的不是羊皮书,是层层摞摞包裹好的一卷设计图纸,一卷废纸。
也许,她很快就发现了废纸,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知道自己回不来了。你看,丫头,如果没有羊皮书,我们的日子会很好的,虽然穷一点,但家和人全。现在,因为这个宝贝,我们才变成这个样子。丫头,我知道你这会儿在想什么,你在想,要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阿茶,是吧?endprint
的确是的。叶阿狐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野利家族的后裔,那是件顶顶没有意思的事情,她不会去浪费时间。眼前有价值的事情,是这个宝贝。如果阿茶的母亲知道叶家有这个西夏的羊皮书,肯定会欣然同意这门婚事,然后急着卖掉羊皮书,换来几十万元。叶阿狐知道,她未来的婆婆,虽然很有钱,但也很爱钱,比穷人更加爱钱。
叶阿狐的父亲,喝完一罐浓茶,手指敲着茶罐,突然问:阿茶的母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冷漠,干枯,自傲。叶阿狐简短地说。
可是,明明那么白胖的人,怎么干枯了?
我说的是情感,非常干枯。不是指体态什么的。
然后,父女俩就陷入了深长的沉默。
叶阿狐甚至又想起她的母亲,那么模糊的一个影子。遥远而遥远。
她的母亲,跑出去不久,就回来了。那个带走她的男人,需要的是西夏羊皮书,不是一个半老的女人。被无情抛弃的女人,含着眼泪,又回到了这个城里。她不能回到厂子里了,知道羞耻的人,都是应该同情的。她开了个饭馆,努力支撑着,经营光阴。而叶阿狐的父亲,这个沉默的人,始终不肯去见她。如果她来找他,倒也可以原谅。可是,那个悲伤的女人也是这么想的。两个倔强的人,就再也没有坐下来好好谈谈。
他给自己的丈母娘说,这样的痛苦,可以原谅,但不忘记。他说,女人就像原野,男人就像山峦,和天地息息相关。一个裸露自己秘密的人,出卖自己家人的人,就好像不长草的原野,抛弃山峦的原野,荒凉而寡情。
听到这样的话,女人就挂着眼泪,哭泣,自责,折磨着自己,一两年就苍老了很多。但是后来,她失去理智,又做了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
她的小饭馆里,有个学艺的男孩,比她小十来岁。可是,她竟然带着这个男孩,又一次私奔了。这件事,比上一次更加离谱,让人觉得她是个随心所欲的野性子女人。
从此,叶阿狐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母亲的信息。但母亲留下的后遗症是一道大疤,结在叶阿狐的生活里。比如,现在阿茶的母亲,就很嫌弃叶阿狐的身世。她给阿茶说:捉狗呢,要看狗母,娶妻呢,要看丈母。你看看叶阿狐的妈妈,那么骚情的女人,养出来的女儿,会好到哪儿去?再说,她那条榆树街,不过是一条乞讨街,尽出些流氓混混,哪一年不逮走几个?门不当户不对,怎么可以相处啊?
阿茶是个温和的男孩儿,对象也要找,母亲也不得罪,两下里周旋。约会偷偷摸摸,打个电话也偷偷摸摸。他说,我拖呀,拖到三十岁,我看妈妈她还较劲儿不。
每次,叶阿狐抱怨起来,说自己都拖得人老珠黄了,阿茶就说,这个世界上,最爱我们的,还是妈妈。你得让她慢慢接受你才好,不要弄僵啊。要不,我们生个孩子,把生米煮成熟饭?
叶阿狐就生气起来,嚷嚷说,生个孩子?做你的大头美梦去吧!最爱我们的是妈妈?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妈妈,还这样说!
可是,阿茶却说,生孩子也是可以的,为什么不呢?因为我们相爱嘛。再说,你有妈妈呀,她可能还是爱你的,只是不好意思来见你罢了。有时候,人走错一步,回头就难了。再说,你们也没有给她补救的机会呀!
现在,摆在叶家父女眼前的,是一本古老的羊皮书。两人都陷入苦恼里去了,炉火灭了,也懒得理睬。外面大雪,黄狗冻得吱哇吱哇乱叫,也不去理睬,任凭它叫唤不停。扬风搅雪的天气里,榆树街灌满了寒冷,一条街都没有一点声息,静静的,只有大风呼啸,大雪下了整整一周后,停了。
从榆树街走到单位,叶阿狐咯吱咯吱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她还在楼下跺脚上的雪,就听见走廊里何老头在怒吼,什么时间了,阅览室还不开门,浪费别人的时间,太不要脸了……
图书馆的阅览室,是免费向市民敞开的。也就是说,这个城市里,只要有闲时间看书的人,都可以来阅览室读书,几架书自由选择。坐一天也没有人过问,坐几分钟也随便。很多老人都选择来阅览室消磨时光。何老头就是其中一个。街头摆的棋摊子,一盘收两块钱,挤满了闲着的老人,但何老头从不去凑热闹。一来他棋艺太差,总是输钱。再来他认为自己还是领导架子,和平民老百姓混在一起没有威严。来阅览室,他觉得自己高雅。至于真正高雅的老年书画协会,他又手拙,什么都不会,去了傻坐半天,看人家舞文弄墨,心里又酸溜溜的。
叶阿狐看看表,刚好八点,不迟到。她开门的时候,何老头一边“咚哒哒哒”恬不知耻地放屁,一边嘴也不闲着,还在骂不要脸。叶阿狐抽掉钥匙,他“蹦”一脚踢开门气呼呼就进去了,好像自己的院子。然后还不解气,又踢了几脚桌子,把一把鼻涕抹在墙上。
真是个老祸害!叶阿狐嘀咕着骂了一句。这种人,总是发出一些令人窒息的信息,怨妇一样抱怨个没完,暴君一样咆哮个没完,努力限制着别人,最根本的目的就一个:想让自己随心随欲称王称霸,祸害别人压制别人。阅览室陆续又进来几个看书的老人,他们躲得远远的,尽量坐在门口,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铺开宣纸,研墨,酝酿,叶阿狐临帖的时候,可以忘记周围的不愉快。一个字还没写好,何老头却说道:那个,棚户区叶家的丫头,那个,你妈妈回来啦。不过,她又嫁人啦,嫁给我们楼下的老杜爷子,一个成天呵喽气喘的肺心病人。那个,老杜爷子瞒了年龄,说是六十八,其实他才六十三,他的房产证也早就过户给了儿子。你妈妈的盘算落空啦,她就慢慢儿给杜家当免费的保姆去吧,要想继承杜爷子的财产,门儿都没有……
那些读报的老人就齐刷刷朝着她看过来,神情古怪。叶阿狐愣了一下,然后很快简短回击了一句:她是嫁人,合法的。不像您的先人,去偷人,和一个妃子通奸生个杂种!
何老头明显噎了一下,脸憋到紫。他还说什么呢,他家老先人偷人,是他自己亲口说的,怪谁呢。
门啪啪响了几下,进来几个染着红头发的小伙子。他们非常活泼,嘻嘻哈哈笑闹着,陪着一个小女孩儿借书。
小女孩儿的书还没有找到,叶阿狐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扑哧哧”一阵屁声传来,几个小伙子立刻大声骂道,谁在放屁?有没有社会公德?endprint
何老头早就不耐烦他们的喧嚣,立刻就接茬了,拍着桌子破口大骂,先来几句国骂,再来了几句他自己原创的精髓之句,一下子把小青年们骂蒙了。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对骂就拉开了序幕。何老头在阅览室盘踞了几年,从来都是飞扬跋扈,没有人敢反抗,都顺着他的意思,今天看来是遇见对手了。
就算叶阿狐是从榆树街出来的,就算她打小就听惯了脏话,但这场骂战,语言的恶毒,还真正让她长了见识。阅览室的人都纷纷离去,最后保安赶来,才把酣战的双方劝走。嘉措捋着何老头的脊背说:何爷,您可不要生气,跟小孩子生气划不来,您老去街上散散心,独自坐在阅览室会更加想不开……
嘉措知道,若是何老头留下来,就会独自咆哮一天,大家都不得安生,便借机劝走了他。嘉措说:明天您老早早来啊,我给您泡一壶好茶,玫瑰菊花普洱,消消气儿……
何老头无限郁闷地倒背着手下楼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在大骂,余怒未消。叶阿狐站在窗前,看着这个孤独的老人走进了人群,挤进路边的一个棋摊子,才松了口气。
今天,可以轻松一天啦,她高兴起来,跑到嘉措的办公室,搜罗茶叶。嘉措是有好茶叶,但总是藏着掖着不拿出来,自己偷偷喝。玫瑰菊花普洱藏在书柜的最里边,上面罩了个破毛巾作掩护。叶阿狐的笑声很快引来大办公室的几个小伙子,他们立刻瓜分茶叶,一边分一边抱怨嘉措小气。嘉措知道自己再不下手抢一点儿,就会分个底朝天,立刻扑过来争抢。大家笑得房顶都要揭开了,扭在一起抢茶叶,他们全然不把嘉措当主任。
叶阿狐突然感慨起来了,她说:你看,没有何老头,我们的生活多么新鲜愉快啊。我有一个梦想,就是何老头再也不要来阅览室了。他一来,阴影就笼罩我们了,走路不敢走,说话不敢说,笑也不敢笑,他和人沟通总是使事情更加恶化,太没有人情味了。日子是如此的沉闷,简直令人发疯……
老天眷顾,叶阿狐的美梦成真了。被人压制惯了,没有何老头的阅览室,一下子轻松了,大家还有点不适应。
那天,何老头憋着一肚子气,就决定花几块钱在棋摊子上消消气。他的棋艺本来就很差,偏偏又遇上高手,走了五步之后,已经注定败局,这可令他更加生气。他生气,就要放放屁来缓解,再说在阅览室也放习惯了,“咚哒哒哒”一梭子污气就排出来了。可是,下棋的人可不吃他这一套,不管他是不是退休的老领导,都是老人了,谁还怕谁呀。
何老头被大家齐声痛骂一顿后,撵出摊子,不许他下棋了。他的棋局对手,又在耻笑他的棋艺和屁一样臭,一样龌龊,又讥笑说,炫耀什么就缺什么,何老头一直以放屁来炫耀他自己吃的好,大概是年幼时饿怕了,全家都是讨吃的乞丐……
何老头在阅览室盘踞几年,一直都是傲慢张狂的,哪里能受这个窝囊气。他大怒,顺手给了棋局对手一个嘴巴,还有一句国骂。那个瘦老头也是个爆性子,冷不丁挨了打,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可是全城的象棋高手,真是侮辱。他一头撞到何老头的胸膛上,挥拳乱砸一通。
何老头急火攻心,就再也不能来阅览室。他半边身子瘫掉了,在医院里输液打针,歪着嘴,淌着口水,瞪着眼珠子,回忆他曾经叱咤阅览室的好日子。嘉措拎着一个花篮去看他,回来竟也有些心酸,说:那么刚烈的老人,一病,就跟废人一样了。叶阿狐本想压住心里的狂喜,装得肃穆一些,但还是说了一句:我还以为,贵族是不生病的。
大办公室的一个小伙子却说:什么贵族不贵族的,还不是他自己臆想的。心不善良,贵族有什么用。就看他那样子,也没有个贵族的范儿,他祖上,给人家赶车的也不一定,当奴才的也不一定。谁知道呢。
叶阿狐给阿茶打电话,阿茶磨叽了半天才接。他说:我来接你,去藏地谣吃火锅好不好?叶阿狐说:好啊,我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哩!嘉措端着茶杯,严肃地说,叶阿狐,老何爷生病,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啊!说完,没等大家说话,自己却笑了,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叶阿狐终于明白,有些人,活得像瘤,大家都想割掉而后快。
阿茶的声音,充满了温软的诱惑。他是个有点害羞的男人,一说话,脸上要红一下。他的手指细长,白皙,指尖弹去烟灰,把一口烟暧昧地喷在叶阿狐的脸上。眼神那么销魂的,勾着她,让她心里一阵悸动。他附耳,悄悄说:今晚,我值班。叶阿狐脸红了一下,会意一笑。阿茶在单位的房间,几乎就是两人的幸福摇篮。他一值班,就悄悄接走叶阿狐,两人偷偷摸摸幽会。
十八罗汉也拆不开我们。阿茶这么说着,还是羞怯地一笑。又说:我给你念一段老教授的金玉良言吧:不要因为对方不富裕而放弃,爱一个人是付出,不是索取。不要因为父母反对而放弃,不然将是你一生的悔恨。青梅竹马的恋爱是最好的,因为经历得太多了,会麻木。换恋人多了,会比较……
有时候,叶阿狐忍不住想把羊皮书的事情说给阿茶,她不想失去自己最爱的人。但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又咽下去了。
就在她还犹豫的时候,事情却出现了转机。
让阿茶母亲回心转意不再排斥叶阿狐的,不是阿茶的含糊和拖延,而是阿茶堂哥一件意外的事情。这个堂哥,长得英俊倜傥,家境也是殷实的。他的女朋友是上司的女儿,可谓是门当户对,让阿茶的母亲羡慕得眼珠子发蓝光。她说:啧啧,瞧着吧,小伙子一结婚就会飞黄腾达的。
可是,天底下的事情,总是那么奇怪,不合情理。这样一个美男子,却偷偷找了个小情人,是初恋的女友,两人暗地来往很久了。这一天,小伙子要结婚了,小情人抹着眼泪说,他的婚房第一夜应该是自己的。小伙子答应了,尽管第二天就要娶媳妇了,但还是大胆把小情人带到婚房,穿上新娘的婚纱,想私自举行个婚礼,说明自己喜欢的是初恋,一生不变。
结果,也是活该有事。他的丈母娘恰巧路过,抬头看见准女婿的三楼的婚房里灯光朦胧,好像一个身穿婚纱的女人立在窗前的灯影里。她立刻跑上去堵着门,给女儿打电话,通知家人来捉奸。情急之下的小伙子反锁了房门,和小情人把床单结成绳索想跳窗子逃走。结果,慌乱之下没有结牢,床单断了,小伙子摔残了腿,女孩摔在地上当场流产,生命垂危……endprint
这件新闻居然刊登在晚报,轰动一时。阿茶的母亲思来想去,就决定顺其自然,不再阻拦阿茶的婚事。
这样,叶阿狐就不再提心吊胆约会了,两人公然逛街,去酒吧喝酒跳舞。老天真是开眼睛啊,可怜叶阿狐这个小丫头。这天,两人去了热贡酒吧,一个环境喧嚣的地方。阿茶本来不想去,但叶阿狐一定要去,她性子野,有时候喜欢去疯玩一下。热贡酒吧的音乐多么劲爆,群魔乱舞,晃得阿茶头都晕了。但他一直耐着性子,陪着叶阿狐玩到深夜。
叶阿狐玩累的时候,已经到了次日凌晨一点。路上的雪还未完全化去,结着一层冰,阿茶只能把车子开得很慢,磨叽着走。拐过财政大楼,睡意蒙眬的叶阿狐突然发现,马路的对面,步行街上,一个女人走得摇摇晃晃,身影那么熟悉,干枯,瘦削,高高在上的傲慢。
阿茶也看了一下,目光转到叶阿狐的脸上,征求意见地问:要不,把她也顺路捎上?一个女人家,这么深更半夜不安全。
叶阿狐简直要愤怒了。她说:她从来觉得自己都是女王,我们榆树街一条街都是猪狗贱民,不配和她说话。你现在怜悯她,她怜悯过我们吗?不拉!
阿茶从来不和叶阿狐较劲儿,很顺从听话,一踩油门走了,只不过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瘦女人显然喝醉了,已经摇晃着靠在一棵树下一截一截矮下去,她大概醉倒了。
阿茶说:这么冷的天气,怕是要冻僵她哩。做个好事怎么样?
不做!叶阿狐言简意赅说了一句,闭上眼睛迷糊去了。
令叶阿狐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条爆炸性新闻在城里疯传。据说,昨晚,一个喝醉酒的女人被疯子暴力性侵了,女人受伤住院。警方只用了五分钟就破案了,因为案发地点在一个摄像头底下。
不会是她吧?叶阿狐在电话里替自己开脱,说:城里喝醉酒的女人那么多,不一定就是她啊。
阿茶倒也没有责怪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说,但愿不是她,不然心里多少有点内疚。其实只是顺路的事……
那个疯子,全城都很有名。他长得扁大扁大,像一堵墙,顶着一头乱头发,脏衣裳,天天招摇过市,看见人就愤怒地骂一句,不过还好,不打人。冬夜的寒风里,叶阿狐常常听见他冻得大喊着,奔跑着。雪城的大雪,一下就是五六天,五六尺厚。贼冷贼冷的天气里,他还光着脚跑。她的父亲常常感叹说,人的生命真是顽强啊,你看看疯子!
叶阿狐说:平常人,一晚上就冻死了。疯子之所以顽强,是因为没有生存的安全感,一直处在焦虑的状态里。人在求生的时候,身体里会有超能量。
大概,昨晚冻得发疯的疯子,正在步行街狂奔,就看见一个女人睡倒在路边。于是,他嘿嘿笑着,干了一件令全城人疯传的事情。
叶阿狐的父亲也听见了这事儿,全城都在热议,他不想听见也不行。吃晚饭的时候,叶阿狐说了昨晚路过的事,她拿不定是不是瘦女人,但至少她是路过而没有帮忙,觉得心里有愧。
她的父亲也是沉默了半晌,然后说:你错了,每个人都有悲悯之心才好。我们在平顶山上当猎户的时候,祖宗留下一条规矩,怀孕的动物不能打,瘦小的动物也不打。我们只吃我们自己供养的牛羊、山里乱飞的野鸡,还有野羊野兔。我们不吃马肉,因为马是我们的恩人,当初我们祖上从沙洲城里逃命,全凭上百匹马救命。所以,心怀敬畏善良,是我们代代传下来的。
可是,叶阿狐反驳说:一个平日里不知道善念的人,没有权利享用别人的善心。善是积的,是福报,不是平白的别人就给她。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人,从来不知道给弱者一点温暖,凭什么一下子就享用我们的怜悯?因果报应,她手里有权力,若有善心,给疯子一间屋子、一件大衣,疯子不会半晚上在街上疯跑。对吗?雪城那么大的一个福利院,为什么容不下一个疯子?去年榆树街别人捐助来一卡车棉衣,我们见过一件棉衣吗?一个人欠别人的,都要还。
她的父亲还是摇摇头。他说:我从来不想得到别人的捐助,自己挣一点钱,多了多花,少了少花。一卡车棉衣跟我们没有关系。
他喝了一点酒,在炉子里添了一块煤,什么也不说了,打开电视默默看着。他知道这丫头倔强,一根筋,不容易说服。
叶阿狐却还在激动中,她说:我们不需要,别人需要呀!看看我们榆树街吧,能烧得起炭的有几家?孩子们哪个没有冻得手上长冻疮,谁怜惜过他们?没有爱心的人,谁会给她爱心……
第二年春天,叶阿狐得到一个消息,省城里举办一个西夏文化学术研讨会。她欣喜若狂,带了那卷西夏羊皮书去参加。她说:我想知道,这上面写了些什么。她的父亲站在窗前一束光影里,沉默了许久,问她,要不要告诉你的男朋友?
叶阿狐一时也犹豫起来,最后,决定说:先不说了。他若在乎我,不在这个羊皮书。他若不在乎我,也不在这个羊皮书。在乎羊皮书的,只是他的母亲,跟我们无关。
参加研讨会的,都是研究西夏文化的专家教授。叶阿狐呈上的羊皮书,掀起一个巨浪。这卷西夏文,到底记叙了怎样一段神秘的西夏历史?
这卷西夏文,跟黑水国有关。说来话长。
漠北的成吉思汗崛起,使计拆散金夏同盟。等西夏和金朝自相残杀得差不多了,他收拾残局。西夏内部也多次发生弑君、内乱之事,慢慢趋于衰败崩溃,最后亡于蒙古。
成吉思汗围攻黑水城的时候,整个西夏已经摇摇欲坠了。山雨欲来风满楼,西夏的气数,快要尽了。
西夏的君王们为了皇位使劲儿自残,后宫里尔虞我诈,阴谋阳谋,使尽手段,朝臣们像海绵一样吸取民脂民膏,百姓饿着肚子放羊种田。泼喜军和铁鹞子都去攻打金朝,抢人家的财物,把自己的欢乐踩在别人的苦难之上。只留下步跋子,看守一个千疮百孔的王朝。
成吉思汗从漠北打马而来,他轻轻一笑,西夏,你像一截朽木,已经无法抵御我的进攻了。
黑水城,是党项语命名的。党项人叫黑水为额济纳,黑水城就是额济纳城。这个远在沙漠里的城,是他们的命根子。城内的寺院里,僧人和信徒正在印制佛经,各种作坊叮叮当当忙着干活儿,百姓挑着筐抱着娃儿,从街上走过,兵士正在操练,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可是,成吉思汗来了,这一切都将会毁灭。endprint
更重要的是,黑水城里,珍藏着整个西夏的文化。西夏文、汉文、番文、回鹘文、蒙古文、波斯文等书籍和经卷,雕塑、绘画……件件都是无价之宝。早在西夏与成吉思汗开战的时候,就把很多珍贵的文物财宝都转移到黑水城。大约,他们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丢失首都,可以退回河西,河西是党项人的大本营。而黑水城,是他们的老巢。
成吉思汗围住了黑水城,他要从西夏背后砍一刀。
这本羊皮书,记载了这个惨烈的故事:蒙古人断了黑水城的水路,而且,截断了地下水。没有水,一城人自然是活不下去。党项人在城里拼命掘井,眼见水渗出了,却很快又干枯,如此反复,一直掘到八十丈深。那生命的水,始终涌不出来。地下水的水眼,被围城的人堵死了。
援军是等不来的。城外的人喊话说,你们还是投降吧,王孙贵族们牢牢守在中兴府,保全自己,哪里有力气来给你们解围。绝望的黑水城统军黑将军,拒绝投降。他把全城的金银财宝、文史资料、珍贵的书画雕塑,都投到干枯的井里。最后,他把自己的妻女也投进去,说,你们是主人,守着吧,这是整个大夏国!我要和兵士们突围,若生,是天佑。若死,命该如此。
士兵连夜凿通北部城墙,率城内全部兵马冲出,杀出了一条血路,但最终寡不敌众,全军覆没了。这一天,黑水城的树木都枯死了,顺着黑将军突围出逃的方向倒地而伏。树木也会流泪的。
这个故事,叶阿狐听父亲讲过,她以为是杜撰的,却想不到一卷羊皮书真实地记载着。
叶阿狐给父亲打电话,报告了羊皮书的内容。她问:您觉得,这卷羊皮书,是当初逃难的时候带出来的,还是老祖先在平顶山补写的?
她的父亲沉思良久说,应该是后来补写的。我们家族的先人,都埋在那个古墓里。最先埋进去的人没有墓室,后来的先祖才有墓室。显然,狐狸把墓室当作老巢,才被猎犬跟进去叼出来的。
这次会议,叶阿狐还知道了很多西夏的事情。
深井里埋葬的宝贝,成吉思汗的确没有找到。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寻找,黑水城是他自己的了,再多的宝贝,都是他的。找与不找,都在城里。
悲哀的是,几百年之后,宝贝被俄国人科兹洛夫和英国人斯坦因找到了。这两个盗贼,在黑水城佛塔遗址、民居、寺庙到处深掘,搬运。大批西夏文献、佛塑、麻布和绢质佛画、金银、各种器皿、饰物、日用器具、佛事用品以及波斯文残卷、伊斯兰教写经和西夏文抄本残卷……没有一样幸免。
叶阿狐忍不住悲愤,很想怒吼一声。盗贼们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拿不走的,就地毁坏。那一地碎片,是西夏一地的残断光阴。那些珍贵的文物,涉及了众多领域:军事、法典、医学、占卜、民俗……承载着整个西夏的历史。珍贵的文物离开故土,流落他乡。黑将军在天有灵,也该哭泣的。可是,这个世界,眼泪是没有用的。
这个阳光暖暖的下午,叶阿狐未来的婆婆坐在沙发上打毛衣,漫不经心瞅一眼电视。突然,她从沙发上跳起来,天啊,她看见了叶阿狐,正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她说,天啊,天啊,叶阿狐是党项人,是西夏的贵族后裔!天啊,她居然是党项人。
她扔掉毛衣站起来,跑到电视机跟前,恨不能钻到电视里去。她惊喜之极,眼泪都要下来了,仔仔细细看着电视里的叶家丫头,仔仔细细听她的每一个字。叶阿狐像公主一样辉煌起来。
等她听到新闻的最后,却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在客厅里咆哮起来:阿茶,阿茶,你看看你找的这个愚蠢的女人,把价值连城的宝贝无偿地献给国家!天底下有她这样的女人吗?愚蠢之极!眼瞅着一座别墅,被她就这样白白送掉了。她脑子没有毛病吧?
阿茶目瞪口呆了一会儿,回答说:她脑子很好使,没有坏掉。
阿茶的母亲还在恼恨地狂躁着,恨不能把叶阿狐捉来饱揍一顿,以泄心里的怨恨。可以买一座别墅啊,她喃喃自语,差不多要疯掉了。
叶阿狐在回来的路上,收到了阿茶的信息:亲,做得不错哦!回来奖励。
她还未来得及回复,又收到父亲的信息:黄毛丫头,看到新闻了。胆子不小啊,呵呵,你能当家了。回来庆祝,吃什么馅儿的饺子?青菜的还是白菜的?
一车的乘客,都不知道这个不打电话担心漫游费的丫头,曾经是个拥有百万的富人,也不知道她此刻轻松的心情。金钱对有些人来说非常重要,比生命还要重要。对叶阿狐,她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个穷人,冷不丁冒出来一大堆银子,让她真的很不适应。
她给阿茶回信息:有些东西,从哪里来,就让它回到哪里去,我们没有权利霸占它。它不属于我们谁,是属于大家的。
信息还没写完,叶阿狐的手机却一遍遍响,一个陌生的号码,很固执。她不想接,因为漫游费很贵,接一个电话几块钱就没有了。可是,打电话的人不依不饶,打得手机几乎要爆了。本来她想按下拒听,结果车子一颠簸,她竟然接通了电话。
一个很苍老的女人声音。阿狐,她说,你能听清我是谁吗?
听不清!叶阿狐简短而不耐烦地说。
阿狐,我是妈妈呀!多少年没有见了,我的印象里你还是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阿狐,多少年来我一直想你,你恨我吗?
叶阿狐的脸上,一层清水漫过去。她哽咽着问:妈妈,你是因为西夏的羊皮书才给我打电话,是吗?但是,它现在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电话那端停顿了一下说,我是真的想你了,跟羊皮书没有关系。多少年,我夜夜都梦见你……
最后,亲爱的妈妈绕了很多弯路对她温和地提示说:阿狐,你从小不在妈妈身边,没有人教育,自然傻得很,脑子不活络。这件事,也不是说你做得不对,而是欠缺考虑。现在,谁还不想法子赚钱呢,可你倒好,把到手的钱扔了。妈妈也老了,和那个老头子又离了,什么都没有,将来的日子还得靠你……我是说,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去要回来?毕竟,东西是你的……
擦干了眼泪,叶阿狐挂掉了电话。她知道,自己的回答会让妈妈失望。是的,人活一辈子,钱很重要。但比起亲情来,钱很苍白。可是,有些人,就算活了一辈子,活老了,却有很多道理不明白。
叶阿狐刚下车,雪城电视台的记者就围过来采访她。
朴素的生活,简单的生活,不费尽心思去算计钱。损人利己的事情不要干,伤害别人的事情不能干。如果有能力,做一点善事。如果没能力,过好自己的日子。
她简短地说完,走向阿茶的车。阿茶戴着墨镜,羞怯地看着她。而叶家在棚户区砖头垒起来的厨房里,叶阿狐的父亲正忙着下饺子,厨房里弥漫着雾蒙蒙的白气,饺子在大锅里翻滚,火炉里的火苗莲花一样盛开着……
〔责任编辑 敕勒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