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天随时会亮起来,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她不能确定黑暗的过程还要持续多久,对光亮的想象让她感到茫然。刚才在卫生间看书的时候,却是完全忘记了时间。她看的是一本谍战书。自从失眠后,她就看起了这个。屋子太小,为了不吵醒雷,她不得不蜷缩在卫生间里看。一本书很快看完了,她蹑手蹑脚地躺回他身边。
黑暗中,她睁大眼睛,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书里的内容,那些文字只是在她脑子里过一下,如筛子筛过空气,什么也没有留下。
现在,不用看时间,她也知道天快亮了。等一会儿,闹钟会将雷叫醒。他熟睡中的身体会像弹簧一样弹起来,双手胡乱抓着,直到伸至枕头底下,把闹钟关掉,蒙着被子继续睡上几分钟,然后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他总是缺觉,上班地方又远,有时候晚上还要加班。
在失业之前,她也是如此,脑袋一沾上枕头就能睡,呼呼睡上十几个钟头后又如常醒来——在醒来的刹那,她每每如是感慨:这是个奇迹,宛如死而复生。现在奇迹消失了。她心里并不觉得怎么痛苦,完全相信一切都会过去。没有人可以一直失眠下去。
她只对迟迟不能找到工作之事,感到惶恐不安。
她与雷的交往源于一次奇怪的相遇,两人应聘同一公司同一职位,为了互通消息,交换了手机号码。直到第一次联络之后,他们才知道那个职位录取了别人。为了安慰她,他请她吃冰激凌,她一点也不喜欢那种冷冰冰的东西,却接受了他的好意。在房子租期结束后,她给他打了电话。他说你搬过来住吧。于是,她就搬了过去。为了节省房租,他们住到了一起。
房间里,除了床、简易衣柜以及餐桌椅,没有多余的家具。吃饭睡觉都在一个空间里解决,唯一奢侈的是,这个房子竟然有个独立卫生间。
雷很快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私营企业管理仓库,同时兼货物搬运工。每次回家,她总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是鱼的腥味、羊的腥膻气以及人体脚气混合而成的气息。她怀疑那是一家饲料加工厂。鱼吃饲料,鸡吃饲料,连食草的牛和羊都被强行喂上了饲料,他们的生意应该不错吧?
可他拿到手的钱仍少得可怜,除了付房租,开销一日三餐,就没有剩余的了。
她开始跑大大小小的招聘会,在网上疯狂地投掷简历,一天到晚看手机,连洗澡的时候都要把手机放在卫生间里,就怕有人趁这时候打电话来。老是听见手机在响,其实根本无人打。
失业的同时也失眠了三个月。她终于在一家补习学校里找到工作,工资很低,和餐馆里的服务员差不多。上班时间是双休日和夜间,做的是在校生的生意,工作很简单,只是需要耐心,是耐心地灌输与填鸭。重新融入社会,在一个有那么多人的办公室里坐着,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做,她感觉恍如隔世。
她大学里学的是外语。在课堂上给他们讲音标、语法、时态,当讲到时态——一般过去时、过去进行时、一般将来时,她觉得是在讲自己,自己的人生,从懵懂无知的校园生活到如今的失魂落魄,好像那些句子不再是一个个干巴巴的标本,而是一段段鲜活的人生。联想到自己在学生时代的幼稚想法,以为只要搞懂那些知识点,把一张张试卷做满分,就可以拥有一份美好的前程,如果当初就知晓如今的处境,一切全是徒劳的,那会如何……想到这里,她不禁不寒而栗。
他们是那么纯洁无辜的孩子,对生活的认识仅仅停留在考卷上。她很想对他们说,即使你们把这些语法、时态搞得滚瓜烂熟也没有用,有些人的命运早就注定了……这样说的时候,她的脸上肯定带着嘲讽的笑,有一点点天真,有一点点残忍。有好几次,她几乎就要说出口了,她很想看看他们的反应,哪怕只有一次。可是理智战胜了好奇心,重新去人才市场待价而沽,对她来说是一种羞辱。
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应付一切,像一个真正的象牙塔里的教师那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虔诚之心。有时候,她不得不忍着饥饿去给他们讲这些,这更像是一个讽刺。她很明白自己心不在焉,随时都有可能功亏一篑。
白天的时候,实在无聊之极,她就跑到出租房顶楼的阳台上发呆。除了城市灰蒙蒙的上空和偶尔飞过头顶的鸽群,她什么也看不到。尽管她很想看到一点什么来振奋自己的士气。
那天,下夜班回家的路上,她看见一个发着亮光的东西在不远处的楼顶上飘着,肯定不是星星,它比星星大好几十倍。
最先看到这个漂浮物的是走在她边上的孟晓东,他是她补习学校里的同事,他们常在下班后结伴返回住处。
他说:“喂,你看那里飞的是什么?”
她漫不经心地答道:“可能是飞机吧。”并诧异地瞥了他一眼,此人向来不爱说话,能用眼神表达的时候绝不用嘴巴,今天似乎有些反常。
“不是飞机,绝对不是,”孟晓东肯定地说,“你再仔细看看……”
“不是飞机还能是什么?还有什么东西能飞到天上去?”她嘴里仍这么说着。
“会不会是热气球?就是可以坐人的那种,可以坐着它去旅行……”孟晓东迟疑地说。
她简直为他的异想天开感到气愤。一个连生活都成问题的人,还有什么资格胡思乱想?再说了,一个坐着热气球去旅行的人,和她有什么关系?反正自己绝不会坐到那里面去。
“会不会是执行什么政治任务?”黑暗中,她神情暗淡,似乎连多说一句话都觉得累。
“肯定不是,怎么可能呢?晚上能执行什么政治任务?”他几乎要和她争执起来。
她不再说什么,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只想快点到家。
孟晓东忽然停下脚步,严肃地说:“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坐在那里面,飘来飘去,该有多好啊。”
她脸色一沉,心想,如果有钱当然是可以的,什么好事情都得有钱才能办到。
就在他们低头走路之际,那个貌似热气球的东西渐渐飘远了。
他们单位比较偏,在国道边上的一处厂房里,每次课后,她都要和同事结伴而行。起先,和她一起走回家的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其中的一男一女是一对。后来,她就和孟晓东一起回家了。他总是在校门口等她。虽然彼此不太熟悉,可是她并不害怕和他走夜路。在那种环境里,谁会把心思放在那上面呢。而且他看上去很本分,话不多,衣服很干净,没有多余的气味,不像是那种会乱来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比她还小几岁,她对比自己小的人,总是缺少戒心。endprint
一起回家的次数多了,她知道了一些他的事。家在西部,父母贫病,有三个弟妹需要养活,与人合租在车库里,除了在补习班上课,还兼职做家教,赚来的钱,除了吃喝交房租,全部寄回家。
她顺口邀请孟晓东来家里玩,没想到他真的来了,都是雷不在的白天,通常还是下雨天。来之前也不打电话,只是笃笃地敲几下门,最多是三下,然后就不敲了,在外面等着。
他每次都是空手而来,有一次竟拎了一袋苹果放在桌子上。人走之后,打开一看,全是烂的,可能贪便宜在路边摊贩那里买的吧,她觉得怪怪的,他可以什么都不买的呀,怎么能送这样的东西?
这念头一晃而过,也没往心里去,穷而失礼是正常的,她自己也是穷人,只有穷人才能理解这些。
每次来,他总这么说:“我恰巧路过这里,反正没事,就上来转转……”然后搓着手,眼睛在屋子里瞄来瞄去。听他这么说,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又不能赶他走。她把门打开,或者半开半闭着,然后打开录音机。
她觉得有音乐或许会好一些,事实也是如此,待那录音机里的声音一点点释放出来,他们才慢慢谈吐自如起来。
屋子里唯一的电器是那台在地摊上买的录音机,那些旧磁带也是买机子时附带赠送的。经常是唱着唱着,那机器就发出杂音,或者干脆就断了音,她知道是卡带了,跑过去按下“STOP”键,果然,抽出长长的棕褐色的窄带子,垂到地上。
有一次,那带子卡得太牢了,怎么也抽不出来,他凑过来帮忙了,她就挪开身子,让他弄。他很快就弄好了,举着那磁带,得意地笑,说:“我小时候最喜欢拆东西,家里东西都被我拆得七零八落的。”
她从来没有见他那样认真地笑过。
许如芸又开始唱《如果云知道》:“爱一旦结冰,一切都好平静,泪水它一旦流尽,只剩决心……”一个女声在屋子里如泣如诉。
听着那歌,她随口问道:“你恋爱过吗?”他的神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似乎点了点头,眼睛却一直看着窗外。
“那个人呢?现在在哪里?”她问完就后悔,好好的,问这些干什么?每个人都有故事,他的故事不见得会和别人不同,无非物质和爱情怎样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剧烈冲突以失败告终。
没想到,他却一字一句地说:“她,死,了。”
死了?她吃了一惊,后背好似有凉飕飕的东西在往上爬。她不自然地笑了几声,顺嘴安慰道:“别难过,一切都会过去的。”
“难过?这怎么可能?”他的语气明显走样,梗着脖子,已偏过头去。她不愿再说什么,当一个人饿着肚子的时候,谈论爱情是奢侈的。
他每次来她这里最重要的目的是蹭饭。
通常上午十点左右来敲门,中午帮她烧饭,下午两点左右离开,在离开之前,他会把用过的杯子冲洗干净,把自己在这个屋子里的活动痕迹抹干净,就像罪犯在离开犯罪现场之前所做的。
她大概也默认了他的这种做法,始终没有在雷面前“暴露”他,似乎他是一个随时可能消失的人,都没有谈论的必要。补习学校薪水低微,每个月都有人辞职不干,他亦有可能随时不来。
可那个暴雨如注的日子,他又来敲门了。
她一开始没有听见敲门声,雨实在下得太大了。随着那声音持续不断地响着,她终于有所察觉。他站在门外,头发被打湿了,全身上下都是湿的。他眼睛里满是血丝,就像湿漉漉的火焰。
他一进来,就把门带上了,那动作如此娴熟,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这让她颇感意外。
那天,雷的仓库新到一批货,数量很多,又逢暴雨,他要做搬运工。她眼前老是浮现出他肩扛麻袋在雨中奔跑的场景。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那些饲料是不是要扛在肩上奔跑,能不能跑得动。似乎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已经帮他分担了部分劳动。他早上走的时候,还是一脸梦游者的表情,问她怎么还不起床上班去,他都忘了她是夜里才上班的。
孟晓东已经坐到那把熟悉的绿椅子上。她等着他打开随身携带的书本,像之前任何一次所做的。她原以为他在应付什么考试,后来才知道,他在读小说。他读得很快,屋子里老是翻书声。他告诉她,睡不着的时候就读书,一旦读上了,可以整夜不用睡觉,也不会感到累。
谁能想到,在她出租房那把唯一的绿椅子上,却坐着一个有严重阅读障碍的人。
这一切都是她无意中发现的。
那天,他打开《乌克兰拖拉机简史》,那是她的书。从他打开书的第一页起,她就留意起他的表情。如果不出意料,他的神情会无来由地变得严肃,又带着不经意的笑容。如果阅读者的阅读能力正常,这将是一段愉快而略显滑稽的旅程。
“这本书好玩吧?”她似笑非笑地问,“看似荒诞,其实它非常严肃,这是一本严肃的书。”
“对,我读到了一个美丽的故事,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文字优美,发人深省,特别是其中某些段落,简直震撼人心……”他语速极快,眼神中夹杂着兴奋与焦灼。
“还有呢?”她眯着眼睛,以教师特有的鼓励与诱惑并存的神情打量着眼前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阅读者。
“我不喜欢其中的悲剧描写,太残酷了……”他干脆放下书本,滔滔不绝起来。
她完全傻掉了。如果你读过《乌克兰拖拉机简史》,就该知道情节完全不是这样。不仅和他所说相去甚远,甚至南辕北辙。显然,他是在乱读!
脑海里快速跳出一个词:阅读障碍者。
她忽然想起他所说的同宿舍男孩的反常行为,顿时觉得非常可疑。
“你知道吗,他竟然喜欢剪衣服,看到什么样的衣服都要剪,说是手痒,无法控制自己……”他神情镇定,似乎在客观地描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光剪自己的,也没事,不会造成坏影响,也不犯罪,没必要大惊小怪的。”她不以为然。
“当然不是,他看到衣服就想剪,不光是自己的,看到别人的,比他好的,他买不起的,更难受,随身都带了剪刀的……”
“这样可不行,有点变态啊,有没有去看医生?”她仍然无动于衷。endprint
他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要不然你换个房子吧,别和这种人住了。当心哪一天把你当衣服剪了。”她仍是那副腔调,嘴里漫不经心地说着,内心实在惊心动魄。
见他不说话,她尴尬地笑了笑。自从获悉他的秘密后,她和他说话时的语气便怪怪的,连自己都无法控制。
他的眉间渐渐聚起皱纹,眼神茫然地扫过整个屋子,然后停在窗外某处空白点上。
“没必要这样啊,这事和你无关的。”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忍不住安慰了两句,“如果觉得别扭,就别和他住了。再找个地方好了。”
他的样子看起来不太正常,一般人们在说别人的事情时,都是笑嘻嘻的。他没再说什么。他本来想说什么的,嘴巴微微张了张,又闭上了。
“你只需管好自己,别让衣服被他剪了去哦。”她仍然笑嘻嘻地说。
雨比他进门时下得更大了,还夹杂了风声,水珠子一条条垂直着下来,又往边上滑开去,玻璃上顿成汪洋之势。没有开灯,他仍低着头,专注于膝盖上的书本,深深地沉浸在里面。
她准备擦地板。无聊的时候,她就喜欢趴在地上,脑袋朝下,臀部高高翘起,那架势好像要把地面上所有的灰尘都吃掉。
他心不在焉,有几次想走,都已经站起来了,看看窗外,又立刻坐回那把唯一的绿椅子上,每次几乎都是绝望地把自己拉回原点。他呼出的气息越来越浑浊,这小小的房子几乎无法容纳两个人同时呼吸。蹲着擦地让她头晕,唯一的那把绿椅子又被人占着,她简直想赶他走了,尽管外面下着大雨,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一下子就把她踢倒在地上,她跌跌撞撞地向床沿爬去。他脸色惨白,扑倒在她身上。他嘴里发出某种怪味道,几乎让她呕吐。手脚像被绳索绑住了,脑子里各种画面交缠,四肢却纹丝不动,如被拔了腿足的蚂蚁,在水里扑腾着,毫无上岸之力。
她的泪水淌满了双颊,如泉水汩汩涌出。那时她在一个药品公司上班,实习期,上夜班,办公室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打印文档。她满腹狐疑地坐在他的真皮座椅上,那椅子太滑了,她觉得自己随时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主任嘴里口述文档内容时,手也不闲着,长满汗毛的手顺着她的肩膀往下滑,一种薄荷的气息钻进她的鼻孔。敲打键盘的手指在发抖。她艰难地把那双手移开,过一会儿,它又上身了。她脸色惨白,如坐针毡。男人的呼吸声越来越浑浊。她从大楼里跑出来,走到街上,心还在扑通乱跳。
当她重新睁开眼睛,看见他正蜷缩在角落里,如冬夜冻僵的婴孩,瑟瑟发抖。
“滚。”一股气流从她的唇齿间喷薄而出。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口,打开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
外面,雨已经停了。电线杆上停着一只浑身湿透的麻雀,像人一样茫然地眺望着远处的某个地方。她瘫坐在地,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一具冰冷而无意识的躯壳。
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露面。她请了一星期的假,决定一旦找了新工作,马上辞职不干。
就在那个星期,出事了。
一个小女孩在补习学校失踪了。说是学校,还不如说是个大厂房,每幢楼房之间杂草丛生。当被发现时,女孩已经裸死在水泥地上。传闻中版本众多,有说女孩死前受了非人道的待遇,父母见了惨状,几乎晕死过去。也有人说,女孩毫发无损,死得安详,甚至嘴角含笑。
坊间传闻越多,报纸越是缄默。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细节:女孩那蕾丝滚边的粉色衣裙,被那混蛋剪得像萝卜丝一样,撒了一地。
那个混蛋哪里来的?当然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肯定是里面的人干的,最起码也是熟悉地形的,守在女孩上学的路上,又是黑夜,容易得手。
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和孟晓东走在那条荒草覆盖的小路上,路那边有隐约的亮光,草丛里有唧唧的虫鸣声,他的手臂忽然擦着她的了,她一阵惊慌,缩了回来,没想到他却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只几秒钟的时间,她还未反应过来,他马上甩掉了,快步走到她前面去。
他的手可真凉,即使天气热如蒸笼,他的手却如刚从冰窖里逃离出来的。
第一次给孟晓东打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她拨了不下一百遍,都是这个声音。
她把所有可能认识他的人都想了一遍,毫无结果。事实是,她认识的人谁也不认识他。打电话到学校去,说他早就辞职不干了。
这城市的地下车库里,住着两个疯狂的人,一个以剪衣服为乐,另一个是疯狂的阅读障碍症患者。他们或许就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不是?
那段时间,报纸上经常刊载某人误入传销组织的消息,被收了钱财、手机,还限制人身自由,哪一天为了逃命,从楼上坠下来,或者挂在树杈上被人救起,或者脑浆迸裂,就此毙命。孟晓东会不会在这样一个黑房间里,被人控制住了?就像一只误闯进蜘蛛网的虫子,拼命挣扎之后,终至绝望,被迫停止一切行动。
她始终没有在雷面前提孟晓东的事。他的工作越来越辛苦,不仅要冒雨搬运货物,还得经常出差,差旅费少得可怜,为了省钱,住宿条件简陋之极,有时干脆在火车站肮脏的地板上摊张报纸过上一夜。
终于有了这起校园凶杀案的详尽报道。报纸上说,鉴于此事件的恶劣影响,法庭宣布整个庭审过程将对公众开放,届时市民可以围观。
被告席上,那个身穿橘色囚服的人一直低着头。当法官要求他陈述犯罪事实时,他的嗓音简直像风在悬崖峭壁间呜咽:“我叫孟晓东,2月29日晚上6点半左右,我在英才培训学校附近转悠,当转到一幢废弃的大楼前,发现被害者一个人蹲在草丛里……”
终于看到了那张脸,她浑身战栗地站了起来。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他不是孟晓东,一点也不像。有人在冒名顶替他?
那个真正的孟晓东,那个阅读《乌克兰拖拉机简史》的青年到底长什么样?她闭着眼睛想了很久。一会儿,她把他想成香港明星刘德华,一会儿他的脸变成了东北农民赵本山。最后,他坐进那只热气球,被一阵风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endprint
庭审结束,两个法警押着他从她身边经过。他仍然低着头,好像他头颈部掌管抬头的肌肉已经失效。
她叫了一声:“孟晓东!”
他下意识地抬头,很快又自动垂下。他面无表情,眼神在人群中一掠而过,没有产生任何聚焦。他被带走了。
这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她当然不可能在街上遇见一个犯死罪的人。这世上之事,还没荒诞到如此程度。
她的失眠症越来越厉害,就算睡前把自己弄得很累,躺到床上还是睡意全无。到了后半夜,因为饥肠辘辘,就更加难以入睡。可奇怪的是,白天的精神并没有受此影响,她还是那么精力充沛地在劳动力市场穿梭,去各家公司应聘,在网上投递简历。
终于在一家话务公司找到一份陪聊的工作。
他们打电话叫她去上班,并且要交付一千元押金,说是服装及住宿费,在试用期满后就可退还。她带着最后一点积蓄,找到那家话务公司。公司在一个居民楼的顶楼,防盗门外面有两层铁栅栏护着,还上了锁。她以为走错了地方,不敢敲门。但还是敲了。有个女人打开铁门,睡眼惺忪地看着她,你是来应聘的吧?
她点点头,女人把钥匙递给她,示意她把门打开。
女人穿着睡衣,化着浓妆,中等个子,鼻唇沟很深,眼袋很大,给人一种熬夜过度的感觉。
女人简单问了她几个问题,就对她说:“如果可以,你现在就可以开始上班。”
女人见她一直看着那扇半开着的门,笑着说:“放心吧,那只是为了安全考虑,毕竟这里都是女人。”
她点点头,却笑不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忽然问她。
她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女人。
女人却说:“在这里,你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百灵三号,你要忘掉自己以前的名字。”
女人见她愣住了,又似笑非笑地解释道:“之前的那个百灵三号被开除了,现在由你来代替她。”
“为什么会被开除?”她诧异地问道。这样的工作还有被开除的风险吗?
“她和一个电话里的男人出去开房了。”女人忽然变得很不耐烦起来,急于想结束谈话。
她明白了:“就是说,我们的工作仅限于在电话里陪男人聊天,而不是在房间里,更不是在床上。”
女人点点头,说:“你的声线很美,祝你好运。”
这就是她被录取的原因吗?
“你能熬夜吗?我们的工作比较特殊,晚上更忙一些,不过只要适应了就好,反正白天还是很空的,没事就可以睡觉。”女人打着哈欠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忽然说道。
她说:“我不太喜欢晚上睡觉。”
女人大笑着说:“那太好了,我们终于找对人了。”
她领到一套印有火焰图案的红色睡衣,这是她们的工作服。百灵的工作很简单,就是陪打进电话的各类男士聊天,给他们解闷,回答他们的各类问题,哪怕胡诌也没有关系,只要把他们手里的电话线攥住,时间越长,付的话费越多,她们的提成就越高。最厉害的百灵能让电话里的男人为她神魂颠倒,从黄昏聊到午夜,越聊越兴奋,直到整个房间都充满淫声浪语。
白天很空,晚上九点之后才开始忙碌起来,高峰是在晚上十一时到次日凌晨二时,四时之后渐趋寥落。当没有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她们就睡觉,睡在电话机边上,大通铺,齐刷刷的一排,各色被窝平铺着,一旦自己掌管的那台电话机响起,必须马上从被窝里冲出来,以最快速度进入角色。她们穿着睡衣、拖鞋上班,真是工作睡觉两不误。每个百灵的吃喝拉撒都在这屋子里,一个礼拜才允许外出一次,有事必须请假,每请假一次将抵消一个星期的工作量。
他们不得不承认,整个百灵的队伍中,只有她才是真正合格的夜聊者。她可以做到整个晚上毫无睡意,随时进入角色,也有几个工龄长、经验丰富的能在睡眠和工作之间自由切换。
睡得越少的人,工作量越大,得到的钱越多。
一开始没有经验,没讲几句,就讲不下去。如果遇到有那方面暗示的话,她就气得不行,话语冷漠,或者干脆支吾着什么也不说,把话筒搁在桌子上,过一会儿再抓起来听的时候,对方已经挂断了。
为此,她受到了口头警告处分。
渐渐地,她领悟到了工作要诀,自愿待在下面的人很多,特别是午夜里的人精神空间容易失守,本能的东西全都冒出来了,她要想办法把他们引到上面来,她要爱他们,这些孤独的人,失眠的人,寻找慰藉的人,他们都是她的亲人,是哥哥弟弟、叔叔伯伯。是爱,而不是利益的驱使,让她接听他们的电话。她要成为电话那端别人的妹妹、同学、知己、同乡、邻居,她要帮助他们,而不是诱惑,或者放纵其堕落。
她压低着声音与他们谈论人生,生活的本质,迷途中的旅程,就像电波里的知心姐姐。她觉得这很疯狂,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幸亏没有人监听这些通话内容。
“小姐,我最近很无聊啊,你能不能陪陪我啊!”
“你好,这位大哥,生活怎么会无聊呢,有那么多事情可做,你一定要振作起来,热爱生活,热爱工作,热爱所有我们不热爱的事物……”
他们在电话那边吼道:你以为自己是谁啊?谁要你来教训啊?你这个神经病,傻女人,假正经,妓女,骚货!
她流着眼泪,原谅了他们的谩骂和羞辱。
也有人打电话来说自己失业了,不知道该去做小偷,还是重新找一份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工作。她的回答肯定不会让他满意。
在她这里,所有的电话只分为两种,值得改造的与不值得改造的,她把前者引到高处,任后者在电波里堕落如斯。这是她对这个世界采取的策略。她扮演的是两个角色。她努力要扮好的是前一个角色,引导者的角色,而后者实际上更为艰难,因为它是违背本意的。
自从成了百灵三号之后,她和雷的时间完全错开了,所有的交流只在纸上进行。最近一次,她回家取衣服,看到雷在纸条上说:既然你不回家睡觉,那我也睡在单位里好了,刚好老板因为门卫偷东西把他解雇了,我要求老板把这份工作给我做,你什么时候回家来了,我也辞掉晚上的工作,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睡觉了。endprint
看到“睡觉”两个字,她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她已经好久没有完整的睡眠了。
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赚钱上,到底赚了多少,她也不知道。起先说一个月结一次,现在又说三个月。她的通话时长有两万八千八百分钟,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她感到很累,作息颠倒,生物钟混乱,而人心又是那么难以揣测。
经过一夜疯狂,至凌晨时分,房间恢复天亮之前的寂静。她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四点一刻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个地方躺下。百灵们正席地而睡,有轻微的鼾声从角落里传出。就在她昏沉着要进入睡眠之时,那台红色的电话机忽然发了疯似的响起来,她马上从地上一跃而起,冲过去。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惊愕极了。在这里,从来没有女人打电话进来。
电话拨通很久,那个声音才缓缓说道:“你能看到窗外吗?天快亮了……”
窗外?她茫然四顾,这间屋子并没有窗户,她机械地抓着话筒,语言的反应还没有跟上。
女人继续往下说:“你肯定不相信,天空是被我看亮的,哈哈,那些白痴都在睡觉,只有我一个人没有睡,如果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天空怎么可能亮得起来,可是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累了,我要睡觉了……”
“小姐,请问你需要什么帮助吗?”她拍拍额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女人缓缓说道:“在这个世界上,谁能真正帮助另一个人?我不敢再奢望什么帮助了。我就要和这个世界告别了。本来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只想打个电话,可他们都睡了,我不想打扰他们……”
她的瞌睡已经完全消失了,冷汗从脊背上一阵阵冒出来,“小姐,你千万别想不开,告诉我,你在哪里?你一定要告诉我……”
电话里传来一声叹息,很轻很轻,就像树叶从树枝上飘落。三秒钟之后,电话断了。
她按照来电显示拨过去,她一遍遍地重复拨打,始终没有回音。似乎刚才那个电话只是她的幻觉。
她在房子里绕来绕去,却发现没有一条路可走,到处都是电话线和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她艰难地绕过她们的身体,在她们的脑袋和大腿之间穿行,她的腿脚发抖,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把她们踩醒。
她来到窗前,正如那个女人所言,空气逐渐变得透明,天快亮了。
窗户外面焊着防盗窗,是一个铁笼子,她的手够不到笼子的边缘。透过铁栅栏,她看到了天空的一角,高高在上,冰冷,灰暗。这时候,送奶工大概开始忙活了,还有搬运垃圾的车子,也已经开出环卫所了吧。最早的那班公交车应该早早上路了。
在这个饥肠辘辘的清晨,她忽然想起人世间还有一种叫豆浆的东西,冒着热气的、淡黄色的液体,她似乎闻到豆制品特有的香味了。一张嘴却是方便面的气味,脱水蔬菜的气味,那蠕动的黄灿灿的面条好似要从嘴里爬出来。
她感到恶心。跌跌撞撞地来到门边,打开铁门,门外铁栅栏上挂着一圈硕大的铁环,粗壮,狰狞,闪着金属的寒光。她竟忘了门外还有锁。她四处寻找钥匙,可一无所获。她大声叫嚷,胡乱踢门,那些疲惫的百灵从被窝里坐起来,只望了她一眼,便倒头躺下了。
现在,她站在卫生间高高的窗户前。这是整个房子与外界唯一的通道。她抓着窗框,艰难地伸出手去,有习习凉风拂来,她受到了诱惑,转身去搬了一张椅子过来。现在,她踩在那椅子上,战战兢兢地探出头去,看见了,在遥远的地面上,竖着一个高压变电箱,坚硬的金属外壳反射出清晨灰蓝色的光芒。马上有电流的轰轰声在耳边响起。一阵战栗,她把脑袋缩了回来,嘴里发出一声下意识的尖叫。
就在此时,那台红色的电话机发了疯似的狂响起来,好像要把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撕碎了扔出去。疲惫的百灵们从被子里探出脑袋,马上又更深地埋了进去。
她们看见有人正箭步冲向那声音的来源,随即,一个女声在清晨的房间里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责任编辑 敕勒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