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琼小卖部(短篇小说)

2014-09-21 08:15旦巴亚尔杰
西藏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小狗局长

旦巴亚尔杰

牧羊人目送了最后一群北飞的大雁,藏北漫长的冬季终于在风雪交加中勉强结束了它的旅行。和煦的春风吹遍了万里藏北,正如古诗所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山上的积雪被春日的阳光渐渐融化,山谷里到处弥漫着嫩草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涓涓流淌的小溪边,绿草如茵,无数个美丽的野花含苞欲放。

初春一个风和丽日的一天,一位身背包袱的年轻喇嘛健步如飞地来到一个积雪厚达一米多的悬崖的阴面,皱起眉头,左右环顾似乎在寻找什么?突然,他灵机一动,使出全身的力气,从厚厚的积雪里拖拉出一辆半新的摩托车。

年轻喇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轻轻擦掉车身上的泥土和污水,把车子推到溪水边,自己光着脚站在水中,把车子洗了个干干净净,之后又把它轻轻地推到溪水边的草地上立好,斟酌了一番之后,摘下脖子上的佛珠,口诵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以虔诚的目光眺望远处依稀可见的噶荣布寺庙,双手合十捧在胸前默默地祈祷了许久之后,向着远处金碧辉煌的庙宇磕起了长头。在他的身后跟着两只油光发亮的小藏獒。

隆冬。数九寒天,北风刺骨的一天,一个骑摩托车的像女人一样留着长发的年轻人来到离城较远的一个牧民家的门口。

牧民家的看家狗发出:旺—旺—旺—旺的狂吠声,给主人传递了来客的信息。藏獒拉扯着铁链疯狂地跳着叫着,好像在说:不速之客,你有何贵干?从小在城镇生长的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威风的藏獒,不禁打了个寒战,心想:今天没有白来。

听到狗的叫声,出来一个已到花甲之年的牧人,他首先走到垃圾场撒了个尿,然后懒洋洋地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来到年轻人身边问道:你是谁?找谁?有何贵干?我没有见过像女人一样的你。

年轻人满脸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上衣的衣兜掏出一包纸烟:你是玛古才仁大叔?他把一根过滤嘴香烟递给牧人。懒惰的牧人摆手道:我不会吸烟,你找我有什么事?

老牧人和年轻人不知在谈论什么,两人时不时打着手势喋喋不休地说了半个钟头。可能是没有谈到一块的缘故吧?年轻人调转摩托车的头,左脚已踏上脚踏板准备离开,此地,狡猾的老牧人抓住年轻人的手又谈论起来,几分钟之后,年轻人立好车,和老牧人一起去了狗窝边。老牧人抓住母狗的脖子道:别叫。然后让年轻人自己挑小狗。

年轻人看着凶猛的母狗,小心翼翼地靠近狗窝怯怯地说:大叔,你可得抓牢,我的小腿可不能喂给你的母狗。

老牧人把母狗的脖子和铁链条一同抓得紧紧地说:别啰嗦!快挑。

年轻人把右手伸进暖烘烘的狗窝,把小狗一个一个拿出来端在手掌上挑,仔细掂量后双手捧着两个小狗笑眯眯地说:就这两个吧。说着把两个小狗用破烂不堪的旧棉衣包好后装进一个破篮子里,然后从衣兜掏出一大把钱,呸,拇指和食指肚上沾了点唾沫开始数起来:1、2、3……最后,把三分之二的钱重重地放在老牧人的手里。

老牧人的态度顿时变得温和起来,他还很风趣地说:商友,从今以后咱们两个是最好的商友,请把你的铁马拴在我家的拴马桩上进屋休息一下,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哎!今天这鬼天气。说着用右手擦了一下鼻尖上将要掉下的清鼻涕。

他确实很想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可今天来的时候因不熟悉路,走了很多冤枉路,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钟,若再耽搁恐怕天黑之前赶不回家,于是把竹篮的盖子盖得很严实:好,以后有时间喝你家的热茶,达次仁(祝你长寿),骑上摩托车疾驰而去。

老牧人:达次仁。

破烂不堪的旧棉衣和竹篮子没有很好的挡风功能,再加之年轻人与众不同的骑车速度使两个小狗冷得无法忍受,吱吱吱吱地叫个不停。如果两个小狗被冻死将是无法弥补的损失,他当机立断脱下自己的人造革外套,把竹篮子抱起来捆在车后飞驰而去,他那牛尾般的长发飘扬在旷野的寒风中。

将近奔驰了四个钟头,残阳从西边的老牛山上流连忘返地回吻辽阔的草原,没过多久,暮色苍茫,小镇的大街小巷渐渐亮起了乳白色的路灯,匾牌上名字起得怪里怪气的餐厅、舞厅、饮厅、酒吧、咖啡屋、发廊等所谓夜生活场所的霓虹灯光彩夺目,刺耳的摇滚曲此起彼伏。从公路右拐,一个肮脏的小巷,路灯稀少,白色垃圾满天飞,断壁残墙的无大门的院子里杂乱无章地堆满了废旧汽车的零件、轮胎、空酒瓶、破旧的自行车、旧房拆迁的工地上拣的一卷一卷的铁丝、瓦片、铁皮。一间门板上用藏文书写着“吉祥如意”的房子,那就是他避风的港湾——温馨的家。

哎呦,太,太……太冷了……哎呦,琼卓玛,……哎呦,快快给我倒碗热茶,今天这个鬼天气冻死人了……哎呦,他坐在火炉子旁的一个树墩上,双手捧着茶碗连连喝了四碗热茶,刚才冻得苍白的脸渐渐变得红润起来。妻子从外面抱来一捆从旧房拆迁工地捡来的木料和油毛毡,不时将其往火炉里添加,满屋子弥漫着牛毛毡和木料的烟味,烤得雪嘎次仁满脸通红,他又喝了一碗酥油茶,然后很有风度地把茶碗放在藏式茶几上,从衣兜掏出一包所剩无几的香烟悠然地在抽了起来。

满脸涂满各种化妆品的胖女人,往丈夫的茶碗里倒着茶说:你怎么把外套脱来裹在篮子上,万一得了感冒怎么办?

没事,我的身子骨硬朗得很,他嘴里叼着香烟,把两个可爱的小狗从篮子里拿出来放在地上道:你瞧,怎么样?我为什么比自己的身体更爱护它们,你仔细看一下,是不是正宗的藏獒?这两个可是我们发家致富的银行。

好像是,前腿又短又粗。

今天的鬼天气差点把我送进阎王爷的登记室。

哎!你也真是的,今天广播里说一个外国的沿海地区发生了强烈的地震,然后发生了严重的海啸,死了好几千个人。

在遥远的异国发生了地震和海啸,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桑杰局长说,今天的坏天气是地震和海啸引起的。

桑杰局长来了吗?

没有,我去帮他洗了一上午的衣服。

胖女人从冰箱里取出两盒纯牛奶放在盆里,再倒上滚烫的开水加温,准备给两个小家伙接风洗尘。

胖女人一边张罗晚饭,一边说:纯牛奶不用太烫,加温就行,应该差不多了,你给它俩喂奶,再切点火腿肠喂。

雪嘎次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习惯性地把清鼻涕擦在裤子上,然后轻轻哼着牧歌,把温牛奶倒在一个塑料碗里喂,然后把切得薄薄的火腿肠一个一个地喂着,很满意地说:嗯,好好吃啊,我们家全靠你们两个了。又打了个喷嚏。说,琼卓玛,狗笼子买了吗?

买了,也是桑杰局长买的。你今天在路上吃饭没有?

吃饭?吃个屁!那个狡猾的鹰钩鼻老人没谈成价钱之前根本不让我靠近狗窝看小狗,他还很傲慢地说这方圆几百里除了他们家外没有一个正宗的藏獒,如果自己腿脚灵活一点,把小狗拿到城镇可以卖好几万,那个鹰钩鼻老家伙是个能说会道的聪明绝顶的人。雪嘎次仁掏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准备点烟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更响亮的喷嚏,打火机的火焰被喷灭,嘴里的香烟被喷得不见踪影。

快把衣裳披上,你今天可能感冒了。

不一会儿,胖女人端出两碗葱香四溢的肉汤加面疙瘩放在油漆脱落的餐桌上,开始了他们的晚餐。

晚餐后,女人从里屋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欧式狗笼子,把两个小狗放了进去。

雪嘎次仁得了很重的伤风感冒。像一条死鱼一样躺在床上,高烧不退,喷嚏连连,咳嗽痰多,头昏脑胀,以往浑身使不完的劲,此刻烟消云散,仿佛像生命垂危的病人,上厕所都需要妻子搀扶。

琼卓玛熬了一碗姜汤,一勺一勺喂给雪嘎次仁说:昨天那个药可能是假药,根本不……不见效,我还是叫一个医生,你不要着凉。她把一床毛毯盖在雪嘎次仁的被子上,哭哭啼啼地带门而去。

雪嘎次仁额头上敷着洗脸毛巾无力地说,你别叫……叫120价格很高。

琼卓玛叫来了一个诊所的一个汉族医生和一个藏族护士。

雪嘎次仁依然像一条死鱼一样躺在床上,无力地睁开眼睛道:哎!……你们坐……

雪嘎次仁在妻子的搀扶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被窝里坐了起来。医生用听诊器听前胸后背,又是把脉,问病了几天?

琼卓玛说,已经第三天了。

这么严重的伤风感冒,一直这样拖延下去人死了怎么办?高烧40度,你们怎么今天才叫医生?啧啧!

雪嘎次仁低垂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下岗工人,她没工作,住院费用高想输几天液……

根据病人自己的要求和实际困难,医生建议雪嘎次仁在他的诊所里输七天的液,为了减少费用,五天之后雪嘎次仁不顾医生的劝说“出院”了。

在桑杰局长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妻子的精心陪护下,雪嘎次仁病情痊愈。在家养病期间,桑杰局长亲自看望他,不时送来营养品,雪嘎次仁也渐渐恢复了体力,每天奔波于大街小巷找临工干。拆迁旧房,施工地的临工,清理公厕,装卸粮食,卸牛粪等等,只要有工钱他无所不干,不怕赃不怕累,他把自己完全变成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再旋转,再旋转……

稍稍有放松的空隙时间,小两口就逗弄小狗,他们谈论的话题也无非就是目前市场上藏獒的价钱。

雪嘎次仁说:听说青海藏区一个牧民办了藏獒养殖基地,现在生意做到了香港,有些大的藏獒可以卖几十万元呢!

琼卓玛涂满口红的嘴里嚼着永远嚼不完的口香糖说:那不是藏獒,可能是金獒。

那天小两口吃着一份素炒土豆和一碗菠菜汤,米饭也是昨天的剩饭;可两个小狗像娇嫩的顽童,津津有味地吃完纯牛奶、火腿肠、花生米之后还用温水洗澡,还用吹风机吹干。

雪嘎次仁有时很晚才能回家,步履蹒跚,带着几分醉意说,今天和桑杰局长一起吃了饭,还喝了点酒。又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雪嘎次仁嘴里散发着呛人的酒味满面通红哼着小曲儿,手里拎着装满糖果、巧克力、饼干这类零食的塑料袋,不连贯地说,这是局长……桑杰给你买的,我说不要买局长非要买。

琼卓玛是两年前他随县长下乡时认识的,随他来到草原小镇两年的光景里她什么也没学到,除了面部的浓妆艳抹和大口大口地嚼口香糖,最大的变化就是过去苗条的身段已变成了丰乳肥臀,她只有一个爱好,那就是没完没了地看藏语电视连续剧。每天买菜,准备一日三餐,有时去桑杰局长家帮他料理家务,洗衣服,收拾东西外,其余的时间都坐在电视机前看连续剧、电影、文艺节目、甚至电视的广告也看得很投入。每部电视剧和电影的主角是谁谁、配角是谁谁,哪些演员在哪个剧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都一清二楚。对抗战谍战片中的反面人物恨之入骨,破口大骂;对剧中的正面人物遇到不幸的遭遇时同情得泪流满面。但是自从家里添了两个小狗以来,她的兴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电视里播新闻、广告期间她就喜欢抱着胖乎乎的小狗玩。

那天雪嘎次仁哼着小曲儿,带着五斤酥油,一小袋糌粑,半只羊肉,兴高采烈地把两瓶白酒放在桌子上说:今天工会给我们下岗职工每人发放了生活救济2000元,我买了五斤酥油,一袋糌粑,半只羊肉,今晚吃个肉汤面疙瘩。躺在床上吸着烟,他有点兴奋地吹起来口哨,好像今天办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琼卓玛把一个萝卜洗干净后切成片片,洗好的葱花、花椒、姜片装在碗里备好,然后和面。雪嘎才仁仍然吹着口哨,他把那半只羊肉切成几十块装进冰箱里,掐掉叼在嘴里的香烟的火,把半支烟夹在耳朵上,从冰箱取出一小块羊肉,准备切成小块喂给两个小狗吃。

琼卓玛双手沾满面说:别给生肉吃,原先没吃过生肉,可能要拉肚子,死了怎么办,哪有我开“雪琼小卖部”的本钱(雪琼是取夫妻两个名字的第一个字母组成的名字,虽然到现在由于资金的原因未能开张,但小两口早已起好了小卖部的名字)。

雪嘎次仁很亲昵地把两个小狗像自己亲生的双胞胎一样抱在胸前掂量着:噢,体重有点增加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说:从今以后你们两个可要学会吃糌粑,不然我们这个家永远摘不了贫穷的帽子了。说着往一个塑料碗里放点糌粑再倒上茶水搅成糊状喂,两个娇气的小狗只是闻了一下,并没有舔一小口,就跑到一边互相追着,咬着嬉戏玩闹着。

他用不满的口气仿佛在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说:不吃糌粑拉倒吧,那就吃大便。

琼卓玛不费吹灰之力煮了一锅香喷喷的肉汤面疙瘩,还有一盘凉拌萝卜丝,小两口面对而坐在餐桌边开始了这一天的晚餐。

今天你们在工会开会时间,我去帮桑杰局长家打扫卫生,桑杰局长说五千块钱不用还……

啊!不用还?那怎么行?雪嘎次仁差一点从座椅上跳起来,脖子伸长了,夹着凉拌萝卜丝的筷子还在空中一抡。

琼卓玛说,我给局长说那怎么行,我们一定要还,哪怕我们砸锅卖铁也要还。局长还很风趣地说,那好吧,等你的小卖部赚了一百万以后再还也不迟。

哎哟!我们应该怎么感谢他好呢,他这几天正托老部下、老同事等有关部门的领导帮我找工作呢,原来的工作也是他给那个县长说情帮我找的。

琼卓玛看着丈夫说:你过世的父亲和他是老同事吧?

是啊,我的父亲当然有很多老同事、老部下,但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很多人好像根本不认识我,现在他们高高在上,在街上打个招呼,撒个烟还是算不错的,人就是这样,没办法,唉。说完,他放下手中的碗筷,取出刚才夹在耳朵上的那半截烟尽情地吸,一下子满屋子烟雾缭绕。刚吃了热气腾腾的晚饭,炉子里的火烧得也很旺,屋子里的温度急剧上升,几颗汗珠在他额头上缓慢地往下滚,雪嘎次仁觉得自己不过是穷一点,但活在人世间还是美好的,顺手擦掉额头上的汗珠,脱下外套,他背靠着藏式床的靠背,漫不经心地又拿出一支香烟悠然地吸,又悠然地吐出来;然后脖子略微向前一伸,把刚刚吐出来的烟,一丝不留地又重新吞进胸腔,然后,从两个鼻孔慢慢地喷出来,唉,吐出一口满足的气,双眼微闭不由自主地陷入不堪回首的往事的泥潭中。

高中毕了业,大学又没考上,没有心思复读再考。两年的待业期间,经常跟随左邻右舍的一些年轻司机帮他们洗车、擦车、换轮胎,学会了开车。但是,始终没有找到工作,整天无所事事,甜茶馆是他和他一样没有工作的年轻人打发时间的最好去处,那里有许多漂亮的姑娘。

秋高气爽,草原的天空格外清凉,朵朵白云像高山雪线的阴面开放的雪莲花——多么纯洁、可爱,一尘不染。小镇中心的广场上,几个男孩儿在放风筝,今天他又从甜茶馆里出来,广场南北尘土飞扬的公路上大小车辆来回穿梭,开车是他从小十分羡慕的美差,他迈着懒散的步伐来到广场,坐在一条长椅上,仰头看空中飞舞的风筝。

手机铃声响了,嘿!桑杰局长!他兴高采烈地接电话,唉:局长啦,我……

你到黑帐篷酒店的308牧歌厅来一下。

好好好。

他从广场的长椅上几乎蹦了起来,一口气跑到黑帐篷酒店的的308牧歌厅。桑杰局长和一个脸颊因过于肥胖而有些下垂的人面对而坐,悠闲地品尝着名茶,每人面前放着一包已经打开的软包装中华牌香烟,满屋子烟雾缭绕,两只苍蝇仿佛在云雾缭绕的空中寻找轰炸目标的敌机一般盘旋在桑杰局长头上。

桑杰局长摸着光秃秃的脑袋说:来来来,这是尼玛扎西县长,在羊日县当了三年副县长,工作有成绩,这次组织上根据他的工作能力调整到桑龙县当县长。

雪嘎次仁弯腰点头低声道:县长啦,您好。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就要给这位县长开车,非常感激桑杰局长给自己找工作,不知该怎么感谢他?雪嘎次仁马上拿起水瓶给两个领导的茶杯里添水。

县长招呼一位服务员给他也沏了一杯茶。

桑杰局长习惯性地摸着光秃秃的脑袋说:县长原来的司机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县长让我物色一个年强力壮,能吃苦的司机,你不就是符合县长要求的最佳人选嘛,我推荐了你,县长爽快地答应了,你可是有福气的人啊。哈哈哈。

雪嘎次仁从座椅上站起来,点头哈腰说:谢谢两位领导,否则我还得继续在家待业……

接下来的场面更热闹了:穿藏装的服务员来回穿梭,眨眼间,桌子上摆了二十几盘冷热菜肴,还搬来了几大箱不同口味,不同颜色的灌装和瓶装饮料,同时来了三个嘴里叼着香烟,头发染得五颜六色,露出细长的大腿和臂膀的女人,她们放荡地坐在三个男人的大腿上说,大果(哥)你喜欢我吗?

雪嘎次仁因害怕和害羞战战兢兢地从座椅上站起来道:这是干什么?

其余的女人哈哈大笑说,大果(哥),怕啥子嘛。

县长挥着肥大的手说:就是怕啥子嘛,雪嘎次仁,你的思想还是不够解放啊,现在是什么年代?坐坐坐。

噢,县长啦,我错了,他很不情愿地坐回了原地。

几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更加猖狂地笑道,哈哈哈,有错就改,拉(那)才是我们的好大果(哥)嘛。

坐在桑杰局长大腿上的李小姐纤细、白嫩的手摸着桑杰局长光秃秃的脑袋扭扭捏捏地说:大果(哥)你看,我的球头捞(老)公的年龄比你大,但思想还是很解放的嘛……

六天之后,雪嘎次仁顺理成章地成了桑龙县小车班的司机,专门开县长的车,桑龙县就在镇上,高中落榜的男同学都羡慕他。雪嘎次仁是一个很勤快的年轻人,经常保养车子,洗车,擦车;每次下乡时每天起得最早,生火,烧水,打茶,做饭;晚上还给县长和秘书打洗脚水。可是好景不长,三年后,尼玛扎西县长因“思想太解放”和贪污腐败罪移交司法部门处理,随之雪嘎次仁也被单位辞退了。他不愿继续回忆之后坎坷的岁月,极力从往事的迷雾中挣脱出来,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琼卓玛到外面井台去洗刷碗筷,雪嘎次仁在逗小狗玩,手机铃声响了,噢!桑杰局长,欢迎欢迎……他拿起抹布把桌子擦干净,把一个喝茶用的双龙花纹的瓷碗和喝酒的玻璃杯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开始用刷子刷藏毯,

琼卓玛端着干净的碗筷进屋问:怎么,要来客人吗?

桑杰局长要来,你赶快打个酥油茶……

咚咚,咚咚咚,响起文明而有节奏的叩门声。

噢,来了来了,雪嘎次仁忙去开门,局长啦请进,请坐。

尊贵的桑杰局长嘴里喷着呛人的酒味儿,右手拿着一根牙签,一边剔着塞满肉菜的牙缝,一边看着准备打茶的琼卓玛说:不要打茶,你们要喝的话随你们的,我现在不想喝酥油茶,现在喝酥油茶的人越来越少,现在人的身上油水太多,营养过剩不是高血压就是多血症,看你琼卓玛,原来苗条的身段现在变成了水桶腰,说着顺手从衣兜拿出一包已经打开的香烟递给雪嘎次仁,雪嘎次仁双手接过烟,从中拿出一根又用双手递给桑杰局长,用打火机给局长点烟。

桑局长,唉哟,我们家没有花茶绿茶,琼卓玛手里拿着一个干净的玻璃杯说,那给您倒酒吧?

不要不要,喝清茶水,清茶最香,还能减肥,小狗在哪儿?让我看看。

琼卓玛把香甜地睡在笼子里的两个小狗放在局长前面的地板上。局长把小狗抱在胸前掂量了一下说:是藏獒,不错,哎哟原本在我们牧区这种藏獒要多少有多少,可那时候谁稀罕藏獒,而且那时候有个运动叫“除四害”,杀了不少藏獒。

几天以后,小镇的大街小巷传来了一个特大爆炸性新闻——通过桑杰局长的关系,雪嘎次仁的两个小藏獒以一个两万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个汉族生意人。从此,一些人开始了养狗的计划,有些异想天开的人开始考虑办大规模藏獒养殖有限公司,并设想向集团化发展。有的人双眼微闭,双手合十在胸前,慈悲的面容一下子狰狞起来说,哎,我说过这世道变了,完全变了,天哪!当今的芸芸众生整天想的是嫉妒、仇恨、钩心斗角,嗡嘛呢叭咪吽!现在人的福气急剧下降,真可怜,多么可怕啊!一个狗能卖两万元,还是一个小狗,一头最肥的牛也只能卖七八千块钱。

不管别人怎么说,雪嘎次仁把沉甸甸的四万元钞票踏踏实实地装衣兜里,有一种一下子从地狱升到天堂的感觉。从此镇上的人们平常上街散步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打量一下那些像空皮囊一样的野狗。

雪嘎次仁骑上摩托车飞奔回家,非常高兴地说:啊,两个小狗卖了,咱们可以开小卖部了,哈哈哈。

在他的脑海里好像隐现出彩虹交织,灯光闪烁,云雾缭绕中用藏汉两种文字书写着“雪琼小卖部”招牌的幻影。

琼卓玛从电视机前面的椅子上蹦了起来,眼睛睁得比涂满口红的嘴还大:真真……真的?

你看,四万块!他把用皮筋捆扎的一把厚厚的百元钞票举在空中,又在琼卓玛的眼前摇来晃去。

女人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调皮地搂住丈夫的脖子重重地吻了一口。小两口在属于他们的小屋子里狂欢了一阵之后,雪嘎次仁躺在床上飘飘然地吸烟说:休息一下到外面去吃个饭,那个鹰钩鼻老头那儿还有两个小狗,我得赶紧去把那两个小狗也抱过来,我现在懂得了做生意的起码的道理,锁定好一个目标不能犹豫不决,就是要快,像闪电一样快。

今天太晚了,明天去不行吗?

不行,被别人买走了怎么办?要趁热打铁。

今晚能赶回来吗?

问题不大吧?实在不行就在鹰钩鼻老头家住一宿。

……

小两口同骑摩托车迅速来到一个较为豪华的饭馆里,今天小两口很大方地点了青椒肉丝、麻辣豆腐、萝卜炖牛肉、西红柿鸡蛋汤,还要了一瓶啤酒,一包档次较高的香烟和一瓶饮料。雪嘎次仁坐在椅子上点上烟,背靠在靠背上翘起二郎腿不停地吹起口哨,然后很威风地把烟和打火机在桌子上“啪”地一放,馆子里吃饭的几个人羡慕的目光落在雪嘎次仁长长的头发和高级香烟上,小声嘀咕着:看那人的打扮,绝对是一个很有钱的老板。听到别人对他的议论心里高兴地想:你们说的没错,我就是有钱,再过几天我更有钱。

服务员把他俩的三菜一汤摆在餐桌上,礼貌地说,请慢用。雪嘎次仁说,咱们什么时候应该好好答谢桑杰局长,要不是他帮忙,哪能卖这么好的价钱。

哪天请他吃个饭?

带他去钓鱼?

……

一个提着大篮子的汉族人坐在一把空椅子上,掏出手机说了些话之后,又进来一个人,两人面对而坐互相客气地问候、让烟,寒暄之后,拿篮子的人轻轻掀开了篮子的盖子,万万没想到篮子里面装的是一个小时前雪嘎次仁卖的两个小狗。

后面来的人说,一个小狗三万五千太贵了。

你好好看一下,这种纯藏獒现在到哪里去找,一分价钱一分货嘛,在内地像这样的纯种藏獒可以卖五万多,你看看,这眼睛上的黄斑点,这叫四只眼的狗,它可以驱鬼辟邪。

买者态度生硬地说:驱鬼?辟邪?那都是人们编出来的故事,谁见过鬼?反正三万五千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起身准备走。

卖主狡猾地拉着对方的衣角说,王老板,你……你你别急嘛,那你说给多少?

我刚才电话里给你说了,你还没听清楚?又坐回原地。

好,三万三千吧。

我说了给你一个整数,

在两人讨价换价之际,两个小狗有时在地板上互相追着咬着尾巴在嬉戏玩闹,有时睁着黑豆一样亮晶晶的眼睛瞪着雪嘎次仁两口子,仿佛认识了原来的主人。琼卓玛仿佛母子久别重逢般的高兴和激动,豆大的泪珠不由自主地滴在一份16元钱的青椒肉丝里。

两人讨价还价了很长时间后,最后,以一个小狗三万元成交。西装革履的王老板从真皮包取出一叠厚厚的钞票:这里有六万块钱,请你数一下。把沉甸甸的钱交给了卖狗的人。卖狗的人认认真真地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脸上绽放着犹如格桑花朵般灿烂的微笑说:对,一块不少,刚好六万元。

对,一块不少,刚好六万元!这“可怕”的数字在雪嘎次仁两口子的脑海里久久回荡,挥之不去。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可怕的数字,小两口今天美美吃一顿的念头已抛到九霄云外,摆在桌上的那些诱人的菜肴,一下子仿佛变成使人恶心的一碟碟老鼠的内脏。两人不约而同起身,犹如发现在座位底下有个可怕的定时炸弹一样匆忙离开饭馆。琼卓玛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地回了家;雪嘎次仁从一个小卖部买了两瓶白酒,然后骑上他的摩托驰骋在郊外的原野上,丝滑飘逸的长发在空中飞舞。“对,一块不少,刚好六万元”这个天文数字犹如弥漫的大雾笼罩着他的全身。

今天的天气格外晴朗,入冬以来,今天是天气最好的一天。自从下岗以来,雪嘎次仁从未有过像今天一样高兴的时候,迎面吹来的冷飕飕的风也觉得暖烘烘的。鹰钩鼻子——玛古次仁和他好像约定好了时间一样,雪嘎次仁从南山的凹口像闪电一样出现的时候,鹰钩鼻子右手挡着阳光站在自家的门口。

雪嘎次仁兴高采烈地来到鹰钩鼻子家的门口。

啊,我尊敬的商友,你一路上顺利吗?辛苦了。握着雪嘎次仁的手很热情而风趣地把他引到家里。

看家狗疯狂地狂吠,好像在说:你把我的孩子拐卖到哪里去了?听到母狗愤怒的狂吠声,雪嘎次仁心里产生高兴的同时,今天在饭馆两个汉族人交易小狗时的对话又回荡在他的脑海里,进门之际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以满意的眼光看了一下那凶狠的母狗。心中的喜悦无法形容。鹰钩鼻热情地让他坐在客厅的藏式沙发上,以牧区传统的习俗把酥油茶、褪(细奶渣、白砂糖、高级酥油制作的奶糕)、油炸麻花、奶酪、酥油拌的糌粑放在茶几上接待,同时鹰钩鼻的老伴儿张罗着煮牛羊肉,

鹰钩鼻是一个持家的能手:每间房屋的设计、面积非常合理,里外的装饰古朴典雅,灶台和家具闪闪发亮,客厅的陈设非常典雅,除了没有瓷砖,木地板和吊灯之外,样样不亚于中等收入的城镇居民家庭。雪嘎次仁目睹了这一家的里里外外,为自己只带两瓶酒而羞愧得无地自容,无法在这一家继续待下去,虽然口有些渴,但所带礼品想到自己实在没脸接受他们家的盛情款待,想尽快离开这户热情的人家,于是,他把两瓶酒放到老人的手里说:我该走了,两个小狗我拿走了,上次的价钱上我再加500块钱,要不是因为咱俩是商友,根本不可能在原来的价格上再加钱……

不行不行!老牧人抢着雪嘎次仁还未说完的话,右手摆在空中斩钉截铁说:正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所以,应该在我这儿呆一晚上,晚上我叫我的几个牌友,咱们玩个通宵,明天我也再不挽留你,你慢慢回去……

绝对不行,这次雪嘎次仁抢着老人没说完的话说,家里只有我老婆一个人,晚上我不回去,她不敢一个人睡觉。

老牧人拉着雪嘎次仁的袖子说:无论如何你要吃个肉,你在我这儿连个肉都不吃那算什么朋友。

雪嘎次仁这才自在地坐在卡垫上悠闲地抽着香烟,掏出手机看,这里手机没有信号,现在是下午两点多。

肉煮好了,一盆香喷喷的手抓牛肉、一碟藏式辣子酱和牛奶面饼放在主客之间的藏式茶几上。玛古次仁把两把锋利的刀放在桌上,然后他的老伴把两个斟满酒的玻璃小酒杯放在两人之间道:请慢用。

玛古次仁老人首先举起酒杯说:尊敬的朋友,初次来到我家感到很高兴,祝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我们牧民没有碰杯的习俗。他把举在右手的酒杯放在左手里,右手的无名指沾了一下酒弹向家里的佛龛,念念有词地向三宝敬撒了三下,然后一饮而尽。

好好吃肉,这是我们家今年冬宰的一头连续三年没有怀孕的母牛的肉,肥得有点像你们城里的猪肉吧?哈哈哈。

太肥了,我没见过这么肥的牛肉

常来吃我们家的肥肉,我玛古次仁没有别的能耐,就是对交上的朋友是一片忠诚,方便的时候我也会到城里去,我若是上城里,我到你们家可一点也不会客气的,哈哈哈。

那是应该的,夏天天气好的时候我接你们俩到镇上玩几天吧。

好好好,你既然没有时间住一宿,还要赶路,一定要吃饱喝足。

主客两人每人抓一块肉吃,牧民喜欢吃表熟里生,味道鲜美的开锅肉,鲜红的血汁染红了两人的双手。

雪嘎次仁举起酒杯说,首先向三宝敬撒美酒,说着把右手的无名指沾了一下酒弹向佛龛,念念有词地向三宝敬撒了三下,然后对玛古次仁说,为了我们的友谊,咱们俩碰一下杯。

好,那是你们城里人的习俗。

沾满血汁的手把两个闪亮的酒杯夸张地高举在空中一碰——叮。

在吃饭时,俩人签订了口头协议:今后玛古次仁让看家的母狗与纯种藏獒交配,生下的小狗雪嘎次仁有多少买多少。吃饱喝足了,雪嘎次仁点上一支香烟,把装在信封里的一叠厚厚的人民币交给了老牧人。把两个小藏獒包在旧棉袄里,装在篮子里安顿好。临别时两人十分友好地按照藏北牧区的习俗贴了面道别。

玛古次仁站在自家门口,眯缝着老眼目送雪嘎次仁一直到消失在奇形怪状的云朵与像谁用炭笔勾出来似的起伏不平的地平线之间。

雪嘎次仁骑着摩托风驰电掣般地在荒凉的原野上驰过。

高原的天气是谁也无法预测的,说变就变,方才晴空万里,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短短一碗茶的功夫,天空乌云密布,飘起了雪花,下雪的时候并非寒冷刺骨,但不到一碗茶的功夫,漫山遍野银装素裹。在松软的雪地里行车十分艰难,来到地势较为平缓的地段他下了车,轻轻掀开篮子的盖子看,像毛绒玩具一样可爱的两个小家伙挤在一起睡得很香,雪嘎次仁高兴地说:可爱的两个宝贝舒舒服服地睡吧!到家我们好好招待你们,你们住的可是欧式别墅。然后点上一支香烟到路边去撒尿,这鬼天气,老天爷啊老天爷,你为什么偏偏挑今天下雪。他骂着老天爷抬头看天空,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眼里,他揉揉眼睛,提着裤子系腰带,咝,又一片雪花落在燃烧的烟头上,火灭了,呸!他扔掉吸了半截的烟头,骑上摩托车继续前行。雪花纷纷扬扬如棉絮般飞舞,天地连成一片,能见度极差,一百步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原先开小车时他在连着公路的乡村路上不知跑了多少遍,也很自满地说过,这些路自己闭上眼睛也不会走错。可是现在睁开眼睛也不知路在何方,不得不下车在雪地里探路。

乡村道路其实并非组织人力物力专门修的路,而是牧区的私营车辆、拖拉机、摩托车自己踩出来的不规则的“原生态路”,不能冒险,路两边随处都是沟沟坎坎,磐石林立,稍不小心就会栽到沟里或者撞到磐石上弄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他踩着软绵绵的积雪,这鬼天气,他一边骂着老天爷一边走几步转几圈儿,左右前后探着路,转了几圈儿还是没弄个究竟,没有踩到磐石等大的石头,也没有踩到沟沟坎坎,本就晕头转向的他更加迷失方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雪仍然没有停的意思,他点上一支香烟,伸长脖子极目远眺,前后左右除了雪花编织的白纱帐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噢!我的宝贝儿,他又想起他的宝贝儿,马上跑过去轻轻掀开篮子的盖子,两个小狗仍然挤在一起睡觉,他欣赏地注视了片刻,脸上露出微笑。此刻时间也不早了,17点已过,离太阳落山只有两个时辰,不能再磨磨蹭蹭耽误时间,不管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继续往前走,不然冻死在这个地方,他把烟头扔在雪地上,骑上车子以最慢的速度行驶在茫茫雪原上。不到一碗茶的功夫顺利地行驶了约五六公里的路程。此刻,雪嘎次仁对自己在雪中的骑车技术和认路本能感到十分满意。

雪开始渐渐停了,雪嘎次仁信心十足地想:照这个速度行驶,不费两个小时就能到家,他保持之前的速度继续前行。大约走了十几分钟,突然掉进了积满厚雪的沟里,说时迟,那时快,雪嘎次仁紧急刹车,可是沟里的积雪厚达齐腰深,无法平衡向右边倾斜的身子,一头栽了下去,车子压在腿上,车轮还在逆时慢速旋转。雪嘎次仁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两个小狗的安全,篮子甩在雪地上,突如其来的恐惧与难以忍受的寒冷使两个小狗不停地发抖,他努力从车子底下爬起来解开外套和衬衣的扣子,把两个小狗塞在左右腋窝下用自己的体温不让小狗受凉,他完全放弃摩托车,脖子缩在竖起的领子里艰难地往前走。突然他听到远处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汽车的马达声又不像汽车的声音,驻足细听,却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刚才听错了吗?我迷路迷到公路边了?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的声音还大,那奇怪的声音时有时无,时远时近。

雪完全停了,太阳刚刚落山,远处的山很模糊,周围的一切他完全陌生,离他不远的小沙丘上插着几面饱经高原强烈的阳光和风雨侵蚀却依旧艳丽的经幡随风舞动,这充分说明自己在雪中迷路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怎么办?不能停住脚步,他艰难地往前走。肚子饿得咕咕叫,口干舌燥,累得实在走不动时站在地上休息一下,渴了吃一口雪。那奇怪的声音又响起了,这次声音特别大,同时雪嘎次仁清楚地看到远处一座雪山出现大面积可怕的雪崩。这是他由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雪崩的场面。雪崩是如此的壮观,汹涌澎湃,无法抗拒的雪浪一浪高过一浪。离他较近的山上也发生了小规模的雪崩。他十分害怕自己会被埋在雪底下,尽量加快步伐行走在松软的雪地上,突然山崩地裂,雪嘎次仁失去平衡栽倒在雪地里,立马起身又倒下去了。几秒钟的时间里他被地震震倒了两次,最后干脆坐在地上直到完全没有震感为止。可怕的地震终于停了,雪嘎次仁咬紧牙关不停地往前走。可怕的雪崩,可怕的地震,让雪嘎次仁在一天中经历了两个第一次。

旺旺旺……雪嘎次仁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牧狗的叫声,这让他像要吃奶的婴儿听到母亲的声音一样高兴,虽然自己身无分文,身上只有一包烟,但他自言自语道:牧民各个都是善良的,他们会接纳我的。他一路朝狗叫的方向跑去。两个小狗在衬衣里饿得乱动乱叫,湿漉漉的鼻子在他的身体上到处乱闻,而且撒了尿。此刻雪嘎次仁的身体与衬衣里之间犹如老鼠在到处乱窜一样特别难受。为了生存雪嘎次仁不顾这一切继续朝狗叫的方向跑去。

牧民个个都是热情好客的,尤其是对像他这样在数九寒天雪地里迷路的人会更同情的。

呀,小伙子你迷路了,去蚌堆不是这条路。

原先我开车的时候很熟悉路。今天雪下的太大……

没事,今晚安心地住我家里。

一个热情的牧人把雪嘎次仁引到了家。

噢,尊贵的大哥,你一路上辛苦了?两个小男孩以牧区传统的方式问候他。

他们让他坐在离火塘近的藏式沙发上,男的用火棍拨了火让他烤火,女的给他倒了一碗热茶说:普(小伙子)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冰天雪地里迷路,幸亏走到我们这边来,你的运气还算不错的。

卓玛,赶紧给他舀一碗糌粑粥,再热点牛血肠。

喝了两碗热茶,全身上下五脏六腑热乎乎的,视线也变得清楚了,衬衣里两个宝贝又开始骚扰他,痒得无法忍受,哈哈哈……

陌生的客人莫非是一个疯子?全家人端着吃饭的碗,瞪着眼睛看他。

哈哈哈……哈哈哈,我……我带了两个宝宝,噢,不是,我带了两个小狗,麻烦你们给这两个小东西喂点糌粑粥。他把两个小狗从衬衣里拿了出来放在地上,两个小男孩高兴地每人抱一个小狗说,阿妈,快给它们俩喂糌粑粥。

男人以奇怪的眼光看着他问:你从哪里捡来的小狗?

他想这次不撒个谎,面子上过不去,嗯,昨天我到尼玛沟去看一个朋友,今天回来的路上我碰到一个牵母狗抱小狗的牧人,问他去哪儿,他说要把狗牵到噶荣布寺流放,我劝他别这样,现在两个小狗太小,在那儿有那么多野狗会被咬死的,他不听。我不忍心两个可怜的小狗流放到寺庙,干脆抱过来了,我经常出差,我媳妇也一直想养个狗防盗。

好样的,这就叫做善事,现在有良心的人很少,好样的,他竖起沾满鼻烟的大拇指夸他。

女的看着两个小狗说:这两个太小了,吃不来糌粑粥,我得给它们喂点牛奶,说着把一小锅牛奶放在灶上加热。

我今年五十岁,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地震,你看房子的墙体裂了,幸亏我们村没有一间房屋倒塌。今天地震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迷失方向了,首先听到一种声音,我开始以为是汽车的马达声,仔细听也不像汽车的声音,然后发生雪崩紧接着就是地震,那声音你们也听到了吧?

听到了,可我们没注意,认为是汽车的声音。

哦,那可能是雪崩的声音。

翌日,雪嘎次仁睡醒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九点半。原先跟尼玛扎西县长和桑杰局长一起住过三、四、五星级的宾馆,但从来没有像昨晚睡得这么香,他立马起床准备赶路,好客的牧人说什么也不让他空腹赶路,诚心诚意地说,不喝早茶那怎么行,两个小狗也要喂足奶,这里到公路不远,平常骑车子只有十五六分钟的路程,我给你借一头骑牛,你的摩托车怎么办?

今天算了吧,人烟稀少的山沟里应该不会有人偷走吧?

一直放到来年春暖花开时也不会有人动的。

吃饱喝足后,牧人牵来一头温顺的骑牛备上鞍,把两个小狗用旧羊皮包好后装在一个破烂的竹篮子里,说:雪地里牛比马稳当,公路边有个叫隆吉的村庄,村口公路边有个坐北朝南的“诺尔曾藏餐馆”那是我儿子开的,你把骑牛交给他就行,你在那里喝个茶,很多过往的司机喜欢在那里吃饭,你找车也很方便。然后他从袍子的怀里拿出一副牛毛编织的土眼罩说,路上把它戴上,不然今天阳光很强,你又没有墨镜会得雪盲症。

从小生长在城镇的雪嘎次仁,今天第一次接触了许多新鲜的事,想着回家后可以讲给媳妇听,如骑牛、戴牛毛编织的眼罩,比星级宾馆还舒服的陌生人家夜宿等很多新鲜的事,心里不由地兴奋起来,在空旷的雪原他放开嗓音唱道:

善跑的旷野白唇野驴吆,

不骑你不是我骑术不高,

我远行时有骏马在陪伴,

……

这一天,阳光明媚,山川,河流,原野,这里的一切完全变成纯洁无暇的白色的世界,昨夜还落了一层霜,处处闪烁着无数个刺眼的星星点点的光,给人种种奇妙的遐想,如果你是艺术家,此刻会产生绝无仅有的音乐的旋律、千古绝唱的优美的诗句……

一条小狗三万元,两条狗六万元,谁说我雪嘎次仁是没有福气的人,赶紧办营业执照,雪琼小卖部要红红火火地开张,让桑杰局长讲话,嗨!小卖部开张还讲什么话,鞭炮一定要放。在一家豪华餐馆好好答谢桑杰局长,他在暖烘烘的牛背上浮想联翩,不一会儿就到了位于隆吉村口的诺尔曾藏餐馆,他把骑牛交给餐馆老板,一个全身充满汽油味儿的大车司机准备吃饭,雪嘎次仁恭恭敬敬给司机递烟点烟请求搭便车到蚌堆,司机满口答应说,哎,昨晚开夜车赶路,我也想路上找个人说说话,你不吃饭吗?这里到蚌堆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说完他打了长长的哈欠。

隆吉村在公路边,手机信号满满的,他拨打了媳妇的手机号,拨打了几次,对方手机回答都是暂时无法接通。

司机是个爱说话的中年人,手握方向盘,他的话匣子自动打开了:扎曲镇有个女朋友,她的老公是蚌堆的公安局长,昨天女朋友煮了一锅羊肉,过滤了一坛第一道青稞酒在等我,嗯,本想在那里舒舒服服过个夜,哈哈,他娘的,下午她老公来电话说今天是周末,晚上要回来,嗨,哪里还有我过夜的地方。我给另外一个女朋友打电话,她说老公在家,嗯,昨晚上真倒霉。我从扎曲出发过一个多小时后,女朋友来电话说蚌堆发生了地震,土木结构的即将要拆迁的很多空房屋倒塌了,公安干警全部要参加救灾工作,没有时间回家,她让我调头回去过夜,哈哈哈。我都已经跑了一个多小时,再返回去不是浪费汽油吗?啊!我那个女朋友呀,长得可真他娘的像仙女一样,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思议,老头子比她大十一岁,一只美丽的孔雀为什么嫁给一只乌鸦,哎,他几近陶醉地说,哎,如果哪天你欣赏一下她的芳容,你绝对会晕过去,只好呼叫120,哈哈哈。

雪嘎次仁也情不自禁地捧腹大笑,哈哈哈。

这个老色鬼有讲不完的有关色情的故事,主要也是毫不掩饰地讲述他自己在情场上如何如何有本事。他说:我比她只大三岁,她说我的本事比她大十一岁的老头强几百倍,哈哈哈,没有点本事怎么能征服绝代美女呢,嗯。

雪嘎次仁想给媳妇打电话,可是现在没有手机信号,他忧心忡忡地说,我家里不会发生什么事吧?刚才一直是关机,现在又没信号。

房子不是土木结构吗?

是水泥的。

你不必担忧,听说几间无人居住的土木结构的房屋和院墙倒塌了,其它房屋最严重的只是裂了缝,地震时间是九点半,哪有这么早睡觉的人,可以马上跑出去躲灾,你放一百个心,他掏出一包高档香烟说,给我点一支烟,你也尝一下我的烟。

雪嘎次仁给司机点烟的同时说,难说呀,我们住的房子是十几年前修的,快二十年了。

那更不用担心,虽然外观没有现在的漂亮,质量比现在的好几百倍,现在的房子外面全贴上瓷砖,谁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里面装了大便你也不知道,是吧?

哈哈哈。

老色鬼的经验之谈使雪嘎次仁稍稍放心些。车子风驰电掣般进入了蚌堆的市郊。正如老色鬼的经验之谈,在现代化楼房背后隐藏了多年的一些无人居住的土木结构的房屋和院墙倒塌了,而近几年拔地而起的现代化楼房依然挺拔在笔直的公路边。这些已经倒塌的土木结构的房屋和院墙是已被城建部门列入近期拆迁的项目,现在,地震使拆迁任务提前完成了。亲眼目睹了这一切,雪嘎次仁心里还是不平静。

一下车,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吉利的预感笼罩了雪嘎次仁的脑海,他对司机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来不及说,提着篮子飞也似地跑回家,不可思议的惨绝人寰的一幕出现在雪嘎次仁的眼前——前后左右的房屋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裂缝,唯独他们住的那一栋全军覆没了,满地的水泥、瓦片、木头、砖块、玻璃的碎片,还未倒塌的残墙断壁摇摇欲坠,惨不忍睹。左邻右舍的年轻人加入到志愿者的行列,同公安干警和武警官兵、解放军指战员一起紧张有序地清理现场。刚才大车司机说的他女朋友的比她大十一岁的丈夫,受伤的左臂用洁白的绷带挂在胸前,右手拿着话筒在指挥救援现场。

前面的广场上已经搭好了几顶救灾帐篷,手摇转经筒的几个老年人看到雪嘎次仁,好像发现外星人一样的目光问:雪嘎次仁?你是从哪里来的?琼卓玛呢?

琼卓玛……琼卓玛,你不会死,琼卓玛你不能丢下我,我为什么不能和你一起走?雪嘎次仁悲痛万分地哭着叫着跪在地上,拳头猛烈捶打胸口,揪头发。一位公安干警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让他坐在一把断了腿的椅子上劝他不要哭。公安局长安慰雪嘎次仁说,小伙子你想开一点,自然灾害是突如其来的,没有办法,昨晚我们带着警犬和生命探测仪在废墟里探测时没有发现一个生还者,你家的邻居都跑出去了,没有一个死伤的,邻居们说你俩可能不在家,我们也希望你们不在家,不幸的是你的媳妇……

你们为什么不先救我的女人,悲痛欲绝的雪嘎次仁无理取闹地左手揪扯着公安局长胸脯,老局长外套的纽扣“嘣嘣”地飞掉了两颗,握紧拳头的右手举在空中差点没把局长当琼卓玛的殉葬品,两个武警战士抓住他的手劝他不要激动,说着安慰的话往后拽拉,尽量使雪嘎次仁的情绪平静下来。

公安、武警、人民解放军官兵和社会各界的志愿者紧张有序地清理现场,他们把水泥、玻璃、砖块一个一个捡起来清理;大的房梁、柱子,大面积倒塌的墙体等大的障碍物只能用吊车清理。在惨不忍睹的废墟里挖掘出了他们家的已经压碎的柜子、电视机,在一个硕大的水泥梁下面挖出了桑杰局长的尸体,他的上身一丝不挂,右手提着推到膝盖以下的裤衩,紧接着是琼卓玛全身赤裸裸的,腰部被水泥梁压断成两节,一个公安干警用废墟中挖出的一床被子盖在两具尸体上。

像梦不是梦,像一场恶梦也不是恶梦,目赌了眼前可怕的一切,雪嘎次仁没有悲痛欲绝、失声痛哭的举动,也没有遭受重创而精神崩溃的表现,像一尊超现实主义的雕塑立在原地,两颗泪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儿后渐渐滚到嘴边。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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