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
初秋的天,有些热。
他走在前面,父亲离他不远,走在后面。
“爹,别送了,回去吧。”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没做声,继续跟在他后边。“爹,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能行。”他有些催促父亲了。父亲含混地应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凡事小心点,多留个心眼。”父亲又叮嘱了他一遍,然后扭头蹒跚地往回走。父亲年轻的时候开山炸石,一块石头砸在了他的脚背上,留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望着父亲逐渐远去的背影,他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这次去大学报到,本来,父亲说好了要去送他的。然而,临行的时候,父亲还是变了卦。也许,父亲太在意他的跛足,他怕自己的形象给上大学的儿子丢人。
“小二,你等等。”还没走出多远,父亲在背后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又踅身回来了,看上去,父亲很着急,走路的姿势摇摆得像一架风车。
他快走了几步,迎上父亲。“怎么了,爹?”“爹还是不放心你的学费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缝在衬衣口袋里的钱,鼓鼓的,也硬硬的。这些学费,都是父亲东挪西借筹措来的。就为了这几千块钱,跛足的父亲,走村串乡,不知道跑了多少山路,也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
“这钱,装在口袋里,爹还是不放心,要不,咱换个地方?”父亲像是和他商量,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要不,把钱塞进袜筒里,这样,穿在脚底下,是不是更安全?”父亲眼神中跳跃着兴奋和喜悦,仿佛一颗忐忑的心,就要藏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了。
父子俩坐在山路上,小心翼翼地拆开缝在衬衣上的密密麻麻的针脚,把钱分成两堆,极认真地塞进袜底,然后,再慢慢地穿上鞋,系紧鞋带。
他和父亲站起来,父亲看了一眼他的鞋,说:“这回,该没事了。”也许,父亲是真的放心了,他额头上的皱纹一道一道舒展开来,蓄积在其中的汗水,没遮拦地滑了下来。
与父亲再次分别之后没走多长时间,他便觉得脚底疙疙瘩瘩的,不舒服。这段山路虽然只有12里,但他不知道是不是能坚持到镇里的车站。因为,他觉得脚底下又滑又湿——钱大概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找了一个山峁,他坐下来,慢慢脱下鞋,又小心地褪下袜子,他吓了一跳:由于汗水的浸泡,再加上脚底的磨蹭,上面几张钞票已经严重变形,而且,图案也变得模糊不清了。他慌了,赶紧脱下另一只鞋,迅速扯下袜子,抽出里边的钱。也许,那一刻,他吓坏了,吓坏了的他慌得有些手忙脚乱,这时,一阵风刮来,一沓钞票,像平地里惊起的一群蝴蝶,飘飘扬扬,四散飞了起来——
他的脑袋“轰”的一声,一刹那,天塌地陷。
一张张的钱,就像四散了的魂魄,他赶紧四下里寻找。石头下,草丛间,树坑里,沟渠底,远处,近处,高处,低处,他都找遍了。他一边找,一边哭,他不敢回去告诉父亲,怕父亲承受不住这个打击。一直找到下午,仍然有500元钱,不见下落。放弃寻找后,他果断地把剩余的钱重新装进那个衬衣口袋里,然后,抱得紧紧的,奔向镇里的车站——也许,他能做的,他该做的,只剩下这些了。
一直到学校,他都紧紧地抱着那件衬衣,以及衬衣口袋里的钱。交了学费,他已经没有一分钱生活费了。他没有把路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学校,他只是说,自己家庭困难,须要勤工俭学。系里很爽快,除了在餐厅给他找了一份工作外,还减免了他的一部分学费。
开学典礼之后,他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里说,一路上,乘汽车,换火车,都很顺利。大学不错,系里的老师对他也不错,一切都好,希望家里不要挂念他。
信寄出去不久,就收到了父亲的回信。父亲说,前些日子,有人谣传说,一个学生的钱被风刮跑了,还有人说是你,爹没相信。爹说,这事不会发生在咱们身上,爹对你放心着哩。大字不识几个的父亲,只歪歪扭扭回了这么几行字,信的最后,是这样一句话:儿子,你长大了。
一霎时,他泪流满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