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芳
16岁那年我发觉有人注意上了我。这种判断是每一个自尊矜持的女孩毫不犹豫就能做出的。课堂上一个回头就会撞上惊鹿似的眼神,运动场上总有一个面孔朝着自己的方向。那时我高傲得要死,每天写诗赏月还总爱评判别人的是非。当时我对这种男孩女孩间似懂非懂的情绪很反感,并不是反感哪个人,而是对黏黏乎乎剪不断理还乱似甜还涩欲喜又愁的腻烦,干脆一甩手:“玩儿去!”
我一直梦想能流浪远方,唱着《橄榄树》,背着灰扑扑的行囊,将路边的野花衔在嘴角,一路快马扬鞭去也。流浪的日子不能背负绵绵情意,那会使行囊超重马力疲乏。我将在流浪中感悟人生、观察世界,然后著作等身,出口成章,目光深邃得如同爱因斯坦(苇姐告诉我爱因斯坦之所以显得目光深邃,是因为他犹太人的前额和眉骨)。这将是一只胸怀大志的鹰,最不济也是只神气活现的鸟儿,反正是飞的那种。
那个家伙就是在我如此自命不凡的时候送了我“白头翁”的绰号,说是为了打击我的嚣张气焰。我当众紧抿嘴唇高昂头颅不屑一顾洁身自好,回家却一场接一场地哭。妈妈看不过眼,问我怎么了。我泪飞顿作倾盆雨:“人家又不是男的,头发又没白那么多,才不当什么白头翁!”接着又怪爸爸的少白头不该遗传给我,还怨妈妈:“肯定是你怀孕时没吃核桃!”
当然,也不是没办法让那个臭男生不喊这个绰号。因为我还有姐,姐是我们学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负责写每天课间操时段的播音稿。她写了篇批判“以取绰号的低级方式谩骂他人”的文章,雄赳赳气昂昂地播了出来,又和风纪组组长通了气,那几天专抓我班男生的风纪问题。几个回合下来,我班男生就老实了,谁也不跟着他瞎起哄了。只有他自己还自鸣得意,那声“白头翁”照叫不误,还说什么“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眼见这个月我班风纪分被扣得“山穷水尽”,女生们维护集体荣誉的劲儿上来了,他叫一声“白头翁”,准有几十双眼睛盯着他,直到他瑟缩下去,看出自己的“小”来。
一堂自修课,坐在斜后排的那家伙悄悄喊我:“白头翁,借橡皮一用!”这阵子他老找茬儿叫我的外号,不是缺尺子就是习题册没带。我火从心头起,大声回敬了一句:“白头翁怎么了?你干嘛还老是偷偷注意人家?” 结局当然是“白头翁”赢了。名声扫地的那个家伙从此灰头土脸,再不肯和我说话。我也像做错了什么,讪讪了好一阵。我不知道他悄悄注意我是不是错了,可我知道自己是不该在全班同学面前喊出那句话的。
这学期快结束时,他转了学。那时我拜班里的男生所赐,又得了个绰号叫“恶毒的女人”,看来我真是伤了他的心。再见面时已是心平气和了。他表明只是“顺道来看看你”,笑嘻嘻地说“染头发了吧”,一边毫无恶意地瞧着我凌乱的短发。我也就嘻嘻哈哈地笑他“胖得跟企鹅似的”。他不服气,努力向上一跃,做凌空飞射的动作。
16岁那年的情形又浮现出来:那时的他是班里足球队的后卫,在球场上意气风发。那时的我呢,仗着功课好脑子灵,对谁都是爱理不理。就是这么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在大脚开球的同时,还偷偷注意班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丫头。这个秘密本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可我却大声地喊给全班的人听了…… 他很快就走了,一瓶光明牌“一染黑”安静地躺在我的手心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