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荣会
“树高千尺,叶落归根”,这是人们常用来形容人与故乡关系的一句话。的确,如果把人比作一棵树,那么老家并不是树下的那片阴影,甚至也不是落着阴影的那片地面,而是深藏在落叶下的土壤、水分和养料,是树根与它们的不解纠结。树根在地下扎得越深,纠结得越紧,树就会长得越高越大,此所谓“根深叶茂”。而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乡村是城市的童年,童年是人类的乡村”,那些散落在中国大地上的大小乡村,不少与今天的大小城市相比,或许确实显得贫穷又落后,但是哪一座城市不是从乡村“长”大的呢?正像这世上的大人物,哪一位又是不曾经历过童年而天生伟大?这或许正是人类为什么会有乡愁一说,且似乎永远摆不脱它的根本原因吧?个体的人无法斩断自己的成长历程,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同样无法斩断其成长历程。如果有宿命,这或许也是人类的宿命之一吧!
余光中说:“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長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那只能是诗人“小时候”和年轻时的一种感受,乡愁原本绝不仅仅是因为“乡书何处达”的慨叹和买不到一张回家过年的船票、车票而生出的愁苦!即使买到了“票”,又何尝能摆脱乡愁了呢?因为故乡已成故乡,我们便注定无法摆脱乡愁;又因为乡愁,我们一次次回乡——正是在如此回乡、离乡的过程中,我们渐渐长大,与身边的世界一起渐渐改变。没有离乡就不能更好地懂得故乡。
我做教师时,常有学生问我,写下中华第一思乡曲《静夜思》的李白,既然那么想念自己的家乡,为什么宁可在外漫游也不回乡?是的,历史上的李白,似乎多数时候一年到头也没多少要紧的事,他为什么就不回乡去而总在发出“乡关何处”的人生浩叹呢?这样的问题回答原本也十分简单:回乡了的李白,没有了乡关何处的人生浩叹的李白,他还是李白吗?所以我们的人生需要离乡。但我们的人生同样也需要回乡。当然,我们的回乡不能如当年的项羽,只是为了回去炫耀一番自己在外取得的成绩。想当年,项羽初占咸阳,人劝他以此定都,以求进一步巩固和发展,可是他竟急于东归故乡,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结果众所周知,功亏一篑,身死国灭,白白便宜了刘邦将一曲“大风歌”唱到了最后——当上了皇帝的刘邦原本也没忘记“衣锦还乡”,这一点他与项羽一样。但他比项羽高明的一点是,在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最后,终不忘告诫自己“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乡愁的本质,应该是人、甚至人类在回望自己成长历程时,自我安抚的慰藉与必要审视的痛苦两相交织出的复杂情感。我们当然不能如项羽一般被这种情感所绑架,拴住了人生的脚步,更不能因为乡村是城市的童年而让国家和社会永远停留在童年。我们需要长大,国家和社会同样需要发展,需要现代化。然而这一切,又不能以割断我们的乡愁为前提,因为“乡愁”这个汉语中的偏正词十分特殊:虽中心词是“愁”,但这原本只是起修饰的“乡”,却又是“愁”的前提——“乡”一旦没有了,“愁”又何来?
我曾在网上看到这样一张图片:一个农民,坐在一片瓦砾上,正与一台挖掘机对峙着……我不清楚这场景背后的曲折隐衷,但它依然让我首先想到自己的故乡与父兄。我的出身与人生经历,让我深深知道故土和家园之于农民意味着什么。千万不要以为我反对城镇化、现代化和国际化,相反,我对故乡这些年来在现代化进程中取得的每一点成绩都感到欣喜。但有时又难免忧虑,不少人理解的所谓“城镇化”,似乎便是将农民原来的房子拆了让他们集中住进楼房,将他们原来种植庄稼的土地征收并开发成高楼,将原来的田间阡陌一律铺上水泥、沥青……实际上这真的是他们需要和欢迎的吗?恐怕真是个问号!曾几何时,农民对于“修桥补路”的人和事,历来都是给予再高的道德评价都不以为过的,然而我最近回乡时,发现一条六车道的高等级公路和一条轻轨从故乡村口穿过,而村里农民在说起它们时竟然都摇头:“哪有这么多车跑哦?多少良田啊!真造孽!”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农民的小农意识,但在我看来并不尽然。
随着这条公路和轻轨的通车,我从谋生的城市回乡将更加方便,但故乡生活中的蛙鸣稻香,也将与“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诗意一起成为历史。故乡陷落,连同在那一方土地上世代生活的人——他们不但离开了这块土地,而且注定一旦离开便将失去乡愁的资格——我自己当然也将是其中之一。
俄罗斯诗人叶赛宁说:“我抵达故乡,我即胜利。”我想,应该没有人不期待这样的胜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