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婷婷,西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生
电影《天注定》剧照
近年来,我国新生代知名导演贾樟柯新作《天注定》荣获第6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等多种奖项,并且得到了国内外学术界的推崇,这为我国长期以来弥漫着浓郁商业气息的电影界注入了一股新鲜的血液。该片对当下现实的真实写照、对女性的深度关怀,深切地打动了每一位观者的心。该片极具现实意义,正如法国媒体所说,这是一部中国底层人民的真实写照。本文旨在透过这一时代镜像,深入挖掘这一镜像背后扭曲的价值观念与权力运作,以及权力运作下的暴力反抗与可怖的崇高。
熔炉,顾名思义就是将客体融化的器具。而这里用来指黑暗的、似乎可以使人熔化了的生存空间,这一空间残酷、黑暗,就像一个熔炉,能将生在其中的个体生命熔成灰烬。这一含义被广泛运用,其中,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韩国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熔炉》。该片讲述一位年轻教师发现其所在的聋哑学校教师们欺侮学生,并努力将聋哑学生从中解救的故事。在这里该片与《天注定》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首先《熔炉》中的聋哑学校与《天注定》中底层百姓生存的空间都可唤作“熔炉”;其次,熔炉之下,必有抗争。然而,与《熔炉》相比,《天注定》有着更为宏大的视野,它不仅仅将视角局限于一个地方,而是使其叙事视角横贯南北(山西、重庆、广州等等),这一特点也恰恰便于深化底层百姓迫于生计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主题。
影片伊始到结束,“迫于生计、背井离乡”的思想始终存在。从开头,重庆工人在山西煤矿打工,到中间王宝强到各地杀人抢劫、再到之后的湖南男女青年远赴广州做服务员、到最后的郑小玉到山西胜利集团的谋生,这四个小故事,无一不贯穿这一“背井离乡”的主题。
这一镜像与前期火热的电视剧《乡村爱情》似乎南辕北辙,该片中,尤其是山西汾阳一段中对底层困苦农民背井离乡生活的真实记录,对官商罪恶行径的深刻揭露,与赵本山的繁华的乡村镜像形成了强烈对比。这一点也恰好印证了薛晋文老师的观点“‘乡村爱情’”系列农村剧中少的是对当下农村现实的艺术呈现,……缺乏对农民的真诚体恤和温暖。”[1]《天注定》对底层百姓真实生活的记录,成为其得到国内外学界支持的重要因素。
对女性这一弱势群体的深切关怀,亦是《熔炉》与《天注定》共有的特征。然而,前者更偏向用女性儿童受虐来控诉教育机构,后者则是用客观冷静的态度来表现女性迫于生计,而用身体做交易,或是对具有抗争意识的女性的展现。
该片描绘了三类女性形象:第一类,默默忍受的女性。譬如桑拿的女按摩员、广州夜总会的女服务员(典型代表湖南女性莲蓉)、灵蛇屋中的女孩。第二类在沉默中爆发的女性。最为典型的便是生活困窘背负小三之名最后愤起反抗的小玉。第三类女性便是权力掌控者的附庸。以焦胜利、张嘉译的老婆为代表。这里着重论述前两类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女性。
在生存之艰难的社会,女性由于其自身特性(优美的身材、漂亮的脸蛋)便不可避免地沦为了“被看”甚至是“被蹂躏”的对象。女性之所以以肉体作交换,一方面迫于生计,另一方面还来自于强大权力掌控者的胁迫,譬如桑拿间里,白天收取过路费的男人拿着大把钞票一次次砸向不给自己按摩的小玉。可见,女性境遇之悲惨:“被看”、“被蹂躏”、“被胁迫”。而且处于弱势的女性毫无反抗的能力。即使反抗了,等待她的也是法律的制裁,譬如小玉杀人之后的自首。
国民劣根性的思想,主要来源于鲁迅,一方面是指阿Q的精神胜利法,“创作伊始他的着力点就是‘国民性问题’的探讨。其中阿Q的‘精神胜利法’已经成为国民劣根性的一种人格标识。”[2]一方面是指国人看客的心理,即面临同胞被杀害,表现出麻木甚至幸灾乐祸的姿态,譬如鲁迅的《药》中,小栓的父母毫无忌讳地给儿子吃着沾有革命烈士鲜血的馒头;茶馆里,一群看客们将革命烈士的光荣事迹荒唐化,并为自己没有遭遇同样的下场幸灾乐祸。在这里,本文论述的国民劣根性特指第二方面,即看客心理,笔者认为之所以会产生如此状态,根源在于国民一种愚昧、奴性的心理。
第一个情节段落中,山西汾阳好比一间铁屋子,而姜武就是铁屋子里唯一的清醒者,他企图唤醒其他沉睡着的人们,企图冲破这间铁屋子,以赢得本属于自己的权利。怎奈国民奴性根基之厚,长期以来攒下的奴性怎能凭借其一己之力根除。结果可想而知,英雄只能沦为看客们茶后谈笑的余资。
长期以来,国民已经习惯在强大的他者面前,俯首哈腰,甚至充当他者的帮凶,一起对付为自己谋福利的“革命者”,这就是所谓的奴性、愚昧。“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也成为迫使姜武走上反抗之路的重要因素之一。
传统的权力理论认为,权力与金钱密不可分,谁在经济上占有优势,谁就是权力的实施者。这一思想贯穿影片始终,总体来说,该片分为两类人,一是权力的实施者,譬如通过剥夺百姓发家的焦胜利、港澳台投资商。一是权力实施的对象,譬如郑小玉、莲蓉。由于焦胜利是金钱的占有者,所以他能够指挥村长、支书;由于夜总会的“顾客”有钱,所以他拥有了支配女性的权力;足以说明“钱权一体”的还有影片中戴眼镜的男人一边口中念着“老子有钱”,一边用一摞钱拍打着郑小玉的头,从而迫使其走上暴力反抗之路。
金钱万能风靡之下,血浓于水的亲情与古往今来才子佳人们可歌可泣的爱情彻底变异。电话中母亲多次给异乡的儿子打电话不是嘘寒问暖,而是质问本月的工资为什么没有到账。在某种程度上,血浓于水的母子情已经彻底由于金钱的腐蚀而溃烂,母子情已经彻底沦为冷冰冰的利益关系。而这一思想,导演借莲蓉之口表达得清晰无疑,“风月无真爱”,毫无疑问,人世间最纯洁、最高贵的爱情也不可避免地沦为了谋取利益的工具。
马克思、恩格斯的权力观认为,权力与经济密不可分,经济优势者往往拥有对他者的支配权,而支配者与被支配者往往是一种二元对立的关系。该片中权力的支配者体现为山西煤矿老板、桑拿间的跋扈客户、广州工厂老板、夜总会老板等金钱的占有者,被支配者则为社会底层百姓弱势群体,煤矿工人、郑小玉、湖南男孩“小小鸟”、女孩莲蓉等为金钱奔波的小人物。
那么权力是怎么运作的呢?它的运作场所是怎样的呢?它的运作手段又如何呢?笔者认为,它的运作场所是圆形监狱。“它由一个中心高塔,以及以其为圆心的一系列建筑物所构成,这些建筑物被分割成鳞次栉比的牢房,每间牢房都有两扇窗:一扇引入光线,另一扇则朝着中心高塔。”[3]这是一所严密的运作场所,然而这一空间在影片中则是时隐时现的,在第一段落中,我们完全可以把小小的汾阳看作一座圆形监狱,汾阳的村民既是权力运作的实施者,又是权力的实施的对象。奴性思想极其严重的他们充当了最高权力者的帮凶,帮着残害着自己的同胞。同样,第二段落中的桑拿间与第三段落中的工厂与第四段落中的夜总会亦是如此,它们无可置疑的充当着圆形监狱的功能。
该片中权力运作的手段主要为:“教育”(包括训斥)、暴力。权力实施者或帮凶试图苦口婆心地劝说当事人屈从于自己的意志,但当他们发现这种文雅的教育方式不可行时,他们立即暴露出野蛮的一面,采取暴力使其屈服。譬如,桑拿间里,那两个男人文雅的劝说小玉为自己按摩不成,便暴露出野蛮的本性,用金钱一次次砸向小玉。同样,另一个我们不可忽视的一个问题便是,电话等通信工具亦是权力实施不可缺少的媒介。
影片中,电话等通讯工具不是日常意义上的沟通交流的渠道而是彻底沦为了权力实施的媒介。王宝强不敢买手机,只为逃避权力实施者的控制,而小小鸟也正因为有了手机,始终飞不出“母亲”的手掌。这里,手机已不是手机,因其已经丧失了手机的功能,转而行使了权力监测的功能。同样,母亲亦非母亲,对子女无私奉献的母爱早已在钱权的腐蚀之下荡然无存,转而滋生的是一个不断向子女索取的变异者。
压迫之下,必有抗争。表现为主体在面临客体的压迫时,以一种暴力姿态回应。
古往今来,暴力反抗一直是人类社会面临的主题,亦是文艺作品包括电影表现的对象之一。在大多数影片中表现为对不公正制度的反抗、对人权要求。譬如《被解救的姜戈》、《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同样《天注定》亦是如此,他们这种对当下畸形权力体制的反抗意识和暴力的反抗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上升到美学的高度,即暴力美学。
暴力美学的概念主要来源于电影,主要指电影中对暴力内容经过处理后的展现,“特指那些刻意强化冒犯性和刺激性的极度暴力的电影内容及其表现惯例。”[4]贾樟柯导演的这部作品中对暴力内容的展现都进行了一种唯美化的处理,这种唯美化的处理实质上代表了导演的某种态度,即对主人公们忍无可忍之后进行暴力反抗的礼赞。然而,唯美的暴力反抗之后,现状却仍毫无改变。
值得注意的是,对畸形社会的反抗方式除了对压迫者施暴之外,还表现对自己进行施暴,以表达自身对畸形社会的绝望和无言的抗争。譬如富士康的跳楼事件,员工通过跳楼以表达自身对企业制度的不满。本片中主要体现为湖南男孩小小鸟,他不堪忍受亲情的异化、爱情的破灭,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从高楼顶端坠下。然而紧接着在他坠下的那一刻,同伴并没有惊呼,一切都跟原先那么寂静,导演或许在表达,这种反抗已经同暴力反抗一样无效,一样无法震慑那些早已麻木的心灵。
本片中,知名导演贾樟柯再一次贯彻了巴赞的现实主义理论,忠实地记录了繁华时代中不为人知的黑暗,他的视角穿透了以往作品中的地域性,不仅仅表现自己老家汾阳,而且横贯南北,着力描绘了底层人民生活的艰难处境,引人深思。然而,导演并没有为边缘化的人们提供一条可行的出路,在他先后否定“自杀”和“暴力”的路径之后,更多的表现了一种迷茫。正如影片结尾,小玉背井离乡来到山西,看着京剧,脸上充满着迷茫与无奈。路在何方?导演似乎把这一问题留给了观众。
[1]薛晋文.文艺评论[N].人民日报,2011-05-04(024).
[2]缪军荣.看客论-试论鲁迅对于另一种“国民劣根性”的批判[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0,32(5).
[3]张果.新型“圆形监狱”——从福柯理论看网络空间的信息监控系统[J].武汉科技大学学报,2013(4).
[4]詹庆生.欲望与禁忌 电影娱乐的社会控制[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