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鸥
秋天向来是成熟的颜色,金灿灿又沉甸甸。会在某个秋天的早晨,发现四季虽然都很美好,最美的还是在匍匐的麦田中找不到一丝杂质时的惊喜,就像不夹杂其他颜色的天空,只剩干净。
也许,秋天会是红色,是枫叶的影子映着秋风的脸颊,两个都是红彤彤的样子,只披着一件单衣,便出门去找寻夏天留下的脚印,却会发现,那些踪影早已不见,只剩一路的伤感或是落叶。
秋天的确被文人墨客们写尽了悲伤的诗句,像是一双枯槁的双手就要把他们都抱进冬天的怀里,在目之所及的地方,趁着冬天的素白还未扑来,再瞥一眼,往后的便不肖知觉,任尔东西南北风。
满溢的情志沿着月亮的指引汇集,宁静的思念也铺满秋的案前。
有时,我们会突然停下来,被来自北方的凉意触碰,而后才恍然而悟;有时,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在秋天相会,之后便欣然离开,在冬天还未到来之前;有时,会莫名感慨秋天果真是个百感交集的季节,过了便要等到来年。
在它来的时候,我们迎接着,用我们最嘹亮的歌声和满手的老茧去网住山坡那头的秋,用簸箕鼓捣着上下翻飞,甩入天空,再拥入怀里。在它走时,满目沉默是给它最大的欣慰,因为它似乎已经轻装上路,口袋里的一切都赠予了这片土地,还有一些淡淡的忧伤,也毫无保留,统统留下了。
因此,我们都明白。
秋天会来,会走。
可我想——
它也会留下些什么,就在快要结束的时候。
南国的秋本就来得晚些,鹭岛的秋还要晚些。
那是一种跳跃式的到来,冗长的夏给了这个小岛许多阳光,还有凉凉的海风,但比起北方的渐赏秋叶秋更浓而言,这秋是翘首望着,它便“嗖”地来到跟前的快,只一下便被大家放在心里。
和几个好友相约一同去湿地公园走走,观观鸟,本已做足了思想准备,这个时节本就适合出游,却还是被满眼人头攒动给吓了一跳,摩肩接踵,兴致也消了大半。幸而朋友知道宁静的僻处,虽在茂密的芦苇深处,却让我感觉更怡然自得。木栈道是铺在水里的羊场小道,不知从哪里开始,哪里结束,但却在这铺成一个四四方方的观景台,偶有零星的老人漫步而过,让时间更加缓了。
望向远方,是对岸的人山人海,他们争抢着给黑天鹅喂食,也希望能一睹它们的芳容。但我们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两只黑天鹅一直徘徊在这四方的观景台旁,俯首呷水,项曲筛羽,出水芙蓉,才明白《天鹅湖》为何能经久不息了。可当它们不经意的张开双翅,才发现,它们的一翅都被剪去,左右不齐。它们不是迁徙来的,因为它们已不能飞了。
这让我想起了母亲,她是一只“候鸟”。
我从没去过母亲的那个城市,那是因为繁华而被世人向往的大都市,但我的母亲似乎并不以为然,她的生活因为两点一线而枯燥得与那座城市没有任何交集。她说,那是一座不属于她的城市。从秋天快要结束时,她便希望开始“迁徙”,最初是打电话来让我添衣,接着便是问我要捎带什么,然后,开始担忧在路上耽误的时间缩短了少得可怜的假期。母亲会是怎样的焦急,我不敢去想象。
不像鹭岛的秋,“候鸟”的秋是无数次期盼催促下的振翅,时间是沉重而寒冷的霜露,却要在太阳初升的一刻给他们一点希望,给他们回家的诱惑。“迁徙”是他们的生活,是一张单程的硬座车票,狭小、孤独,充满倦容,但却也是寻找归家的旅途,只是这趟旅途缓慢而又一刻都不能停歇。
母亲也是游子,期待的也和常人一样,只是能早些回家。
“你说它们会飞吗?”
“我觉得它们不需要离开这,这儿应该是它们的家。”
朋友似乎也发现了那处翅膀的残缺,我侧过脸去回他的话,也许是默契,我俩都只说了一句话,便不再往下继续。
夕阳慢慢沉入芦苇深处,两只黑天鹅也兜兜转转,不和其他的往来,似乎这一方芦苇只为它们所生,我也明白,这儿应该没有其他,只有它俩。鹭岛的秋,竟也有些凉了,簌簌的拂过湖面,催促着它俩归去。
起身,芦影婆娑。我在心里犯起了嘀咕,“秋天了,应该给母亲带上一条披肩了。”
这阵子,秋雨下得紧,那般阴冷绵细,厌是厌,却又无可归咎。
撑着伞,鞋子早已被浸润得湿了,不像夏天的雨那样聒噪,滴答滴答的,秋雨默默地下,反而更像雪,透明的雪。
连着下了四天,终于放晴,抱着被子,和舍友一同下楼晒被子。
“我打赌,这场雨是秋天的最后一场雨。”我和舍友打赌。
“你怎么确定?”
“因为,今天的太阳格外的暖。”
小时候喜欢往雨里呵气,呵出来的气在空气中咕噜咕噜地飘腾着,像是白色的火焰,最后慢慢消失,常常饶有兴致地呵上很久,直到脸蛋通红,没有理由。
那时候并不懂得为什么只在秋雨中呵出的气才能变成白色,夏天的雨里却不能,仔细琢磨也不明白,却用的得心应手,时常和母亲闹着玩。
“阿妈,我给你变个魔术吧。”
“好啊,你变吧。”
然后,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慢慢地呵出。我总觉得自己和母亲有一种默契感存在,可以让我们彼此抓住对方的心思,像我们牵着的手一样。
“阿妈,我教你,呵气的时候不能一下子呵出,要慢慢地。”
母亲照做了,也呵出了白色的气,那是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因为那并不是母亲告诉我的,而是我自己发现的。
长大了,虽然明白了是水蒸气遇冷时的反应,但我仍然喜欢往雨里呵气,在找一个理由。那是一个不能言说的理由,就像当我们抬起头望着蓝天的时候,是想去找寻飞机留在天空中的回音,也只会在心里明白。
去年寒假,我坐火车往北方去,不曾看过下雪的遗憾也弥补了。在穿过华北平原的时候,火车赶上了一场小雪。
在停靠站台的几分钟里,我和朋友跑下火车,到站台上去看雪。那一点一点的白绒毛像是月光的碎片,接在手上却又化成透明,化成了水。到处瞧着,飘雪的站台,积雪的轨道,白茫茫的天空,这是北方的一场雪,白色地落着。
只有真正的见过了才算是见过了,但我心里却胡思乱想起来,白色的鸣叫在耳蜗中持续着,仿佛在那雪中有人告诉了我什么一样,就像母亲告诉我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一样。
我才猛地发现,秋雨就是南国的雪,没有颜色。
我才猛地觉得,我在雨天里呵气,是为了将雨涂成白色。
我才猛地明白,我一直期待的,是白色的冬天。
它们竟然就这样从脑海中凭空地跳跃了出来,彼此连着,一个接着一个,让我应接不暇,反应不过来。
也许正因为冬天凛冽到了极致,才肃杀了世界而换来了白,脱离了喧嚣而熟睡在银白色的睡意中,梦到的不是别的,一棵梅花,几片花瓣,任所有的呼啸都复归于这片白,只一片静,只一处白。
回到火车上,我在火车窗上呵了一口气,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光景,回想着刚才在脑海中出现的一切,总觉得那就是我在找寻的理由。
抹去窗户上的雾气,我们猛地撞上了窗外的阳光。
我发现,冬天的雪格外的冷,似乎,冬天的太阳也格外的暖。
人都怕孤独,尤其是老人。
深深的秋会飘散硕果丰收的芬芳,装在心里,却发现早已满目愧疚。
朋友曾给我看过一张既让人会心一笑,又让我满怀触动的照片,照片中的他在满满的柚子堆里露出一个脑袋,黄澄澄的是柚子,黑鼓鼓的是他的脑袋。那是他去朋友家中时照的,我为他仔细生活而感受快乐的每一刻而开心,却让我忆起了自家种的柚子。
说是种的,其实也只有一棵,是曾祖母早年种下的。
幼时,照例在小年之前便要回到老家,从小年开始便算要开始过年了。祭灶神是个热闹的事,那时,人多,在外的几房人都会回来,我和堂兄弟、表姐妹在宅子门前的空地点“擦炮”、放烟花,大人们便张罗祭灶神用的贡品,酒、茶、粿、品,不过,柚子是一定不会少的。
那是曾祖母的心意。
那时的生活并不算富裕,不过年味却很浓,虽是粗茶淡饭,但却是细着心地准备着。
天一摸黑儿,红灯笼便亮起,意味着年要开始了,在我们孩子眼里,自然觉得有种喜悦不言而喻。有模有样地学着大人拜天、念福、上香案,之后便是分贡品,剖开柚子,一个孩子一片,其他的糖果几个,接着互相追逐。我们会被曾祖母唤到跟前,她会不由分说地往我们的嘴里塞剥好的柚子,很鼓,很甜。虽然那时她的耳早已经背了,听不清我们笑着说很甜了,但那笑是不会抹去的记忆。
我想,她老人家所期待只是儿孙满堂的幸福,如此简单而已。
渐行渐远时,我们不愿理会时光斑驳的身影就这么轻易带走美好的回忆,自欺着。却在不经意的时候,应验了认为本该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玩笑,怅然若失。
今年秋祭,随父亲一同回老家祭拜祖宗,照例春秋二祭,秋祭,是八月十五,该是想和祖宗们一同团圆才取意这个日子。越过闽江,闽江水玄黑依旧,但不曾想,回家不像幼时那样了,竟平添了几分忧愁,少了兴奋许多。满山的葱郁青翠包裹着山腰上几处黑瓦白墙,仔细想来,怀着愧疚地忆起了那株柚子树,风便猛烈地灌进眼眶,不忍再多想下去,只好出奇地望着远处的码头,任风凌乱我的头发,拍打我的脸颊。
祭祖还未开始,我寻思着到处去走走看看,经过偏房,门上只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锁,蒙上了厚厚的灰。那是曾祖母生前的住所。扭头,朝柚子树的方向走去。
“哎。”
八年的光景,柚子树成了一个蹒跚的老人,摇摇欲坠,虽然依旧结果,但曾经硕大的柚子满树,如今只剩一树的萧瑟,几粒皱了皮的柚子,只有橙子一般大小,挂着的几片叶子,已是全部。看得心乱如麻。
柚子树还在,但曾祖母的心意再无人领会了。
不知哪来了一阵风,吹落了那几片枯萎的树叶,也吹落了我满眼的愧疚。
想到曾祖母生前的几年,我们都不曾回老家过年,儿时那些回忆竟终究真的只是回忆了,而回忆里的人、事却一个一个渐渐成了模糊的背影。但我们却不曾在老人的回忆中模糊,因为那是盼头,他们在孤独中寻找希望,栖息在秋天的阳光与秋雨交替之间,喃喃着秋天快要结束了,日复一日的盼头才成为无形的拄杖,支撑着。
我想,老人的盼头没了,他们的心该是寒的。
乍暖还寒时候,我拿着网兜去网香椿树上的秋蝉,打开网兜,却只网住了没了气息的躯壳,完整地躺着。可是,在香椿树上分明还能听到那气若游丝的鸣叫,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回忆总在剥落着附着在生命上的皮屑,干枯粗糙的皮肤,像再也孕育不出生命的盐碱地,只剩下惨白或黝黑的面孔,清晰地或模糊地在眼眸前出现又一闪而过。那是时光的记忆在流逝时告诉我们的道理,只是我们认为太理所当然,而不愿时刻记着。
可能,秋天快要结束了,秋意阑珊,落叶归根。
但庆幸的是,它留下了一个冬天,让我们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