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于飞

2014-09-18 03:02任林举
美文 2014年13期
关键词:燕儿燕子

任林举

吉林乾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青年理论评论家班学员。先后在《散文海外版》《作家》《散文选刊》等四十多种刊物上发表各类文字近百万。曾获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全国电力系统优秀著作奖等,代表作《玉米大地》。

已经几千年了,燕子们在檐下或梁间并头而语、“下上其音”,而我们却只在每年的春天听一个不知所云的开头,就已经“遛号儿”,埋头想起了自己的心事或沉湎于自己的情感,“瞻望弗及”也好,“伫立以泣”也罢,都是人类自己的情感冲突和爱的波澜,或与燕子的箴言心语毫无关联。因此,我们对爱的领会注定永远只是局部和片段。

母亲习惯早睡早起,若在平常,九点前必须就寝,那天却谈兴极浓,精神极好地与儿女们守在一处。妹妹心细,催老人早些歇息,母亲却说,难得一家团聚,舍不得自己先睡,执意不走。此情此景,让我感慨万千,不禁再一次想起年少时老家的那些燕子,它们平日里的胶着与呢哝,所表达的又何止于爱情的激越与浪漫!

那个清晨,我骤然醒来。

一睁眼,便有不期而遇的景物撞入眼帘。那是一双古老却又面貌一新的燕子,宛如收拢了翅膀不再飞翔的岁月,沉静地停落在檐前的电线之上。

它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此前的季节,虽然已不属于冬天,但持续不断的低温却不论如何也无法让人相信那就是春天了。可如今,这春天的信使都真切地兀立于眼前,我们面对的不是春天又能是什么呢?

燕子总是和春天联系在一起的。唐代的李峤曾有吟咏燕子的诗:“天女伺辰至,玄衣澹碧空。差池沐时雨,颉颃舞春风。”说的是只要春风一起,燕子就会像掌管节候的天女一样,因风而至。诗至美,而我却不能完全认同。我一直深信,正是由于燕子的出现,春风才在它们舞动的翅膀或不断开阖的尾羽间生发出来。

眼前这双神气十足的燕子,却并不像从远方而来,因为从它们传达的信息中,我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疲惫与倦怠,难道说旧巢边上那缕陈年的苇草气息竟敌得住千万里的奔波与劳顿?看它们黑白分明、如沐如洗的羽毛,流盼、灵动的目光以及神闲气定的姿态,似乎它们从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去年的这个时候、前年的这个时候、很多年以前甚至从古老的《诗经》时代开始,它们就一直停落在那里,等待与我们的目光重逢。反倒是猝不及防的自己,竟如一个迟到的学生,以目光代足,匆匆赶到先生面前,怀着局促、迫切的心情,期盼一节新课程的展开。

“燕语呢喃”“燕燕于飞”……

从最初读到《诗经》里那些富有蛊惑性的文字之后,我就一直以为,那些凭空而来的燕子就是爱的信使和爱的象征,每年春天,它们都来到人间用玄妙的语言和形体为我们讲解、诠释爱的要意。或许它们本来自于一个神秘的地方,上天或者《诗经》里,所以它们满口都是令人费解的古文或口音浓重的方言,它们话语间的隐喻和情感一直让我颇伤脑筋,尽管我曾做出过很多解读的努力,到头来,一旦面对它们,仍如面对表情庄重却语焉不详的老师。

已经几千年了,燕子们在檐下或梁间并头而语、“下上其音”,而我们却只在每年的春天听一个不知所云的开头,就已经“遛号儿”,埋头想起了自己的心事或沉湎于自己的情感,“瞻望弗及”也好,“伫立以泣”也罢,都是人类自己的情感冲突和爱的波澜,或与燕子的箴言心语毫无关联。因此,我们对爱的领会注定永远只是局部和片段。

两只燕子双双在天空比翼齐飞,如漆似胶、如影随形,那种无以言表的幸福和甜蜜,甚至让人在感怀之余,蓦然生出一缕缕莫名的忧伤。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从前并不曾细想过,是所谓的“伤春”吧,或是燕子尽心以形意感动我们,让我们学会珍重和珍惜:春来了,要想到春的逝去;花儿开了,要想起花儿凋零;正柔情蜜意之时,要意识到日后必有一场苦涩的相思……

悠悠千年岁月并不是一卷经书,可以轻挥羽翼一翻而过。千年前就已经双栖双飞的燕子,千年后仍能够在檐前立定,交颈而谈,期间要经过多少沧海桑田,多少悲欢离合?如果它们真如我认为的那样,从未离去,那便是特意错过了时光的列车,执意在岁月里滞留,不弃不离的守候,原只为完成一场仍未穷尽的倾诉;或许它们曾经离去,那么再度回归定然是在岁月的站台幡然转身,拼尽生命里全部力气和激情,突破时光的重围,重返爱的现场,只为赴一个曾经的誓约,只为了却那场难以平复的思念。

前路遥遥,来自空间和时间两个维度的阻隔,如今都只能依靠那付柔弱而又坚强的尾翼,去一一剪除。一千回柳丝摇曳,它们就一千回勇敢地穿越,由浅入深,反复挥剪,繁而又简、简而又繁的柳叶终成一路前尘往事的印证;一千回雨帘垂落,它们就一千回投身其中,以一种凌厉的手法将那些水绳一段段、一截截剪成标志着浪漫与缠绵的珠链。千百个晨昏重叠的背景摞压成千万重岁月的门扉,严严地挡住前路,但它们却没有放弃,没有停歇,一路向北,一路一页页奋力将其掀开,再一次重返“故里”时,仍然为心中的最爱带来一幅最新最美的春天。

然而,燕子却并非耽于嬉戏的青蛾、粉蝶,显然并不只是为了追逐爱情而四处飞舞。谷雨一过,它们开始专心致志地衔泥筑巢。这是一个半空中的翻身折转,只一个动作便将惯常的生活推向另一种情境。

因有一粒春泥在口,燕子从此便经常保持着沉默。只将藏于内心的音符转化为双翅轻灵多姿的飞旋、舞动,在泥巢与田野之间谱写一曲无字无韵的歌谣。就这样一直奔忙到夏至,由一口口春泥黏结而成的家终于告竣,具备了生儿育女的条件。于是,燕子们纷纷停下那种争分夺秒的劳碌,绕房舍兜一个悠然自得的圈子,或干脆就停歇下来酝酿起另一程细密绵长的呢喃。

每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人们大多还都在梦里留恋,房前的燕子便三三两两地聚到一处。

如果只有两只燕子,理所当然就应该是一对情侣或夫妇。也正是凭借着对它们之间关系的种种猜测,人们心中才无穷无尽地泛起仅属于自己的温情。如果出现了三只以上的燕子,那一定就是邻里之间的“走动”或聚会了。有时,屋檐下竟然同时聚有五六只、甚至十几只燕子,它们疏一阵密一阵地“促膝”长谈,声音忽高忽低、忽缓忽急,细密如春雨绵绵,疏朗如风过林梢。激烈、高亢时,似正在讨论或争议什么重要问题,是有关爱与恨、是与非、善与恶、退与守吗?高低间杂时,则像是在研究、确定下一步的生存策略或一年的计划,也许如农人一样在探讨一些关于芝麻西瓜、豆麦桑麻之类的话题,也许如被闲情逸致滋润得精神饱满的市井男女,尽着劲儿地释放着比较轻松的东拉西扯、兴高采烈或嘻嘻哈哈。而低缓如小溪流水的那些呢喃,则有了点儿抒情的味道,那是燕子们在表达着彼此的关心、关怀或抒发着彼此间的友情和亲情吧?也可能是一些更加深远的指涉或意境,诸如幽深的历史和长远的未来、身如漂萍的命运和杨花柳絮般随风而去的故事、刚刚发生的回归或有朝一日的告别、子女的成长与亲人离散、慢慢老去的秋之将至和不期而至的冬之逼迫、短短的无所事事以及漫长的迁徙跋涉……

那些一直在眼前和记忆里飞来飞去的鸟呵,为了它们的深奥或平易、亲切或渺远,每一个春天都要花去我很多的心思和情感。多年以后,我才发觉,我所做的一切,怕最终还是难免要归于无益的臆测与虚妄。于是,就在这春之将尽的时候,我毅然从以往的主观与矫情里抽身,不再“伤春”。

这时,恰逢“端午”来临,兄弟姐妹们约好一同回到母亲身边,谢绝一切应酬及俗务,安静地陪她过一个节日。及至家中,兄弟们已经从四面八方聚齐,晚饭过后,便不约而同地围坐在一处闲话家常。不管谁随意扯起一个话头,大家都像传球一样,一手一手地接着往下传,有人在说工作,有人在说家庭,有人谈起了孩子求学,有人谈及过去那些经历和故事,有欣喜也有忧虑,有怀念也有期盼……大家的话语连成一片,抑扬顿挫,刚柔相济,竟然有燕语呢喃的错觉。不知不觉间夜色渐深。母亲习惯早睡早起,若在平常,九点前必须就寝,那天却谈兴极浓,精神极好地与儿女们守在一处。妹妹心细,催老人早些歇息,母亲却说,难得一家团聚,舍不得自己先睡,执意不走。此情此景,让我感慨万千,不禁再一次想起年少时老家的那些燕子,它们平日里的胶着与呢哝,所表达的又何止于爱情的激越与浪漫!更多的大概也与人类一样,尽皆是红尘里的常情俗务、人间烟火。千言万语,千辛万苦,千回百转,到头来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份平淡、平常与平安,往高说是殷实富足,低一点儿则止于温饱宁悦,有梦的就多关注一些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无梦的便静待岁月无声如水流过吧。

原来,平常、平安才是人生的大主题,才是所有生命最本质的遵循。

虽然,我们一家人早已陆续从老家迁居到燕子极少现身的城市,不再与那些燕子同屋或同檐与共,但老家那些燕子以及与燕子有关的一些往事仍然让我难以忘怀。仿佛它们的命运仍然与我们或与人类的命运有着某种若隐若现的关联。

那时,我家的房子虽小,却有燕窝四个,三个在屋外一个在屋内,分属于两个不同种类的燕子。其中有一种燕子因为胸部羽毛是纯白色的,也是最常见的一种,通常被我们叫作“平燕儿”。平燕儿虽然长相平平,却极具冒险精神,有些平燕儿会依仗自己的机敏灵活,突发奇想越窗而入,在农家的住户内做窝。当然,它们会认为那是最安全的地方,不但雨淋不到,连风也吹不到。平燕儿的窝简洁明快,略显粗糙,看起来很像切成四分之一的皮球,敞口向上贴到墙上或檩木上。它们总喜欢在做窝的泥里夹杂进很多草屑,以增加强度,因此它们的窝看起来便有一些毛草和粗糙,所以人们便不太看好它们的技艺,又称它们为“拙燕儿”。相比之下,那种胸部有着暗色斑纹的“麻燕儿”却保守得多,它们从来不把窝做到户内,窝筑得也精细美观,筑巢的泥里并不掺一丝草屑和其他杂物,总是光光滑滑地贴在檐下的泥棚上,像一只大肚小口的琴囊,所以人们又把这种燕子叫作“巧燕儿”。

几窝燕子轮番地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满满地填充、占据了我少年时代的很大一部分视听,于是那颗有一些单纯又有一些敏感的心,便不可避免地被它们的生活和命运紧紧牵动着,因它们的忽安忽危而忽喜忽悲。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我竟然成为了那一群燕子命运的主宰。

那年春天,因为我家要迁新居,必须拆掉旧房,把旧房的檩木移用到新房上,父亲便交给我一项特殊任务,让我想办法把房檐下的燕子窝处理掉。父亲的意思很明白,趁燕子还没来得及产卵孵雏,赶紧把旧窝拆掉让它们另建新家,否则将来的麻烦可就大了,一定会落个巢倾卵破的结果。

屋外边的麻燕窝中,有一个被我们去冬晾干菜时碰掉了一块泥,如今已经被它们修补完好。望着那几只燕子们一口口不辞辛苦衔泥而筑的燕窝,我十分不忍,但踟躇良久,还是狠了狠心用木杆把它们捅了下来。我也没有办法呀,相对于大人,我也主宰不了自己,我想,我的父母面对比他们更加强大的现实,也是一样的无能为力吧。当那些絮窝的羽毛和泥壳纷纷扬扬撒落一地,我差点落下泪来。可想而知,那些燕子一定比我还难过千百倍,辛苦经营了几春几秋的家,转瞬之间就消失了。这不是一场灾难又是什么呢?其量级,一定不亚于人类所经受的一场大地震、一场大洪水或一场横扫一切的战争。

突然间,院子里就出现了几十只燕子,除在我家做窝的那八只,其余的都是外来的声援者。一大群燕子围着房子不断盘旋,并在迅疾的飞掠中不住地鸣叫。谁能都听得出,它们声音里充满了不可言喻的悲愤和哀怨,但凭着它们的弱小与无力,就算聚众再多,抗议再强烈又能改变什么呢?一切不过是徒劳无益的挣扎罢了。

它们就那样不甘不愿地在天空里飞旋,再飞旋,直到正午时分,才渐渐散去。其中有几对燕子随燕群飞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看来是彻底绝望和放弃了。但有一对麻燕儿却出人意料地留了下来,并于正午过后开始衔泥,在原来窝巢的基础上垒建新巢。当我傍晚放学回家时,工程已经进行了很大一块。为了把好事或“坏事”做到底,我又操起了那个长木杆,但木杆举到半空,我却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实在是下不了手呵。爷爷看到这情景后,向我摆摆手,示意我停下来。爷爷长长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了两个字:“命呵!”然后背手而去。

以后几天里,只要有空儿,我就张开双臂对那两只执迷不悟的燕子做一阵驱赶的动作,试图把它们吓走,以免再一次遭受打击。起初,它们还有一点儿反应,稍微作一下惊慌的姿态;后来,干脆就对我那貌似向它们学习展翅的滑稽“警示”置之不理了。“这些鸟儿呵,怎么就不明白人的心意呢!”看来鸟儿们有时也会如人类一样,执着于眼前得失而不识祸福,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无法制止的事情继续下去了。

一个月后,我们的旧房子到底还是到了拆期。十几个村民一齐出手,不到半天工夫,一座房子便夷为平地。拆房的那天,我应该去但却没去现场,我心里清楚,那燕窝是无论如何也要同我们的房子一起消失的,我实在不想亲眼目睹最后的情景。从时间上推算,那时节刚好过了燕子的产卵期,想屋倒巢倾的那刻,一定会有一番令人心痛的土崩瓦解和清黄四溢吧。

不知是有意回避还是真的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关于那窝燕子,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大人提及。有些事,可能就是那样,越是想说,就越是不敢说、不能说。自然,我也没有勇气详细打探,因为我那时还小,并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心智正视那样的事情。

事隔多年,旧事重提,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了承受的力量,实际上心里仍然存有某种莫明地恐惧,仿佛世上少了一个小小的燕巢,天空的某处就多了一把达摩克利斯剑。而且,它不是静悬在那里,而是在天空里飞行,并时刻寻找着合适的落点,说不准它何时就会突然落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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