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

2014-09-17 08:19任林举
美文 2014年5期
关键词:郁金香宿主上帝

任林举

吉林乾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青年理论评论家班学员。先后在《散文海外版》《作家》《散文选刊》等四十多种刊物上发表各类文字近百万。曾获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全国电力系统优秀著作奖等,代表作《玉米大地》。

春天的风,总是行色匆匆,郑重其事地从远方跑来,带着一些看似重要的信息,而我们却总是很懵懂,连一丝一缕都听不明白。

“啊,春天来了!”我们自以为是地打着哑谜,并不知春风是一道最难破解的谜题。至于在我们行走和呼吸的广大空间里究竟充斥着什么,总是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一场接一场规模浩大的飞翔,就那么无知无觉地与我们擦肩而过。很多可见的翅膀,往往在我们专注于地上的事务时,从天空里悄然而逝;而那些不可见的翅膀,就算是在眼前飞过,我们也只能视而不见。

当然,有关鸡的一些事情,我们同样搞不明白。一群鸡,平日里总是一刻不停地东刨西啄,为一粒食物而忙碌,这一刻,却有两只放着现成的玉米不吃,若有所思地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难道它们也会和人类一样,在最美好的季节里想起一些忧伤的事情?也会在拥有青春和爱情的时候感伤流逝或在向往和追逐的过程中喟叹生命的可怜与艰辛吗?

突然,有一只鸡将脖子直直地歪向一侧,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拎着,在原地打转儿,转了数圈后颓然倒在地上,两只翅膀“下意识”地抽搐和无力地抖动,似乎在描述着一段难言的痛楚。

在北方农村,当禽流感发生时,几乎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一种什么事情,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在鸡的身体或生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以怎样的方式把一个本来鲜活的生命瞬间击倒?

原来,在鸡的体内,有一场激烈而残酷的战争刚刚结束。有不可计数的细胞组织被无数神秘的入侵者逐一攻克,最后成为一个功能尽失的残壳。一只倒下的鸡,不过是一个废弃的战场,一座陷落的城池。而所谓的疾病以及与疾病有关的定义,“禽流感”或“鸡瘟”,都不过是一个含糊其辞的命名,一个与真相相去甚远的借口。

一架高倍率电子显微镜告诉人们,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所认知的生命之外,还有一个更加庞大的精灵群体,它们在我们视、听、嗅、触等所有感觉之外,像传说一样,控制并决定着各种生物的诸多事情。生杀予夺或繁衍生息,没有一样不在它们的干预之中,但我们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关于这个群体,人们想了很多办法,用了很多手段,也不过了解其品类中有限的几个品种,而对于某一个品种,也只能了解其有限的生存奥秘和行为规律。至于对它们的描述就更加显得简单、局限。核酸分子加蛋白质、DNA片段或病毒,几种生硬粗略的定义常常让人们对这些貌似简单却变化无常的事物产生更深的误解和认识偏差。通常,这些体量以纳米计算的微小生物,如同想法、念头等“非物质”一样,隐藏或飘浮于物质和生命体之间。从千米地下,到万米高空;从绿色的平原,到蓝色的海洋;从无生命的土壤、岩石,到有生命的各种客体,都可以供这些微小的生物安身立命、蛰伏隐藏、无翅而翔或无足而奔。它们无处不在,却又从不显现,让我们无处捕捉,就像空气中的分子和土壤中的水分一样。你认为它们在,它们就在,你认为它们不在,它们就不在。作为一种特殊的生命体,只要它们不采取任何行动,就如同不在世界的“现场”,有时它们只是一些无以名命的物质“碎屑”,甚至连完整的物质都谈不上。

幽灵一样的事物——亡者口边漏掉的半句遗言,两个表情之间的另一种表情,意念与意念交错瞬间那一小片叠影,一道不知是出自上帝还是出自魔鬼的指令。

那到底是谁的主意呢?让一个兴奋不已,四处奔波的人突然停下手中的事情,萎靡不振,慵懒无力,鼻塞泪流;让一个充满力量的人突然失去力量;让一个意志坚强、善于操控的人连自己的行动和思维也难以控制;让一个习惯于轻松惬意的人陷入难以解脱的疼痛……这是一种警示?是的,一切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一切事物都会有出乎意料,都有走向另外一种状态的一天,所以我们要警惕,要随时做好应变的准备。这是一种反证?那一定是要让我们内心明了,要让我们感知到,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并非天经地义,健康、幸福、快乐、愉悦等等,包括生命,全都是来自于我们自身之外的恩赐。我们可以拥有,也可以失去,而曾经的拥有又是多么值得庆幸,所以,我们要懂得感戴和珍惜。

就在我们思绪如潮、感慨万千之际,就有被称作医生的一类人,心事重重、表情凝重地在处方纸上用力写下了一行词意清晰的断语:“病毒性流感……”

有一种被称作病毒的无细胞结构生物,经过长期蛰伏,已经醒来,开始了它们大规模的“行动”。通过吸附进入、基因表达、转录、翻译、核酸复制、装配、释放等一系列抽象的动作及流程,完成了对宿主细胞的占领与控制,同时也完成了自我裂变与“海量”复制,就像一种思想找到了语言,最终以词语、句子、段落或篇章的形式实现了自我表达、放大与传播。

朋友中有一个叫孙四的人,疑似具有非凡“智慧”,对流感病毒在自己身体中的种种行径或作为,有百般的不解与不服:“一个人,这么大的东西,怎么就干不过小小的病毒?我半斤酒下肚,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难道那些小小的病毒就不会先我一步纷纷醉死?”于是,他就真的把自己灌醉,沉沉睡去,暂时忘却了流感病毒所带来的一切不适。但一觉醒来,更加猛烈的疼痛和高烧却告诉他,他的策略是完全错误的。那些病毒并没有和他一样,因为乙醇的麻醉作用而停止工作,而是趁他没有意识的时候,在他失去抵抗的身体里把“战线”推进得更深更远。想象孙四身体中那些徒劳的乙醇分子,无疑如房屋之外狂啸的子弹,而那些病毒则是躲在房子里行窃的老鼠,就算那座房屋被最后摧毁,老鼠们仍然有可能毛发无损。这正是病毒们令人称奇的本事,它们总是能够很狡猾地把自己伪装成良性细胞和组织,或隐秘地藏于其后,进而一次次成功躲过药物以及其他外物的辨识与灭杀。

直到今天,有关病毒的起源仍然没有一个权威的结论。最初,它们也许就是某种基因上的某一片段,只为受到外力干预、破坏等偶然因素,便从基因链上断裂、分离出来,成为一个无可依附的“游魂”。国破碎后的难民、家破碎后的遣孤、队伍被打散后的散兵游勇,所以它们“命”里就注定有太多的凄惶、冤屈和不甘。最后,他们竟然冒顶了别人的旧皮馕,与一个蛋白质简单搭配后,形成一个古怪的生命体。虽然它们的核心组织都是一个脱氧核酸分子,但它们的身世,决定了它们不可能是普通意义上的基因,就像某些人类奇特的身世将决定其一生奇特一样,只是它们的生命特征总是显得有一些不可思议的邪恶。

这些造物主创造生命时遗落或丢弃的边角余料,之所以最终成为病毒,并不是因为它们对宿主的占领、利用和控制,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它们的发展速度和节奏。如果它们能够遵守上帝的游戏规则,循序渐进,与宿主保持同步的生命节奏,它们或许可以演变、晋升为一种正常的生命基因,并将长期稳定地与宿主共生共荣。但它们中的大部分,却如人类中的盗匪一样不顾及那个公允的规则,悍然把一个漫长的过程极力压缩,通过疯狂裂变,严重地干扰和破坏了宿主细胞的存活与生长。最后,以宿主细胞及宿主的快速衰竭、死亡为代价,实现了自身的“暴力”式发展,其结果当然是在实现了快速膨胀之后又与宿主一同快速灭亡。

病毒们这种主观上急切、无辜的愿望及其所引发的客观上不可置疑的“暴行”,不能不让我深深反思人类自身的某些行为。就一些品行而言,到底是人类感染了病毒,还是病毒感染了人类?总是隐约感觉,二者有着不可割裂的关联。本来,我们也可以做得更好,可以不像病毒对待宿主一样对待地球和地球上的其他生物,但我们确实那样做了。只是人类永远不会把自己和自己的同类叫做病毒,除非上帝能够站在高处发出公义的声音。

当一度远去的太阳,从赤道归来,一天天向北回归线上靠近,那些还没有找到宿主的病毒便如看不见的海潮一样,浸漫了北半球大面积区域。空中及各种物质表面,到处吸浮或悬浮着诸如SV40、H1N1、H7N9、H5N1、SARS、烟草花叶病毒、艾滋病毒、Qβ噬菌病毒、口炎病毒、疱疹病毒、流感病毒、鸡肉瘤病毒和白血病病毒、呼肠孤病毒、弹状病毒等等各类各种病毒。它们就像传说中的魔鬼,躲在某一只落满灰尘的瓶子里假寐,等待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人来打开或碰掉瓶盖,然后以轻烟入户的方式进入宿主内部。随着时日的推进,早已经有一些病毒实现了夙愿,在某些脆弱的肌体中开始有序或疯狂的基因复制——于是我们这个本来就不平静的球体上,更陷入一种因应对意外病、死而造成的混乱之中。

就在很多感染了病毒的人们挤进大、小医院排队输液,很多城市的郊区纷纷燃起焚毁染病动物尸体的烈火时,在遥远的欧洲小国荷兰,四万四千余英亩缤纷的花朵正在明媚的阳光下灿然怒放。然而,在大片大片的郁金香花田里,却时常出现一些让人始料不及的意外。在那些纯色花朵中,偶尔就会跳出一株异常妖艳的碎色花朵——纯蓝的花朵,镶上了白色花边儿;纯红色的花朵上生出了黄色的条纹;本来应该是纯白的花瓣,筋脉的另一侧却染成了血色的鲜红……种种缤纷杂乱的花纹,如同有人刻意地将其涂画或拼接到了一起。

起初,面对着郁金香花色这种奇特的变异,人们一边心存疑虑一边赞叹造物主的匠心独运。自然,在商业流通环节里,人们对这种奇异、稀少的碎色花趋之若鹜,追捧之下,它们的价格便要比一般的纯色花昂贵许多。后来,随着科技水平的提高,人们发现郁金香这种花色及形状的改变并不是缘自真正的基因变异,而是因为那些植株染上了“郁金香碎色花病毒”,致使原来的基因被病毒篡改。不管怎样的原因,那些郁金香花确实是比一般的郁金香花漂亮很多,并且最重要的是价格不菲,于是人们开始有意识地培养和利用起这种病毒,想方设法扩大其对郁金香的感染。尽管染上了病毒的郁金香产量大减,但利润却呈激增之势。

这就是人类的智慧,这就是科学。科学,向来抛开善恶的概念,把注意力集中于事物的规律、细节和局部的解决方案。科学只是没有是非指向的发现。

自从走到科学这条路上,人类已经取得过两次发现上的重大突破。一次是分子裂变秘密的发现,原子弹诞生,使人类拥有了上帝般的毁灭能力;第二次是基因裂变秘密的发现,遗传工程及病毒学的诞生,使人类拥有了上帝般干预生命的能力。当人类第一幅基因组草图破译完成时,美国总统克林顿就说过,那是“上帝用以创造生命的语言”,是的,那就是上帝的语言,是一种可以降灾也可以免祸的咒语。而病毒,则应该是上帝在描述美好的生命蓝图时从语句中剪除或删节的那个部分,现在我们重新把它们拾回,按照人类的思维和意愿将其穿插到原有的语句之中,其结果是将使上帝的语意变得比原来更加丰富美好了还是变得语义不清逻辑混乱了呢?在最后的结局没有出现之前,正确的答案应该是无法确定的,因为我们不是上帝,我们并不了解这一切事物发生和发展的真意。

我曾在私下里深深地担忧,并不具有上帝的远见、智慧和悲悯情怀的人类,一旦掌握和运用了上帝的语言,会不会给自身造成新的更大的麻烦,甚至会造成系统性的失衡和不可收拾的混乱?但科学的发展却不断地怂恿着人类向更高更远的天空逼近,科学的“巴别塔”已经高高地耸立云端了。现在看,利用病毒增加郁金香的花色早已是科学领域里的小儿科。有断续传来的信息告诉我们,人类在研究、利用病毒方面已取得了重大进展,不仅能够利用病毒基因“吃掉”对人体有害的病菌;利用病毒去杀死一些不利于庄稼生长的昆虫;利用某些特定的病毒摧毁癌细胞,而且还有了一些更加宏大的计划和设想,比如将不以人类为宿主的古怪病毒与能够以人类为宿主的病毒拼接,大量培植之后取代致病细菌用于未来的战争;比如秘密培植一种比SARS、H7N9更难以对付的病毒,传播到敌对国家,让他们举国处于恐慌之中,人人在死神的身边蹑足而行,胆战心惊,从而干扰、破坏他们的经济和社会秩序……

假如有一天,传说中的某种“僵尸病毒”真的在人群中出现,很多人按着另外一些人的想法和意志,疯狂地杀人并自杀。那时,我们便不得不承认,人类并不是纯然的人类,病毒也不是纯然的病毒,人类、病毒、魔鬼已经从意识和行为上组成了不分彼此的“三位一体”,互融互通,互为表达。

神说:“你们不可以恶制恶。”而人类中的强势者却一直引领着人们一意孤行地呼啸前行,如失控的冈底斯牦牛群一样,直奔悬崖而去。人类遵循着自己的心意进行着好坏善恶的判断,并遵循着自己的逻辑对世界进行着杀、罚、整、治——杂草不好,就施以农药;昆虫不好,就以杀虫剂根除;苹果的酸味不好,就摘除它的酸涩基因;泄露机密不好,就追杀击毙;细菌不好,就引入病毒治之;病毒不好,就引入更加恶毒的病毒治之;腐败不好,就启用告密者告发他,或借用非法组织的不雅视频“暴”了他;某国家领导人太专制了不好,就发动一场战争消灭它的国家……

在一场地震之中,有一个年轻的母亲和自己的婴儿被埋在废墟之中,为了让孩子继续活下去,母亲毅然咬破手指,让婴儿日日吮吸自己残存生命里残存的血……当母爱的光芒随时光远去之后,我惊怵地从其中看到了生命之初的某种真相。

我们之所以无法理解病毒,也无法理解那些被病毒“吃死”的鸡,只因为我们到后来有了情感,有了善,有了反思和理性。如果世界上真有一种病毒能把人类这部分基因一并吞噬,那么人类无疑将成为体积更加巨大的病毒。那时,我们不但能够与病毒心意相通,而且同病毒等所有没完全或真正“醒来”的生命一样,在上帝的话语体系里,成为语义相近的并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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