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血色晚霞在肩侧流淌,无垠无际。天山如海中浮岛,亦如风过之云。飞机的翅膀划过它们的身躯,它们便以尘埃的方式自行消散,而后静静地降落于戈壁滩某一条干涸的河床。落日染红了羊脂云,落日染红了雪山顶,霞光流血成河,吞没了蓝天,吞没了冰川。夜,在南疆上空倾泻一片比高原更高、如血淌墨的云瀑。
夜,延续到日出前的分秒。维吾尔族人的早点摊上堆着隔夜的烤馕,黑色的脸膛和蓬勃的尘土隐没在凌晨,悄然而紧密。通往帕米尔高原的路上,日头终于迟缓而羞怯地显露,如镜的冰蓝喀湖偶尔闪烁粼粼波光,延绵的冰白山川伴我一路同行。它们泰然而坐,它们平静呼吸,而我湍急地喘,却在越来越接近高原的干燥空气里,从我干裂的呼吸道踉跄奔赴一个新的高度。
山口有劲烈的风,一路吹到崖口。绿军服红脸膛营长,迎接到一车因缺氧而醺醉的背包客。白犬淹没在积雪中,黑狗裸露出一身仓皇。它们在雪线以上生存,它们的四脚无法踏步土壤,它们喝积雪融水,它们缺少维生素C和女人,它们的眼睛里闪出白内障的斑驳白光,它们对着界碑外无人守卫的邻国骄傲而自欺欺人地吠叫。时光借以蓝天和雪山的影子,印在它们作为犬类错综而又沧桑的脸上。于是,它们便以更快的速度,走向了衰老。
马是尘土里种出来的鲜花,骑手是尘土披挂起来的战将,彩色包头巾的女人抱着污垢满身的小孩在尘土的包围下做忠诚的观众,裁判在尘土里坐着电瓶车掐秒表。他们与马和骑手的距离,咫尺而又无比遥远。没有人注意到,宣布赛马节开幕的西装人,在马蹄声起之际,隐匿于漫漫赛道之后俯卧的小车。留下一溜黄尘,为喧哗的赛马场,增添了一抹欲盖弥彰的烟幕弹。
红色的石头山富含铁矿,碧青的石头山隐藏玉石,矿山富裕了开矿人,水泥大坝筑起的河床里却滴水全无。孩子们的学校被合并了,两间空无一人的破败泥房,依然静坐在飘满黄金秋叶的胡杨树下。乡里有一条一百米的水泥路,路就在山脚下,路边有白杨树和川味小饭馆。十二元一碗的白菜鸡蛋面赛过大上海美食街的佳肴,水电站职工把这里当食堂。高原鱼在冰箱里明码标价,四百八十元一斤的“山珍海味”,食客肯定不是库克希里克学校的老师,也不是那些张开小手接受我一颗大白兔奶糖的孩子。山崖里的绿洲上,扬谷的塔吉克女人不洗脸,镶嵌着泥垢的雕花壶里流出如线细水。她们只需洗净那双风干的手,她们的脸因此很脏,她们的手却总是干净。
迪里拜尔的婚礼持续了三天。肉孜家族所有女人围坐在红地毯上,制作一种叫“阿日塞克”的点心;身强力壮的男人每天要在后院里宰杀数头牛羊。客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他们因奶茶和手抓肉而与婚礼发生直接关系。10月并不寒冷,迪里拜尔躲在卧室里不露面,厚厚的棉被和熊熊的火炉让她的脸庞深红闪亮。母亲说过,出嫁前要把自己捂得大汗淋漓,才会更加漂亮动人。为了做一个美丽的新娘,迪里拜尔乐意接受考验。时辰终于到了,迪里拜尔要出卧室了。她十根手指套上了八只戒指,她一颗脑袋佩戴起十八样挂饰。冬阴石白玉颜料点点围绕新婚的泪眼,一袭盖头垂落,遮住了新娘的面容。她青春美丽的彩妆,从此将出现在另一面遥远的镜子里……阳光下的老者吹起了鹰笛,披弥着白胡须的嘴里传出妖娆而忧伤的乐句,盛装的人们在塔吉克鼓乐中优雅起舞,新娘迪里拜尔终于从人群后移步而现……没有人看见她那张被盖头遮挡的格外娇艳的脸,没有人看见那张脸上的眼睛里,流露的是欢笑还是哭泣。
它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身披一袭新郎的红绸缎,它只以为它会在并不丰茂的草场上聊度一生。它跨越平坦的公路时有些犹豫,这里不是长着牧草的泥土,光滑的柏油马路烫着了它坚实而长满茧的蹄子。它以七千元的标价走进了一户人家。作为彩礼,它又像英雄赶赴一场庆功会一样,无偿地走向喜庆的屠宰场。当它最后一次回眸阳光时,青锋的快刀正伸向它无辜的脖颈。它怒吼而喘息,它试图挣扎,如同任何一次遭遇危险的袭击。它总以为,它巨大的力量能使自己化险为夷。然而,十四双黑白交错的手按倒了它,十四双胖瘦不一的膝盖抵住了它。它忽觉脖间一凉,天地顿时清明而洁白,世界变得越来越干净。如瀑的生命之水终于流尽,它睁着寂静的眼睛,停止了它曾经的疑惑、懵懂、悲伤,以及愤怒。它在喧闹的婚礼场,以宴席菜肴的方式,端到了牵走它的人们面前……
冰山之父在亿万年前喷射出坚硬的泪珠,我试图在他怀抱里捧起一掬凝结的冰凉,他苍老的头顶积满了皑白雪霜,他以千万个春秋的展翼,迎接每一个向他索要玉石梦的旅人。他微笑而无语,他沉寂而宽怀,他用巨大的身躯以守为攻,阻挡着另一种荒凉与野蛮。他坚守得艰难,因为高耸的俯瞰过于清晰。他总是伤怀,他一次又一次溢出的泪珠,被攀缘高原的寻宝人欣喜捡拾,人们因他的哭泣而雍容富贵、珠光宝气。无奈他宽大的双肩,却日渐狭窄薄瘦。
口渴的路人终于停下脚步,蔫卷的脊梁背负着城市的轻浮。依布拉老人递上自家种的苹果,眼角割开第一百零一条皱纹。卡塔利亚女孩今早洗过脸,穿上过节的布拉吉,戴妈妈织的钩花头巾,破旧的门柱藏不住她的黑亮怯目。天使昨夜已经告诉她,阿不都克尤木大爹家里会来一群带相机的客人……路人的相机镜头闪烁而过,惊动围观的黑羽鸦“扑棱棱”群起钻天。钻天杨钻不出天空的漏洞,弥天尘弥漫了清泉的眼睛。萨依瓦格核桃林遮天蔽日,遮不住洪荒热浪席卷而来。路人的嘴唇不再干裂,离开时却已倦意浓重。买买提村主任的叹息松弛绵长:走吧!我亲爱的朋友,你只是一个路人,路人能穿越荒漠,却走不进戈壁滩的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