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海
清真堂落成后,大兴街上的回民都很兴奋,一个貌不起眼的小院,每天都吸引一些人来观看。大家筹划着,邀请县里和镇上捐助清真堂的人士,在院里搞一个彰显民族团结的仪式。族长指着一面墙对我说,写一篇《大兴街清真堂记》吧。领命撰文自是我的荣耀,但让一篇数百字的小记去承载什么呢?举重若轻地提着毛笔来个即兴写作吧:“华坪回族,历来居于旧衙坪、大兴街、华荣庄、新庄四地。世代通婚,结为族亲;互为连理,共面存亡。数百年间,尤以大兴街回族所经历之历史动荡最为剧烈。史载,大兴街北境于清初形成回族村落,即今新文回子村。后滇西杜文秀起兵,建大理政权,盐源回族揭竿响应,义军过大兴街,大兴街回族纷纷投伍,两陷旧衙坪,欲与杜军包抄永北府。后兵败,滇川回民遭屠,大兴街回族亦无幸免。至清末,有中土回族迁至大兴街,元气渐复。民国后期,兴街回族投入民族解放洪流,打响华坪起义第一枪……至今,兴街回族共有让、周、撒、聂、马五姓……”
一篇小记难以说明什么,但引起我第一次注意到上几代人的奋斗史。那是怎样的一段路啊!两本纸页脆黄的家谱,一本缺失年代依据的古本《古兰经》,静静地放进了清真堂,放进了岁月博物馆。家谱上那些男人,我一个都没有见过面:祖父、外祖父、曾祖父、曾外祖父,更别说高祖或者外高祖了。在我眼里,家谱是先祖们的另一片坟茔,那一串串铁画银钩的名字,只是坟头一块块冷硬无文的碑石。祖父作为家谱上的最后一个男人,把画了句号的一段特殊历史带进了地平线以下,让以笔为锄的我难以鲜活地把它掘开。一个背脊发凉的后半夜,我看到那本古本《古兰经》残留的羊皮封面被烧毁的痕迹处,依稀冒起了战火狼烟,一枚时光的箭镞穿过民国的年轮,兵荒马乱中挣扎着隐隐约约的先祖们……
高祖在我的脑海里实在没有任何想象出来的轮廓了。他是尾随着一只商队来到这个滇边小县的。他为何要选择这个地处金沙江北岸、滇川康三地交界的弹丸小邑落脚,真实原因不得而知,仅仅凭我的一些臆想而已。在那清政府快要垮台的二十世纪初叶,回族的处境稍微好转,曾影响云南近二十年的滇西杜文秀回民起义,已过去三十余年,在刀光剑影里存活下来的回族,逐渐从四方流亡的日子里安定下来。高祖在距离大兴街六十里许的旧衙坪落脚,凭着回族经商的传统,很快东山再起。1909年成立华坪县时,高祖已在县城旧衙坪水井街打下一片宅院,拥有一支马帮,做着布匹生意。没过两年,清政府最后的一截小辫也被剪断,江山改色,城头变幻大王旗,进入另一个豪强并起的社会秩序。曾经分治华坪近六百年的高、章二土司势力急剧衰落,世袭华坪的流官李千总被末代土司章天锡仇杀,章天锡亦被处死,华坪由此进入一个由军阀、流官、民间帮会和土匪相争夺的历史时期。我的高祖在这样的背景下完成了在华坪的立足和创业。在这样一个动荡的社会里,一个没有靠山的商人,处境是尴尬而危险的。据说高祖走了一条官商结合的路子,人们当时称他为“马副统”,我不知道这是个啥官职,到底管多大的用。在那样的乱世要生存发展,这也许是个无奈的选择。民国初期的华坪几任县官都是知识分子,有的还是从日本留学归国的,很有点雄心治理县郡,无奈大势所趋,时局并非是几个书生所能扭转的。这时期,盘踞于华坪与川康交界处的盐边游击队长贺二麻子、袍哥出身的江防局长雷云飞相继造反,在华坪和盐边大开杀戒,两次杀进华坪和盐边县城,并把盐边县知事破肚挖肠,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唐继尧和军阀新贵杨森、刘湘也在这一带争夺势力范围,唐继尧部混成第九旅华封歌的人马频繁出入华坪,盐边杨润田、诸葛绍武的势力也逐渐增大,野心勃勃之下对华坪虎视眈眈。我没猜错的话,一连几任华坪县知事每天都在起鸡皮疙瘩。也难怪从民国六年到民国十五年间,华坪就换了将近二十个县长,这完全是几大势力疯狂争夺或土匪猖獗所致。一个“剿匪不力”就把你的乌纱摘了,一个芝麻大小的弹丸之地,不少靠皓首穷经博得官帽的民国书生,泡泡都没有吹一个,就在宦海里溺水而沉了。在这样的环境里,高祖即使挖空心思去研究生存哲学以保家业,也难免一失了。
高祖的家业,可以说毁在我的曾祖父马荣福(字明达)和曾祖父的二哥马荣锡手里,也可以说是栽在了旧军阀手里,甚至可以说是败在“有枪便是王”的民国社会秩序。
1919年,在滇川康边境闹腾了两年多的大土匪贺二麻子,在与华坪和盐边地方武装以及滇军第九旅的较量中,被围困在四川岩子硝厂沟的一个山洞里,最终贺二麻子因弹尽粮绝被打死,悬头示众于棉花地城门上。三年后,与朱德结拜兄弟的金沙江江防局长雷云飞也率众起事,因叛徒出卖,几千人的队伍也被镇压。这两股华坪民国初期最大的武装力量被镇压后,华坪边境呈现暂时的安定,社会经济得到恢复,华坪的篾帽生意一时成为全县经济大头,远销昆明、大理、腾冲、西昌、会理等地。竹林苍苍的华坪县城,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马帮进出,脖子上挂着铜铃的骡马,脚蹄子上的马掌敲叩在驿道的石板上,叩出彤红的火花。华坪东西南北都有重要的驿道出境,穿越莽莽苍苍的横断山大壑深箐,通往昆明、丽江、盐源、西昌等大集贸市场。驿道上的一些重要驿站如大兴街、华荣庄、那连街、养马丫等地,都有人家开着专为马帮提供歇脚住宿的马店。马店里,五湖四海的汉子碰在一起,有的相见恨晚结拜成兄弟,大碗喝着烈酒;有的是富豪人家的大马帮,狭路相逢碰巧撞上仇家,也难免拔枪相见兵刃见红,犯下杀人凶案震惊官家。密林山野,马帮在行进中惊飞宿鸟招来劫匪,神奇的旅途充满凶险。南腔北调的赶马汉子们过了这站,不知道能否活着命到达下一站,因此马帮路上常常飘出赶马人充满宿命意味的赶马调子:
老虎窝的水洗过阿哥的脸盘哟
黑风岭的月光光舔过我的酒碗
大妹子你的笑啰
把火塘边老哥哥的眼眶眶装满
明早你看不到哥翻过那道关
就在太阳落坡的垭口把我唤
……
1924年春,马荣福和马荣锡兄弟俩赶着大马帮,为旧衙坪一个叫严尤的大富人家驮运篾帽到腾冲,出发前主家与俩兄弟秘密商量,要以驮运篾帽为名暗中运送几百斤烟土,并且把酬金加大两倍。年轻的兄弟俩知道这是相当容易栽跟头的事情,一路上没有武装势力的保护或者靠关系打通关节,很难行得通。但为了首次出远门就建立功业,两兄弟毅然接下了这桩买卖,瞒着父亲上路了。马帮到了宾川时,马荣福带人前去打探下关卡子上的兵防情况,马荣锡压着马帮原地等候消息。马荣福买通了下关路卡的官兵后回到宾川与马荣锡会合,继续前行。没料想一到下关碰到路卡守兵已经换防,被买通的那伙官兵已经撤离,上百匹骡马立即被当地军阀全部扣押,几百斤烟土也弄丢了。兄弟俩知道闯了大祸,又没法回去交差,便分头去找熟人帮忙,以追回被扣押的马匹和货物。马荣福去巍山,马荣锡去腾冲,然后回下关聚首。兄弟俩带着渺茫的希望分头上路了。但谁也没想到,此地一分手,竟然成了兄弟永久的别离!马荣锡去腾冲找一个曾经认识的小连长,据说这个连长跟唐继尧的副官认识,到了腾冲好几天也没有打听到这个连长的名头。马荣锡又恨又恼,自责之下独自远走缅甸落脚,准备重新创业以捞回丢失的财产,然后再回华坪。马荣锡先在格萨土司家做事,后来在缅甸开办企业,并且娶妻生子,终于挣下了一份不薄的家业。1942年初,日寇自缅甸锐师北犯滇境,马荣锡在缅甸也自觉朝不保夕,加上思乡心切,终于在4月底收拾家产物资,带上家人和一伙部下,装运了十三辆卡车,马荣锡坐在最后一辆车上压阵,车队迅速向云南进发。车队过了滇缅边界,而后到了怒江边上,前头的七张车晃晃荡荡过了惠通桥。由于避难过江的人太多,士兵、商人、难民各色人等混杂在一起,拥挤不堪,马荣锡的后六张车被堵在怒江西岸不能前进。到了5月5日早晨八时,仓皇撤逃的国民政府交通部长俞飞鹏下令将东岸桥塔炸毁,主索炸断,整个桥架坠落江中。马荣锡只能望江兴叹,黯然神伤,而后方的日寇战车已快要逼至西岸桥边,过江的七张车辆已无下落。马荣锡只好再次挥泪作别故土,掉转头绕道回缅甸永久扎根。马荣锡极富传奇色彩的一生,大概注定了他是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人,直到1984年,年近九十的马荣锡才在缅甸过世。我的几个族叔前往缅甸参加了他的葬礼,从他的后人口里了解到了以上这段历史,也增加了族人心里难以抹去的伤感!
现在该调回头来说说我的曾祖父马荣福了。马荣福和马荣锡从下关分手后,到巍山也没有什么进展,回到下关等了些时日也不见马荣锡的踪影,只好回到华坪,趁夜潜入家中才知道自己已遭到了通缉。天未亮马荣福及其妻小就被家人送出了旧衙坪南门,前往永仁亲戚家避难。我的高祖在跟严尤家的纠缠中心力憔悴,再加上家业的巨大损失,次子马荣锡的“失踪”,高祖没过几年就去世了。马荣福后来携带家人流落到大兴街,在让重光(我奶奶的父亲)的帮助下,重回华坪县城开了马店和皮革加工作坊。马荣福有四子一女,也许是前半生的教训给了马荣福不少启示,他的四个儿子在他的引导下,在民国后期都投入了地方起义的队伍,当然这是后话。
我奶奶的让家这边,是从盐源迁来的回族。奶奶的祖父让必恭举家迁到大兴街的时间,跟我的高祖从江西来到华坪县城的时间大致差不多。让必恭落脚的第一站在大兴街北境的新文回子村,他的坟茔至今尚在回子村坡脚。到他的幼子让重光掌家之时,已在大兴街上成为一个大户人家,开着鞋业、皮革、食品等加工作坊,还开着有名的“让家马店”。让重光好结交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士,一些少数民族头人经常与他来往,受到追杀的流亡之人都常到他门下避祸,据说当时是“食客盈门”,因此他获得了“小孟尝”的美誉。我父亲给我讲过当时的一件小事,说的是让重光有个叫让其成的堂弟,长得人高马大,喜欢出风头。县政府派人到福泉镇铲烟,让其成就骑着让重光的大黑马,耀武扬威地带着县政府的铲烟队进山了。当时政府也怕禁烟过头引发武装冲突,一般也就是到半山区走走就交差。这次让其成一直把人马带到松竹腹地,惊怒了傈僳族头人,一时间四面八方几个山寨的数十杆老火枪,全部对准了大黑马背上的让其成。正准备开枪把让其成打成一个竹筛子,头人一下发现了大黑马是回族亲家让重光的坐骑,于是下令不准开枪,而后挥臂让手下人冲下岩子把铲烟队重重包围。头人说要不是看在大黑马主人的面子上,铲烟队全部死无葬身之地。让其成在一泡泡口水中狼狈逃回。从这件事来看,我的舅老祖让重光在当时的人缘和威望确是不错。
进入民国后期,官府腐败,华坪的县长不由上面委任,而是直接由地方军阀安排人,县长往往是军阀的傀儡,许多滑稽可笑的人物都做了县长,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华坪更加动荡不安。当时,国民党罗启江旅为阻击红二方面军北上,在华坪重兵把守,向老百姓抽粮派款;郭汝栋的部队吃了败仗驻扎华坪,打砸抢的事随时发生;盐边诸葛土司家的人马经常进华坪掠夺富户,搞得鸡犬不宁;七连乡黑塘的大地霸杨震寰势力也很大,不时与诸葛土司家勾结,干些杀人越货的凶事。无论是华坪县城旧衙坪,还是华坪重镇大兴街,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情形大致都是这样:一到傍晚,家家都关门闭户,闭合了古旧的板壁门窗,用大木料抵死门闩;守城门的人吆喝着城门外的人,“吱呀——轰!”一声关了沉重的大门,民团或者是大地主家组成的人马挎着老火枪就出来了,有时挨家挨户地搜查,有时大呼小叫地巡街,除了小儿夜哭的声音外,就是街边饿殍的叫唤声,非常凄惨;到了半夜,山上的豺狗成群地下山,围着街市城墙叫唤,有时豺狗把城门摇撞得声声入耳,阴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大兴街一个更夫曾被越城门而入的一伙豺狗吃得只剩一副骸骨,旧衙坪也出现了几百只豺狗趁夜冲进大街小巷的恐怖事情。兵荒马乱之外还添狼灾,可谓雪上加霜;再加上土匪作乱,无论富人穷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为此,不少人看不到前途而及时行乐,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倾家荡产抽大烟,变着法儿娶小老婆。山区、半山区的人家为了活命糊口,大面积地种植罂粟,美丽的罂粟花盛开在华坪的广袤山野。1942年以后,华坪成了滇西北出产烟土的重地,云南各地的官兵几乎都是“两枪一炮”的装备,“两枪”指除作战的步枪外,人人腰上别一支烟枪,“一炮”指云南兵背上背着的颇似小钢炮的水烟筒。据说远征军赴缅甸时,国民党的飞机上看到了云南兵背上的“小钢炮”,大骇,速报老蒋,老蒋指着云南方向骂道:“娘嬉皮!云南王龙云老叫装备差,每人一门炮胜过我的正规军!”而在华坪的城乡集市上,烟馆、赌馆、茶馆林立,县衙门常常重门紧闭,县里的官员以及区长、乡保长都把公事拿到烟馆和茶馆里来办,烟馆和茶馆也就成了临时“公堂”,一片乌烟瘴气。难怪省里派人来华坪调查,调查的人回去后向省政府总结报告道:“该县土民广种大烟,兵灾匪患严重,官宦作奸犯科尤甚,街头饿殍、烟鬼赌鬼处处可见,烟馆内即是公堂,民怨纠纷多了结于此,社会之腐坏堕落莫过于此。”就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曾祖父马荣福以及舅老祖让重光并未卷入污浊的洪流,而是清醒地思考着新的出路。在马荣福的鼓舞下,长子马继武(字冠军)以县公小学堂校长的身份,暗地里开始成立进步团体“华坪知行学社”,宣传救国救民的先进思想。通过马继武的三弟马继禹,从县城到大兴街来回联络,让重光和侄儿让觉、让洪,女婿谭志贤也纷纷加入了知行学社,进行地下活动。
1946年,让重光和马荣福结识了由董必武派回华坪领导武装活动的丁志平。丁志平初回华坪仅是光杆司令一个,想依靠哥老会的势力起家,让重光是哥老会“福”字社的大爷,丁志平就住在让重光家,据说为了隐藏身份一住就是两年多。丁志平发现知行学社才是起家的希望,于是便与马继武领导知行学社的活动。一大伙人的思想准备逐渐成熟,但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枪支,这是起事的关键条件,便打起了县常备队长鄢荣泰的主意,以拉拢他而获取第一批枪支。说起鄢荣泰家的发迹,也很有意思。鄢家原来是县城赶马帮的普通人家,因一匹老马被国军临时征用驮运军用物资而意外发迹。老马被征用的第二年的一个风雨之夜,鄢家的大门被什么东西撞响,鄢家太爷以为半夜撞门的定是不速之客,喊起家人持刀候门,然后才打开大门小心窥视。电闪雷鸣中看清门外是自家去年被征用的那匹老马,驮着一驮子东西,门外什么人也没有。鄢家疑惑地把老马牵进门里,扒开驮子上面湿淋淋的芭蕉叶一看,顿时惊吓得半天合不拢嘴巴,原来里面是黄澄澄的一驮子金条!鄢家一时才意识到是上天让这匹老马给自家带回翻身发家的巨大财富。这匹识途老马从此被鄢家视为家宝,披红着锦,专人看管,任由老马从河东吃到河西,吃了不管哪家庄稼,看马人只管赔钱。老马死后置于城外风水宝地厚葬。这件事情充满民国时代的奇幻色彩。
但丁志平发现鄢大队长合作的态度并不明确,于是重把希望寄托在大兴街这边,打起了福泉区公所那七支枪的主意。问题是怎样搞到手呢?只有请人熟名望大的让重光出马了。1948年底,准备武装起义的前夕,我的大爷马继武却意外地上吊死在县人民学堂办公室的横梁上,死因至今仍是个谜。这个意外事件使起义受到影响,当时丁志平率华坪进步人士参加了追悼会,连昏聩的县长田秋年(回族)也来参加了,我的曾祖父马荣福白发人送黑发人,泪眼涟涟。1949年3月15日晚,让重光率领大兴街回族让洪、让觉、谭志贤,以及从县城赶来的马继禹,在从海螺寨赶来的傈僳族头领丁银章的配合下,智取区政府,夺得枪支,打响起义第一枪,然后火速赶往县城河东蔡家碾坊与丁志平部会合,发动起义,一举拿下了华坪县城。此后一战华坪首霸杨震寰,二战国民党二十四军刘文辉屯垦团,三战盐边土司诸葛世槐,让重光都担任滇纵第七支队第五大队队长,马继禹担任第五大队三支队队长,马继禹的四弟,年仅十九岁的马继仁(我的祖父)也到丁志平部当了通讯员。第二年出兵永仁、元谋时,丁志平认为马家应留一脉,于是把马继仁留在大兴街不参加出征。之后在打元谋回军途中,丁志平的队伍在金沙江边遭到诸葛世槐的伏击,伤亡惨重,让重光腿部中弹,被送回大兴街疗伤。丁志平余部翻过冷水箐垭口途经干巴村时,再次遭到诸葛世槐余部及地主武装的伏击,死伤大半,丁志平被活捉后落入诸葛世槐和杨震寰之手,押往盐边诸葛世槐老巢关押。而我的三爷马继禹,在干巴村血战中阵亡,直到战死的第三天,尸体才由马继仁和妹弟陈乐善偷偷背到回子村湾埋葬。又过了三十八年后,“丁案”平反,马继禹被追认为烈士,遗骨迁到华坪烈士陵园。
随着华坪的解放,许多大地主在地方的审判大会上被处决,有的还遭到了灭门,如大兴街的陈大地主家就被满门枪决,连在昆明读书的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儿子也被杀头。除此外,一些在旧社会靠奋斗积累了财富的手工业者,也在民众的群情激奋中被踩在脚下。在这股真假混乱的冲击波下,我们马家和让家的事情远远没有了结。由于丁志平于1951年被误定为“流匪”而惨遭枪决,参与丁部起义的人士也遭到牵连,让重光、让觉、谭志贤,还有我的祖父,在“丁部流匪”的罪名外,又被追加一个地主阶级的恶名,于1956年至1958年间相继被捕入狱,在牢房中度过了十多年。直到1970年释放回家时,他们都已苍颜白发、重病在身,几年内四人相继离开了人世。这一群家谱上的男人,连让我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留下,给我留下了一生无尽的哀伤和悲叹!更凄惨的是,他们的妻子都成了遗孀。让重光的夫人让马氏1968年去世,享年八十四岁;我的奶奶让祥1992年去世,享年六十四岁;马继禹的夫人买学英守寡五十八年,于2007年去世,享年八十岁。
一个小县的民国风云冷不丁就过去半个多世纪了。在阳间走散的我的那些先人们,也都纷纷寂灭于地下,以一堆石头的方式列阵关山,抛下一个个不起眼的名字在人世间,逐渐不被人提起。我在仰望大兴街夕阳时,在穿过华坪县城的宽阔大街时,再也寻觅不到那个时代的丝毫痕迹。那仿佛是个画上了幽冷句号的另类年代,我在一个个后半夜悄悄舔舐时,只有一些硬如石子的词汇穿过我的心灵深处,那些词汇如秋草尖上挂着的落日,雨后石板上隐隐的蹄印,月下古木上的弹痕,在一个梦境也难以企及的世界里苍茫,苍茫。我在迷糊的天亮时分,只翻阅到两个字——兵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