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有福
熟视无睹。原先,对于如影随形的这一件生活伴侣,我不在乎叫它“唐瓶”还是“汤瓶”,总觉得名称无关紧要。但是,在湖南博物馆一角让我眼前一亮的那个瞬间,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断定:它,应该叫作“唐瓶”。如此,自唐至今,如同冰山一角的这个叫法里,蕴含着很多事关中阿文化交流的信息。让我还是从我的感动说起。
那是2010年冬天,客居长沙将近四个月,走了不少旅游点和个性街区,一直未曾遭遇过走进湖南博物馆这样让我眼前一亮的东西。这一亮,让我一下子贯通了一千多年历史岁月的隧道,扫清了在求知之路上久存在自己心头的一团迷雾。
屈指算来,在此之前,我例行公事般走过大约三十多个各类博物馆,对于形形色色的文物,包括出土于马王堆汉墓的两千多年前的女尸,都是浏而览之,未曾上心。而那一天,对于陈列于湖南博物馆的几十件彩瓷,我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了。这倒不是说我有着怎么精到的眼光或者说有多高的专业素养。相反,在文物鉴定方面,我就连入门的常识都不具备。但是,湖南彩瓷中那一组我似曾相识的东西让我流连忘返:那流畅和谐的器型,那漏斗一样的进水口,那欲言又止的出水壶嘴,还有壶把子以及它们之间一线贯通的布局,一切对于我一点儿也不觉陌生。真是奇了,就连其容积也几乎都是那么准地暗合着穆斯林民族能够洗一次小净的需求。
于是,我不顾一切地拿起了相机,拍下了它们的姿影以及解说的文字。它们让我心动的是,在壶形外边图案的解说文字中,多次提到了西亚、北非,都说受到了这些国家和地区文化的影响。是的,我暗暗窃喜。透过这些文字,我能够从中读出比文字要丰富和具象得多的有关西亚和伊斯兰的信息。那热情地伸向时空的壶嘴,那透着地中海气息的椰枣图案以及对于动物图案的简化处理,甚至个别阿拉伯文的名言警句,一切都是似曾相识,了然于胸的。
就这样看了一遍又一遍,暗暗激动着的心告诉我:这一次长沙之行可能肩负着说破某种真相的使命。带着女儿看完竹简室,将要走进青铜器陈列室时,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接近关门谢客。我干脆拽着女儿,绕过博物馆一线设计的参观通道,再次走进了陶瓷陈列室,直奔那已经细看过几遍的瓷壶。还是那么专注,那么投入,那么不顾一切。保管员悄无声息地走近我身边,以她职业的谨慎打量我许久,才又波澜不惊地悄悄移开。此时,我多么想找到一位专家请教,但是,在博物馆那特有的氛围里觉得又不是太合适。于是,在恋恋不舍中移步一楼。想不到,在一楼出口的书籍柜台上还真有一本《中国长沙窑》的书在等着我。
书还未打开,我就知道,这是一次特别的阅读,也是时光长河中的一次求证之旅。自从摸到手里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已经开始在读这本书了。其实,这何止是一本书,在我的眼中,其每一章里几乎都暗藏着我在湖南寻找和求证的答案。
在我的印象中,无论哪个朝代,湖南均是一个伊斯兰文化氛围很淡的省份。如今,虽然在湖南七千万人口中也有近十万的穆斯林人口,但其在中国穆斯林中所占比例依旧很小。与大西北穆斯林地区宣礼之塔相映、邦克之声相闻的社区和农村相比,长沙位于贺龙体育馆旁边的清真寺实在不敢一说。为此,我初到长沙时曾发过这样一条信息给朋友们:“南国邦克远,拜毯带身边;纵无汤瓶伴,亦觉心安然。”但是,说归说,我很快发现,没有汤瓶的日子,我还是像缺少了清真饭馆和穆斯林文化氛围一样地感觉到了诸多的不自在。为此,千里捎话,让岳父来长沙时从西宁买来两只汤瓶。
汤瓶,在穆斯林的生活中实在是太重要了。从出生到死亡,一个人的一生中,几乎天天都离不开汤瓶。早在人生第一次沐浴,就是亲人们拎着汤瓶开始的。一遍又一遍,他们总是以最新鲜的流水,想使新生命不断从沐浴中获得新的人生感觉。直至已经死亡,亲人们给予的最后关爱和礼节,也是一汤瓶又一汤瓶的活水,从头到脚,从右到左,直至洗得干干净净。一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受到的最早的教育也是用汤瓶洗脸和往汤瓶里灌水。在洗手洗脸时,总让右手拎着汤瓶的把子往左手倒水,水被用拇指和四指并紧的掌心接住,然后匀到放下了瓶把的右手心,搓洗两手。一次又一次,直至两手都由从汤瓶里倒出来的清水洗干净了,才开始洗脸。洗脸,也是一次又一次按照洗手的程序来洗净的。往汤瓶里灌水时,大人们从来不马虎,教育孩子们一定要潜心静意:不能倒拿着勺把,也不能心不在焉、丢三落四,而要敬颂安拉之名。正是有了这样的教育,我们还不等上学发蒙,就懂得了用水的规矩,小小手心就能掬得住一捧水,也懂得了什么是珍视与卫生。从此,不习惯于在脸盆里洗手、洗脸。迫不得已,如果在盛着死水的器皿里洗过手,那是绝对不会洗脸的。穆斯林清洁的精神体现在方方面面。一个有修养的穆斯林从来不会极不雅观地给人递水、盛水和倒水。水是生命之源,就连用水的动作也应该是完美的,应该与一个人的意念和目光拼成一幅和谐的图画。而在这幅图画中,何曾少过汤瓶这个大众的美学符号呢?
汤瓶里的水在穆斯林的心目中,最是一个人进步的阶梯,每一滴都充满了灵性。所以,越是具有宗教情怀和向善愿望的人,就越离不开汤瓶。每日五次,从黎明到夜晚,一个坚持礼拜的人就得拎着汤瓶按照规定的动作洗手、洗前后窍、洗脸、洗胳膊、洗耳朵、洗脚,这是小净,每周还要洗一次类似洗澡的大净;有时心烦气躁、噩梦连连了,也要洗大净。有时出远门或有红白事,也要洗大净。洗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和心愿。为此,走遍天下所有清真寺,没有不设洗浴室的。在洗浴室里,那一个个骆驼脖子伸开样的壶嘴看着也让人精神振奋。在大西北,每一座黄泥小屋的门口,每一个清真饭馆的门口,每一处旅社客馆,不论穷富,都有一个蓄着清水的汤瓶,等着你拎起。
没有汤瓶的日子,就像失掉了自己。有些旅客出差外地,住高档宾馆,仍不忘带一只塑料便携的汤瓶。有些司机,远走千里,除了带足各种工具外,还要在后备厢里带一把汤瓶。
最不能忘怀的是,在非典肆虐中国的日子里,当信仰各个宗教、各种主义的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用流水洗浴的重要性时,许多目光都盯住了汤瓶,汤瓶受到了中国人的特别关注。大家这时才发现,穆斯林使用这个叫作汤瓶的器皿已经有一千多年了。
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这个小小的器皿,记录下了整个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一页。虽然没有比较正式的历史记录,但是在老百姓的记忆里,这件器皿事关唐代,事关中阿交流这样的大事。
由宁夏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出版,李树江、王正伟主编的《回族民间传说故事·汤瓶的故事》中记载了两段传说。
相传,唐太宗李世民有一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皇宫的金銮殿里有一根大梁即将倒下。说时迟那时快,急忙赶来的一位头缠白巾,穿着绿袍,肩搭毛巾,手持汤瓶的高鼻深目大汉奋力擎起。唐太宗百思不解,第二天便召集文武百官圆梦。有一位善解梦的大臣说:“陛下,大梁倒塌,暗指我大唐社稷将面临危难,而头缠白巾,手持汤瓶的大汉乃西域回回,唐朝的江山要靠西域的回回来共同扶持。”于是,唐太宗下旨不远万里从西域大食国请来了六十个回回人,并依照大食国净仪的习俗,每人赏赐一把精美无比的洗壶。当时人们把这种洗壶叫做“唐瓶”。久而久之,民间就把“唐瓶”误叫作“汤瓶”了。
过了几年,朝廷出了动乱,一个大臣叛变了朝廷。叛军如狼似虎,唐朝的军队无论怎样也抵挡不住。平民百姓背井离乡,叫苦连天,全国上下动荡不安,唐太宗李世民更是寝食难安,立即召集群臣商议对策。商议中,大臣们建议还是请来西域回回。就这样,回回人如期而至,平定叛乱。由此,唐王给他们修建清真寺,赠送精美的洗壶,让他们定居长安。由于在他们的生活中,须臾不可分离的洗浴器具乃唐王所赐,所以,他们口口声声就把这器皿叫作“唐瓶”。
就这样形影不离、爱不释手,唐瓶成了回民的精神符号。把上面那个故事继续往下看,我才知道,把唐瓶挂在家门口、清真饭馆门口、饮食摊点上则始自明代。
唐瓶,在全世界穆斯林地区有很大的消费市场。为此,自从唐代开始,聪明的工匠们除了陶瓷之外,还分别用金银铜铁等金属打造出了一个个具有个性的唐瓶。唐瓶已不单单是洗浴用具,还成为一种工艺品,摆放在了一些大户人家的博古架中。在我的老家,一个多民族居住的偏僻一隅,不论回汉,许多手艺人至今依旧擅长于制造青泥和铜器的唐瓶。在向现代化迈进的过程中,我们不无遗憾地发现,许多用具都面临着被淘汰的危险,而唯独唐瓶不论是在城市还是在农村,都是如影随形般跟定了穆斯林,成为他们伊斯兰教信仰的一个象征。
想当初,我们不敢想象唐代异国穆斯林们看到唐瓶之后的惊喜。因为伊斯兰教的诸项功课和生活习惯几乎都离不开水,而且要用活水,不用死水,不污染水;正常用度之外,就是到了海边也不能浪费一滴水。在那个没有水龙头的时代,阿拉伯人的制造业很落后,他们一般是用皮囊等储水。当代表中国文化的瓷瓶伸着它细小的壶嘴出现在阿拉伯客商和原住民们的眼前之时,他们怎么能不感动呢?
伊斯兰文化是一个博大精深的文化体系,它为人们提供了进步的台阶。先知穆罕默德曾经说过,知识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而唐朝则是一个处处洋溢着朝气的王朝,其开阔的胸襟和延揽八方的诚意让那么多的阿拉伯商人从海上来到了中国,书写出了中阿交流的时代篇章。而在这个过程中,唐瓶就是最好的见证。
2013年10月底,央视四套播出的好几期《国宝档案》就生动地展现了这一页历史曾经的辉煌。看着电视荧屏,我打开了《中国长沙窑》一书,绪论第四页这样写道:
目前,在世界各地,如日本、泰国、朝鲜、伊朗、印度、肯尼亚等二十余国,都有长沙窑的瓷器出土或被发现,特别是1998年在印尼海域的“黑石号”沉船的发现,进一步印证了长沙窑在唐代就远销海外这一事实。该船是一只唐代的阿拉伯商船,船上共载有中国瓷器六万七千余件,其中长沙窑的瓷器就有五万六千五百余件之多。
有意思的是,书中还透露了这样的信息:来自于中国的这些商品,起初由于打上了典型的中国烙印,而使阿拉伯穆斯林在觉得使用方便的同时,还存在着外形设计以及花卉图案上与伊斯兰教格格不入的内容,比如过于张扬的凤凰和龙的图腾,栩栩如生的人像和十二生肖,以及诸如“好酒无深巷”之类与伊斯兰文化难以融合的外部装饰。为此,在使用和经销的过程中,还是这些商人带回了客户们反馈的信息,也提出了改进的意见。就唐瓶的大小而言,穆斯林需要洗一次小净就足够的器皿方是上品,太大或太小都是次品。就装饰图案而言,穆斯林不喜欢具象的东西,而需要抽象的线条和花卉。就壶嘴的长短而言,穆斯林还是喜欢像驼脖般伸向前方的造型。就壶嘴出水口的粗细而言,穆斯林喜欢相对节约型的。一只唐瓶,融合了两种文化。就这样,海上丝绸之路被越拓越宽,海外大食对中国的向往就越来越浓,直至穆斯林第一代先民长期定居中国。
《中国长沙窑》一书中写道,长沙窑兴盛之处,到处都可以看到商船云集、胡人穿梭的历史情景。《全唐诗·卷五百六十九》 李群玉《石潴》记载:“古岸陶为器,高林尽一焚。焰红湘浦口,烟浊洞庭云。迥野煤飞乱,遥空爆响闻。地形穿凿势,恐到祝融坟。”但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前,在长沙窑还没有被发现之前,任谁也想不到,在湖湘大地的偏僻一隅,竟有这样让人不可思议的商业繁盛景象,以及古丝绸之路延伸到这里的触角。截至目前我们才发现,在古老的陶瓷之路上,“运送陶瓷出海的还有一条特殊的通道,它的起点是长沙窑的产地湖南铜官镇(铜官镇是湘江边的一座小集镇)。产自长沙窑的瓷器,经湘江,入洞庭,再顺长江入海,到广州或宁波港口后换用洋船运出”。可见,当时前来长沙求购以唐瓶为主的中国瓷器的阿拉伯人是何其众多!在长期的交往过程中,中国工匠对阿拉伯的穆斯林商人产生了兴趣,为此还专门制造出了表现阿拉伯人生活状态的瓷器作品。他们以自己的作品记录下了足以作为陶瓷之路东方起点的这个历史坐标。
继丝绸之路后,陶瓷再次让阿拉伯等西亚穆斯林了解了中国。虽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没有来过中国,但只要看到丝绸,看到陶瓷,他们就会异口同声地说唐,夸唐,这样将瓷瓶叫唐瓶就是自然而然的。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作为中国穆斯林,生活在中国,为什么却将自己这个洗浴的器具也一概地称作“唐瓶”呢?我猜测,这不仅跟我们不能忘怀一个时代有关,也跟中国给伊斯兰教发展提供了一件让教法得以方便和实施的日常器皿有关:唐即中国,关乎整个国家。可能的情况是:先民们来到中国,成为中国的一族之后,由于已经熟稔了这个器皿,影子样离不开这个器皿,叫得已经不好改口了,于是,也就顺延了一个“唐”字。或许,另有隐情。都有可能。然而不论怎么说,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