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文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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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脑海里没有关于饥饿的强烈记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的父母都还刚刚十岁;但我不乏类似的体验。我出生后遇上了八十年代,应该说,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明媚的阳光下度过的。因为年龄小,“时代”这个词语过于含混,它远远构不成对我的影响。那时候,我们在一个大院里居住,爷爷奶奶都还在世,他们身体健朗,看不到一点衰老的迹象,或许是因为我一记事,他们便已是那个样子,白发苍苍,但步态沉稳,他们更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没有看到过,所以无从想象。他们一直活到我接近成年的十六七岁才去世,走的时候神情安详。我记得所有的亲友都谈论他们的死,口气中甚至有一种嫉妒。我还悄悄地听父母议论他们的一生,许多苦难,都被一语带过。我隐约感到,他们活过的七八十年,每一年中都有故事。但随着岁月流逝,那过去的已经不复存在,或许它们当真便没有出现过?在此后的多少年里,我都难以自禁地思念他们,没有刻骨铭心的悲伤,但却能感到一种绵延如缕的疼痛。奶奶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最久,她曾经到我们的新房里住过。现在连那房子也旧了,母亲老了,她已经接近了奶奶那时的年纪。我知道她们的婆媳关系一直不太融洽,她们指责对方的过错,涉及十几二十年的仇恨。这真是一个纠缠不清的历史故事,我长大后写文章,几乎很少谈论及此,哪怕是曲笔隐晦都不行。我到现在也还没有撕开伤口的决心,或许终究也没有。我记得由于她们之间的矛盾而导致的亲情缺失,那是一种类于饥饿的记忆。我知道奶奶住到我们家来的缘由,是因为母亲生病,但母亲在病中,与奶奶的关系依然是剑拔弩张。我经常看到互相仇视的两个人垂泪相对,感情上无法接受,更不知该偏向哪一方。数年之后,奶奶故去了,她远离了我们的视线,但她生命中最后的那几年,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后来和母亲聊及家常,总会浮上她们两个人相对垂泪的场景。因为年龄的关系,我觉得那时的奶奶是脆弱的,但母亲摇头,她所有的思想都集中于一点,她用足了力气来回忆奶奶的强大。她成功了。数十年中,她都站在了遗忘的对立面上。母亲将她的敏感和仇恨传递给我,前者被我继承,后者则被我慢慢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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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少年时期产生过许多理想,但它们最终都离我而去,后来我选择的写作生涯,似乎是向时间妥协的产物。回顾我此前的人生,简直未曾有过从容的一刻。我在接近成年的时候开始对未来的生活产生恐惧,那种日复一日的焦灼之感总在跟随着我,直到离开家乡,然后在一个全新的天地里体验升级后的疼痛。我在校园里迷恋写诗,想起在乡下时对书籍的那种饥渴。很久后的一天,我翻到一本故事书,仔细地回忆它的归属,花了差不多十来分钟,才确定它是从镇上的一个小书店里租出来的。那应该是我今生租借的第一本书,为此我交过十元押金。它当然不可能再退回去了,因为那租书费用如果累计起来,早已远超书的价值。除了这次租书,我还多次向手中有闲书的同学求借,但直到离开家乡,我都很少动买书之念,一是因为经济窘迫,再是如果购书,需要跑很远的路到县城,而我对县城又是很不熟悉的。所以当我拿起笔来,我知道自己对于文学,其实是异常陌生的。那时我可以到校阅览室去读书了,而且因为渐渐与管理人员相熟,还可以将阅览室的书借出来,读过后再还回去。这样过了一年左右,才渐渐从生活费里挤点钱出来,极偶尔地买一两本非常喜欢的书。那数量很少的几本书为我提供了最早的文学滋养,相比于校阅览室的文学杂志,它们的作用显然更大一些。但这件事是渐渐地被我意识到的,我至今想来,觉得自己流连于文学杂志的时间其实过多了。集腋成裘,我写的诗渐渐成了规模,它们被我装订成册,一本本地保留了下来。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满心喜悦,它们像是在为我证明,这所有的付出都如此值得,因为我的生活尽管没有在更具诱惑力的方向展开,但只要有它们的存在,我就知道自己至少不是在虚度时日。与此同时,我离原来设定的方向越来越远了。我对专业课失去了兴趣,尽量减少花费在上面的时间。我对于写作的沉迷,也弥补了我在生活中的某些不足。只要有诗歌的幌子,我就感觉自己活得像个人物。因为那还是在九十年代,文学的热潮尽管在慢慢退却,但余温尚在。我所在的虽是工科学校,但我并未被视作离经叛道之人,反而由于与众不同而受到了些微的鼓励。我的自尊和自信,大约便是在这种鼓励中获得。只是其时我并不知道,我可以在这条路上走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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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经常会有虚无之感。文字对于人生的作用与许多更为坚实的事物不同,它甚至在强化着某些未完成的部分,至今亦然。我在离开校园十多年之后,还会反思那一段日子,但它们的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小了。我到了社会上,走过了几个城市,许多主题被反复过滤,整体性的人生被完全刷新。故土的影像也变得疏淡了,除了血缘亲情,它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我返回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只有午夜梦回,或许才会跑出几个家乡人物,他们都是我的邻里,有时还是师长,或者同学。他们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但还是几年前或者更早一些时候的样子。他们很少说话,面影也异常含混。这使我很难确定,我们曾经是熟识的,甚至亲密的。在我漂泊在外的几年里,那片土地上发生过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有的人去世了,有的人出生,有的人家境败落了,有的人突然发迹,有的人同我一样远走他乡,有的人却叶落归根回到了他的出生地。那样一个简陋的村庄,坐落在一座平原的边缘上,西部和南部都是山。县城虽然古老,却很小。十九年前撤县设市的时候我还在乡下读书,但五年过后,我已外出归来,到了那里。我的一些年纪相仿的同事在小城里安置家业,追求仕进,有年龄长些的,此后不过六七年光景,便已退休在家,含饴弄孙。我在故土所得无几,没有爱情,没有住房,连经济上的进展,也是羞与人言。无奈之下才二次离开,辗转迁徙。我很少再与昔年旧识相遇,攀谈,只有极少的婚娶场合,子女的生日宴,或者某一次聚会,才出现小小的例外。我一下子遇到不少人,那许多往事便扑面而至。他们嘘寒问暖,说长道短,临了发出一两声叹息,顺便约下再会之期。我很不习惯这样的场合,它们记录着我不尽如人意的昨日时光。当他们转身,说起我的奋斗史,我觉得并不舒服。我不喜欢他们几乎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尽管这些人对我并无恶意,有些人,还带着颇为诚恳的祝福之心。我知道自己的敏感时期并未过去,它势必延续一些时候,直到我在现实的人丛中落下脚来,皮坚肉厚,手掌上生出老茧,届时我或会回过头来,表扬他们在生活中的坚守,同他们称兄道弟,亲如一家人。但这样的时刻并未真正到来,因为我们的立场一旦转换,他们便沉默,甚至打个哈哈,转身便走。我作为出走者被隔绝于外,那时,我的孤独感愈加浓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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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是自尊而敏感的,并已为此吃尽了苦头。这并不是我的理想形象。但时至今日,我仍在为此吃着苦头。十年前,我就是需要被改造的那一个,三千多天过去了,我的周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希望从此后我的生活可以更多些率性,但我的心愿仍经常性地落空。有时候,我不免将现在的自己与十年前做些对比,但结果令人沮丧。那自娘胎里带来的性情伴随我走过了每一个年头,那风雨如晦的旅途,像一场内部的战争,时时都在上演。总是有两个我在交战,互不认输,且矛盾越来越深。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我曾经体验过除生死之外的种种痛苦,情感,职业,生计,疾病,但事过境迁,我觉得它们都多么渺小。我偶尔会在写与不写之间绕圈子,纠结于价值与意义这样的词。生活也是在绕圈子,从起点到终点,或者回到起点。而疑惑,像一根根无影的针,它连通了每一个瞬间,并贯穿我们的一生。长期以来,我都无法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评判,每一次选择,都只有一个我胜出,与之相对的一方则败下阵来。那些隐秘的往事,都打着时间的印记,它们在客观笼罩的时空里飘散。它们发生在多少年前?有一天,我到了遥远的山地,看到微雨中的密林。后来我还到过那里,雨水已经渗入地下,或者被蒸发,随风跑到了别处。而在许多古遗址上,我们其实都已经看不到旧有的一切,那些鲜活的面容也被巨大的时空蒸发掉了,他们爽朗的笑声,或者暗室里的密谋,或者一次感天动地的人间情爱,或者一次惨绝人寰的战事,一旦归于消失,便带着被遗忘的某种特质,渐渐地归于地下。有时被遗忘的事件并不久远,它们就发生于昨天,上个月,或者去年,至多也就是三五年光景,但因为当时的情境已经被改写,所以也就不再被提起。它们会不会被藏储于某些人的内心,在多少个漫漫长夜后,仍然被反复咀嚼,并暗自说出?许多人在日记里复印着时光,旧日的爱恨是如此贴切,真实,它们不会在亲历者的生命中彻底销匿。只是,当一代代人都远去之后,那曾经的故事便成了别人眼中的传奇。我曾经用了长长的篇幅写下这些,写下时光的静谧,生命的转折,困顿,写下微不足道的屈辱,争吵,以及一次次忏悔,写下岁月深处的一张张脸谱。他们分布于洁白的纸页上,只要我一凝神,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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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构造了另一个我的世界,那里庞大、芜杂,纠结着无数光阴。并非没有具体的所指,但多数时候,那现实的人事都显得琐碎,平常,既无美感,又失趣味。我一直在寻找一条看不见的道路,它指引我通向那未名的地方,那里应该有唯一确定的方向。它或许就在我们的脚下,或者远在千山之外。我少年的时候,看到远游人,他们的脸上,曾经密布着疑云。我很少与他们搭话,但屡屡猜测他们的由来。他们或许有一个古老的出处,但从不轻易道出。我从未走到他们的出发之地,所以迄今都无法完整地描述他们。那还是在二十多年前,我经历了很少的人世风雨,只有在夜里,面对窗子外的大风,才产生恐惧。那月夜的风声带给我生命中最初的刺痛。母亲一边做着家务活,一边倚窗而望,她在等待着远出做工的父亲回来。但失望常常发生。每天夜里,我都在困倦中入眠。多少年后,我看到父亲渐渐老去的容颜,还会想起那些细小时光。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曾沉醉于既往的某一时刻,他们在追忆中找到某些踪迹,借以印证今日的所在。这种确定性是我们活得昂扬的一大动力。我见过许多进退失据的人,我自己也多次经历这样的时刻。如果从现在站立的位置往前回溯,那至少有二十五年的记忆不会被完全丢弃。时间在它的许多节点上都留下标记,类似于沉沉暗语。我们已经度过的四分之一个世纪,它甚至完全属于自己。这其实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撰写回忆录的一个前提,只不过对于那些见多识广的人,他可以多些选择而已。我的母亲从未长时间地离开我们的村庄,所以对于那里发生的事,她能够讲述一千零一夜。她的世界比我独立而完整。而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存在更为全面的见证者。他们看到了接近一个世纪的事件,亲身体味的历史达到八九十年。我们以“百年人瑞”称之,他们代表着吉祥,福相,当然也可能身多巨创,遍历沧桑。所谓寿则多辱,它所指的是另一个方向。在很多年里,我每一次回村,都可以看到一位老人孤坐于街头,低眉垂目,眼屎昏黄。我曾经问过母亲,这个人可有后代,答复是有,但都不在身边。平时只有邻里照顾,给她送一点简单的茶饭。如果是病了呢?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最近的几次回乡,我都没有再见到这位老人,她常坐的那块条石上,落满了风吹雨过后的灰尘。我至今不能断定,她是不是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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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时候我觉得,每一个生命体之间并无大不同。我的一位族叔,早年间在外当兵时,每次返乡,都会预先给我的父亲或伯父们拍封电报,说明火车到站的时间,要他们到那个五里地之外的火车站提前候着。如果火车晚点,我的父亲或伯父会在候车室里耐心等着他下车,然后无论刮风下雨,再骑车带他回村。他的父亲早几年去世了,他回村,是为了看他孤寡的母亲。多年后,这位族叔在我们的家乡小城当上了卫生局长,他大概成了我们那个家族中最大的官。每个月,他都会回去看他的母亲。她已经年迈,但因为儿子孝道,她的日子过得不错。她几乎逢人就夸儿子的成功,母以子贵,她因此甚至受到人们的嫉妒。隔些日子,她还会被接到城里去享福,再过些天,她又被送回来。因为手边有余钱,她几乎与每一个走街串巷的水果贩子成了熟人。这种幸福的岁月过了大概有五六年,或者有十年之久,然后她去世了。她生前居住的院落荒败下来,每年夏季都长满了杂草。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记得叔祖父还活着,他们在院子里种着各式各样的蔬菜,一畦畦西红柿,茄子,黄瓜,招蜂引蝶,使那里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为免心血被践踏,他经常带着怒火驱赶我们。我还记得,他们的院子被垫得很高,直到现在,仍远远高于街面。如此一来,每回下雨,院子里都不会有多少积水。这院子共有两进,后院被垫得更高。老两口住前院,后边住着他们的另一个儿子,因为在铁路上当工人,也很少回来。他们接触的是外面的世界,所以,无论行为做事,还是言语问答,都与土生土长的村里人不同。我有一个多年的同学,便是这院里的孩子。他带着一种优越感与我们谈论铁路上的事情,向我们吹嘘他每一次坐火车的经历。他与我同龄,但论起见闻来,却比我多得多。等到我从外面读书回来,却很少再见到他了。他们一家已经从那里搬出去,在别处盖了更大的院落。那曾经居住过祖孙三代人的农家小院充满了巨大的寂静。偶尔我到那里去走一走,还可以闻到二三十年前的气息。只不过因为岁月的流逝,它又复归于某种荒蛮的本相。而这一点与人又多么相似。我的那位族叔已接近于退休年龄,自打母亲去世,他便再也没有回来,至于他那位当过铁路工人的哥哥,更是闲居村庄多年。听说他变得脾气暴躁,我妄自揣测,他应该已经难以习惯了,他的灵魂早多少年就飞离了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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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得,我在城市里混迹多年,最终也会归于那片土地。只不过,我离开那里的时间更早,而且比他们走得更远一些。现今我三十三岁,安身立命的感觉重于以往任何时候。早此五年或十年,我身上的理想主义色彩还很浓厚的时候,我曾经多次希望自己能够不经任何过渡,直接奔赴那理想之城。就是在最近三五年中,我也不止一次地动念,离开这落后的内陆省份;这里灰蒙蒙的空气还是会给我带来坏情绪。年复一年的奔波,故人相继远走,友情愈见稀少,职业聊胜于无,就是自己终日倾注精力的写作,可堪一提的进益又有多少?更多的时候,还是为最基本的生活需求所累,为名利心所累,做一些并非出自本心之事,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与一些并非愿意接纳的人结成友好,其最大的目标,也不外乎是使自己的生活,离自己再近一些。这看起来如此简单之事,真正做起来却是如此艰难,就像我们所了解的无数物种的生存,本是出于常规,但物竞天择,其残酷的争夺,却让人唏嘘不已。再如世间的不公,因为经见过多,所以导致了同情心的减弱,甚至丧失。这些年,我亲眼看着自己是怎样一天天变得世故起来,成熟起来,没有骨头起来。我不喜欢自己现下的面孔。那少年时的意气已经慢慢收敛,很可能再也不会出现。那曾经可以最大限度地想象的未来,也已渐渐尘埃落定。我在原本空白的纸面上勾画了杂七杂八的影像,它们被称之为生活。关于生活,我已经无数次地写下,关于我,也已被无数次地写下。那些旱地波折,是以泥土为中心画制的。那些深色部分,是沟壑,缓坡,高峰,没有多少平地,也没有多少规则。站在黄昏时的山冈上四望,可以注意到周边一片空寂。这是难得的清静之地,宛若混沌初世,似乎要经过多少万年,才会被拓展开来,形成四时八荒。而生活的梯级,却是在人为划定的圈子内,逐步地抬升起来。那些欲望,或有凭借,但也会凌空高蹈,那些思想,或有根源,但也被四处抄袭,那些爱,本是唯一,却也被大量繁殖。我们对时空的想象,其实只能脱胎于直接的感触,但它会被扩大,孳生万物,包括飞禽走兽,花草鱼虫,包括森林山地,海洋河流,包括风雨雷电,天空宇宙,包括你,他,还有我。从第一个我,第二个我,直到第七个我。无数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