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富
摘 要:新中国成立之后,新的国家伦理秩序被建立起来,在新的国家伦理的强大统摄之下,文学同样受到影响。小说中的爱情题材(或爱情情节)日渐枯萎,但是“爱情”作为“战争”的历史完整性的必要补充,在“革命”叙事的过程中依旧无法逃避“爱情”这一话题。但由于文学完全成了革命显示自己权威的场所。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被革命话语所改造,呈现出一种迥异于正常人对于爱情表达的方式。爱情成为为意识形态服务的工具,选择配偶的审美标准更是以“属于什么阶级”、“是否革命”为标准。
关键词:革命历史小说;爱情;革命;伦理
“革命历史小说”,在当代中国的文学史话语中,专指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创作的,以1921年中共建党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段历史为题材的小说作品。[1]“革命历史小说”在既定的意识形态内讲述既定的历史题材,承担着为政治意识形态服务的使命。随着建国后执政党借助强有力的国家机器迅速建立起国家伦理秩序,新建立起来的国家伦理秩序是围绕着“人民”这一中心建立起来的,所以新的国家伦理秩序可以说是全面覆盖性的人民伦理。在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中,历史的沉重脚步夹带着个人生命,叙事呢喃看起来围绕个人命运,实际让民族、国家、历史目的变得比个人命运更为重要。[2]在人民伦理的强力统治之下,小说中的爱情题材(或者爱情情节)日渐枯萎,爱情作为一种文明的象征被社会主义所排斥,成为影响工农兵革命、工作、生产的因素。作家涉及到爱情题材往往会被扣上“恋爱主义至上”、“小资产阶级情调”、“歪曲工农兵形象”的帽子。虽然“革命历史小说”以排斥“爱情生活”来维持“革命”的清教徒式的纯洁和崇高,但是“爱情”作为“战争”的历史完整性的必要补充,在“革命”叙事的过程中或多或少的都会涉及到这个话题。虽然由于特殊的政治环境和时代背景,有关爱情的描述被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一、革命附庸下的爱情
不能否认的是,中国的新文学史从一开始就不是全部的文学史,而只能是一部主流意识形态史。1949年以后,随着政治权力的高度集中,新的国家伦理的建立和全面覆盖,文学的意识形态功能更是被发挥到了极致。
在“革命历史小说”中,“爱情,只有建筑在对共同事业的关心,对祖国的无限忠诚,对劳动的热爱的基础上,才是有价值的,美丽的,值得歌颂的。”[3]也就是说,爱情只有符合人民伦理的需要,才能获得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因此,在“革命”叙事中,一切情感都被置于意识形态的范畴之内,“私人化”极强的爱情也不能除外。爱情被戴上了政治的镣铐。
在梁斌的《红旗谱》中,云涛和江涛都从事革命事业,他们的爱人春兰和严萍爱屋及乌也都积极参加革命事业。在这两对恋人中,革命成为爱情的主题,将他们结合在一起。他们的爱情与当时的社会潮流、政治环境相融合。《野火春风斗古城》中杨晓冬和银环的爱情也是双方在屡次接头,共同完成党交给的任务的过程中逐渐建立起来的。再看《青春之歌》,小说中的男女爱情描写是为了小说明确而严肃的政治主题服务的。它呈现了林道静由一个个人主义、民主主义、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改造而成长为一个共产主义战士的过程,并通过这一过程确认出特定的政治权威话语: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只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历经追求、痛苦、改造和考验,投身于党、献身于人民,才有真正的生存与出路,获得真正意义的解放[4]。
“革命历史小说”中的爱情书写被过多的赋予了阶级和革命的意识形态。作者为了让爱情获得存在的合法空间,将爱情与革命紧紧的联系在一起,个体的爱情伴随着革命的深入而发展。
二、择偶标准的阶级性
在人民伦理不断的强化和灌输之下,“革命”叙事中的审美标准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政治觉悟高、思想好、革命坚决、热爱劳动成了男女一致的审美标准。而传统的“才子佳人”和“英雄美人”成了小资产阶级的追求,是不健康的。所以,只有像卢嘉川、少剑波、杨晓东这些思想先进的小伙才是值得姑娘们爱慕和喜欢的,也只有像林道静、银环、白茹这些姑娘才是值得男人们去追求的。
欧阳山总题为《一代风流》的五卷本长篇小说,在《柳暗花明》一卷中,在周炳的青梅竹马区桃和革命爱人胡柳死后,胡杏曾这样问周炳:为什么区桃和胡柳两个人的死给周炳带来的影响完全不一样时,周炳说到“从前的伤心是外表的伤心;这回伤心是骨子里的伤心。”这里面有一个更为深层的意思——革命战士的阶级感情要比作为自然人的世俗感情更为高尚,更为重要。当出身于官僚家庭的陈家二小姐说:“只要他愿意,我们姐妹四人都会嫁给他”,“区桃表姐没有做完的事情,我愿意替她完成。”的时候,周炳终究没有选择陈家二小姐,在这里,不同的阶级是阻碍这对男女的重要原因。出身于买办资产阶级的何守礼背叛自己的家庭从三家巷追随周炳来到延安,她的这些举动不但没有让周炳欣慰和感动,反而让他感到担心。只有阶级出身好、政治觉悟高、积极革命的胡杏得到了周炳的青睐。而在这些小说中,一些非革命者由于头上没有革命的神圣光环,不是英雄人物,不能积极参加革命,因而受到奉行革命理想主义的女主人公们的拒绝与排斥。杨沫的小说《青春之歌》当中,从封建家庭中摆脱出来的林道静获得了余永泽的帮助,他的救命之恩以及他的才气获得了林道静的喜欢,可余永泽对革命的冷漠,让林道静无法忍受。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因为对待革命的态度而发生变化。而革命人卢嘉川的出现唤醒了林的革命热情,让她更加明确自己与余永泽“这是政治上的分歧,不是走一条道路的‘伴侣是没法生活在一起的,光靠爱情来维系,幻想着和平共居互不打扰,这只是自己欺骗自己”[5]。林与余的分手意味着林道静与资产阶级的决裂,选择了与无产阶级同一战线的卢嘉川。
三、公共场合的爱情
原本是一对相互吸引的异性之间产生的微妙的难以言说的心理情绪的爱情,应该有其独立存在的空间,大多数情况下不应该与社会、与政治发生紧密的联系。但在50、60年代的“革命历史小说”中,爱情作为人的感情的一面被注入意识形态(前文已作论述)而使之社会化(非个人化)。小说中男女之间没有了花前月下,只有战斗岗位或者革命事业。小说中对于爱情的书写用广场的时空取代了卧室,爱情往往发生在广场中而不是在卧室。广场上没有旁观者、窥视者(因每个旁观者都可以随时加入)。这样,原本属于两个人的私密的爱情变得公开化透明化。高云览的《小城春秋》中何建平与秀苇的爱情发生在与革命有关的公共场合;《林海雪原》中白茹与邵剑波的爱情同样发生在战场之上。endprint
在《一代风流》中主人公有这样一段话颇值得玩味“近二十年来,我慢慢的也把那种所谓私生活忘记了。我好像为了革命去穿衣,为了革命去睡觉,整个生活都已经革命化了。想起所谓私生活,都觉得好笑,非常陌生,又非常遥远。”[6]从这段话中不难看出,主人公的私人生活完全融入到革命事业当中,原本属于自己的隐私被公之于众,私人生活不复存在。最具私密性的男女之爱被主流话语导入了无私、无密和无欲的文学时空。
四、性别追求的倒错
男女之间的爱情,一般而言,男方更为积极主动一些。而在“革命历史小说”中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就是“女追男”即处于恋爱中的女人采取攻势,男人采取守势。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因为无论从生物学雄性的生理和心理特征还是从社会学男性社会角色的角度来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是比较正常的事情。《诗经》中的《关雎》,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讲述的就是一个“乐的淑女以配君子”的爱情故事。男性在爱情上表现的应该更为积极主动,女性往往处于被动的地被,表现的较为矜持。但是,“女追男”的情节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也有表现,如郑光祖《倩女离魂》。在“革命历史小说”中,“女追男”的现象更加普遍,更加明显。
《林海雪原》中白茹欣赏邵剑波的机智勇敢,渐渐的爱上他,白茹追随着邵剑波,中间层明显暗示过她对邵剑波的爱慕之情,而邵剑波在这一过程中对白茹甚至表现出反感之意,嫌她碍手碍脚,直到战争胜利后男主人公才爱上女主人公。整个过程中白茹始终位于积极主动的位置,争取自己的爱情。《红旗谱》中有这样一段对话:严萍说:“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江涛说:“你说吧!”严萍迟疑着,走了五十步远,才说:“我嘛,想革命。”江涛问:“为什么?”严萍说:“因为你要革命。”在这里,爱情话语借用了革命话语,严萍向江涛说她要革命,实际上也是在向江涛主动表白,表明她对江涛爱意。
《野火春风斗古城》中,银环温柔腼腆,并且如作者所言,还有些脆弱和幼稚,但在追求杨晓冬时,却勇往直前,锲而不舍。在第一次见到杨晓冬的母亲时,就侦察似的问:“杨同志在外边可曾有女朋友?”听到杨大妈说:“他还是光棍一条时”,就“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后来,更忍不住直接提醒杨晓冬“在革命中也要正确对待个人问题”顾盼之间,用意十分明显。而杨晓冬却泼了她一盆冷水:“个人问题,我们共产党员是要公而忘私,一般是先公后私。把个人提在第一位有什么意思?” 最后直到上级介绍,亡母遗命,杨晓冬才接受了银环。
这样的男性形象尽管男性特征异化,却符合当时的人民伦理的要求,是主流意识形态所企求的英雄形象,革命是英雄人物(主要指男性)肩上的主要事业,占据其主要生活。“女追男”的情节设计很明显受到传统文学中“英雄”形象的影响,也表现出了男性文人的自恋人格。同时,也是新的人民伦理的强大控制和统摄作用的体现。
五、“性爱”的缺席
黄子平曾经说到:革命是用暴力改变社会体系的社会行为,革命也改变了人们在历史时空中的位置,革命改变了人们的身体(头发的故事,三寸金莲的故事),革命也可能改变了人们谈论和阅读自己身体的方式。“性”并非身体的全部,却仿佛成了隐藏在身体深处的某种神秘性和本源性的东西,成为“科学”探测的领域,成为“革命”所要解放或压抑或牺牲的能量。[7]在五六十年代,“性”成为“革命”要压抑或者牺牲的能量。在人民伦理的规范、过滤之下,个人的情感、欲望遭到压制。
由于身体的被敌视,爱情成了没有直观感觉的行为[8]。小说中把爱情描写的过为单纯和圣洁,不但没有性挑逗的场面,甚至连一点“性”场面的描写都没有。在以人民为名义建立起来的强大的伦理之下,“五四”运动被解放的“性”经过无产阶级革命的洗礼又重新被革命的伦理道德所收归。
在“革命”的叙事中,夫妻必须首先是同志,爱情必须首先政治正确。“性”叙事的生存空间被大大压缩了[9]。欧阳山的《一代风流》中周炳和胡杏间的爱情丝毫没有得到表现。周炳和胡杏两人产生的合乎自然人的正常的生理性情反映被高度的克制。他们想去“拥抱”、“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却被头脑中的政治理性所压制,最终理性战胜了感性,政治战胜了爱情。
性爱之于其他类型爱的区别,在于性更炽热,更具有引人入胜的性质,可能有更全面更彻底的相互感情;只有这样的爱,才能导致两个生命实际而又不可分割地结合为一体[10]。爱情需要这种全面的和最终的结合。因为爱情往往通过双方的接吻、拥抱以及性的行为表达出来。基于肉体的吸引和精神的共鸣的双重影响而确立的爱情更为强烈,更为激动人心。从人性的角度上来看,性、爱情、婚姻是两性关系的三大因素。性是爱情和婚姻的生理基础,在性的基础上发生爱情,在爱情的基础上有婚姻[11]。但是,在一个视爱情为“毒草”的年代,文学创作者拒绝描写爱情时写身体,以至小说文本中呈现出身体的道德化倾向,精神上的欣赏与喜欢,革命上的共同热情取代了原本的灵与肉、情与性、爱与欲的碰撞与交融。
在“革命历史小说”中,“爱情”的叙事话语完全被新建立起来的人民伦理的宏阔性和压倒性所控制,文学完全成了革命显示自己权威的场所。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被革命话语所改造,呈现出一种迥异于正常人对于爱情表达的方式。爱情成为为意识形态服务的工具,选择配偶的审美标准更是以“属于什么阶级”、“是否革命”为标准。阶级情感取代了爱情,私密化的个人情感被执政党推行的人民伦理所湮没,这在之后的“文化大革命”更是被发展到了极端。
注释:
[1]黄子平:《“灰阑”重的叙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20页。
[2]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7页。
[3]了之:《爱情有没有条件》,《文艺报》1957年第3期。
[4]李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在解读》,山东: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13页。
[5]杨沫:《青春之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45页。
[6]欧阳山:《三家巷》,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7]黄子平:《“灰阑”重的叙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66页。
[8]路文彬:《视觉时代的听觉细雨——20世纪中国文学伦理问题研究》,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85页。
[9]胡少卿:《中国当代文学中德“性”叙事(1978)》,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74页。
[10]索洛维约夫著:《爱的意义》,董友,杨朗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第44页。
[11]车红兰:《试论恩格斯爱情婚姻道德思想》,《现代妇女》2011年第3期第21页。
参考文献:
[1]路文彬:《视觉时代的听觉细雨——20世纪中国文学伦理问题研究》.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
[2]李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在解读》.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
[3]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第六版
[4]黄子平:《“灰阑”重的叙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5]岑优波,李杭春:《陌生的爱情话语——浅析“十七年”小说的爱情书写模式》[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10,(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