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肖含
欢爷今年61岁了,已逾花甲,却仍是一副顽童相。京郊王府花园的家里,前一秒他还在客厅的沙发上大谈少年时的趣事,下一秒就已经跳到了隔壁的书房——写字去了。
时值盛夏,他上身背心,下身短裤,脚上一双拖鞋,满屋子跑来跑去,一刻也闲不下来。
吴欢很健谈,说话声音又极好听,像唱戏。“我是戏剧神童吴祖光和评剧皇后新凤霞的儿子,你说我能不牛吗?”
他嬉笑怒骂,指点江山。
“鲁迅和胡适两位爷,是伟大的天才,却也干出了天大的蠢事。他们用力过猛,误伤了中国文化,造成的恶果影响至今。”
“我到香港后写的第一篇时评,就轰动全港,金庸先生专门写了4页纸的长信给我,夸我写得好。”
他的发小,大他3岁的姜昆说:“吴欢是‘鬼才,会写小说,会编剧,会导演,能唱戏,懂书法,还能作画。你根本摸不清他什么时候学了什么东西。”
吴欢自己也说,“我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谜。”
“有人提醒我应该谦虚点儿,但我认为我还没有伟大到有谦虚的必要。”“这句话可不是我的原创,是我父亲的老朋友钱钟书先生的名言。”
名门之后
“我是故宫博物院创办人吴瀛的孙子吴欢,请您验明正身。”2009年9月,在台北圆山大饭店举行的一场盛大宴会上,吴欢这样与到场的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周功鑫打招呼。
吴欢说,他的家族从明朝起就是江南地区的名门望族。明清两代,吴家一共出了42位进士。明隆庆年间的著名翰林吴中行,正是他的远祖。著名的《富春山居图》在明万历至清康熙初年,也一直保存在吴家。而自近代以来,吴门更是名人辈出,灿若群星。一部吴氏的家族史,也是一部近现代中国的文化史。
吴欢的高祖吴殿英,曾为张之洞幕府,后主持创建湖北新军。而其亲家庄氏,同为状元辈出的江南望族。辛亥革命能够成功,得吴、庄两姓助力甚多。
而因着前人的余荫,吴欢的祖父吴瀛年轻时曾先后做过庄蕴宽、张静江、王宠惠等民国要员的秘书。并与曾任黎元洪军政府秘书的董必武多有往还。
24岁时,吴瀛被任命为京都市政督办公署“坐办”(相当于今天北京市市政府秘书长),因曾负责监管清逊帝溥仪而成为“故宫博物院”最早的创办人。抗战期间,故宫国宝南迁,吴瀛又是总负责人。
1919年,毛泽东进京筹划驱除湖南军阀张敬尧的运动,得到了吴瀛的大力支持。而吴瀛的姐夫李青崖及好友易培基正是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的老师和校长。解放后,吴瀛任上海文管会古物审定委员,并将自己一生收藏的241件文物捐给了故宫博物院。
吴欢的父亲吴祖光,1917年生于北京。19岁时写出了抗战话剧《凤凰城》,被誉为“戏剧神童”。1945年,国共重庆谈判期间,吴祖光任重庆《新民报》副刊编辑,也是重庆著名的文人雅集之地“二流堂”的核心成员。他从好友黄苗子处得到毛泽东《沁园春·雪》的手抄本,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将其刊发在了自己主编的“西方夜谭”上,在重庆引起巨大轰动。后迫于国民党当局的压力,被周恩来安排至香港避难。
1950年8月,吴祖光与当时国内最著名的演员、“评剧皇后”新凤霞结婚。主婚人和证婚人分别是欧阳予倩、老舍和阳翰笙。而周恩来总理也特意在中南海设家宴款待宾客,以示祝贺。
1957年,反右开始。这一年,吴欢刚刚4岁。
吴祖光因“二流堂”冤案及反右扩大化而被扣上“右派”的帽子,发配至北大荒劳动改造。新凤霞则因是右派家属而受尽屈辱,刚刚30多岁就不得不退出了戏剧舞台。
身世不是羁绊,但却是个话柄,总是被人提及。对此,吴欢倒也坦然:“因与国共两党高层的深厚渊源,我的先人在政治漩涡中沉浮,说也说不清楚。如今,海峡两岸日渐交融,我这个孙辈竟成了受益者。国共两党高层都对我礼遇有加。往事已矣,一笑言欢,正应了白石老人当年给我取名的含义——无欢无不欢也!”
“我们的四合院”
帅府园马家庙9号,位于北京市中心寸土寸金的王府井,紧邻协和医院。这里是吴欢的出生地,也是他童年生活的地方。这是一个宽敞的四合院,外面是两扇圆大门,敞开后能开进汽车。通过一条小道,再经过四扇门,才能进到院中。
吴欢记得,当年院子里种满了凤凰树、海棠树、丁香、白玉兰等数不清的花木。微风拂过,花香满园。景致之美,足可以入画。
那时候,父亲吴祖光正在拍摄梅兰芳的艺术电影,常与苏联的摄影专家一起在院中讨论剧本拍摄的问题。一次,苏联专家说:“你们这个四合院好,我羡慕极了,中国艺术家真幸福。”
那时的马家庙9号,仍是京城文人雅士的聚集之所。吴欢记得,小时候,父亲的朋友们常在家中聚会。老舍、梅兰芳、郁风、黄苗子以及李苦禅、刘金涛、李可染等人均是这里的常客。
在吴欢的记忆中,小时候的生活是极其优越的,“从来没有感觉到缺过什么东西”。
彼时的吴祖光,是国内著名的大导演,刚从香港回来。而新凤霞则是全国最受欢迎的戏剧演员,每月的工资有几千元,比国家领导人的工资还要高出好几倍。吴欢记得,小时候,母亲新凤霞常会买来一些时髦的新鲜玩意儿。“家里的缝纫机,甚至塑料盆都是国外的品牌。”
但是,好景不长。1957年6月,《人民日报》刊发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席卷全国的反右斗争开始了。吴祖光应声落马,成了文艺界的头号大右派。吴欢也开始感觉到家里的变化:食物开始慢慢不够吃了,有时甚至要饿肚子。
1966年,“文革”开始,吴家受到了更大的冲击。当时的吴欢还不满14岁,他在自家的大门口亲眼看着父亲吴祖光举着“大右派吴祖光”的牌子,接受造反派的批斗。
吴欢说,那天下着雨。父亲当时那痛苦、无奈的表情,他一生难忘。
而他自己,由于是右派分子的孩子,也在一夜之间从“小少爷”变成了“狗崽子”。家里的东西被查封了,他吓得不敢出门。偷偷地躲进书房,拼命地阅读各种中外名著来排遣心中的苦闷。
那是一段痛苦的经历,但也恰恰是那段经历给了他不错的国学功底和对人生的深刻认识。“如果没有文革这段经历,我肯定是一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一事无成。那些年,让我痛苦,也让我受益无穷。”
从北大荒到香港
1969年,16岁的吴欢作为“知识青年”被下放到黑龙江省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当了一名兵团的通讯员。
“因为我是一个出身非常不好的孩子,政治上想要求进步,去北大荒是我唯一的选择。当兵我不合格,当工人我也不合格,只有当农民,才勉强合格,所以能够当农民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奢侈了。”
“去北大荒的前一天晚上,我妈妈说走的时候不许哭呀,但是我一早起来却发现我妈正在她屋里哭。等到送我到车站的时候,车站上其他人已经哭成一片了,惟有新凤霞一滴眼泪都没掉。我妈妈非常坚强,我当年16岁,也没有哭。”
在北大荒,吴欢每天要走大约70里的路去送信。除此之外,他还伐过木、建过房、修过路,甚至当过烧窑工。
吴欢小时候学过书法和绘画,并曾得到过张仃、黄永玉、尹瘦石、张正宇等名家的指点。北大荒的日子虽苦,他却不忘“苦中作乐”,继续苦练书法和绘画。
他曾画过一幅油画,在全团引起轰动。而他18岁时画的一幅水粉画《黑土地》,也一直被藏家珍藏。
1976年,他从北大荒回到北京,进入石油部工作。1978年,他突发奇想,写了一部小说《大黑》,居然获了“当代文学奖”。接下来,他进入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读书。
毕业后,他做过编剧、导演,最后做回自由撰稿人。后来在中国影视圈大红大紫的郑晓龙、李晓明等人都曾受过他的举荐提携。
1995年,吴欢到香港定居,并开始了在香港报章的专栏写作。因着自己的写作天赋和丰富阅历,他的专栏在香港一炮而红。许多港人说他文笔辛辣幽默,观点新颖深刻,使多年奇痒,为之一搔,不愧为“京城才子”、“香江神笔”。
金庸先生也专门写信给他,称赞他的文章理论精当、勇敢锋锐,书画皆有奇气、侠气。“信写得很长,有4页纸。”
北京、北大荒、香港,是父亲吴祖光在人生中的重要时刻走过的地方。而多年以后,他竟也宿命似地沿着父亲当年的脚步走了一圈。
很多人称吴欢是名门之后、世家子弟,他并不回避。但经历了种种人生起伏与艰苦磨砺的他,却又分明多了几分来自民间的豪气与洒脱。在他自己的画册中,除了自己的书画作品、与各界名流的唱和往还,还收录了自己当年在北大荒劳动的照片。照片的右上角,是他的亲笔题字——“莫忘草根”。
“我的父亲是戏剧神童,我的母亲是民间艺人。所以,到我这里就一半是风流才子,一半是民间艺人。写写画画,嘻嘻哈哈,无欢无不欢。”
对话吴欢——
“我努力做到雅俗共赏”
《中华儿女》:古语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您怎么看?
吴欢: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话说得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其实,文化的生命力是非常顽强的。从古到今,我们的历史上曾有过多少次的文化灾难,但中华文化仍不至于完全断绝,民族的传统仍得以继承,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说到我们吴家,从明朝算起,到现在有了20几代了,代代都有俊逸之士,这也是文化的力量。从我的高祖吴殿英先生算起到我这一代,刚好也是五代。我算不上什么高人雅士,但所幸的是,并没有“掉”下来。
《中华儿女》:名门之后的身份,对您有哪些影响?您现在所取得的成就,与您的身份有多少关系?
吴欢:我的出身,确实为我带来了很多便利。比如,许多常人难得一见的名流、大师,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并且一直与他们保持着密切的交往。现在,因为我的身份,海峡两岸国共两党的高层也都对我礼遇有加。这样的经历,使我获益良多。但另一方面,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也让我经历了许多外人无法经历的痛苦。这对我的成长,影响同样很大。出身无法选择,但我很自豪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
《中华儿女》:您去年在北京重建了“二流堂”,初衷是什么?
吴欢:“二流堂”是当年国内文化名流雅集的一个重要场所,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有着很重要的位置。上世纪五十年代,“二流堂”受到了严重的冲击,我的许多家人与前辈也因此备受磨难。这段历史已经过去了,但却值得纪念。我重建“二流堂”的初衷也正在于此。
《中华儿女》:雅与俗,您如何看待?
吴欢:多年前,我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论雅俗》来讨论这个问题。雅与俗当然不是一回事儿。一般来讲,雅的文化层次要高一点,而俗的层次要低一点。但是,没有“俗”的介入,“雅”也是不能成立的。所谓“雅不免俗”、“俗不伤雅”,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追求彻底的、纯粹的“俗”,当然是不可取的。但要人们都达到“雅”的境界,既做不到,也没有必要。我们要追求的是雅俗共赏。雅得精美,俗得恰当,这也是一种境界,需要一些技巧,一些悟性。吴欢不才,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着。
责任编辑 梁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