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荣
淮海战役是三大战役中最大的一个战役。在歼灭黄百韬兵团、黄维兵团之后,杜聿明集团,包括徐州“剿总”前进指挥部和邱清泉、李弥、孙元良三个兵团以及“剿总”直属部队共30万人,于1948年12月4日,被我军围困在萧县、永城之间的陈官庄、青龙集、李石林地区,我军在强大攻势的合击下对其包围圈越缩越小。时值平津战役打响,中央军委为了全歼平津地区敌人,不让蒋介石决策平津诸敌海运南下,同时进一步削弱杜聿明集团战斗力,使我淮海战役前线部队能进行充分地休整,养精蓄锐,决定对杜聿明集团暂取“围而不打”的方针,令淮海前线全军进行战场休整,加强对敌围困,展开政治攻势。我华东野战军在粟裕司令统一指挥下,遵照中央军委和总前委指示,以八个纵队围困残敌,加强纵深配置,就地进行战场休整,并坚决打退与消灭可能突围之敌。以七个纵队配置在外围,进行战备休整。如敌突围,则配合包围部队坚决消灭之。毛主席还亲自为我中原、华东人民解放军司令部写了《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的广播稿,责令杜聿明集团放下武器,停止抵抗。但杜聿明等不听劝降,继续顽抗。而后一段时期天降大雪,被围困之敌饥寒交迫,士气极其低落。我军仍坚持“围而不打”的方针,发扬人道主义精神,送饭给他们吃。后来只要我方阵地有敲碗声,敌方阵地上的官兵即成群结队、争先恐后地过来吃饭。他们吃饱后,我们仍令他们回去,这种情形我前沿阵地无一例外。这使得杜聿明集团的士兵感激不尽,有的士兵是流着泪往回走,极大地动摇了敌军的军心。天晴时敌机空降食品,他们部队之间为争抢食品大打出手,有的为了抢到食品竟将对方全部枪杀。有的空降食品落到了我方阵地,如敌方不用武力来抢,我军仍以人道主义相待,让他们取走空降食品。
在我军战场休整20天后,于1949年1月6日,对拒降的杜聿明集团发起了总攻。经四昼夜激战,1949年1月10日,我华东野战军全歼国民党徐州“剿总”前进指挥部和邱清泉、李弥两兵团以及孙元良兵团残部约20万人。其中我华东野战军第四纵队一部于10日拂晓突入陈官庄,与友邻第十纵队一部占领敌徐州“剿总”指挥部。杜聿明化装潜逃,杜聿明潜逃时,只带了其副官、警卫等lo,k,连他共11人。杜聿明将胡须剃掉,换上士兵服装,每人一支加拿大手枪,以冒充我军押送俘虏,企图乘乱混过去。当走到我四纵队十一师后方医院包扎所驻扎的村庄附近时,碰到该村的一位村民。其副官向村民打听:“这庄上有解放军吗?”村民一看,他们肯定是国民党的逃兵,就回答说:“这周围几十里路的范围内的每个庄上都有解放军。”这个副官一听就紧张起来。他随即拿出一枚金戒指,央求这位村民:“你不要告诉别人,不要报告解放军。”我们的人民群众觉悟很高,这位村民拿着金戒指就到包扎所找解放军,正好碰到包扎所的一名小战士,村民开口就说:“村外有11个国民党兵,你们赶快去抓。他们害怕解放军,叫我不要说,还送我一个金戒指,我现交公。”小战士立即向包扎所所长报告。因所长忙着包扎伤员很紧张,随口就说了一句:“你负责去抓就是了。”小战士说:“我一个人怎么能抓十几个国民党兵呢,而且他们都有枪。”所长说:“你们两个小鬼一人拿一支卡宾枪去完成任务。”两名才十几岁的小战士商量后,决定采取埋伏在敌人前进的路边可隐蔽的地方,两人成梯形一前一后。当敌人走近障碍物附近时,前面的小战士突然冲出来,喝令:“站住!”并一个箭步上去,用枪对准那个当官的(即副官)胸膛,命令所有人放下武器向后退,后面的小战士紧接着跳出来在后面作掩护。这11人一面将枪扔在地上,一面向后退。两名小战士立即将敌人扔下的枪支用脚拨成一堆,同时故意大声喊道:“通讯班都过来!”(实际上没有通讯班)而那位村民当时一直在旁边隐蔽观察。听小战士一喊,他立即叫来了所长等医护人员、轻伤员和村民,将11名俘虏抓了起来,并报告了师部。
师部随即派人将俘虏押走。而后将他们与其他俘虏关在一起。当时杜聿明的身份并没有暴露,但他却非常紧张。被俘后感到没有希望了,于是在地上找了一块石头,将头砸破了,当时血流满面。他的副官见状在惊慌之余大叫:“不好了,杜长官的头破了!”看管俘虏的战士听到“杜长官”,一想全军都在抓捕杜聿明,马上问:“你说他是谁?”副官说:“杜长官。”“叫杜什么?”“杜聿明。”于是看守战士立即向上级报告,我十一师领导很重视,立即将杜聿明又送回包扎所包扎止血。十一师师长谭知耕亲自向四纵队陶勇司令报告,陶司令立即令谭师长让医护人员给杜聿明做认真检查和治疗,保证他的安全,要派专人负责将杜聿明押送到纵队部来。并特别强调,“送到纵队部的必须是活的杜聿明”。
杜聿明押到时躺在担架上,头部尽管做了包扎,但看得出流了不少的血,大衣上也有很多血迹不能再穿。我当时就把自己穿的大衣脱下给他穿。陶司令、郭政委以六菜一汤款待了杜聿明,并与他作了简短谈话后,就由我专门负责看管。
为防止杜聿明有可能再次自杀,我预先将室内的一切有可能致伤的物品都清理干净。杜聿明被押送到后,我发现他一直精神不安。所以我考虑在对他看管时要尽量做感化工作,要更多地进行政策的宣传教育,要通过对话,让他安静下来。当我看到他的胡须剃得极不整齐,就首先发问:“你的胡须什么时候剃的?”他突然从床上猛坐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有胡须?”我骗他说:“我原来是徐州42军参谋长的勤务兵,我认识你。”因为42军参谋长被我纵俘虏后,我参与了审问。他一听松了一口气,然后又躺了下去,但像是在想什么。接着为了缓和气氛,我就与杜聿明聊了起来。我说:“你认识陈赓吗?”他说:“何止认识,我们是黄埔一期的同学。这个人很聪明,很活跃,也很顽皮,很会打仗,我们很谈得来,他现在怎么样?”我说:“陈赓司令现在很好。他是我军一个野战军的司令,他打仗很有战略眼光,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军事家。”他不断地点头赞成。而后他很感叹地说了一句:“陈赓如不离开老蒋就好了。”我说:“我看跟着老蒋好不了。”杜聿明向我提出:“我的脚趾甲长了,请向老百姓借把剪刀。”我告诉他:“老百姓的剪刀不快。我们是优待俘虏的,你现在受伤了,我们不会让你走路的。”我想,他既然还存在要自杀的念头,我就不能让他闲着。于是我继续问:“你的头是怎么伤的?”他不正面回答,而是重复说:“军人就是这样。”我说:“没听说军人是这样的。”我直接点他说:“用石头砸自己的头,算得上军人吗?”杜聿明无言以对。
在谈到我军围而不打又逢天降大雪,被困的国民党军队冻伤饿死者不少,空降食品时,部队哄抢又打死很多人时,杜聿明突然提出两个问题,一是,“你们当时为什么不趁机打呢?”二是,“有时食品降到贵军阵地前沿,我们士兵去取时,你们开枪了,真残忍。”我听后非常气愤,我说:“你说我们当时为什么不乘你们饥寒交迫,没有战斗力时攻打你们,你们是把下属官兵的生命当儿戏,我们多次劝降都被你们拒绝了。我们是本着人道主义原则珍惜他们的生命。况且,我们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担架抬他们。再说,看到你们的士兵在工事里快要饿死了,我们做饭做菜叫他们过来吃,吃饱了让他们再回去,我们所有的前沿阵地都是这样的,我们做到了仁至义尽。至于空降食品,凡掉在我方阵地前沿的,如他们徒手来拿,我们都让其安全地取走。但如一面向我方射击,一面来抢者,其性质就两样了。我们的俘虏政策很明确,对放下武器停止抵抗者,一律优待。对持枪向我们进攻或顽抗者,我们只能予以歼灭。这是常识性问题,你却说‘残忍,这只能说明你与人民为敌的思想根深蒂固。就拿你来说,你多次拒绝我方的劝降,顽抗到底,结果全军覆没,死伤那么多的官兵,你却不感到‘残忍。最后你丢下他们不管,自己化装潜逃。你是我军宣布的战犯,我们仍然对你十分优待。我们司令、政委每顿饭不超过二菜一汤,今天却以六菜一汤款待你。你将自己的头砸伤,把大衣弄脏了不能再穿了,我怕你受凉,把我的大衣给了你。你们所有的被俘人员都会得到优待,今后你会见到他们的,他们都生活得很好。你必须彻底打消错误的观念,认真反省自己,好好活下去。我希望你在今后的日子里,能有机会与陈赓司令会面,畅谈你们别后之情。”
杜聿明听了我的一番政策教育后,情绪基本稳定下来。接下来,他主动问我一些问题。他说:“像我这样的人,以后怎样处置?”我说:“你现在是我军的俘虏,我们优待俘虏的政策是一贯不变的。我前面说过,你会见到你们被俘的其他高级将领,他们的情况可以证明我们优待俘虏的政策。”他说:“我不是不相信你们,我与其他人不同,我是被你们宣布为‘战犯的人。”我说:“你放心,不管过去是干什么的,只要今后不与人民为敌,接受思想改造,同样会受到我们政府和我军的优待。”到这时他才基本弄清我们的一些政策,放下了思想包袱,人也开始活跃起来。他先谈了这次战役中,他们的失误和我军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他说:“这次初战阶段,开始我没有预计到贵军会先吃掉黄百韬兵团。当发现贵军分割包围黄百韬兵团时,我即令黄兵团向徐州靠拢,但已经晚了一步。加之何基沣、张克侠这时率部起义。切断了黄兵团向徐州靠拢的退路,造成黄兵团全军覆没。粟裕将军战略战术运用灵活,依据战场实情的变化,迅速调整部署,转变战术,而我们不行。再就是,当时考虑自己兵力雄厚,外有援兵。所以徐州突围是迟早的事,而向什么方向突,考虑了许多方案,但最后都无济于事。因为贵军用兵之神速,超过我们的预想。我们原先预计突围的方向,均被贵军堵死。最后我们反复考虑分析,西南萧县和永城方向,贵军还来不及围堵。根据我们计算,贵军一时还赶不到这一地区,所以我们认为从那里突出去是有可能的,因此决定提前突围。但万万没有想到,这是粟裕将军有意布下的一个袋口,让我们往里钻,我却没有考虑到,真是让我遗憾终生,这也是造成最后失败的重要原因。”我对他说:“如从徐州突围也只能走这个方向。因为这时的主动权在我军手里,因此你方的作战行动,实际上是我方在指挥,你相信吗?”他点头表示相信。我继续说:“你能反省自己,总结一些经验教训是一件好事。但你对要害问题还没有认识到。你们失败的最根本的原因是,你们打的是一场非正义战争,因此得不到人民群众的支持。其次蒋介石从不讲军事民主,靠主观决策,错误地估计形势,又不听下级的意见。当然还有许多原因,但这两条是你们注定要失败的主要原因。而我军进行的是正义的战争,所以处处得到人民群众的拥护和支持,而且我们讲军事民主,总是不断取得胜利和发展。”他想了一下说:“这有道理。人民的力量和支持,我们没有作为重要因素考虑,而强调武器装备的因素,军事民主更谈不上。”后来又谈了一些。至此杜聿明情绪明显好转,精神也轻松了许多,有时还面带笑容。
1949年1月10日,从下午1时许至6时左右,整整5个多小时,我和杜聿明的谈话始终没有停止过。重点是对他进行我党我军的政策宣传,感化他,使他打消了思想顾虑。最后送他走时,他握住我的手说:“希望将来有机会再见面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