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锋
“史海探骊”不是长篇大论,我只想通过片言散语来展现一个人的精神风貌,还原他们生命的原色,进而触摸那个离我们渐行渐远的时代;于史海中钩沉出三分质朴、七分刚烈,化作十分感动来呈给每一位热爱华夏五千年历史的人,希望“史海探骊”可以伴着我们的此世,让生活更多些滋味和精彩。
少年时,我很喜欢看武侠小说和武侠电影,在感受刀光剑影的时候,跟仰慕的大侠同悲共喜,仿佛故事中的家国恨、儿女情,都是自己拍栏的歌。他们那不畏强权的豪勇、虽死不辞的壮烈、深宵弹剑的慷慨,常常让我们感佩不已。无论是风姿嫣然明眸似水,还是千山独行衣袂飘然,这些都成为我们那个年月里,不可或缺的青春意象。
当然,不光是我们有这样浪漫的向往,千百年来的文人们,也一再做着侠客梦,寄托自我无法舒展的怀抱和不能实现的理想。当出仕时,他们深感宦海险恶,但真正退隐乡居,又会因难以出人头地而郁郁寡欢。这种矛盾和尴尬才是大多数文人“进亦忧,退亦忧”的原因。
他们渴望脱离这种困境,而侠客游走的江湖便由此进入其幻想,成为其心灵驰骋的另一世界。侠客在穷途末路时仍能亡命江湖,浪迹天涯,而不为仕宦所累,同时又受到王公权贵的尊重从而得以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进亦忧、退亦忧”的两难处境变成进退自由的空间。
其实,一旦我们遵照鲁迅《狂人日记》里那位疯子的指引“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就会发现名留史册的那些侠客们,并无法满足后人的期待。一切武侠精神源自于春秋战国时期,秉承于墨家思想。《墨子》一书中提出了“兼爱、非攻”的思想,与众武侠毕生追求的“平等、自由”的永恒主题非常吻合。而“侠”这一概念则最早见于韩非子的《五蠹》:“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到了汉武帝的时候,司马迁给游侠作传,才为古代侠客勾勒出一个较为清晰的形象。他笔下的游侠,不以武功著称,既练不了金钟罩,也打不出铁砂掌,他们立身扬名,靠的是结私交,讲义气,重然诺,轻生死,言必信,行必果。侠客本人是否神采飞扬、器宇轩昂,已经不再重要,他们已经成为精神的象征,一个价值判断用语,就好比我们像法官行礼致敬,看重的是他身上的那袭黑袍。
不过,让我们感到沮丧的是,大多数游侠,其结局往往很惨淡。因为无论江湖再广阔,威权之下,也得风平浪静。侠骨再硬,也禁不住国家机器的碾压。
据《资治通鉴》记载,公元前127年,汉武帝刚而立之年,大展宏图之际,亲自过问,让朝廷查处了一个叫郭解的侠客,并屠灭其全族。向来以文字精练著称的司马迁,竟不惜笔墨,花了近千字来讨论这件事。这似乎是在告诉我们,郭解这个人,非同一般。
他到底干了些什么,让武帝痛下杀手呢?好在太史公在《游侠列传》中,为我们作了详细的记录。汉代社会,特别看重一个人外在的相貌。东方朔向武帝自荐时,自称身高九尺二寸,强调体貌出众。身材伟岸的江充,更是获得了武帝“燕赵固多奇士”的赞叹。而被人誉为“侠中之王”的郭解,相貌既不堂堂,也不奇伟,据司马迁亲眼所见,“为人短小精悍”。在弥漫着浓厚的尚武风气的汉代,郭解的身手,也实在上不了台面,只是在年轻时,因“慨不快意”参与过斗杀,手段残忍,不知背负了多少条人命,还做过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比如私铸钱币、盗挖坟墓。
郭解是河南轵县人,那是战国时著名刺客聂政的故乡,重侠之风有历史渊源,其父也因“任侠”而被汉文帝诛死。或许是受此影响,他后来转变操行,更加谦恭,重视声名。他的外甥曾依仗舅舅的势力,作风霸道,强行向别人灌酒,惹恼对方,被人家拔刀刺死。因为凶手逃跑,郭解的姐姐就把儿子的尸体丢弃在道上,不埋葬,想以此羞辱弟弟。郭解派人暗中探知凶手去处,逼迫其主动上门说明事情原委。在了解实情之后,郭解放走凶手,把罪责归于自己的外甥,并收尸埋葬了他。连马克·吐温都觉得“一切合乎人道的事情都是令人感动的”,更不用说当时的那些人了。他们再也不必从想象中去寻觅豪杰之士。
这也使得郭解在当地权威很大,外出时,“人皆避之”。避道是皇帝出行时的制度,而郭解在自己的家乡,竟然拥有了皇帝的威仪。当然,也会有二愣子不把他放在眼里,敢于挑战权威,见到郭解时,竟然伸展两脚,傲慢不恭地坐在那里。看到这种情景,手下早就按捺不住怒火,想杀掉此人。就算这个二愣子真想羞辱郭解,也只是欠揍罢了,根本够不上死罪啊,何至于此!而接下来,郭解的表现倒显示出一个侠客的风范。他先阻止了手下,并暗中打听到这个人的姓名,动用自己在县衙的关系,为对方免去服役之苦。二愣子在得知内情之后“肉袒谢罪”,大张旗鼓地给郭大侠作了一次形象宣传。郭解在败坏“公义”的前提下,最终修了“私德”。
谦逊好施,让人们对他充满敬意;仗剑斗狠,又让人们对他充满畏惧。两者融合在一起,使郭解的社会能量不断扩大,“行侠”的范围也向周边扩展。当时,洛阳人有结仇的,在本地豪绅数十人调解无果之后,门客连夜请来郭解,出于对郭大侠的信任和仰慕,双方立刻表态,愿意和解。在两千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白天的背面,我们看到的是另一套行为准则的实行。借用北大学者陈平原的说法,夜晚就是“一个不受王法束缚的法外世界,化外世界,实际上是在重建中国人古老的‘桃源梦”。按理说,民间纠纷无法解决时,应该请官府出面,但大家都没有这么做,足见郭解真的“可以济王法之穷,可以去人心之憾”。更可贵的是,他不愿踩过界,夺人家洛阳豪绅的调解权,在趁夜离开之前,又叮嘱双方,等改天本地豪绅调解时,再听从他们的劝导。
应该说,郭解是个懂得处世之道的人,而汉武帝本人也绝非狭隘之人,他甚至容得下匈奴的贵族子弟金日磾,并委以托孤的重任,但在加强威权的大背景之下,他却容不下郭解,进而致使对方的命运发生了逆转。
公元前127年,武帝的陵墓茂陵初具规模。按照惯例,要迁徙地方上的一些强势人物充实到这里,以便朝廷加强控制。虽然郭解在家产上不达标准,但凭借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他还是上了迁徙的名单。经过辗转请托,最后大将军卫青出于对郭解的仰慕,替他向武帝求情。没成想,这反倒让武帝对郭解劳烦大将军出面的能力,备感警惕。
在举家迁徙的过程中,郭解获得包括官吏、富人、侠客的馈赠多达千余万,而关中豪杰,在得知郭解到来之后,无论以前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郭解的,都争着跟他交往,想一睹大侠的风采。在此期间,因为迁徙,还发生了凶杀案,虽然都是仰慕者自作主张干的,但给人的感觉却是郭解能操纵地方上的生杀大权。这些事情叠加在一起,再次惊动了武帝。他指名要缉拿郭解。
佛说“回头是岸”,而郭解回头发现的却是追兵。当他被抓捕的那一刻,在苍茫的背景里,我仿佛看到他孤寂的身影与落寞的神情。一个飞扬燃烧的生命即将化为灰烬。他的那些追随者也断不会催马扬鞭,手持板斧,仿效梁山好汉一般呼啸着去劫法场。虽然萨特说过人像一粒种子,偶然地飘落到世界上;但作为郭解的族人,这“偶然”背后,却包含了太多不幸,在法场候斩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原谅郭解“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呢?当然,这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关键是汉武大帝,他绝不会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