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恋·雷诺阿

2014-09-15 10:25张毅静
东方艺术·大家 2014年8期
关键词:雷诺阿印象派桃花

张毅静

少年时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间,激动的我毫不犹豫地把雷诺阿的《达威尔小姐像》隆重地挂了出来。它只是一张挂历印刷品,却是我那个时候的珍爱。

画面上文雅的小少女,身穿白底洒淡蓝点的纱裙,侧身坐在树荫下,一双小白手安静地放在腿上。她那金棕色的长发是那么得美好,用一个和衣裙同样颜色质地的蝴蝶结整整齐齐扎在脑后,却依然温温柔柔流淌得胸前和腰际到处都是。真想轻轻摸一摸呀闻一闻,一定是非常柔软又非常光滑,散发着小少女才会有的清香……最迷人的是她的眼睛和嘴唇!阳光下,那双眼明净如湖水,满含着女孩子才会有的那种纯洁,却似乎又笼着些薄薄的、牛奶般的轻雾;她红润润的双唇紧抿着,好像有些严肃,然而嘴角却又那么轻柔地向上微微扬起,扬出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笑意,令谁,都想怀着一种无比怜爱与疼惜的心情,轻轻吻一吻,却又深恐为此而亵渎了她,便将那吻换做了一声低低的赞叹。

在和达威尔小姐相伴的岁月里,我日日夜夜体味着她那娴雅、温柔的气息,也渴盼让自己成为她那样气质的人。我留起了她那样的长发,让额发轻垂,脑后系一只和衣裙同色的蝴蝶结,端坐时两手轻轻交握放在腿上……

也因她,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创作她的画家雷诺阿。

不过,以我当时那个年龄、那个智识,我是不会懂得什么“印象派”、这个“派”那个“派”的;初次从书本上看到雷诺阿那张眼神阴郁、胡子蓬乱的瘦干脸,我也不喜欢。我只是像一个在春天的花园里尽情嬉游的孩子一样,陶醉于雷诺阿栽种的花朵之美。她们饱满、鲜活、妍丽,散发着馥郁的幽香,朵朵都如桃花梦。

只绘美丽童话

雷诺阿的画,就是一个美丽的童话。

和安徒生一样,这个男人也毕生沉浸在不肯长大、拒绝现实的心态中。

1841年,雷诺阿出生于法国上维埃纳省小镇里蒙的一个穷裁缝之家,后来随家迁到巴黎。十岁出头,这个贫寒子弟便被送去学手艺贴补家用。上帝保佑,这个孩子去学的不是诸如打铁、钉马掌之类的粗笨活,而是到瓷器厂里学着画瓷器、画屏风。这项发源于中国的技艺,没有为它的祖国培养出一个名垂艺术史的大艺术家,反而在遥远的法兰西,让雷诺阿因此而不朽。

纵观雷诺阿的作品,越是那倍受普通人迷恋的,越能发现它们具有类似陶瓷艺术的特质:闪亮、精美、玲珑、迷人。要么鲜艳如盛放的玫瑰、要么闪亮如金色的波光、要么在那粉嘟嘟的底色上含情脉脉地笼着一层美妙的轻纱……普通人说不出太多的感悟,只能一连声地赞道:“漂亮!真漂亮!”我以为,这或许,就是绘画作品得以永恒的精髓。

说到底,美术不就是将日常生活里的场景经过艺术化处理以后,使之具有更强烈审美价值的产品么?

尤其是当我们面对当代、后现代那些千奇百怪、令人瞠目结舌的艺术表达时,我多少理解了雷诺阿为什么身为印象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却又很快离印象派远去—他的朋友莫奈为了表现光与影,曾经在卢昂大教堂前的同一个位置,一连摆下十几个画架,一张接一张轮番写生,从清晨一直画到天黑。结果,他笔下的《卢昂大教堂》在不同的光线下看,像个满身挂满破布条的褴褛怪物。作为实验,这是美术史上一次经典的案例;但是作为印象派大师莫奈的作品,很可能深深刺激了雷诺阿。不,他们俩人对生活的感受不一样。出生于小业主之家、并且在大学受过完整艺术教育的莫奈从小不太愁衣食,而雷诺阿在四十岁之前一直在贫困中挣扎。他所作的每一幅画都是打算卖掉换衣食的,他没闲心去做类似的“先锋实验”。尤其关键的是:打小开始的陶瓷绘画训练,让他习惯于优雅,乃至优雅到拒绝“不美”。雷诺阿说过:“为什么艺术不能是美的呢?世界上丑恶的事已经够多的了。”

故此,他的笔下永远有着与冰凉生活相反的柔美与暖意,如阳春三月桃花灼灼,如被人抱于怀中亲怜蜜爱。

独爱人面桃花

成年之后,我更加怜惜这个一生困顿的男人。

他是那么爱美、爱女人。女人,就是他绘画的源动力,他的作品中甚少出现男子形象,即便有也颇耐人寻味。就拿他当年第一次正式参加印象派美展的作品《包厢》来说,他把那个穿着黑白条纹衣服的贵妇人画得气势非凡、鲜艳夺目,而跟她在一起的男人,他不但将他置放到后面去,还故意画架望远镜挡住他的眼!还有他那幅著名的、以极其违反程式、极其大胆手法画成的油画“速写”《红磨坊街的舞会》,雷诺阿看似画了一大片陶醉于舞会之美的人群,实际他真正要“纪念”的是那个穿着条纹稠裙的年轻女子。其他的男子,要么面目模糊,要么干脆背对着观众。—数次出现的条纹稠衫女郎,一定是他暗恋的爱人吧?那一瞬,艳艳的阳光不偏不倚照在她的嘴和下巴上—那一瞬,他一定起了要吻她的冲动!这冲动使得他在过后拿着画笔的时候,下笔都草草!不重要、其他都不重要,唯有这阳光中的红唇才是他所想要的—当然,他自己也未必就能料到,恰是这股激情之下的冲动,使得这幅具有了直觉充沛、气韵饱满的作品,成为他永远的代表作之一。

画布,是画家的日记。曲径通幽,带领我们前往一个人、一个男人隐秘的内心世界。

从小贫寒、文雅的雷诺阿,从照片上看,体型偏瘦、其貌不扬。上过普法战争战场的他也一准儿是小兵蛋子一个。既不能在战场上建立功勋,又无力在现实中获得尊荣,除了画画一无所成的他,估计前半生没有得到过同性的太多尊重,也难怪他养成了“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的“世界观”。

这个天生的情种,女人是他的观世音,是他永远爱不够的恋人。一生一世,他反复地吟唱着女人这个美好的主题。

雷诺阿的绘画语言,几乎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说他是写实主义也好,表现主义也罢,那竭尽精微的光线、那对瞬间即逝的情绪的捕捉、那对色彩的高度把控力,以及那种在对简单事物的描绘中弥漫出来的贵族气质,让人销魂。

风格越明显,艺术家越痴狂。

你看他用一枝细腻精准的笔,不厌其烦地画下女子们羊脂一般的白皙皮肤,画下她们的绫罗绸缎、她们的床罩、幔帐、窗格、门框、银烛台、钢琴、鲜花……朱红、绯红、橙黄、翠绿、石青、草绿、米黄、乳白,各种色彩彼此呼应和谐,这无比精致美丽的世界让这个出身贫寒的男人通过画作告诉我们,朴素并非自然的唯一形式,华丽也是,或许还是更具诱惑的一种,因为它最终指向的,必定是生活品质的问题、精神满足的问题、甚至是—国家与个人关系的问题。

圣经上说:“神说要有光,便有了光。”而这光,经雷诺阿之手,才赋予了众女子永恒的存在。雷诺阿之前,油画艺术已经登峰造极,雷诺阿之后,油画也依然灿烂辉煌,艺术史上的好艺术家何止百千?可只有雷诺阿,全神贯注地爱女人、画女人、呤诵女人,怎难怪他要得尽后世女人心?

中年的雷诺阿,也在光芒中走向了艺术创作的辉煌。他获得越来越多的赞誉、经济上也大为改善,39岁他结了婚。他为新婚的妻子画出了又一个代表作:《船上的午宴》。他的妻子阿莉娜·莎丽戈被画在了前景上,怀里抱着心爱的小狗,周围簇拥着欢乐的朋友。姣好的女人、山光水色、美酒佳肴、阳光普照……快活的雷诺阿置一切规矩于度外,自由自在地用他特有的手法,布置出一个生动的构图。他比以往更多地突出了个别的形体,他使用了更鲜明的色彩……放松、自在,成就了一场性情的飞舞。可以说,这幅画是雷诺阿印象派时期的最后一幅作品,也是他青春时代的光辉总结。

爱不能 恋不止

然而,仅仅过了数得过来的几天好日子,41岁时,雷诺阿开始被越来越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控制,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最柔软的床单摩擦到他的皮肤,都会留下一道伤口,对画家来说最要紧的手指也严重变形了。—作为男人,他废了。

可是,他没有停止过作画。

只能坐在轮椅上的他,后来画画时已经不能用手自如握笔,要先用一块棉布保护住他的手心,再把画笔捆扎在变硬了的手上才能忍住疼痛,勉强握住画笔。令人惊异的是,他作品中没有留下一丝个人痛苦的痕迹。

他画了很多裸体画,主人公当然、只是年轻漂亮的女人。

他喜欢女人,由衷地热爱女人的身体。他说过:“乳房是一种浑圆的、温暖的东西。如果上帝不创造女人的乳房,我也许就不会成为画家了。”

可是雷诺阿笔下的女人身体,从来不给人以色情的感觉,反而深具纯洁、优美、健康的格调。“光辉的肉体啊!”你看着她们,只会这么由衷地赞叹,会觉得人世间就该有这么一个鲜花盛开、清流淙淙的所在,就该有这么些年轻的女子,面容娇艳如春花,身体饱满如水蜜桃,气质天真如处子,内心单纯如婴孩。她们不需要文明世界强加给她们的衣服、不需要文明世界的一切、甚至也不需要男人。……在这个雷诺阿亲手描绘出来的艺术大观园里,千红不悲,万艳不哀。这些女儿永远不老、不病、不死、不灭,一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而这个王国,竟是一个日日夜夜无比疼痛的病人构建出来的。生理上,他废了;意志上,他是多么强大!

他越疼痛,就画得越多;他的每一次笔触,都是他在他的新生命里陶醉。作为一个爱的天才,他用永不辍笔的姿态,将无边的苦痛化为不可遏制的激情。

他那么爱女人,不能用身体去爱,那么,就用眼神、用心去爱吧。或许这样的爱,更能打动女人。最起码,会让女人无比怜惜他。

雷诺阿晚年被法国政府授予了荣誉骑士勋章。1919年,78岁的雷诺阿迎来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标志性事件:他的作品被挂到了伟大的卢浮宫。巴黎美术学院院长为表达对这位艺术家崇高的敬意,将宏伟的展厅只为他一个人开放。衰残的雷诺阿被人们抬着,从一个展厅慢慢看到另一个展厅。

此时,距离他逝世,只有四个月。多么浪漫、多么荣耀、多么独特的向生命告别的仪式!

从来说“财压奴婢,技压当行”,这个曾经长期被很多男人看不起的穷小子,那一瞬,可体味到扬眉吐气的快感?

我想他会有。我希望他能有。为什么,不呢?颇有些男画家是不大看得上雷诺阿的,他们说他的画“熟”、“甜”、“俗”、“媚”—好吧,且让他们去波澜壮阔、去战天斗地、去先锋、去尖锐,这个世界哪怕只剩下一个女人,我相信,这个女人也会心甘情愿地为雷诺阿,轻解罗裳,裸露那桃花一样的姿容,任他用眼、用手、用心,去爱抚、去温存。因她懂得,这是一个懂得女人、懂得爱的男人。他为她画出的不单单是“作品”,而是女人含泪的娇吟:“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风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永远的桃花仙

中国的古老传说中,有位叫安期生的神仙,某日醉饮,遗墨于石上,石上便长出了绚烂桃花;雷诺阿这一生,无论置身于何处,爱不朽,意不绝,心似磐石,只为与这世间心爱的女人,完成一场永不凋零的嫣柔桃花恋。这份恋情,打败了时间,跨越了空间,恒久不谢。

一生爱桃花,亦为桃花生生世世爱,作为艺术家,作为男人,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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