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的诗歌

2014-09-15 10:18胡弦
山花 2014年4期
关键词:刀子

胡弦

代表作(十首)

造访

……一次意外的造访

刀子说,经过这里就顺便

来看看你

刀子的话里没有锋芒

“打搅打搅!”刀子离去时

明亮的刃,投来一道抱歉的目光

刀子是许多人的老朋友

对生活一直所需不多,比如

只要别人身上一块模糊的伤疤

——从不感知疼痛,甚至

没有耐心听完一声尖叫

但它熟知我们粗枝大叶的生活

记一个冬天

屋瓦上压着厚厚的雪,母亲

坐在门内纳鞋底

麻雀偶尔来院子里觅食,又匆忙飞去

那是些阳光很好的日子,风从高高的云天外吹

过来,带着

苦楝树的气息

那也是一个平静的冬天,父亲一直在做家具

院墙上的枯藤长长的,仿佛长过了人的一生

时日缓慢,雪水滴答,辛酸之物悄悄融化

我在刘集镇教书,放寒假,闲逛,写诗

年关将至。过罢年,小妹将出嫁,而在重庆打工的弟弟

还没有回来。母亲

常常走到门楼下朝村口张望

煤矸石路上,偶有从徐州开来的班车。每当烟尘散尽

田野上的雪,似乎更白,也比原来更加寂静

如果多站一会儿,远处,祖父母的坟便依稀可见

——他们去世多年,当时,己很少被提及

它受命成为一条路

受命成为可以踏上去的现实

它拉紧脊椎扣好肋骨因为人多,车重

当大家都散了,它留在原地

在最黑的夜里,它不敲任何人的门

它是睡眠以外的部分

它是穿越喧嚣的孤寂

比阶层直,比尘埃低,比暴政宽,身上

印满谵妄的脚印

当它受命去思考,蟋蟀开始歌唱

它废弃时,万物才真正朝两侧分开,一半

不知所踪;另一半

伴随它的沉默并靠向

时间的尽头

传奇:夜读——

与她的欢快如风相比,我是

木讷的

我想跟上她的节奏

这怎么可能?我是在

重复树叶做过的游戏

风吹一遍,她变成了小妖

风吹两遍,她剪烛,画眉,吐气如兰

风吹着光线,她像阴影一样跑来跑去

她说立志做个良家女子,这怎么可能?

一千年前她被编造出来,拐进传说里不见了

但打开书本就会跑出来

不谙世事,让我叫她

小狐狸,这怎么可能?

她旋转,笑,小腰肢

收藏着春风和野柳条的秘密

她就像风,一千年前她就被

放进了风里。没有年龄的风呵

吹着时间那呆板的心

她说不想再回去了,这怎么可能?

夜已深,当我合上书本

灰尘闭着嘴唇,月亮走过天井,大窗帘

像她离去时衣衫的飘动

更衣记

旧衣服的寂寞

来自不再被身体认同的尺度

一条条纤维如同虚构的回声

停滞在遗忘深处

在镜子里,我们不谈命运

在酒吧,那个穿着线条衫的胖子

像在斑马线里陷入挣扎的货车

长久以来,折磨一件衣服

我们给它灰尘、汗、精液、血渍、补丁

折磨一个人,我们给他道德、刀子、悔过自新

而贯穿我们一生的,是剪刀的歌声

它的歌开始得早,结束得迟

当脱下的衣服挂到架子上,里面

一个瘪下去的空间,迅速

虚脱在自己的空无中

黄昏,在咖啡吧等友人

等到一侧暗下来,玻璃

会重新安插在生活中:

一面镜子。个中区别是,它已把

吧台边的某人

放进外面街心的人流

——那嚣闹、匆忙之地

我也曾身处其中而不自知

一会儿,我等的人要在那里出现

他也曾坐在这窗前等我

现在我知道了,自己的前半生

是怎样走过来的

玻璃顶部的天空已蓝到发黑

用不了多久,一间咖啡吧便可以

替下整个世界

或者,出现在遥远的星群中

空楼梯

静置太久,它迷失在

对自己的研究中

……一块块

把自己从深渊中搭上来。在某个

台阶,遇到遗忘中未被理解的东西,以及潜伏的冲动……

——它镇定地把自己放平

吱嘎声——

隐蔽的空隙产生语言,但不

解释什么。在灰尘奢侈的宁静中

折转身

——答案并没有出现,它只是

在困惑中稍作

停顿,试着用一段忘掉另一段,或者

把自己重新丢回过去

“在它连绵的阴影中不可能

有所发现。一阶与另一阶那么相像

根本无法用来叙述生活。而且

它那么喜欢转折,使它一直无法完整地看见自己。”

后来它显然意识到

自己必将在某个阶梯

消失,但仍拒绝作出改变。固执的片段延续,并不断抽出新的知觉。

“……沿着自己走下去,仍是

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

从茫然中递来的扶手。”

金箔记

金箔躺在纸上,比纸还薄

像被小心捧着的液体

平静的箔面,轻吹一口气

顷刻波翻浪涌,仿佛早已崩溃、破碎

又被忍住,并藏好的东西

锤子击打,据说须超过一万次

让人拿不准,置换是在哪个时刻完成

这是五月,金箔已形成。同时形成的

还有权杖、佛头、王的脸……

长久的击打,并不曾使金子开口说话

只是打出了更多的光

——它们在手指和额头闪烁

没有阴影,无法被信仰吮吸

讲古的人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雪

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炉火通红,贯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关节,连刀子

也不再寒冷,进入人的心脏时,暖洋洋

不像杀戮,倒像是在派送安乐

少年们在雪中长大了

春天,他们进城打工,饮酒,嫖妓

染上花柳病,后来

不知所踪

要等上许多年,讲古的人才会说

他的故事,一半来自师传,另一半

来自噩梦——每到冬天他就会

变成一个死者,唯有炉火

能把他拉回尘世

“因为,人在世上的作为不过是

为了进入别人的梦。”他强调

“那些杜撰的事,最后

都会有着落(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炭火通红),比如你

现在活着,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死去过。

有个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难脱身

但要把你讲没了,也容易。”

鸟在叫

鸟在叫,在树丛中

北风的喘息,已有人把它

从玻璃上擦去

——多少声音追随,掠向

另外的空间……

返回的,只是莫名的混响

稀薄,模糊,不再有用

粗大的木梁横于屋顶,沉默,稳定

漫长一日

由无数一晃而过的瞬间构成

石栏、水、书橱……

都是被声音处理过的事物

——我还是离那只鸟儿最近

我站在

它用鸣声编织的阴影中

新作(十首)

嘉峪关外

我知道风能做什么,我知道己所不能

我知道风吹动时,比水、星辰,更为神秘

我知道正有人从风中消失,带着叫声、翅、饱含热

力的骨骼

多少光线已被烧掉,我知道它们,也知道

人与兽,甚至人性,都有同一个源泉和夜晚

我的知道也许微不足道。我知道的寒冷也许微不足道

在风的国度,戈壁的国度,命运的榔头是盲目的,

这些石头

不祈祷,只沉默,身上遍布痛苦的凹坑

——许多年了,我仍是这样的一个过客:

比起完整的东西,我更相信碎片。怀揣

一颗反复出发的心,我敲过所有事物的门

过洮水

山向西倾,河道向东

流水,带着风的节奏和呼吸

当它掉头向北,断崖和冷杉一路追随

什么才是最高的愿望?从碌曲到卓尼,牧羊人

怀抱着鞭子。一个莽汉手持铁锤

从青石和花岗岩中捉拿火星

在茶埠,闻钟声,看念经人安详地从街上走过,河水

在他袈裟的晃动中放慢了速度

是的,流水奔一程,就会有一段新的生活

河边,錾子下的老虎正弃恶从善,雕琢中的少女

即将学习怎样把人世拥抱

而在山中,巨石无数,这些古老事物的遗体

傲慢而坚硬

是的,流水一直在冲撞、摆脱、诞生。它的

每一次折曲,都是与暴力的邂逅

粒粒细沙,在替庞大之物打磨着灵魂

地平线

它不是绳子,不能

用来绑缚。所以,它从不靠近,

以免为人所用。亦不会像鞭子那样

呼啸而来:它没有要强加给我们的东西

它落向所有国家,以示界线无效

它落在历史中,以证实

时间那虚拟的外延是存在的

——世界从不曾一分为二

我们相遇的地方,天空会自然地垂下来

触碰大地

割裂的墙垣,中断的革命,盛怒的

海水、大漠、高峰,有人

从那里返回,额上锲刻的曲线

和遥远、无限曾取得过联系

地图,炊烟、杯口的圆弧,都带着地球腹内持续的

颤动

而绷紧的琴弦,会演奏我们内心的街道和潮汐……

那是已转化成声音的线,可见,有呼吸

能够被听取

沙漠

——这从消逝的时间中释放的沙

捧在手中,已无法探究发生过什么

每一粒都那么小,没有个性,没有记忆,也许

能从指缝间溜走的就是对的

狂热属于革命,无边荒凉属于失败者

只有失去在创造自由,并由

最小的神界定它们的大小。而最大的风

在它们微小的感官中取消了偏见

又见大漠

又要为伟大和永恒惊叹

而这一望无际的沙,却只对某种临时性感兴趣

沙丘又在地平线上移动。任何辉煌,最后

都由这心灰意懒的移动来完成

裂纹

细长,且不再加长

因为已够了

——突然流血的手指

认出了反对触摸的事物

你听见呻吟

听见抑制住颤抖的躯体

——它没声带

却更具说服力

它自身无痛感

也没有愧疚

它不曾告别

却能于不知不觉中归来

它穿越往昔

从不对时间作出评判

在所有的仇恨中

它最接近无辜

卖瓜人

他把板车停稳,一车西瓜

像圆滚滚的好头颅

天太热。这个壮实的小贩,赤着上身,手持

瓜刀的样子很酷,像刽子手

不过,他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强大,刚刚

被人从劳动广场赶出来,来到这

靠近火车站的小巷口

是的,他有刀,但只杀瓜,更多的时候

使用秤、筐子、计算器。作为一个

生不逢时、混迹在我们中间的刽子手

断头台一直在他心中

称瓜时,他会算一算盈利,顺便清点出

那些可以上断头台的人,心里

便会咔嚓一声。那是

火车站墙壁上大钟发出的声音

而一根看不见的秒针,则一直咔嚓咔嚓咔嚓

在他脑海里走着,仿佛充满愤激的时间

在替某些人解决他们的仇恨

一阵风

一阵风明了蜘蛛的苦难

调整了它挂在树杈间的罗盘

它经过猫的窗子,教堂尖顶的十字架

碰到过收集回声的人

经过画着吉他的墙壁:那遥远的星座

经过邮筒:穿雨衣的男子

它给狗儿送去新的感观,让它在

带电的吠声中碰见陌生人

经过广场,经过雕像不存在的未来

经过一排悬铃木时,突然

变得猛烈,它摇撼那从不发声的铃铛

仿佛认出了,粗硕树干里被困住的

另外一个焦急的躯体

绳结

绳上有个结。绳子

就是在那里找到自己的

一个死结。任你怎么用力也无法

把它从里面拉出来

通常,绳子活在一根平滑的线上

但它内心起了变化,一个结

变成身体突然陌生的部分,被缚住

并于绷紧中一再被确认

如同连自己

也不肯放过的仇恨,这用力

拉拽过的结已很难凭回忆解开

——它认出了思虑无法捕捉的东西

束紧它,不松开。

影子

跟随,并希望我们每次

转身时,都能看见它

在看似猛烈的摇晃中平静地

表达不属于它的焦灼

当我们沉思,它不参与那沉思

它是世界上最深的缄默

显现的形状我们

留在生活中的把柄

但从没有谁能真的抓住它

当我们起身,它也从

复杂的形势中抽身而出

随时变形,并用变形

保留一种很难被理解的真实

追随光对我们的

另一种叙述;触摸世界以其

从不曾有事物感觉到的手

常常不被注意,像不存在

但它从未离开,只是我们

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偶尔,也会用突然的出现试图

吓我们一跳

但当我们朝它问询,甚至吼叫

它却认为

有声音的事物都是荒谬的

蜘蛛

它忙碌、饿、短视

要在震动中凭借感觉觅食

总在修修补补,因为网总被毁掉

因为暴风雨就要来了

树在摇晃,门窗和柱子也会突然断折

它有八条腿,但终其一生,生活

从不曾出现过八个方向

——实际上,它吃得并不多

却要不断吐出黏液,吐出

远远超出其内脏的重量

提心吊胆,为世界制造荒凉的角落

使尽手段捕杀更弱小的生灵

这个心藏毒液的家伙,像一滴阴影

敏捷地奔来又匆匆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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