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外一篇)

2014-09-15 10:15魏荣钊
山花 2014年4期
关键词:木屋村寨儿子

魏荣钊

木屋坐北向南,兀立于山坡高处。

屋背后是一丘横亘的田,田的上头是几块土,再上面就是一片青冈林,青冈林的顶端是一个用石头垒砌起来的大大的圆,形状像磨盘,山寨的人们都叫盘为营盘。日久天长,营盘就成了固定地名。营盘直径大约有百米,盘内生长着大大小小的柏树,还有茂盛的茅草、杂木、荆棘。据说,营盘是箭石坡山寨古时用以防御外敌入侵的堡垒。如今,营盘却成了山寨孩子们放牛、砍柴、割草、嬉戏的去处。

木屋的位置处在山寨最高处,木屋两头各有一条小路,小路不仅通向各家各户,还通向四面八方,通向山外和远处。

木屋共三间,比较破旧,整个房架有些走形,不但向右倾斜,正面还像一个孕妇腆着肚子,整个儿似喝醉了酒的男人歪斜着。挡风的板壁和柱子很是沧桑,也许是因为风雨的剥蚀,板壁上的沟壑密集而深刻,像一张经风历雨的老人的脸。木柱上到处都是小洞穴,也不知是什么虫子蛀的,总之,一年四季有很多屁股尖尖的细腰蜂从小洞里爬进爬出,尤其是夏秋季节,细腰蜂们更加猖狂。有时,见细腰蜂刚钻进洞穴,我忍不住随手取一木棍或石块泥团之类塞住洞口。心想,去死吧。待第二天一看,洞口却被打通了,细腰蜂爬出来跑了。这一般出自用泥巴抵塞的情况较多,如果是用石块和硬木棍抵塞,细腰蜂们大多必死无疑。

木屋就是我和母亲的住所。父亲去世得早,我既想不起他也记不起他。他在我差几天才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和母亲的婚姻,一个属于续弦,一个属于再嫁。他们都是原配去世后,才合的家。他们有各自的子女,最小的都比我大十五六岁。据说,木屋还不是我父亲自己修造的,是从一个叫黄土溪的村寨买的,拆散后,人工一件一件把旧木料抬到我们村寨,然后请木匠镶嵌,再立起来装上板壁。都说这房子有些年头了,斑驳也就在所难免。后来,还听说,一位老先生曾经在木屋里办过私塾,也不知是解放前还是解放后,抑或解放前后都设过私学,不得而知。那时我是孩子,对这些没有兴趣,不过记住了大人们说的一个细节,说私塾先生叫魏朝权,他住在山背后的那个村寨,是团转村寨最有学识的老夫子。还说,寨上读私塾的人都被他打过板子,说他教书可严厉了。寨上有位年长的兄长,后来当过县城一所中学的校长,再后来当了县教育局的领导。山寨的人说,这位兄长的出息就得益于老夫子。兄长十分感念老先生,经常买东西去看他,直到先生去世;据说,还有一次下大雨,老夫子先生正在教孩子们如何写对联,突然堂屋背后轰的一声巨响,板壁就被冲垮了,一股泥石流卷进了堂屋,一个大一些的学生吓得一步跳出了大门槛,所幸没有人受伤。原来是屋后的土坎被大水冲垮了。

木屋像人一样,总是不停地接受着风雨的洗礼。由于屋后的土坎高,自我记事起,大雨中,屋后至少遭遇过五六次土坎坍塌,有几次把板壁都打垮了。每遇打雷下暴雨,我和母亲总是担心,尤其是夜晚就更害怕。一是担心屋背后的土坎垮塌,二是害怕营盘上那墩歪斜的大石头滚下来。如果那墩大石头滚下来,不仅我家木屋会被砸得“粉身碎骨”,恐怕木屋下方人家的木屋也要遭殃。每遇打雷下暴雨,居住在营盘下方的好多户人家都担惊受怕,当然最怕的还是母亲和我。有几次,暴雨下个不停,不断有轰隆的声音传来,母亲吓得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跑出屋子,被大雨淋得透湿,结果那该死的大石头却岿然未动。原来母亲和我听到的轰隆声,是时近时远的雷雨声。

我慢慢长大,木屋却渐渐老了,老得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木屋眼看就快挺不住了。就在木屋即将垮塌的那些时日,天变了。1979年,戴在母亲头上的那顶地主分子帽子被摘掉了,就在那两年,田土也全部分给了大家,后来有一句规范的话,叫“包产到户”。母亲和我分得的田土虽然都是人家选剩下的,但无论如何却比集体时强多了,不但母亲不挨左邻右舍们的批斗打骂,且粮食也比集体生产时多收很多,每年都有节余。我们养的一头耕牛产了一头小牛犊,长得毛光水滑,一岁多就出落得像一头体魄健壮的成年公牛,牵到牛市上卖了个好价钱。粮食有余的,钱也有了几百元,于是,我和母亲决定把摇摇欲坠的木屋进行整修。再不整修,木屋恐怕哪天就倒了。

我和山寨一个兄长跑了不少相邻的村寨,最后买得几棵树木,伐成木料,摆好酒饭请乡亲们抬到村寨,再经过木匠弹墨斧凿,该更换的木料都备齐后,喊了一些人一天时间,从揭瓦到放列子,整个儿把旧木屋拆散了。木匠进场改造木屋期间,夜晚,母亲和我就住在牛圈里,简陋的家什搭个棚子放着。由于害怕下雨,几个木匠都很用心,时间抓得紧,从拆房到把修整的木屋立起来入住,不到一个月时间。

正式竖立木屋那天,亲戚朋友们前来朝贺,母亲和我杀了那头100多斤的自家养的猪,还打了几十斤烧酒招待大家,热热闹闹算是办了一回酒席。木匠离场那天下午,为了表示对他们的感激,我挨个儿敬了他们三碗酒,木匠还没走,我就倒了,结果睡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差点没了命。那年我18岁,从此我就得了胃病。

经过一次整修,虽然没有了倒塌的风险,但木屋还是那样空洞,就想办法找来一些木头,解成木板,把母亲住的那间屋子简单装修。毕竟母亲年纪大了,尤其是冬天,木屋四壁漏风,寒风吹进屋里,母亲不免受凉感冒。我住的那间屋子,就简单地用玉米杆围着。那时,我爱上了写作,每晚总是点着煤油灯看书写字。冬天的夜晚,寒风萧萧,母亲很不赞同,就隔着堂屋说:有哪样用,别照费了油亮,冻坏了身体!

其实,我根本没有想有没有用。我只是觉得看看、写写,心里有个寄托,有个向往。

让我想起就难过的是,母亲在整修的木屋里还没住上三年,就跟我和木屋永远告别了。1987年冬,母亲病逝在医院,抬回家,按照风俗,不能把母亲的身体停放在堂屋,只能安放在木屋的大门口外。我们就蹲在大门口哭母亲,然后就在大门口把母亲装进棺抬到山上。从此,母亲就从木屋永远消逝了。

母亲生前养了一条狗,母亲去世后,狗不离不弃,一直跟我一起守着木屋,但却常常张望着母亲生前做活回来的那条路,偶尔还低低地吠几声。当我出门没回家时,狗尽管饿着肚子,但总是守在木屋门口,哪里都不愿意去。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狗确实是忠实的动物。然而,有一年,它不小心吃了邻居毒老鼠的东西,摇头晃脑在木屋四周吐了几天,最终倒下了。狗死了,木屋更冷清了。常常是我把门一锁,木屋就没了声音,也少了活力和生气,远处看去,木屋更是那么孤独,那么无助。

我和木屋就这样若即若离地把日子往前拽着。

又过了几年,我决意到省城求学。我跟木屋商量,打算牺牲它,把它卖了。木屋像一个久经沧桑的老人,默默无语,它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它沉默着,内心很痛。我和很多邻居谈买卖,结果在价钱上都没合意的,要么人家嫌贵,要么我嫌少,眼看求学的时间就要到了,怎么办?我只好找到居住在下面那个生产队的同母异父的兄长,请他把木屋买下,就当支持我实现心愿。兄长老婆跑了,他带着三个孩子,虽然艰难,但他还是点了头。可是,兄长牵猪赶羊到集市卖了也未能凑足我求学的钱。不过,我还是离开了,离开了木屋,离开了箭石坡村寨。不久,兄长一家四口从他的两间屋搬进了我的三间屋,木屋又有些热闹了。过了很多年,兄长的大女儿出嫁了,又过几年,二女儿远走他乡打工去了,接着他身边的儿子也打工去了。木屋又回到了当年的情景:一幢木屋,一个男人……

如今,兄长也离开了木屋,去了他儿子打工的地方。人和木屋之间留下了一把锁,一把锁关闭了所有的过往。

夏天,我来到木屋身边,木屋似乎不记得我了,它更加坚强但也更加冷清地站在那里,寨上很多木屋也和它一样,越发的寂寞和孤独。

父亲与我

父亲续(弦)我母亲,希望我母亲能给他生个儿子传宗接代,这应该是他的主要目的。尽管后来死无对证,没有确凿证据证实这一点,但我想我没有冤枉我父亲。

我们山寨,魏姓人家居多,且大多是土家族,土家族人说,有女无儿半边孤。意思是说,有女无儿是和尚(意指无后。姑娘是外头人,只有儿子才是接香火的)。那个时候,凡是有女无儿的家庭都会被寨邻歧视,一旦发生扯皮骂架,无儿的一方总会被戳到痛处:和尚。这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如今的山村,这种思想虽说没有当年严重,但没有儿子的夫妻依然千方百计想生个带“把”的。

我没有见过我父亲的前妻,对于父亲的前妻,在我们山寨称为“老妈”,也就是说,我没有见过我老妈,我老妈是哪年去世的,我根本不知道,现在依旧不知道。因为,老妈去世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喝米汤呢!后来我知道我老妈生了三个姐姐,而且活到了现在,如今都是70岁以上的老人了。我是见过我父亲的,但我却想不起父亲的样子。因为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差几天才满两岁。

父亲和母亲在我没出生时,他们各属于一个生产队,但都居住在同一座山坡上。父亲在村寨算是有文化的人,据村寨里的人说,父亲在民国的什么时候还当过几天乡长,为什么才当几天,没有人告诉我具体原因,反正就是当过几天乡长。也有人说,父亲身量高大,声音洪亮,耿介直爽,说话做事从不绕弯子,深得很多寨邻敬重。父亲微乎其微的这点“资料”,是在我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寨上的人偶尔提及的,这几乎是我对父亲的全部了解。其实,父亲于我相当于一个符号,长大后,我根本没有任何兴趣了解父亲,好像他在我生命和生活里根本没存在过一样。母亲在我2 1岁的时候去世,但在我的印象中,她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提及过父亲。倒是提及过他的前夫的遭遇,让我至今都记得。很显然,没有母亲前夫的遭遇,就不可能有母亲以及我的父亲,更不可能有我。

我的小山村,山高坡大,人口也不算多,当时估计只有一百多口人。新政权成立后,居然出现了一家富户,这就是我母亲的前夫家,后来因为其他原因掺杂,我母亲的前夫被化成地主成分,包括我母亲在内,夫妻双双都成了地主,孩子也成了地主子女。现在想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就是一幢装修完整的木屋,每年可收上万斤稻子和包谷,这么点家当就当上了地主,和今天的富人们比,这地主也当得十分窝囊。母亲家的房子分给了贫农,田地分割给了大家。母亲一家六口人住在一间狭窄的厢房里。这个时候地主已经不是土地的主人了,必须时刻接受贫下中农的批判和斗争。批斗不光动嘴,还要动手,往往捆绑起来加上拳脚。大约是20世纪60年代初的某一年某一天,我同母异父的哥哥,那时哥哥当然还是孩子,由于肚子饿得受不了,跑到一块儿收割后的地里拾了几粒胡豆就着柴草烧吃,被生产队队长发现,说他偷了生产队的胡豆,一个“偷”字可不得了,孩子太小可以免“罪”,但大人难辞其咎。晚上,其父被通知到生产队开群众会,开会就意味着批斗,批斗就意味着捆打。大约母亲的前夫被“斗”怕了,得到通知后,还没来得及吃过夜饭,就悄悄在房梁上悬根绳子把自己了结了。

母亲带着四个孩子,事实上已经成了寡妇,不到40岁就守寡,怎么说都是不幸的,于是寨上就有人撮合我母亲和我父亲组成一家。父亲当时估计五十岁出头,虽然已经招了个上门女婿,但做梦都想有个儿子。这大约就是我父亲爽快答应娶我母亲的动机。不然,其他理由都不能充分说明这一点。试想,我母亲有四个孩子,如果不是这个目的,父亲犯得着找麻烦找拖累吗?据说,我父亲娶我母亲不久,我的同父异母的姐和姐夫就搬离了我们村寨,回到了姐夫自己的乡村。

父亲娶了我母亲,我想,他每天都在心里祈祷,求佛保佑,让母亲给他生个儿子。当他看见我母亲终于给他生下我时,没准儿兴奋地跳了起来,即使没跳,起码也是激动不已。试想,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事终于实现了,他不再被人背后骂着“和尚”、“半边孤”了,不仅如此,去世后有人给他烧钱化纸,坟墓上再不用担心“草生青”了。土家族人说,有儿坟上漂白纸,无儿坟上草生青。据说,父亲活着的时候最担心去世后清明节没人给他坟头挂白纸。

的确,一个贫农娶一个地主婆在当时不仅需要勇气,而且需要胆识。万一再娶的老婆不争气,还是生姑娘怎么办?这个赌注下得可大了。贫农娶地主要担风险的,不仅要承受万一“生不出儿子”的压力,还要接受“与地主分子划不清界限”的嫌疑。可父亲为了一个“梦”,硬是豁出去了。虽然在有生之年他没能看到儿子长大成人,但他是脱掉“半边孤”的马甲,心满意足地走向另一个世界的。

据说父亲咽气的时候,一直把我拉在床边,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脸,眼睛里充满了期望,期望我将来能找个媳妇,为他生下一堆孙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矣。

然而,我没想到,我竟然让父亲失望了。

我没能实现他老人家的梦想,这除了与人生的际遇有关,更是我主观没有那样的愿望。因为我压根就跟他老人家的“梦”是背道而驰的。当我情窦初开的时候,我对女人的想法只有喜欢。后来我就喜欢上了邻村的一个姑娘,姑娘也喜欢我。我想,我们如果结婚一定是因为彼此喜欢,然后才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遗憾的是,后来这个姑娘因故嫁给了别人,嫁给了比我更有优势娶她的男人,这虽然不是她喜欢的,但她最终还是嫁给了那个男人。我也因此离开了故乡,从此浪迹天涯,直到39岁才有婚姻。

长久的漂泊,也许是孤独太久了,也许是我太需要一个温暖的家了。我和妻子都属于大龄青年,她32岁,我39岁,我们认识没多久,就有了家。我们的婚姻很草率,她没有问过我结婚后想要什么生活,对生儿育女有什么要求;我也没问过她对婚姻生活怎么理解,对未来有什么期盼,两个人可谓稀里糊涂就住进了婚姻的“小屋”。

老实说,我结婚完全是为了摆脱长久以来的孤独和寂寞。我并不像有的男人对未来充满了的光明企盼,对后代寄予远大的梦想。比如生个儿子,送他读大学,然后再留洋读硕、读博。我只是想结婚,想有个伴儿,想有个家。就是这样。

结婚后,我们两年没有孩子,并非故意不生,而是生不了。我虽然已经41岁,但我一点儿也不着急,觉得有无孩子无关紧要,即使生不了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想,要紧的是,夫妻生活要有好生气,日子要有好光景。之前我就试着想过,如果我能抗拒孤独,结不结婚有无家庭都不重要。我绝对不会像我父亲那样担心,没有后代,尤其是没有儿子遭到乡亲们“无后为大”的耻骂。我根本用不着考虑这个问题。即使到晚年真成了一个孤寡老人,我不需要谁来埋我,给我收拾残局。我想,在我还能动弹的时候,找个山顶,找棵树脚,挖个坑把自己肥了树拉倒。这不是悲观,这恰好是乐观心态。来去无牵挂,难道不是生命的最高境界吗?当然我不希望别人都这样想,如果都这样,那人类怎么延续?

又过了一年,在不经意间,我妻子发现她已经怀孕了,我说,怀了,那就好好保养吧,管她是儿是女,来了就是我们的缘分。

2007年,42岁的我终于有了女儿。她生下来的时候,我守候在接生室门边,盯着医生提着肉肉的女儿像我老家邻居提小猪崽去市场卖一样,将她提到称盘里称重量,那一刻作为一个大龄男人深刻感受到一种迟来的爱和责任,那一瞬不可磨灭地定格在了我的眼里和心里,成了一种美好和快乐。在医生们那里这只是一道程序,而对于一个老男人来说,这绝对是一种幸福。我女儿慢慢长大,我给他取名魏春同,我是希望她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快乐幸福,像春天一样永远充满朝气、充满阳光,与春天同行、与阳光同路。女儿,不像现在有些孩子懂事早,她总是懵懵懂懂的,有几分娇气、淘气又有几分狡猾,常常为了一点儿自己的小小心愿,可以把你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是的,我爱我女儿,我心疼我女儿。有人说,你就当她是儿子吧,我说,她就是姑娘,怎么能当儿子呢?我想,人家也许是为了安慰我吧。

女儿3岁的时候,我带她回了一趟我的山村,在山寨里女儿跟村里的小孩儿玩得可开心了,就像我小时候和光屁股的伙伴们办家家一样高兴。可是,就在我离开山寨那一刻,山寨里的一个老辈子问我,不想再生个儿子吗?我爽快地回答:不想。老辈子跟我父亲是一辈的人,如今已近耄耋之年。父亲去世时,他30多岁,亲自见证我父亲娶我母亲,并看着我母亲怀上我,然后生下我、长大。40多年前,村寨里的人当得知我母亲给我父亲生了个儿子后,包括老辈子在内,都替我父亲感到高兴,说我父亲心想事成,终于翻了身。

老人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他说,我父亲当时顶着各种压力娶我母亲就是为了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不断香火,可到我这里,却要违背父亲的想法,让父亲这房人断子绝孙,这太对不起我九泉之下的父亲。我无言以对,因为我知道,我是不可能说服老人家的。他的思想定格在那个时代,谁要反对,就是大逆不道。

说来很是奇怪,从故乡回到城市不久,一天夜晚我突然做了个梦,梦见我父亲。其实,我根本就记不起父亲是什么样子,但梦境里他就是我父亲。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梦到父亲,梦里的父亲穿着一件老式的灰布衣,走到我身边。我搞不清楚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场景很陌生,既不像城市,也不像老家的山寨,是什么地方,有点莫名其妙。父亲喊我的小名,质问我为什么违背他的意愿。我说,不是那意思,我说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父亲说,为什么不给他生个孙子,我说,孙女不是孙吗?他说,不一样,女孩都是人家的人,是给人家延后。我对父亲说,孙女孙子,都是延续后代的人。父亲说,那可不一样,女儿嫁出去了,生的儿子都是族外人,只有儿子才是子孙后代,才是香火的延续人。我说,那又怎么样呢?即使我生了儿子,带着他去看故乡看你的坟墓,但儿子的儿子就未必做得到了。我对父亲说,你那是老思想,没有必要。人一辈子,活得开心,过得快乐才是生命的终极意义。结果,父亲骂我大逆不道,是孽障,是不肖子孙,骂得我无地自容、痛哭流涕……

醒来才发现是一个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不是呢?也许我确乎有过潜在的思虑,觉得对不起父亲当年的苦心。然而,那只属于父亲自己的人生追求,而不是我所要的。我的梦想就是人生要过得快乐、幸福,有属于自己的价值所在即可,除此都是次要的。虽然人类的幸福包含生儿育女,但绝不是狭义上的传宗接代。我想,比我更年轻的人都不会反对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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