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改农场

2014-09-15 10:10柴六一
山花 2014年4期
关键词:蛟河犯人中队

柴六一

不知是因为偷偷灌下一瓶山楂酒,还是午后的倦蝉知了知了的,震颤了空气,使我本应站立的姿势,慢慢变得绵软,直至抱枪瘫坐在监狱大门口、那座五层岗楼的楼梯木盖儿上。若不是下边不断有人高声喊:“班长(犯人对哨兵的通称)!我出去啦!”我想我会保持这个姿势很久的。

那一刻我的眼光一定很迷离,隔着窗子向下探头:已经脱去囚服,换上了便装的那个人看见有脸露出,又重复了那句话,“班长,我出去了”。这一定又是一个刑满释放的犯人出监。

我持枪的右手把半自动步枪倒到左手上,透着没有玻璃的窗子向他招了招手,引得他并了下脚跟,冲我鞠了一躬,这使我本打算放下去的右手又停留一下,再左右摆了一摆。

那人走出好远,差不多只剩下一个小圆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遗漏了一个重要程序,应该让门卫值班室出来证实一下,这些懒塌塌的管教儿!只好自我安慰,不应该是化装潜逃,如果是还喊到我出来干吗?况且喊了这么半天,值班室的管教干部早就听见了。他们都没稀得出来,正好是说明那家伙是刑满回家的。

连多年的犯人都能够刑满释放,可以回家了,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呢?想到这儿,不禁心中有了些许悲戚,还包括一点点绝望,便一屁股又瘫坐在楼梯盖儿上了——直到有人上来,用枪托嗵嗵地捅我屁股底下,四指厚重重的盖板上,尘土都像心电图形似的突突蹦了起来。震得屁股麻麻的,我条件反射地一跳,厉声大叫“谁?!”

“我!倪万禄。”

倪万禄

倪万禄是我的老乡,他是来接岗的,我的心踏实下来。不是中队长,也不是做值班员的哪个排长等其他干部,或者做带班的某班班长来查岗就好。我把他拉上来,又陪他站一会儿,扯了会儿闲话才走。

我是永吉县的,他也是永吉县的。没来当兵之前我俩谁也不认识谁,我们县总共就招了五个兵,我们能分到一起真的很幸运,那三个都怎么分配的我们也不知道,反正是其他中队,各个中队相距很远,最短的也要三十千米以上。这让我们显得比其他人亲近,这种亲近多数是以我一头炕热显现,他这人脑子就像缺根弦儿似的,太爱较真儿,比如我说,论关系全中队一百多号人,咱俩是最好的了!他眨巴眨巴眼睛,整出一句,“也就一般”。会不会唠点人话?昂?!当然,我没有加“之一”两个字,他就不懂,不加有不加的道理,这理论上的事情和现实上的事情,是应该有差别的。许多话只能心里这么想,但不能这么说,所以,想是想,说是说,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他总是不懂。这是阻碍我们走到最近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新兵结业后,他让夏立阳要他班去了,所以此后我们就不在一个班了,甚至还不在一个排。他在一排,排长叫大力刚,我在三排,排长叫郭晓东,排长跟我挺好的。不,严谨的说法是“对”我挺好的。倪万禄心直但手不笨,最大的爱好就是爱抄东西,从《少女之心》到《骏马奔驰保边疆》,见什么抄什么,当然抄得最多的是歌曲,他抄歌儿不但抄词儿,连谱也抄,这就与众不同了,这是夏立阳同志赏识他的一点。1234567好写,上下的音符音标一般人儿就画不准了,倪万禄能。我想他应该是数学好,大括号、中括号、小括号都画得好看。因为夏立阳还兼任中队的教歌员,也许他也想带个徒弟吧。

夏立阳是个白白净净、文文静静的辽宁小伙,个子不高,大声说话的时候少,一看就是个文明人家的孩子。

教歌员就是负责教唱全中队的战士唱歌,这倒不是说他必须会的歌多,主要是支队有了新歌,便将各中队的教歌员召集起来学唱,然后回到各中队,再教会大家,革命队伍么,就是要大唱革命歌曲,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但颠覆了夏立阳教歌员崇拜感的,是从支队原宣传股干事赵建华下派到我们中队任指导员开始的,那一日在开饭前,人己集合到饭堂前,但饭还要再等一会儿才能出锅,依照惯例,就先唱唱歌吧,刚开始唱“坚强的盾牌,闪光的国徽……”已是我们指导员的赵建华忙不迭地喊,停!停!停……叫夏立阳出列,什么玩意儿!我是这么教你的吗?都跑调了你知道不知道?夏立阳白净的脸变得紫红紫红的,说,我可能有点辽宁口音。什么辽宁口音?!我还是辽宁的呢!全世界人唱同一首歌曲,语言可以不同,但曲调是一致的。你是跑调,属于五音不全,你知道不?

他又转身,拍了一下中队长老曹的肩,哎呀,你可真会选人!这就跟让卫慧当没什么区别。

卫慧,别号卫大蒙,他是最典型的五音不全。这不可笑,可笑的是他表现欲极强,而且脸皮相当厚。每每会前、开饭、看电影等的集合等待中,只要值班员提议,谁起个歌唱唱?十回有八回是他站出来,声音很大,调子跑得很远,让人根本没法唱下去,只能大笑。但他不为所动,下次还这样。久之,只要值班员说谁起个歌儿,大伙便异口同声地高喊“卫大蒙!”他也不恼,嘻嘻地站起来,“骏马呀啊,奔驰在辽阔的边哎疆呀……一二!”这已经成了会前的一项娱乐节目。

许多年后,我知道了一个美女作家也叫卫慧,写过小说《蝴蝶的尖叫》,但在起歌员卫慧火爆的时候,她还没名儿呢。

夏立阳哭了,哭在指导员心目中,他只能跟卫慧画等号,这不是脸面问题,而是领导对自己的看待问题。他这一哭,赵建华就觉得话不妥了,一个政治工作者贬低战士,而且还贬低俩,就更是不对了。他马上严肃起来,当即作了检讨,说只因一时着急,忽视了态度和方法,觉得《武警战士之歌》是我们武警战士自己的歌曲,不应该是错误的唱法。根子在我,我是首教,是我最早教得不扎实。

这事对夏立阳是有打击的,但也不算什么大的打击,部队么,都清一色的臭小子,谁出了什么丑事、糟事,只博当时一阵哄笑,散了就淡了,谁还放在心上。

跟倪万禄扯完闲篇我就把子弹联传给了他,背上空枪回了。那天我是内勤,傍晚还有一班岗呢。

刚小十月,漠北已经很凉了,尽管还没到穿棉衣的时候,但皮大衣已经发下来了,只为晚上站岗用。吃过晚饭,天色已经开始朦胧,我上岗时间又到了,我这一班五人,列队到大门口,由值班员检查着装,验枪,下达出发令。我是三号岗楼,杜老兵不爱去一号岗楼,非要跟我换,谁也不爱去一号岗楼,那是大门口,责任重,位置高,谁都容易看见,不方便偷懒。但也有个好处,近,第一个到,第一个回。下岗不用列队一起走。杜老兵怀里塞了本《神雕侠侣》,这是他跟我换岗的重要目的,我没法不成全他。

等我上到岗楼有一会儿时,上最后面的三、四号岗楼的人才能到,秋风一起,蚊子就没了,虽稍冷,总比夏天好过,由于监狱外墙四周架设一圈自镇汞灯,整个区域照得像纸一样白,各种蚊虫汹涌,已经不是按批次地来袭,而是肆无忌惮地进攻,上岗前必须准备一把树条子,一上去就一刻不停地挥舞,下来便成一把光秃秃的杆儿,寸叶尽无。

正在我呼了几口清凉的空气的当口,三号位杜老兵那“砰”地响了一枪。靠!看武侠还配合音效?我向他那个方向张望,其他几个岗台也都从岗楼里边跑出来张望,互相喊话,“咋的啦?”

再过一会儿,杜老兵脖子上挂着两只枪,背个人呼哧呼哧地从三号位绕过来。这时,中队长老曹和马号班的班长老朱骑马奔了过来,他们与杜老兵迎个对面,老曹偏腿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了老朱,他们快速交换了一下意见,老曹扶着杜老兵向监舍内的卫生所跑,老朱又骑上马折回队。噢!这是上一班的哨兵病倒了,杜老兵接岗时发现就把他背了下来,我想情况大概应如此。杜老兵,这可是你非要跟我换岗的!噢,不提的好。

但事情远比我想象的严重,不一会儿,指导员、副中队长、大力刚都来了,一同跑进了监舍大门口的卫生所,老杜带了两个班回来,每个岗楼增派了两名哨兵,还设了一队流动哨。我没经历过这种阵势,脑袋有点蒙,急问上来的马月荣和张连峰,怎么了?!他们说夏立阳上吊了!在三号岗楼下边的楼梯梁上,用枪背带……缘由不明,但可以肯定跟教歌跑调无关,多大点儿事儿么!据说他上岗前去中队部一趟,让老曹给批了一顿。

夏立阳的死,让倪万禄有些魂不守舍。他们班连续一个多月晚上不关灯睡觉,三号岗楼连续三个月要派加强哨。更糟糕的是,倪万禄出外勤时,他负责看押野外劳动的队,跑了一个犯人。在他接受审查的同时,我们都被派了出去,在主要交通要点蹲守堵截。

我被并入管教干部一方的蹲守组,他们都是有经验的,没我这么紧张。深秋了,半夜里霜气很大,裹着大衣也感到湿冷湿冷的,他们就拢了一堆火,圈在一起闲聊,基本意思就是这方圆几百里的青纱帐,那小子除非跑蒙头了,转向跑一圈又回来,否则的话就真跟大海里捞针,上哪堵得到?我向火堆抻着俩胳膊,“哧”地笑一下,他要是扑楞蛾子就好了。他们听懂了我的话,“哈哈”地打歪了我的帽子。那时候我十八岁,他们中最小的也都二十五六岁了,见我那难受样儿,就轰我走。你回去吧,在这也没用,我们几个顶到天亮就完事了。可我不知道回去的路,他们当中有人把我领到一个水渠埂子,拍了我屁股一下,别下道儿,顺着这个埂子一直往前走就到了。如果我是一匹马,一定就是撒开四蹄狂奔起来的。

开始身后的火堆还一直似萤火虫样闪耀,当身后变成一片漆黑的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担心我转身回去,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他们支走我,是为了方便他们走。如果往前是死,往后是死,那就只能往前。我真的非常担心与那个逃犯相遇,因为我在明处,他在暗处,况且我又背杆长枪,穿着厚重的绵羊皮大衣,灵便度也不行,那家伙一扑我就得倒,然后他夺枪,一枪刺下来,我就在那死几天也不会被搜到……我只有拼命奔跑,奔跑中两侧草丛间或惊起野兔飞禽,它们扑棱棱地窜出、尖厉的一声嘶叫,都让我魂飞魄散。

这时我越发痛恨倪万禄,但凡经一点点心,何至于让大家,特别是我遭这么大罪呢?我没有想到要痛恨那个逃犯,因为我不知道他是谁,长得什么样,没有像痛恨倪万禄那样具象。

那条水渠埂子直达我们中队院后的土墙,我胸口往上一贴,一窜,顺势滚了过去。中队院子里一派祥和宁静,连驻地哨都没有理我。当我一头扎进被窝时,我就是个水人,汗水已经将我浸泡,皮大衣都湿透了。

那个被倪万禄看丢的犯人后来抓到没有,我已经不愿意操那份闲心了。但大队的苟大队长曾专门为此来过中队,认为这样的兵,已经严重不适合执外勤,甚至不适合在战斗班从事一线勤务。于是,倪万禄在全中队大会上作了书面检查,被宣布给予行政记大过处分后,到后勤排放羊去了。

他放羊,对我的直接好处就是周日公休多了一个能转悠的地儿,而且兴致好的时候,我俩还能用他捡的一个破铝盆子,垫几块砖头,架上火,炖一只鸭子或一条鱼——这些都是他嘻了嘻了地从羊号里的麦草垛里,变戏法儿似的拽出来的。

转年,倪万禄立了个三等功。因为中队的羊群经他一年多的放牧,从不到五十只发展到了一百多只,卖了许多羊毛,大大增加了中队的副业收入。他还自学了为母羊接生,医治一些常见的疾病。到支队机关受奖回来后,他拉我到中队后院的那个长满胡杨的水泡子边儿合影留念,合完影后,他又把军功章拿出来,别在右上衣口袋处,单独照了一张,说给他爸妈寄回去。我想,他就是为放羊而生的!

他是永吉县桦皮厂镇的(在认识他之前,我一直以为那是个加工桦树皮的厂子),来部队之前,我们谁也不认识谁。第三年后,我们分别陆续复员,又重新分处两地,谁也找不到谁,就像河里的两条鱼,不经意地碰过头,便各自游开,一个逆流而上,一个顺水下行,再无相遇的可能。

大蛟河

“大蛟河”是我给刘永民起的外号,其实他长得单薄,面白,哪方面都不够大,甚至还有一点文弱,可能跟他父亲是小学老师有关。我跟他一起入伍,关系挺近的,他来自于蛟河。这个外号本来很中性,比如我来自永吉,他也完全可以叫我大永吉。但这不好玩儿,他的外号是我借用的,我们驻地有个黑胖妇女,四十多岁,跟他是同乡,家乡也是蛟河的,这妇人的绰号叫“大蛟河”。这也不算太好玩儿,好玩的在于这妇人是当地名人,众所周知做皮肉营生的人。

绰号通常都是背地里被别人叫的,因为这里边多少含有羞辱成分,比如这个女大蛟河,就不光她家乡在蛟河,主要是它与“胶合”谐音,有沾上就粘,粘上就分不开的意思。而冠以“大”字,某种程度上,有意加重其分量不说,似乎还带有晦气,带有什么惹不起的麻烦。所以我一喊刘永民大蛟河,他就骂我,因为我背地里不这样叫,这样叫别人不知道叫谁,只有当面叫他,他才知道叫他。我认为他对这个外号太过敏感,自取其辱也就在所难免。他做不到对此不置一词的淡定,不理不睬的漠视,还非得接应,接应完又后悔,后悔之后又恼羞成怒。可他骂我的词又无法造成强有力的反击,因为我没有那么有内涵的外号,没有什么可以“大”的。这让他很悲愤。

4年前,我们又有了联系,他还借公差之机看我一次。他家乡产煤,因此他复员后就在煤矿上班。他当然已经不是文静的小伙子了,而是带有煤矿工人的剽悍劲头,能喝酒,他说每天都喝,我俩喝了一瓶一斤装的白酒,我就不行了,他又要了一瓶半斤装的,在他喝这瓶酒的时候,我只能改喝水了。当然这是后话。

还是说大蛟河吧。说大蛟河就必须从“老就业”说起,否则就无法衬托大蛟河这个人。“老就业”是一个群体,不是某个人,如指某个人,就得说老就业老张、老就业老李什么的,他是劳改农场的特定语,指刑满释放的人中,一批自愿的和一部分被狱方强制的就地就业的人员,自愿的大多是入监十几年、二十几年释放后,家乡无人投靠,父母早亡,兄弟姐妹均无,亦无其他亲友可以投靠的。强制在当地就业的,应是刑罚的一种延续,不允许回原籍,强制在服刑地就业,类似于有的犯人刑期结束,还得剥夺政治权利若干年。这些人多数都在五十岁以上,均已年老,所以当地通称他们为“老就业”。他们是编入劳改农场职工序列的,理论上跟真正的职工各方面待遇一致,但政治待遇是不同的,起码在心理上是不同的,总还有被监管的意味,算“二等”公民。人是有惯性的,身体上自由了,精神上并没有得到释放,神情中总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样子,一眼就能看出老就业而不是正常职工。多年以后,我读到一个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很受启发,“自由,就是站不稳的状态”。很符合老就业们的姿态。

父亲曾讲过一个人的故事,他叫谭兴雅,解放前后,他是一个区的武功队长,也算是父亲的领路人,新中国成立后他因经济问题,从税务所所长岗位被撤职,判了刑,押送到北大荒劳改农场服刑。多年之后刑满时,他过惯了被管制的有秩序的生活,且身无长物,便不会单独活着了,竟跟狱方请求,“再留我两年呗!”他谈及服刑时,不似惯常刑满释放人员那样,说怎么苦,怎么冤屈,反而感叹“净吃白面馒头哇!”父亲一度极力帮助他安置工作,也好自食其力,终因他年老体衰,且嗜酒,没有任何单位敢用他,他有一个儿子,好歹也算养他,一年冬季,他酒后死于街头。

比照之下,能在当地就业的“老就业”们,他们算可以老有所养,有归宿啦。这些“老就业”基本都是鳏孤一人,但人性的本能欲望是可以复生的,这时,“大蛟河”出现了,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应运而生。

大蛟河本名叫什么我不清楚,一个人的绰号叫开后,其本名反而谁也叫不出来。比如“座山雕”叫什么?姓崔?不对,那是胡彪的原上司崔旅长。我有个同学叫老四,他本名叫什么忘得一干二净,问了几个人,他们都说,老四么,不就是老四吗?老四就叫老四。我说我知道他叫老四,我是问他姓什么叫什么?一时间竟谁也说不出来,最后大家“哈哈”大笑。

在审问“大蛟河”的询问笔录上,姓名一栏,明明就是写着“大蛟河”。

为什么要审问她呢?她是暗娼。劳改农场兼有行政职能,农场职工及驻地一些民事刑事也都管,暗娼是扰乱社会治安的一种职业,农场方面定期或不定期地也要整顿一下,但每次整顿,也都是把“大蛟河”叫到队部,批评教育一下,但每次都因操弄不了,草草了事。涉及拘留罚款什么的,她就坐地耍泼,“我不是不正经呀!确实是没生活出路哇!”然后就是大哭大号,声泪俱下,双手拍着地面,满屋子甩鼻涕,歌唱般哭诉自己自来到农场后的种种不幸,曲调一点都不哀婉,却极其震荡。没有腰身的身段,黑胖黑胖地瘫坐在地上,十足的豆腐掉灰堆里的状态。

我似乎从来没看清过她的真实面目,就是那样一张臃肿的黑胖脸,眼睛、鼻子、嘴巴都不具象,被一团漆黑掩盖。她有没有丈夫不清楚,应该是有过,哪去了不知道,因为她还有个身量跟她差不多的女儿,跟她共同操持着这种营生,也分不清楚在哪个年龄段上,站在一起,更像姐妹。

犯人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入监二年,母猪赛貂蝉。劳改农场清一色的男监,没有一个女犯,“大蛟河”虽丑陋无形,但毕竟还是女人,对于这一点,大蛟河本人可能已经淡化,但起码有一批人不得不点头称是。这些点头的人中,主打就是这些“老就业”们,快乐跟痛苦并存,因为他们把大把大把的工资收入塞进“大蛟河”的裤腰,但也常常感到很懊恼,同时又别无选择。但木工房的小叶青老常为这帮老就业们赢得了荣誉。

小叶青是木工房的看门人,本姓常,艺名小叶青。白天有犯人在木工房劳动,他负责签发领料单、发放工具等,活干完再收回余料到库房,晚间,他就住在大门口的值班室做更夫。他是上海人,入狱前据说是上海某大京剧院的,主攻青衣。我当兵初期,他还没释放,每天裹挟在大队人流中,出工收工的,他个子矮,应该不足一米六,队伍走得快,他就近乎于小跑,本来个子小,再端着两只胳膊,屈着腿儿跑,就像牛群中裹着一只羊一样。因他是唱女角的,便常被其他犯人戏弄,出工劳动,农活不行,基本上完不成定额,如有其他犯人替他干,晚上就会被鸡奸,所以,他的表情倒总是很哀婉。

但每逢节假日,狱方组织文艺联欢时,他的落寞便转为精彩了。他最拿手的曲目是《贵妃醉酒》,他用两条绿色彩旗绕在胳膊上作水袖,涂上胭脂,眉目活泛了,甚至可以是传情的,一个猥琐的小老头儿,顿时就光彩夺目起来。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了月宫

此刻,他身段柔美,起舞妙曼,幻化成贵妃,幻化成嫦娥——

多年后,我在网上搜过梅兰芳、李维康,以及后来使用交响乐伴奏演唱的李胜素,这多位大师名家名角演唱的《贵妃醉酒》,竟然抵不过当年小叶青演唱时带给我的震撼以及感动。

在我当兵第三年的时候,他刑满留在农场就业了。每到木工房值外勤的时候便能看见他,不再穿囚服了,犯人也依然拿他逗乐,只是现在他不再怕他们。关好库房,没事的时候,他就会出去转转,买点米面和一些日用品等。走时他也习惯于向哨兵报告,说自己出去干吗干吗。

我就笑,你现在不用报告。他有点腼腆,吴侬软语地,“还是要的,还是要的”。

他诺诺的样子,并不代表他不是男人。一次他带了一沓崭新的钞票去找大蛟河,还点名要大蛟河的女儿接待,漆黑的夜晚,黑黑的屋子,大蛟河只认清是面值两元的厚厚一沓,上下一致,即便是一元面额也应不在少数,高兴于小叶青出手如此阔绰,到底是大地方来的人。

次日天亮,大蛟河摸出钱来打算仔细数一数的时候,发现这一沓崭新的钞票,只有上下两张是真币,中间是裁剪得方方正正的牛皮纸。也就是说,小叶青只付了四元钱。

大蛟河的愤恨可想而知,随手抄起灶台边的烧火棍,怒冲冲奔木工房而来。那天是周日,农场休息,小叶青起得晚,正备好饭菜,因昨晚施以小计,心中窃喜,还烫了壶酒,自娱自饮中,大蛟河骂上门来了,以下是我的演绎:

大蛟河踹了大门下的小便门儿,拎着棍子就要打将进来,小叶青养的大狼狗“呼”地扑了出来,大蛟河慌忙后退,后脚跟绊到门槛,一屁股坐到门外,狗继续前扑,大蛟河狂舞手中棒,狗便把头退回到院子里,只是不断做出跃跃欲扑的架势,大蛟河也顺势稳坐地上,一边用棍子抵住狗,一边用左手拍打地面,号哭叫骂:

“小上海儿!”他不叫他小叶青,也不叫他该死的老常,“你个王八头哇!你欺俺孤儿寡母不得好死哇!”

此时的小叶青,咂了一口酒,扔进口中一粒花生米,用一根筷子在碗沿儿“啪啪”地敲着锣鼓点儿,唱道:

也许是一切情如水

西边日落去

明月楼外楼

风吹花瓣飘满头

寂寞的心

冷却了温柔

“你是不是你妈生养的呀?你个诈骗犯!蹲一回监狱还不够哇?就应该蹲死你,老天有眼,都罚你回不去老家,你八辈子作了孽哇!”

你让我朝朝暮暮空守候

原来是情如水

美人你莫把富贵求

小叶青此时已幻化成贵妃,醉了!

枪毙人

我从没设想过要对一颗人的头颅扣动扳机。但有一天被告知在若干天内要时刻准备着。

我心里对夜间射击训练很有异议,我不认为那有什么实战意义,因为我不相信犯人在夜里逃跑时会头顶着个灯泡,来照亮自己,向射击手们说,嘿!我在这里!然而这是真的,二百米开外的半身靶子上头挂着个红色灯泡,中队长老曹说,那!就是个逃犯。我们训练夜间射击的目的,就是提高和增强夜间抓捕逃犯的打击能力。但我认为,逃犯就是跑累了,如果不是特别缺心眼儿,夜里他就连烟都不会抽一口的,更何况自己照亮自己。而且准星的缺口处,眼睛瞄上去就是一团雾,下边的人形靶子更是与黑夜融为一片漆黑。枪击盖上扣上个夜视仪就能解决问题,却偏要回到抗日战争时期的装备水平上去,是不是有病?!同时我想支队作训科制定这项训练科目的人,一定是一个老八路。

为了提示弹着点,还使用了曳光弹。但随之产生的副作用就是打着了老乡的一垛当柴烧的芦苇。救火的时候,似乎每个人都觉得柴草的主人在里边,所以大家拼命地浇水、扑打、抽扯,干得都异常起劲儿。这是抢救人民的生命财产,比趴在地上练瞄准有意义。

早在新兵百米精度射击训练的时候,我对部队提倡午饭后出小操就有意见,人的生物钟午饭后是最犯困的时候,不好好休息,脑袋浑浑噩噩,下午的练习效果一定很差,非要故作姿态干吗?对此,我的实际抗议行动就是,都在外边装模作样地练瞄准的时候,坚决地睡午觉。结业考核时,我五弹打了九十五环,优秀。事后排长郭晓东说,我就等着成绩出来,如果你成绩差一点,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世上的事,哈哈!都是天意呀。

但如果是枪口距离目标只有一尺,我想,一切都另当别论。你甚至可以闭上眼睛,甚至可以侧过脸去,甚至单手就可以操作,所以,我被选入对死刑犯执刑的预备队员,并不需要太多理由。这是一件很光荣的任务,要求入选的人员军政素质强,心理素质好,因此挑选出来的要求是党员、骨干、正副班长以上等硬件,尽管我这些都不具备。

用枪口抵住一颗头颅并扣动扳机的事,此前我近距离亲历只有过一次,还只是看。那年牲畜流行口蹄疫,倪万禄养的羊中有一只感染,为防止波及大群,中队领导们决定把它拉出去毙了,于是我们把这只可怜的绵羊拉到马号外的杨树林,先挖一个坑,将羊推下去,本来主管后勤的副中队长曹文国想打的,但他拉开半自动步枪的枪机,压进一发子弹推上膛,又把枪掷给了坑对面的党员张连峰:“你来!”

张连峰将刺刀顶到羊的眉心,“砰”的一声闷响,羊的脖子一软,身体向上一弹,瞬间就结束了生命,血都没怎么流,也许是羊的皮毛比较厚吧。然后就填土埋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看见用枪击毙的第一个活物。

这也让我想起童年去看枪毙犯人,一辆辆解放卡车的货厢前栏处,并排站着五花大绑的四五个死刑犯,头上方卡架着一个大纸壳牌子,白底黑字书写着犯人的名字,名字上打上了红红的大叉,车子绕主要大街一周,再驶向法场。沿途,广播车的一排高音喇叭,由男女两个播音员,用雄壮有力的声音交替广播着将要枪毙的犯人所犯的罪恶:

“反革命杀人犯王建军!反革命杀人犯王建军,男!三十四岁,汉族,捕前系官马公社牛心大队第五生产队社员,因怀疑妻子与同队社员魏某有不正当关系,便怀恨在心,于某年某月某日,伙同妻弟张某埋伏于道路一侧,在魏某途经时,用锄头石块将其残忍杀害,手段十分凶残!情节十分恶劣!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经区县地方人民法院裁定,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决定判处王建军死刑!押赴刑场!立即执行!”

“反革命杀人犯马力!反革命杀人犯马力,男!二十五岁,汉族,捕前系……”

人们一路追随着飞扬的尘土,高亢的音效,到一山洼地,但根本无法靠近,完全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比看露天电影的人还多,那简直就是一场盛事。围观的人都被拦在警戒线以外,无法看清里边的具体情况,但这不妨碍观看,这种在场感很重要。只看见穿白色警服的警察跟穿黄色军装的战士里外穿梭着,当中怎么执的法,尸体怎么处置的,一概看不清,甚至连闷闷的一声枪响都没听见。

我不知道杀人犯为什么都是反革命的。是中断了别人革命,还是自己不革命还不许别人革命,革命是干吗的,都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条我是清楚的,也是可以肯定的,枪毙他们的军人一定是革命的,所以才叫革命军人。

谁又能想到呢,若干年以后,我竟然可以成为站在那些挂着大牌子的死刑犯身后,革他们命的军人。

这让我很激动,一整夜都睡不好。中队还专门为我们开了一餐小灶,好像有去无回的是我们,让我越发地紧张,事情还没开始,手就开始抖,我担心执行任务的时候,会先于犯人晕过去,那就糟了。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我越紧张,执行过这样任务的老兵就越愿意讲这样的故事吓唬我,说一开始还没事儿,当现场指挥员举起小红旗,下达口令喊,预备——枪手腿一软,倒了。跪好的犯人回头说,老子都不怕,你怕什么?

他们还说,以前还有一个战士,因为太紧张,这样的近距离他居然没打中,因为害怕,扣动扳机时一闭眼,子弹从犯人头皮划过去了,犯人也是蒙的,枪一响就下意识地一头栽倒,脸贴着地面,觉得自己应该死了,但还能看见各种脚在走动,他以为那一定是灵魂在游动。军人行刑枪膛里就一发子弹,而且打完就转身撤下,下一步的事由法警法医处理了,把尸体往车上扔的时候,那犯人偎扯地起来了,还说我自己能上去……这故事有多少演义成分另当别论,但这类刑场趣事在此前此后都有过耳闻。还有一种说法,说如果没打着,那就是天意,死刑犯就可以免死的,我想那可能是在古代吧!

但有一件事却是真实的,一直是部队政治教育的一个典型案例,故事发生在我入伍前的几年,而且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们中队的战士。那个战士叫什么我忘记了,他与一个犯人发生了瓜葛,此前在家时就认识,不想巧遇,犯人有个姐姐挺漂亮的,希望通过他给予一定的便利,条件是答应复员后嫁给他。但军人是担负外围看押任务,狱方才是真正对犯人做管教管理工作的,属于隔靴搔痒,他能做到的也就是上岗时,从岗楼上偷偷顺下一瓶酒,外勤时塞他一包烟而已,对方显然并不满足于这些。而且一段时间后他得知犯人的姐姐结婚了,他有了很强的被欺骗、被利用的羞辱感,真的怀恨在心了,便决定要报复。在一次外勤时,他把犯人骗出警戒线外,然后开枪射击,造成犯人逃跑的假象,不但能报仇,搞不好还能立功受奖。但他也许因为紧张,也许枪法不太好,没有一枪毙命,只击伤了腿部,他跑到犯人跟前,抵近又开了一枪。这造成了明显漏洞,理论上已经将犯人击伤,失去了逃跑和反抗的能力,又在犯人卧在地上的情况下将其击毙,于政策于法规都是说不通的。而且弹道专家现场勘查,一下子就看出了每一枪的射击地点、射击距离,明显涉嫌故意杀人。经审查果然如此。

因在狱内外影响很大,性质又极其恶劣,军事法庭从重判处,就地执行枪决。行刑地就在中队后墙外一百多米的农场果园边上的水沟旁。执行枪决那天,有一领导有事在路上耽搁了,一切就绪,只等领导到,但领导偏偏迟迟不来,这种死亡等待要比拉下来就枪决更痛苦,就好比一个人将要挨打,施暴者在寻找刑具的过程,远比已经打到身上令人害怕。他要求吸一支烟,执法者也都是昔日的战友,满足了这个要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绝望和煎熬也在一寸一寸地增长,待吸完第五支烟的时候,他跪倒下来,恳求道,别让我等了,我受不了啦!我知道我罪大该死,就给我个痛快吧!现场最高指挥官叹了一口气,一掌拍在树干上:执行!

在次日真正参加上级抽调组成的执法队的时候,我被留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我情绪不稳定,还是因为我没有经验,或者因为我还不是党员,抑或我仅仅是后备队中的后备,总之去的都是三年兵以上的老班长、党员。他们是王桂林、王强,还有我新兵训练时期的老班长姚长青,枪毙过羊的张连峰。我多日悬着的心踏实下来,同时也有了些许失望。

三天后,他们执行完上级的任务回来,表情普遍变得有些冷峻,伴有生理反应是时常恶心,吃不下饭,时不时像孕妇似的干呕几声。张连峰说,子弹在人的后脑是一个小眼儿,额头这边就是个大洞,脑浆涂地,并不好看。中队开了表彰会,每人获得嘉奖一次,记入本人档案。他们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

转眼就到了秋季,一年一度的新兵入伍,老兵复员又开始了,他们普遍都是超期服役的老兵,都摘下了领章帽徽。这时我已经成为中队文书,每日填报大量的退伍老兵的报表,整理报送他们的个人档案。在向支队报送档案的那天,半路上,我骑着自行车被这几个我心中的英雄拦下了,他们请求我把他们档案中各自的处分材料抽出来,以免回家后,影响工作的安排。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哀婉,说,兄弟!哥求你了!这些英雄竟然都曾犯过错误,都有被处分的记录。

我本想拍一棵大树的树干一掌,做下一次狠心的动作,可是那天坑坑洼洼的路边,除了有两根蒿草,什么都没有。他们替我都准备好了刀片和胶水……

回来后,我心里实在无法承受这么巨大的事件,趁其他干部不在,偷偷向已经是副中队长的郭晓东汇报了这件事,以缓解我心中的压力。他闭了一下眼,点了一下头,长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我始终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呀?!

犯人同乡

我所入伍的部队,是三十年前从一座驻防的城市,以拉练的形式徒步迁移到这里的。让我郁闷的是,我家就在那座城市,而当兵三年后我又回来了,不出意外的话,也会是掩埋我的地方。这支队伍启程的时候,也许就从我的家门口经过(尽管那时我还不曾出生),我千里迢迢从家里跑出来,追随它的脚步,就是因为当年把我遗漏了吗?

我是见过部队拉练的,这是一种野战训练科目之一,徒步行军上百里,甚至上千里,从前的步兵是名副其实的,完全靠两条腿,两只脚板。这是训练部队徒步远涉的能力,每天有规定的里程,途经村镇或野外,就地吃住。我们这支部队的前身,据说就是走了一个多月,来到这个千里荒原的。这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事情,因为在这儿要建立一所大型劳改农场。建成后全国各地的刑期不等的刑事犯,那时还有政治犯,便被陆续押送到这里,一边服刑,一边从事农业劳动。这就是劳改,一边劳动,一边改造思想。罪犯通过生产劳动,自给自足,并要创造财富,减轻政府看押罪犯的成本和财政压力。

一度,我有股强烈的逃犯心,刚出家门的孩子,第一次领会到原来家里是那么的温暖,回眸来时路,想着就在昨夜还躺在家中暖暖的被子里,转眼就被腥风苦雨笼罩,要几年才能熬出头,内心是绝望的。当然我是回不去的,首先我没有这个胆量和毅力,最重要的是我辨别不清方向,四面荒原,没有山,没有河,甚至没有一处高冈可作参照物,平生第一次我知道了地平线是什么意思。人犹如置身于汪洋中。有一个逃犯,跑了两天两夜,穿出一片玉米地后,迎面一堵红墙拦住去路,竟然是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又回到监狱后墙,虽然是自己回来的,但并非主观愿望,不能算自首,加了两年刑,成就了一个笑柄。

这一年的冬天,有一场连续几天的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棉絮一样。夜里,鸟儿们绕着监狱围墙上的灯火盘旋,由于大雪覆盖了地面,它们找不到一粒草籽,便在夜里奔着亮光而来,这是它们的记忆所在,夏天的夜晚,各种地蜊蛄、地鳖虫、飞蛾蚊虫等糊在墙上一盏盏银亮的汞灯周围,那是各种鸟儿的美味。甚至有的犯人,也捉拾地鳖虫,用铁盆炒熟,偷偷地下酒。但雪天的灯影里,映照的都是纷飞飘洒的雪花,它们翻转啄到嘴里的,只是一片一片的虚空……于是在各种盘旋翻转中,随着雪花的飘落,一只只便纷纷扎进越来越厚的积雪里……

我的逃循之路当然不必因担心追捕而刻意避开大小道路,追寻我的只能是电文,不会是子弹,而这一切只是在心里反复上演而已。飞鸟坠落的情形阻滞了我的脚步,也让我突然领悟到了什么,坚守比离开悲壮。几年后复员回到家,经常梦中惊悸得跃起,耳畔都是那些惊恐的鸟儿的叫声,眼前全是一双双惊恐的鸟儿的眼睛。

直到我的年龄足够担当得起一切虚幻的时候,那一天我“哧”地笑了一声。真实的情况是那一年我出外勤到农场的果园,一个上到梯子上修剪果树的犯人冲我一笑,班长,你是永吉的吧?!

你怎么知道?!

我的反诘无疑是一种肯定,犯人深有城府地再一次笑了笑,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样子。我也是,他说,咱们是老乡。这让我比较反感,噢,那怎么样?我耸耸肩上的枪,离开他。那阵子,中队试点搞承包,一个班专门负责一个犯人中队的看押任务,我们班恰好分配到果园中队,这是让所有人眼红的地方,果园意味着什么,仅就名字就能知道。

全劳改农场只有果园种植的东西是可以现场吃的,稻子不能吃,高粱甜菜也不能吃,它是农场的一个副业基地,那里春季有杏,夏秋开始有海棠、苹果、梨等大片的果林,还大面积种植西瓜、香瓜、葡萄,还有黄瓜、柿子等。

那个夏天,对我来讲,是一场盛宴。

果园向来是重要的看管地方,可谓武装到了牙齿,四周建有土砌的围墙,墙头泥土未干时插上一排排细碎的玻璃,大墙内侧根下,散布着一块块钉板,也就是说,即便是谁越过墙,也难逃脚掌落在铁钉上的厄运。同时,内养两条猎狗,白天拴着,夜里解开束缚的铁链,在里边巡游。看园人还配备猎枪,这样近乎疯狂的戒备,明显带有指向性,极大地影响军民团结。

他有森严壁垒,我有众志成城。每年的果蔬成熟季节,场方会送一些水果给部队,有劳军的意味。但这远远没有偷有趣,没有常态化吃上水果的快感,于是偷袭活动夜以继日地上演。只要谁脚有扎伤,晚上去果园了不言自明,假都不敢请。

最典型的案例是一次夜间,果园方面一声枪响,监狱岗楼高听得清晰,马上作出回应,中队驻地哨听到监狱方面有枪响,也立即回应。三声枪响是犯人逃跑的警示,这下震惊了狱方和警卫方,立即紧急集合,狱方逐个监舍清点人数,作为警方的我们包围果园,做地毯式的拉网搜索。

搜索的结果是发现了果树下一个军用旅行包,上面赫然有“卫大蒙”的字样,里边是半满的青涩软嫩不等的果子。

中队长老曹气愤至极,命令把果子倒掉,袋子收好,收队!

回到操场,老曹命令:一、此事不得外传,谁传出去纪律处分。二、卫慧天亮到中队部。三、睡觉!大家“哄”地散了,也笑了,躺在被子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啃食果子的脆脆声。

我的同乡也不是不担心与我有过多的套磁,会给我带来麻烦。轮到他“看边”的时候,都是提早到瓜地摘上一篮子香瓜,选一树荫处,叫我,班长!您就坐这边吧。我便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吃一天。经常是午饭时间,送饭的牛车捎来我那粉色的保温饭盒,红红的高粱米饭,我已经一口都吃不下去了。那是我出外勤以来最舒心的一段时光,偎在树荫下的草丛里,一整天不离地儿,过着猪一样的生活。那个犯人同乡对我照顾得很周全,果园子里很规整,没有复杂的地形,我只要在就行,一切他都替我照看了,时不时地问我还吃什么,时不时地清点一遍人数,然后报告给我。班长,你就放心待着吧,我替你看着,一个都不会给你少。

我心里感激着这个犯人同乡,也许只因我是家乡人就有亲近感,虽然我帮不了他什么,他也懂事,并不向我打探家乡的任何事情,当然,我也不比他多知道多少。我的担心来自于此前有很多这类情况,即兵与犯人是同乡,然后就发生私下交往,甚至哨兵给犯人从岗哨上投烟投酒,被捉到定性很严重。

他大概觉察到我的戒备心理,热情而有度,即使是清点人数前来报告,也是走到跟前三五米的距离就停止,瓜果篮放下后才叫我过去,始终有一定的安全距离,我认为他已经是个有素质的犯人了。

当然,这也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认为。实际上他对哪个哨兵都如此,这是他的职业习惯。而且我发现,只要我一动身,他就紧张。班长,你要吃哪样告诉我,我替你摘,我知道哪边的熟哪边的没熟。我说,我就想起来撒个尿,是不是得向你报告一下?他尴尬地干笑两声,班长,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怕你摘,是怕你摘不好,吃了不好受。这让我心中很不爽,有一种本末倒置的感觉,谁看谁的味道都变了。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摘的瓜果都个顶个的好吃。

这样的好日子并不长久,后来各班又重新调整,我班又调到别的犯人中队去了,每天中午必须要吃牛车送来的高粱米饭了。这样我也就远离了我那犯人同乡。

又一次近距离看到他的时候,是有一天我值内勤,一个妇女从监舍的接见室探监出来,身后的铁门随后“哗啦”一声锁上,会见室的木门不一会儿又冲出一个人来,手抚监狱大门的黑漆铁栏,冲着离开的妇女喊,哎!回去,好好的呀!是我那同乡。

他说得好好的是什么内涵呢?好好活着?好好照顾家?好好抚养孩子?还是好好别的什么……妇女没有回头,用手背和袖口抹着眼睛,快步向前走。他的脸,框在铁门的栏杆柱间,嘴巴跟鼻子都挤出好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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