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上有红

2014-09-15 10:00张大朋
山花 2014年4期
关键词:灰鹤尾巴

张大朋

黑鹤出生的季节就不太合时宜,正是初春,大湿地虽然已经冰消雪化,驻扎这里一冬的寒流还未完全退却,白天的芦苇荡一片片阳光送暖,太阳刚一落到苇梢后面,荒野里就刮来时缓时急的小阴风,吹得枯黄的芦苇荡发出阵阵萧索的叹息。那些枯立着的芦苇受尽漫长冬季的蹂躏与折磨,它们太渴望春天了,春天的姗姗不至令它们无可奈何。

事情的起因要归结于黑鹤爸妈。当时,他们过冬的南方正发生大面积的瘟疫,不单是人类饲养的家禽一批批莫名其妙地连连死去,就连麻雀、山鸡们也不能幸免,村庄小河边,山沟密林里,时常出现它们可怜巴巴纠作一团的尸体。死神的阴影笼罩着南方的土地。此种景况着实把黑鹤爸妈吓得不轻,魂儿都快没了。面对大瘟疫的危险年代,保住性命是头等大事。于是,这对苦命的夫妻慌不择路,早早踏上了北去的航线。当时他们也明白,还未到候鸟迁徙的季节,对于北方来说,早春的寒冷与冬天无异,恐惧的白毛风和大烟炮会给他们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和威胁。可那里的空气毕竟是安全的啊!在寒冷和瘟疫面前,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逃生是一种本能。祖先神秘的基因在暗示着他们那样去做。好多日子,他们昼夜兼程,都没怎么休息,一座座城市、一个个乡村从他们身下快速掠过。他们只在人迹罕至的原野和山岗做过短暂的休憩,即使在片刻的休憩中,他们脑海中依然徘徊着死神恐怖的阴影,直到城市和乡村越来越稀疏了,北方广袤的原野和山川进入视野了,他们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翅膀抖动的频率也就减缓下来。“嘎!”黑鹤爸鸣叫一声,那好比人类的一声“唉”,表明黑鹤爸摆脱困境之后的心有余悸,同时还带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无尽慨叹。“嘎!嘎!”黑鹤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不过她多出的那一声“嘎”比黑鹤爸发出的要响亮许多,也更有力量,那是一种奔向新生活的决心和意志。苍茫天宇间,两只大鸟徐徐向东北方向飞翔。

在松辽平原腹地,黑鹤爸俯瞰到西北方向出现的苍黄一角,不禁神情大振,他稍稍调整一下飞行角度,身体在空中划出一条轻盈的弧线,双翅加大了摆动的幅度。“哇嘎——”黑鹤爸侧脸瞅瞅黑鹤妈,跟她说,瞧见那地方了吧,我们就去那里。“嘎哇——”黑鹤妈朝黑鹤爸点头示意她看到那地方了。晚霞烧透西天时,他们抵达航线的终点,一个名叫库尔库勒的湿地。黑鹤爸用锋利的尖嘴啄透冰封的浅水滩地,觅得几条小鱼小虾,饱餐之后,他们钻进密不透风的芦苇交颈而眠。

一个雪花飘飘的早晨,黑鹤妈产下一枚带有星子的卵,这让两只鸟惊喜不已。“哇嘎——”黑鹤爸兴奋地在雪地上跳起了小步舞。“嘎哇——”黑鹤妈脸上现出红晕,她小心地伏在那枚卵上。“哇嘎——”黑鹤爸回头瞅瞅黑鹤妈,眼神里满是柔情,初春的阳光透过芦苇,投在雪地上,一片斑驳。黑鹤爸跳跃着张开双翅,他要出去觅食了,黑鹤爸飞离雪地,翅膀擦击着春寒料峭的空气,发出清脆的声音。

白天越来越长了,阳光也越来暖热了,吹过芦苇的风像一双温柔的小手,轻轻梳理着黑鹤妈的羽毛,黑鹤妈觉察到身下那枚卵好像发出“咚”的一声。黑鹤妈挪了挪身子,爱惜地瞅瞅那枚卵,随后她就明白了,那是孩子在里边动呢。她脸上现出一丝欣慰和骄傲。那是只有做过母亲的鸟才会有的标志性神情。

黑鹤妈沉醉在一个母亲的梦里。

打破黑鹤妈梦境的是黑鹤爸。黑鹤爸没有像往日那样觅食晚归,他提早了归巢的时间,而且显得异常慌乱。

“哇嘎——哇嘎——”黑鹤爸不停地鸣叫着,他飞上天空,再落下来,再飞上去,再落下来,焦虑万分。黑鹤妈从黑鹤爸的模样明确断定,出大事了!黑鹤妈急忙飞到湿地上空,朝远处一望,这才知道事情有多糟糕。西边的芦苇荡失去了往日的宁静,正席卷着一团团的火焰,大火喷吐着金色的舌头,随风朝这边袭来。黑鹤妈叫苦不迭,她惊慌地飞回鸟巢,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枚卵。怎么办啊?如何是好啊?情急之下,黑鹤妈抬起左爪,把那枚卵推向浅水坑里,只听“扑通”的一声,那枚在她身下暖了一个月的带星子的卵跌到水坑里,溅出的水星闪烁透明。

火舌一扫,这边的芦苇就烧起来了。“哇嘎——哇嘎——”黑鹤爸、黑鹤妈悲鸣着高飞远走。

黑鹤那时感觉自己在混沌的世界中不断向前飘游。他无法判断方向,就是感觉失去了往日的安详,整个世界都在动荡不已。他不安地拱动着全身,又用头部撞击着周围,他潮湿的眼睛发现头顶上方有朦胧的亮光,他就用嘴巴撞了一下那亮光,那亮光裂开一道缝隙,“哗——”,那亮光变大了变强了,黑鹤犹豫一下,伸出嘴巴,狠狠地朝那光亮就叼了一口,小脑袋瓜用力朝那亮光撞去。“啊——”,在水与火的交织中,黑鹤来到这个世界。这世界实在过于陌生。黑鹤“吭吭叽叽”地叫唤了几声,芦苇根冒着黑烟,呛得他打了个喷嚏,他挣扎着爬上岸,他看到黑烟缭绕的天空有一个更亮的东西在闪光,那亮光可比他刚才目睹的光明强出万倍。

黑鹤两眼躲闪着那团刺眼的光亮,昏昏沉沉地迷糊过去了。

库尔库勒湿地是一片弱碱性淡水沼泽区,位于松嫩草原西北角,因地势低凹,周边草原又呈闭合的环形隆起状,致使那条发源于伊勒呼里山深处的哈拉苏河在这片凹地里失去了河道,变成了一条内陆无尾河。一年又一年,无法排遣的河水在湿地里四处漫溢开来,形成数以千计的蓝色湖泊,湖水或深或浅,或大或小,像铜镜一般环环相连。得到充足水分的滋养,湖泊中的岛屿和狭长的陆地上各色植物竞相生长,葳蕤壮硕,渐成气势,黑压压占据了整个湿地。春天时节,连天遍野的芦苇在春风的感召之下,发出声震九天的啸音,那整齐划一的波涌律动蔚为壮观,不亚于层层递进的浪潮,一浪比一浪高,一浪比一浪亢奋,每一波达到至高处便轰然碎裂,新的一波紧随其后,纷至沓来,那情形让人目睹之后不由得连连发出感叹,就觉得浊浪排空的海洋也不过如此吧。赶上月色溶溶的夏夜,随着银白的湖面上飘来阵阵荷花的清香,你就听吧,伏在连片蒲棒草下的青蛙开始了它们集体的咏叹,它们是在月下面对湖光水色抒发各自的情怀,还是在和恋人无所顾忌地大声交谈呢?无人知晓。也许只有夜风知道它们的心事,在它们鼓噪得非常热烈的时候,夜风拂过芦苇,发出阵阵轻柔的絮语,像是蛙鸣咏叹调的伴奏音乐,惹得月牙在空中掩面偷笑不已。秋高气爽,整个湿地陷入静默,更像刚经历一场剧烈的恋爱之后的静默,静默中肯定还带着一丝微微的醉意,一批批候鸟在蓝天上划出一队队“人”字形状,湿地听到它们恋恋不舍的告别,少女一般亭亭玉立的芦苇摇摆着发梢,向南飞的候鸟们行注目礼,候鸟的影子深深映在大大小小的蓝色湖泊上,湖水荡漾成一圈圈的涟漪,像一串串深情的音符,要知道,那一个个湖泊就是湿地睁大的瞳孔啊,那可是湿地最深情的目光和眼神啊。白毛风越过西北高高的山脉,冬的女神骑着快马挟着鹅毛大雪驾临这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日子眨眼就来了。洁白成为湿地的主色调。寂静成为湿地的主旋律。白天的阳光也是冷的。夜晚的月色更是透着寒意。能飞的都飞了,能走的都走了,不能飞不能走的,只好选择冬眠。鱼儿知趣地一头扎到湖水深处,在深深的冰层下面一边吐着泡泡,一边做着遥远的春天的梦。嗨,这里的四季如此分明!春有春的妩媚,夏有夏的炙热,秋有秋的成熟,冬有冬的冷酷,它们自成独具魅力的小格局,也都较好地得到大统一。这片湿地非常适合美好艺术的生长。这里长出的童话故事注定是蓝盈盈、水灵灵的,带着早春特有的湿润与浪漫,浸透晚秋红遍天边的彩霞,那童话让孩子听了,小脸会浮现出神往的笑容,故事里甚至带着苇花的香味呢,那香味会在他们的记忆深处长久地扎下根来,忘也忘不掉。这里奏响的音乐绝不乏夏日清晨的明丽与婉转,也不缺少冬季黄昏的娴静与幽思,那就是一个朴素的农家姑娘在无人的地方独自给心爱的人唱着心曲,姑娘的曲子一往情深,即使心肠最冷酷的汉子听了那调调也会落泪不止呢。

日月交替,斗转星移。说不清是哪一天,湿地悄悄发生了某种变异,先是那些湖泊渐渐瘦下去了,大的瘦小了,小的瘦没影了,裸露出一块块白得刺眼的盐碱地。芦苇的个头也在一点儿一点儿地矮小下去,一片片的芦苇荡横陈在天宇之下,被醒目的阳光照耀,像一块正在慢慢融化的绿色冰川。这里的童话故事有被散文取代的危险。这里好听的歌谣小曲日渐衰微,另一种苍凉古调正在孕育之中。唉,都是水惹的祸呀!湖泊的瘦弱与哈拉苏河有关。人类的贪婪无止境。上游无数新建的水利工程像强盗一样掠夺着哈拉苏河,每个水利工程都要从哈拉苏河的血脉中分得一杯羹。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湿地那些新兴的像牛粪一般星罗棋布的自然村落才是最大的祸端,都不知道这些村落是什么时候人类像拉屎一样拉到那里的。靠山吃山,靠湿地吃湿地,不断增长的村落把欲望之手伸向了茫茫的芦苇荡。春天来时,村人挥起镰刀和斧头冲向芦苇荡,秀丽的芦苇一根根倒下,又一捆捆被拖拉机拉到城市换成货币。浩瀚的芦苇荡自此开始遭受浩劫。掌握现代文明的村人很快又扔掉了镰刀斧头,收割芦苇时使用了更有效率的机器。黑鹤诞生前夕,恰巧赶上村人一年一度收割芦苇的旺季,他们使用的芦苇打包机质量极为低劣,排气筒里蹿出的火苗引燃了干透的芦苇,惊慌失措的村人试图扑灭火势,哪承想火刚舔到枯黄的苇叶就变成了钻出魔瓶的獠牙厉鬼,它一个鹞子翻身,体积增大数倍,狞笑着朝四周无力抵抗的芦苇扑去,那一根根清秀的芦苇沦为待屠的羔羊,叶子“忽拉”一下变成“突突”燃烧的火苗儿,躯干很快就烧成通红的火束,火势无法控制了。村人扔下机器,跌跌撞撞夺路奔逃。风又跟着凑热闹,火借风势,燃烧的怒焰冲天而起,直上云霄,迅速向周边的芦苇塘蔓延开来。大火途经之地,一个个苇塘顷刻之间变得面目全非,伤痕累累,惨不忍睹。被火烧黑的芦苇塘黑漆漆地一直延伸到天际,夜幕之下,天边的火光形似一条彩色红绸,起起伏伏,不停抖动。有风刮过,卷起一堆堆的苇灰,形成巨大的灰黑色旋风,诡异地在湿地上招摇不已。唉,库尔库勒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了;唉,库尔库勒算是把世界末日的图景完整地演绎了一回。

黑鹤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在空中。黑鹤瘦小的身子被两只利爪紧紧攫住,动弹不得。黑鹤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两只漆黑如墨的利爪尖利无比,几乎刺破了他的肉体,疼痛异常。黑鹤试图反抗挣扎,可无济于事。利爪上方有两扇磨盘大小的黑影不停地扇动着,搅起劲风阵阵,吹得黑鹤全身冰凉。大湿地在黑鹤眼中抖动不已,急速后退,一片炫目。

黑鹤怎么会知道刚才发生的危险呢。当时,他的小脑袋钻出卵壳之后就失去了知觉。包裹着黑鹤的那枚卵壳恰如一叶小舟被风吹送到岸边,黑鹤接触土地的同时,危险也在朝他迫近。不远处,烧焦的芦苇滩地,有一条度过冬眠的蝮蛇钻出洞来。蝮蛇嗅到黑鹤的气味儿,便扭动着身体朝黑鹤慢慢爬去。漫长冬季的休眠消耗了蝮蛇的大部分体能,它急需补充营养来恢复体力。嗅觉告诉蝮蛇,食物就在前面。蝮蛇与黑鹤的距离在慢慢缩小。蝮蛇不断加快爬行速度。火舌扫过的芦苇滩地余烬尚在,蝮蛇却顾不了许多,它甚至无视还冒着灰烟的芦苇根,“唰唰”几下,就从上面爬过去。爬至水边,蝮蛇停下来,它伸出蛇尾将那枚泊在水边的卵壳卷到岸上,随后钻进水中饮水,没一会儿,它又游回岸上。蝮蛇不动声色地靠近那只黑鹤,前半截身子“唰”地直直竖了起来,大张嘴巴,大吐毒须,三角形的尖脑袋向后一缩,就要朝黑鹤扑去,在它就要把黑鹤吞入口内的瞬间,一阵啸音划过芦苇滩地,只见从空中扎下一团黑影,挟着疾风罩在蝮蛇身上,蝮蛇知道麻烦来了,它放弃对黑鹤的攻击,慌在地上,全身抱作一团。黑鹰!黑鹰!那是一只秃尾巴黑鹰。黑鹰没有和蝮蛇争斗,蛇口夺食,他抓起蝮蛇嘴边的那枚卵壳,双翅一展,疾风一般窜入空中。

秃尾巴鹰飞行了多长时间,黑鹤不知道;秃尾巴鹰要把黑鹤带到哪里,黑鹤同样不得而知。黑鹤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尚短,还没有清醒的思维意识和判断能力。晚霞染红西天时,他俩降落在湿地深处一座荒凉的小岛上。那里远离人烟,草地早已泛青,岛上长着一丛一丛的柳树毛子,间杂着一片一片的桦树林子,桦树的枝头已经吐出星星点点的嫩叶了。

黑鹤冻晕了,也饿昏了。他刚一脱离秃尾巴鹰的尖爪,就栽倒在地,神智不醒。秃尾巴鹰伏下身子,把黑鹤护在身下。黑鹤慢慢恢复了几丝意识,那要归功于消失已久的温暖,那温暖由秃尾巴鹰体内传递到他身上。身体暖和之后,饥饿的意识又接踵而至。黑鹤缩着脑袋,在秃尾巴鹰怀里不住地拱着,嘴里发出持续不断的“啾啾”之声,像是委屈的哭啼,也似恳切的央告。秃尾巴鹰见状,只好起身。他飞至水边觅得几条小鱼小虾,啄碎之后含在口中,回到黑鹤身边,嘴对嘴,对黑鹤进行哺育,秃尾巴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小心翼翼,又不厌其烦。秃尾巴鹰的耐心与细致远远超出了他的鹰类本性。黑鹤的样子弱不禁风,嗷嗷待哺,又楚楚可人,幼小的黑鹤点燃了隐在秃尾巴鹰蒙陇思维中对弱小生灵的呵护之情。黑鹤原本是闭着眼睛的,温热的食物一下一下送入他的口中,他贪婪地吞咽着,精神随之一爽,冷不丁他就睁开了眼睛。两只异类鸟的眼神在那一瞬间碰到一起了,溅起一串叮叮咚咚的美妙声音。秃尾巴鹰一喜。黑鹤先是一惊。秃尾巴鹰的喜悦来自焕发生气的黑鹤。黑鹤的惊慌却没有来由,只能解释为生命对世界最初的混乱意识。黑鹤的惊慌也只是瞬间的。秃尾巴鹰的眼神让他平静下来。秃尾巴鹰的眼里是一汪清幽的泉水,波光荡漾,绵延不绝。

对于荒岛来说,黑鹤他们算是外来移民,岛上居住的大多数土著默认了他们的抵达和入住,像沙斑鸡呀,黄灵鸟呀,甚至显出几分友好,分别用独特的语言表达善意,沙斑鸡在柳树丛里“咕咕咕”,黄灵鸟在桦树林里“啾啾啾”。一群麻雀排成仪仗队形,从挑着晚霞的树梢上飞掠而过,划出条条若有若无的弧线,郑重其事地表明他们友邻身份。草莽那边的土堆上,几只老鼠眨着亮闪闪的贼眼睛,互相交头接耳密谋了一阵,最后一致认为黑鹤他们对自己威胁不大,就甩着尾巴,钻回洞中。秃尾巴鹰不动声色,只是朝周围的树丛发出一声啸音,算是和岛上居民打过招呼了。但秃尾巴鹰内心隐隐闪过一丝不安,透过黄昏越来越暗的帷幕,他影影绰绰看到远处高冈丘陵草丛之中,似乎闪回着一条黄色的影子,秃尾巴鹰无法判断那是狐狸还是黄鼠狼,他原本想飞到空中侦察一下,可心里又放不下黑鹤,就打消了这念头。但是荒草之中那条朝这边张望的犹疑不定的身影看上去那样怪异,那怪异中带着不安,更包含敌意,那怪异制造出的氛围与周遭草木的静谧极不协调,那是一种不祥之兆,更是一种危险提示,秃尾巴鹰在经年累月的飞翔生涯中有过无数次这种感受,每次无一例外地得到了明确的验证。

北方几乎没有春天,呼啦啦的大风把桦树叶子刚刚吹成形,炙热的夏天眨眼就到了。夏夜,月亮从东边的水面上探出硕大的黄脸来,月亮瞅着小岛微笑,那微笑化作一层又一层的光波,慢慢落在水边草地上,落在无名野花扬起的五彩斑斓的小脸上,落在柳树毛子和桦树枝上,又在水面上徐徐铺陈开来,一直洒向远方。水里的青蛙最先有所动静,有一只胆大的青蛙率先爬到蒲叶上,它瞅了月亮一眼,“呱——呱——”就唱了一嘴,它的“呱”音分明是领唱,引得各路青蛙齐鸣不己,一时间,小岛四周水边的芦苇丛中,到处都是它们整齐划一、富于律动的吟唱。青蛙合唱团数量众多,历史悠久,驰名全球,各大洲淡水领域都有它们的足迹和声音。小岛青蛙合唱团只是无数合唱团中的一支队伍,极具北方特色,声音高亢悠扬,缺乏南方青蛙合唱团的阴柔与委婉。这也不能怪它们,谁让它们生存在北方呢!有段时间,小岛青蛙合唱团倒尝试改变一下歌唱风格,那是从南方回来的大雁给它们提出的建议,大雁不无挖苦地说,你们的作品太单调了,太死板了,千篇一律,缺少变化,不如人家南方,南方青蛙唱得才好听呢,外国我没去过,据说外国青蛙唱得更没得说,外国青蛙你们是学不来了,你们没有外国青蛙的身板,也没有外国青蛙的嗓子,比不了的,你们为何不向南方青蛙学学呢?领唱问,南方青蛙的个头咋样,也像外国青蛙那么大吗?大雁犹豫一下,嗯……可这个,应该没有外国青蛙大,跟你们相差无几,甚至比你们要小一些。噢,领唱明白了,心里有底了,又虚心向大雁请教了一些问题。小岛青蛙合唱团决心改变现状,在歌唱中加入一些南方的阴柔与委婉,并请大雁当艺术指导,报酬是水里的小鱼小虾。合练了数日,没成功。小岛青蛙合唱团的成员们一张嘴,就情不自禁地露出粗犷来,怎么使劲,怎么卖力,阴柔与委婉就是出不来,干着急,没办法,弄出的声音不三不四,不伦不类,反倒不如当初那么悦耳动听了。后来,它们索性放弃了那种探索和尝试,又退回到原来的老路上,重新坚定地走现实主义路线,一副老子就这样了你能咋地的神态。孺子不可教也!大雁有些伤心,硬是没要丰厚的小鱼小虾报酬,表现出高风亮节后,就永远离开了小岛青蛙合唱团,另谋高就去了。

黄脸月亮越升越高。荒岛从昏暗中露出剪影般的轮廓来。朦胧的树木与植物像浮在水中一般清晰可辨。夜深了。青蛙合唱团的曲目进行到尾声。好多生物渐渐进入梦乡。恰在此时,远处的桦树林里突然传来夜莺的歌唱——“怡——唷”、“咦咦咦——唷——”这声音非常短促,却使得黄脸月亮在水中颤动了一下,青蛙合唱团也戛然而止,草呀,花呀,树呀,全都纹丝不动,荒岛静悄悄,那声音成为主角。“怡怡——唷唷——”“怡怡——唷唷——怡怡——”“咦咦——怡怡——唷唷——”

黄脸月亮似乎被这声音触动了心事,停下迟缓的步子,呆呆地挂在天上,一副神不守舍、若有所思的样子。青蛙合唱团成员屏住呼吸,集体失语,它们从夜莺的歌声中感受到巨大的差距,领唱明白即使大家再努力、再用功,也无法弥补那差距,领唱羡慕嫉妒却没有恨,它早就被这声音彻底征服了,这声音总是让领唱眼前浮现出山泉在涧石上扯起的那条如梦如幻的白色雾带,叮叮咚咚,那条雾带欢快地泻下山崖,在林中空地之间化作小溪,一路淙淙,一路欢歌。沙斑鸡和麻雀们卧在各自的巢穴里,凝神闭目倾听,它们没有夜莺的歌喉,却是夜莺最忠实的拥趸,心里感叹不已的同时,不住地为鸟类家族拥有这般美妙动听的声音而扬扬自得。土拨鼠呢,忘记了出去觅食,愣在洞里,竖着耳朵,认真捕捉着夜莺发出的每一个乐句,它听不懂夜莺在唱什么,也不知道夜莺究竟为什么在夜阑更深时弄出这么好听的动静来,只是每每听到夜莺的歌唱,它都觉得活着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情。在夜莺的歌声中,那些无名的野花呀,披着月光的小草呀,小柳树呀,亭亭玉立的白桦林呀,全都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细碎声响,野花呼吸时,夜莺带来的露水洇湿了它的小脸,野花幸福地呢喃着;小草呢,则在生长,拔节时发出一阵细若游丝般的响动;小柳树与小白桦长出新的枝条,柔软却很有力。

梦乡中的黑鹤笑了。秃尾巴鹰面色冷酷,眼里却闪着盈盈泪光。

美妙时刻只呈现几分钟的光景,桦树林里再无夜莺的声息,荒岛陷入一片沉寂。

水面“呼啦啦”一阵响动,一条大鱼离开近岸,游向深水区。

岛上靠近水边的草地开满各色野花,云霞般灿烂。花朵在风中抖动不已的同时,黑鹤的翅膀上已经长出了根根羽毛。黑鹤尚没有飞行的想法和念头。黑鹤的嗅觉不是很好,但是能闻到草地上浓郁的花香。黑鹤的听力也一般,时缓时急的夏风掠过冈上的桦树林子,吹得树叶子沙沙拉拉响,黑鹤听到的只是一阵模模糊糊的絮语。但是黑鹤的视力较强,他不仅能清楚地看见远处丘冈上的土拨鼠在费劲地倒腾食物,还能准确捕捉到沙斑鸡快速划过白桦林的漂亮身姿,青草和花枝在风中细微的抖动也被他一一收入眼帘。黑鹤喜欢花蝴蝶在青草间上下翻飞时的景象。在黑鹤看来,花蝴蝶五颜六色的双翅一旦在花草间振动起来,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画面,那种优雅,那份轻盈,让黑鹤心中生出无尽的美妙之感。黑鹤寝食难安,坐卧不宁,情不自禁地总想去靠近它,又缺乏足够的勇气,只能远远地悄悄注视着,独自默默感受着那份美好。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没有风、草地上又飞来三五只花蝴蝶,数量比往日多出一倍,几只蜜蜂也跟着来凑热闹。黑鹤觉得眼神不够用了,他不停地展眼端详,也无法赏尽全部美景。黑鹤心里就急了,他一扫平时的胆怯心理,离开巢穴,犹豫片刻,就朝树下跳去。黑鹤起跳时两只幼翅自然地张开,自然地抖动,尽管减缓了下落的速度,还是没能在树下站稳,身体还是摔到地上,一阵痛楚掠过全身。黑鹤挣扎着站起身来,抖一下羽毛,就奔草地走去。黑鹤虽然勇敢地迈出了这意义非凡的一步,全身却抖个不停,脚步也踉踉跄跄,歪歪扭扭。美好的东西都带有某种神力,会给最初痴心于它的所有生灵带来打击。

黑鹤不知道,他走向草地走向新生活的时候,另一种危险就已经与他形影不离了。黑鹤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几只花蝴蝶身上。他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草丛中的花蝴蝶,小心地朝前移动着步子。与此同时,远处高冈的土丘上,悚然闪出一条白影,以炫目的速度朝黑鹤这边飞奔而来。那是一条毛发雪白的狐狸。刚才黑鹤从巢穴里探出头时,白毛狐狸的目光就把他牢牢锁住了。白毛狐狸是荒岛土著中资格最老的居民,上溯好几代都居住于此,靠游猎为生,平时主要以荒岛上的蛆、鼠、鸟、昆虫等小型动物为食,有时也采食一些水里的小鱼小虾小蟹,偶尔也采摘一些植物果实。自从黑鹤他们抵达荒岛之后,白毛狐狸一直隐居于高冈后面的土丘草丛之中,平时偶尔出来活动一下,足迹也仅限于周围几十米之内,从未踏足过这边的临水区域。白毛狐狸原本就对秃尾巴鹰怀有一种天然的敌意。他其实对秃尾巴鹰并不陌生,对秃尾巴鹰的本领也非常熟悉,但他跟秃尾巴鹰绝对算不上朋友。对手呢,他也不够格。秃尾巴鹰展示的平台过于广阔与庞大了,不仅能旁若无物地翱翔于蓝天之上,即使游弋于陆地草泽之间也是舒展自如。这种超强实力是白毛狐狸所远远不如的。白毛狐狸自叹不如。长期以来,他对秃尾巴鹰持有一种宿命式的认同与克制式的容忍。白毛狐狸却也透彻地明白鹰击长空、鱼翔潜底、物竞天择的道理,以往他目送鹰氏家族成员划过天空时的英姿,总会心地说,你们能耐大,你们能飞,这有啥吔,你们驰骋万里蓝天,老子也在草原上千里走单骑,哥们儿我也不是白吃干饭的。哼!

秃尾巴鹰带着黑鹤抵达荒岛那日,白毛狐狸心里不免有些发慌。沙斑鸡、黄灵鸟们的欢呼雀跃令白毛狐狸很是感慨不已,想,它们到底是属于同一种族啊,血液里都流淌着飞翔的基因,心灵相通倒也情有可原。令白毛狐狸不快的是,土拨鼠、黑老鼠们事不关己、无动于衷、模棱两可的态度,想,真是一帮只知道尽情繁殖贪婪侵占资源的无能鼠辈呀,一点儿环境意识都没有呀,人家来到家门口了都不管不顾呀,一听到风吹草动,就知道钻进洞内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呀,什么东西呀这是。白毛狐狸对老鼠的表现嗤之以鼻。最初,白毛狐狸以为秃尾巴鹰他们擅自闯入小岛只是作短期逗留,补充给养之后很快就会飞往别处。但通过几日在潜伏哨内的细致观察,他发现事实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那一老一少一点儿没有离开的意思,看上去打算在这里长期居住下去了。白毛狐狸火就上来了。更让他不能容忍的是,那一老一少表现得极为傲慢,明知自己活动在高冈土丘之间,就是不作理会,连个招呼都不打,有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隐居的日子,白狐胸憋气闷,内心被恼怒所主宰,却又无可奈何。但白毛狐狸没有停止对那一老一少的观察,甚至投入了更大的精力,有时把大半天时间都耗在这上面。他初步摸清了秃尾巴鹰的生活规律,那老家伙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不在黑鹤身边,经常远走高飞,不知道在天上搞些什么名堂,单单把黑鹤独自扔在巢穴里。白毛狐狸有时会看到秃尾巴鹰孤独地在天空中游弋,什么都不做,就是在那上面飞呀飞呀,不停地飞。白毛狐狸朝天上瞅了一眼,那上面没有什么呀,除了片片白云,什么都没有呀,秃尾巴鹰究竟飞个啥劲呢?收回视线,他又把目光投向秃尾巴鹰为黑鹤建在一株老榆树上的巢穴,久久不肯离开。巢穴上的每根树棍都像一根根木刺,醒目异常,扎得他心痒得不行。有时黑鹤会从巢穴里探出头,露出怯生生的小脸来,楚楚动人。白毛狐狸恨不得立刻扑过去,一口叨住那张小脸,然后错动尖牙利齿,饮他的血,吃他的肉,连一根毛都不放过,全吞进肚里,一解心头之痒。但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渴望罢了。那个架在树上的巢穴是个麻烦,白毛狐狸没有飞行本领。巢穴距地面有不小的距离呢。他即使使出看家本事,也无法逾越那个高度。白毛狐狸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它想,黑鹤总不能一辈子待在窝里不出来吧,只要他离开巢穴,离开架在树上的保护伞,出现在地面上,独自面对这个世界,自己的机会就来了。其实好多时机都是给那些善于等待的动物们准备的,这里需要投入一些智商,动用一点脑力,着急没用,着急除了自损精力和情感,不会带来任何好果子吃。白毛狐狸透彻地知晓这一点。

事情果真朝着白毛狐狸预想的方向发展。黑鹤架不住花蝴蝶的诱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离开了巢穴。看到黑鹤歪歪扭扭地走向草地,白毛狐狸狡黠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笑。抬头仔细搜索黑鹤四周的草地和天空,白毛狐狸没有发现秃尾巴鹰的任何踪迹,于是他果断地选择出击,只见草丛间白光一闪,白毛狐狸从隐身的荒草中急速蹿出,闪电一般朝黑鹤追去。机会一旦出现,白毛狐狸从不轻易放过。

黑鹤还是首次这么近距离地观赏花蝴蝶呢,距目标越近,他心跳得越厉害。以前从巢穴里,他只能远远地看到花蝴蝶的彩色翅膀上下飞动,腾起一团团彩色迷雾,使得他为之神往不已。现在呢,映入眼帘的景象和他在树间巢穴里看到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它们是那样地硕大与清晰,因而他心里产生的震撼效应前所未有。哦,花蝴蝶的翅膀居然这么大啊,上面布满色彩斑斓的纹路,与花草交映生辉。它们在花间旋转飞腾时,扯起一片片耀眼的光芒,晃得黑鹤一阵阵的眼晕,旋出一股股扑鼻的香味儿,沁得黑鹤连连打了几个喷嚏。面对神往已久的画面,黑鹤完全陷于痴迷之中不能自拔。

一阵疾风掠过。沉醉在幸福之中的黑鹤被白毛狐狸叼离草地。突然袭击带来钻心般的痛楚,黑鹤瞬间昏死过去了。

黑鹤从巢穴里再次睁开眼睛时,觉得一切都糟糕透了。

正是夜深时分,月牙儿透过斑驳的树叶空隙,洒落几点寒光。远处的水面没有青蛙合唱团的声音,桦树林那边也听不到夜莺的咏叹,四周静得可怕。一阵剧烈的疼痛让黑鹤不禁连连抽搐。他低头一瞧,发现腹部两侧有两个深深的伤口,血似乎已止住,凝着黑色血块,但仍有丝丝缕缕的血慢慢渗出。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呀?黑鹤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最后抽抽搭搭地哭了。

秃尾巴鹰垂首坐在一边,不言语,嘴里不停地蠕动着,像在嚼着什么东西。黑鹤固执地盯着他,眼里满是疑问,希望从秃尾巴鹰那里得到答案。秃尾巴鹰还是不吱声,只是伸过长长的尖嘴,对着黑鹤的伤口,把嘴里黏乎乎的稠状物吐在上面。黑鹤想要反抗,被秃尾巴鹰制止了。稠状物使得伤口那儿一阵一阵地发凉,而且还麻酥酥的,疼痛明显比刚才减轻不少。黑鹤安静下来,伏在秃尾巴鹰翅下,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了。

秃尾巴鹰用尖嘴衔住巢边的几片草叶,含在嘴里,咬碎后又小心吐在自己胸前那一条条被树枝划破的细长血口子上。白天的一幕仍在他脑海中时时闪现。白毛狐狸袭击黑鹤惹得众鸟大哗,引起盘旋在高空的秃尾巴鹰的注意,他调整目光朝下俯视,就明白发生的一切了。他平敛双翅,掉头朝下,挟着一股凌厉的劲风,迅速完成超级大俯冲,眨眼间就迫近袭击现场。白毛狐狸发现情况不妙,叼着黑鹤就朝高冈疾跑。秃尾巴鹰在后面紧追不舍。白毛狐狸跑上高冈,回头一看秃尾巴鹰已经追上来了,一个转身,折向柳树丛。秃尾巴鹰拉高身体,赶在白毛狐狸之前飞到林边,堵住去路。白毛狐狸再一转身,又折向左侧的桦树林。那段路程很短,秃尾巴鹰再想复制刚才的做法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睁睁看着白毛狐狸钻进林子里。他救鹤心切,毫不迟疑,一头冲着林墙就撞了过去。奇迹在刹那间发生。白桦林墙竟然闪开一条通道,明晃晃的天光泄进来,把那条通道照得透亮。秃尾巴鹰沿着这条通道展开追击。白毛狐狸夺命狂奔,他跑到哪儿,那条通道就伸向哪儿,天光也及时跟进,他身后形成一个曲折、明亮的狭长立体空间。秃尾巴鹰追得太急了,方向不免出现偏差,飞得时左时右,被闪躲不及的树枝刮掉了羽毛,擦破了身体。白毛狐狸跑不动了,他可不想气竭而死。他丢下黑鹤,脚步终于慢下来。跑了一会儿,他发现身后再没动静,回头一看,那条让他恼怒的通道消失了,密集的树丛严密地遮蔽了一切,看不见追踪者的身影,也听不见让他心慌的声音,头顶上方只有风吹树叶的轻微响动。

袭击事件导致秃尾巴鹰教练生涯提前开始。他把黑鹤轰出巢穴,教黑鹤初级飞翔要领。黑鹤显然不太情愿,因为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他只想趴在巢里,不愿意起来。秃尾巴鹰用翅膀小心拍击着黑鹤,意思是不能再等下去了,等,不会出现任何转机,只有坐以待毙,要生存,必须飞!不会飞,只有死!

从秃尾巴鹰意味深长的眼神中,黑鹤似乎明白了这些道理,但是似懂非懂。他勉强打起精神,跟着秃尾巴鹰学习。那些课程简直枯燥极了,没有飞行实践的内容,只是简单的两套动作,一是练习弹跳,二是翅膀的伸展与收缩,均在地面上进行。秃尾巴鹰做着示范,要求黑鹤随他去做。黑鹤智商还可以,很快就学会了。他觉得弹跳很容易,就是在地上蹦来蹦去;翅膀的伸缩也不难,先抬起,再落下,再抬起,再落下,跟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没什么技术含量。

这两套动作,秃尾巴鹰要求黑鹤每天练习万次以上。才几日,黑鹤就有些厌倦了,索然无味。练习的兴趣直线下降,劲头没有开始时那么足,做动作有点儿像和尚撞钟,偶尔趁秃尾巴鹰转身不注意的时候,他还偷起懒来,轻描淡写地比画一下。

秃尾巴鹰很快发现苗头不对。他采取了奖罚分明的手段。黑鹤动作做得好,做到位了,就赏一条小鱼吃;做得差,或是没有做到位,就加倍处罚,重新翻倍去做,直到符合标准要求为止。黑鹤在练习中尝到了甜头,也吃到了苦头,他不敢再应付了事了,真就一丝不苟,有板有眼地苦练起来。半月之后,黑鹤终于把这两套动作做得滚瓜烂熟,无懈可击,弹跳力明显增强的同时,两个翅膀也格外有力,不仅收放自如,伸展的角度也极佳,还能跟上秃尾巴鹰不断变换的哨音节拍,快时则快,慢时则慢,分毫不差。

试飞实践课是在一个朝霞满天的清晨进行的。他们站在一片倾斜的草地顶端,草叶上的露珠儿闪着霞光,如同一粒粒彩色碎玉。秃尾巴鹰回头瞅瞅黑鹤,眨下眼睛,然后转过头去,嘴里发出一声啸音,双爪用力蹬踏了一下草地,身体腾空而起,朝前跃出,两只翅膀迅即展开。日光刚好挤出东面草原,黑鹤看见太阳金黄的光线在秃尾巴鹰身上弹跳不已,他不停地挥动着翅膀,眨眼间,整个身形已然汇入彩霞之中。

黑鹤呆呆地凝望着天空,这动感十足的画面令他沉醉不已,都不清楚秃尾巴鹰是什么时候飞回他身边的。

黑鹤把秃尾巴鹰刚才的动作要领默记在心,他笨拙地尝试着,第一回失败了,翅膀根本不听使唤,好像不是自己的,身子刚滑行了几米就大头朝下栽倒在地。黑鹤叹口气,回来重试,还是没成功。秃尾巴鹰没有责怪黑鹤,他重新给黑鹤做起示范。在演示过程中,秃尾巴鹰把起飞的每个动作详细分解成若干环节,逐一演示。为了让黑鹤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特意放慢每个动作的速度与频率。逐项讲解时,秃尾巴鹰着重强调了腿部蹬地动作的重要性,他说,万事开头难,飞行最难的就是这双脚蹬地了,这个环节虽然细小,却非常关键,影响整个飞行的质量,绝不可掉以轻心。双脚蹬地时一定又稳又准又狠,不能弄成蜻蜓点水式的轻飘飘,但也不能太过于用力而把力气都耗费在这上面,使出百分之七十属于最佳值,总之要掌握好火候,举重若轻,化平庸为神奇;此外,身体平射出去的瞬间,两翅必须迅速展开。不能搞乱,更不可颠倒顺序。两翅展开得过早,身体承受的空气压力负荷数倍增加,蹬地就白蹬了,徒费力气;两翅展开得过晚,身体射出去很远或呈坠落状态时才仓皇地展开,更不行,地球引力会牢牢地吸住你,直到你结结实实摔到地上为止,翅膀那时根本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兔子蹬地稳吧?狠吧?袋鼠蹬地准吧?用力吧?可为什么兔子和袋鼠飞不起来呢?就是因为它们没有翅膀,或者它们的祖先曾经有过翅膀,但是小聪明耍过了头,或是贪图眼前利益,而忘记了使用翅膀的最佳时机,上帝一生气,收回了它们使用翅膀的权利……

这堂飞行实践课,秃尾巴鹰旁征博引,举一反三,喋喋不休,苦口婆心。

严师不出高徒才怪。黑鹤终于开窍了,他的脑袋毕竟不是榆木疙瘩。

黑鹤离开那片绿得发黑的芦苇塘时,朝霞刚在天边燃起。剪影一般的地平线上,先是一团火苗儿呼啦啦地着起来了,狭长东天的一角呈现出一片嫣红,那火苗儿越烧越大,很快就把半个天空都点亮了。远处的荒原和近处的芦苇塘全都沐浴在霞光之中。就是在这个时候,黑鹤轻盈地飞离芦苇塘,苇花的香味儿刺激着黑鹤的嗅觉,他长呖一声之后,展开翅膀,箭一般射向空中。

黑鹤总是喜欢往高处飞。

芦苇塘在身下越来越小,映满霞光的湖泊形似一块不规则的彩镜,那些密密层层的芦苇沿着湖泊懒洋洋地向四周铺开,漫无边际的样子。黑鹤没有让抖动的翅膀停下来,黑鹤不断在拉升着飞行的高度。大地是越来越远了,芦苇塘似乎从黑鹤身下消失了,黑鹤觉得整个荒原变成了一张沉默的巨大面孔,那些湖泊此时像是大地暖昧的眼神,固执地在瞧着他飞翔的身影。东天的云霞也和刚才不同,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嫣红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消褪,金黄慢慢成为主色调,随着金黄比例的加深,一缕耀眼的金光忽地从天地之间射出,黑鹤见状赶紧移开眼神,不往那地方看。黑鹤感觉到那缕金光照在身上的温暖,他情不自禁地再次转过头去,就见一枚饱满的金色果实弹跳着从地平线上一跃而出。黑鹤再次长呖一声,飞到一朵被日光映得通体洁白的云彩上面。黑鹤喘了一口气,不再扇动翅膀了,他让双翅平展地伸开,把身体固定在一个高度上,黑鹤就以这种造型,背负青天,痴迷地注视着天宇之间的苍茫景色。从黑鹤的角度看下去,远方的地平线已经带有一点弧度了,像一张长弓的雏形,刚刚起势,还未明显地弯曲下去,力度和劲道却分明呈现出来。黑鹤想,如果再飞得高一些,长弓的形状可能看得更清晰一些吧。然而黑鹤不想飞得再高了,他觉得眼前的高度足够了。从这里,他不仅可以欣赏到大地间星罗棋布的草原与湖泊,还能看到远处丝带般缠绕的河流,以及河流那边影影绰绰的墨绿色山峦。在这个高度,黑鹤觉得身下的朵朵白云离自己非常近,它们像是春天里融化的一块块白冰飘浮着,下面的天空刚好起湖泊的作用,大地上的植物如同湖底的水草。黑鹤非常满意这种效果。黑鹤认为眼下的高度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其实黑鹤还能飞得再高一些,可是从更高的角度看下去,大地的景物就模糊了,那样一来,什么东西都搅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呢?黑鹤可不想那么干。黑鹤觉得那样做太愚蠢,那绝不是聪明鸟的做法。

天空起了一丝微风,黑鹤眼见全身的毛羽纷纷扎撒开,于是他收敛双翅,决定进行下一个节目。这个节目的表演者和观众只有黑鹤自己。这个节目黑鹤表演了无数次,每一次都给他带来数不清的欢乐和喜悦。黑鹤是一只青春鸟,血液里涌动着野性和激情。在高空之上,黑鹤想让周身的野性和激情尽情释放出来,这是一种诱惑式的举动,他说不清这个念头是谁给的,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吧。黑鹤又是长呖一声,头部一甩,两翅收得很紧,他几乎是骤然间就快速离开刚才的位置,身体迅速向下坠落了。黑鹤穿过云层时,甚至清晰地听见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那声音也都湿漉漉的。把云朵抛到身后时,黑鹤伸开翅膀,开始朝大地俯冲,黑鹤有意保持一种匀速俯冲运动,黑鹤的俯冲轨迹是一条长长的斜线,在这种过程中,黑鹤体验到一种狂欢般的快感,黑鹤眼见大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闻到了苇花香,他听到下边的芦苇在风中发出一阵一阵的絮语,黑鹤知道那是芦苇们在唱歌。黑鹤还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湖泊中掠过,惊动了几只游在水面上的野鸭子,他们“呱呱”地叫着,表示着某种不满。

黑鹤最后落在湖面上。他全身几次扎进微凉的水里,待呼吸平稳之后,才飞到岸边。黑鹤停下步子,他面向阳光,曲颈昂头,把右腿收起来探到羽毛里,左腿单立,站成一个独特的造型。阳光照着芦苇塘一片金黄,暖融融的。那个时候,黑鹤感觉到一种美好的东西在全身洋溢着。

天气持续干旱,好几个月都没有雨点落下,荒岛四周的水域越来越瘦了,许多浅水区先后浮出水面,有的变成沼泽,有的形成陆地,无形中打开了通往外界的道路,荒岛固有的封闭状态荡然无存。岛上一些有胆识的土著不想一辈子固守田园,选择开疆拓土,出外闯世界。先锋意识较强的白毛狐狸最先迈出这勇敢的一步,他是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从荒岛消失的,从此再没露面,高冈那边的草丛之中再也看不到他那白如闪电的敏捷身影腾挪辗转。随后,大批的老鼠排着整齐的长队,展开家族式的大迁移,中青年鼠走在前面,幼鼠和老年鼠跟在后头。中青年鼠目光远大,家族责任感强,它们深深明白,荒岛过于狭窄的面积与鼠氏家族成员日益增长的状况极不匹配,这段时间,短缺的食物已经引起中青年鼠们的普遍恐慌了。前些日子,曾有几只具有超前危机意识的中青年鼠试图涉过湖水,游向西面那座岛屿,为家族探出一条新的生路,无奈这几只中青年鼠的泳技太差,或不谙水性,全都淹死了。浮在湖面的那几具鼠尸被水泡得鼓鼓胀胀,成为行动激进者的反面教材。中青年鼠记住这惨痛的教训,不再冒进,远离水边。水路不行,只有走旱路,可荒岛四周全是一汪汪的水域,旱路连影子都看不见。新大陆——那座岛屿,成为中青年鼠们遥不可及的梦想。就在它们几乎濒于绝望之时,水中竟然奇迹般浮现出那条旱路。中青年鼠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点。看来上苍还是有眼啊!看来机会的大门总是为那些有梦想的老鼠而开啊!中青年鼠纷纷奔走相告,把一这振奋鼠心的喜讯传递到每个洞中。家族全体成员连夜在月下召开紧急会议,经过举爪表决,一致通过迁往新大陆的决定。上路的日子是神圣的,老鼠家族队伍蔚为壮观,神态却各异。中青年鼠脚步坚定,气宇轩昂,小贼眼睛虽然严肃,却掩饰不住志得意满后的喜悦。幼鼠和老年鼠的表现反差较大。幼鼠当然不懂迁移的意义是什么,只是感觉很好奇,很好玩,它们东瞅瞅,西瞧瞧,窜着小碎步朝前跑,小脸兴奋得汗巴流水的;老年鼠心事重重,离开荒岛,它们不是很情愿,毕竟在这里生活快一辈子了,和一草一木都有感情,就这么轻易离去,心里还真是割舍不下,再说对未来也存在一丝疑虑,那边真就好吗,就没有风险?中青年鼠对此是不是太乐观了呢?谁知道呢!老年鼠走走停停,一步三回头,被队伍落下一大截。

荒岛迁移出去的除了部分陆地居民之外,还有青蛙合唱团。但青蛙合唱团没有走太远,团长兼领唱把团址定在沼泽深处的芦苇丛中,那里水分充足,能使嗓子保持温润状态。干旱初期,青蛙合唱团还固守着浅滩不走,白天伏在草叶底下,夜里出来唱歌。但是白天的阳光越来越热,草叶都晒蔫了,遮不住身体了,团员们裸露在阳光下的身体晒得直冒油,晚上唱歌时,嗓子沙哑得非常厉害。时间一长,情况更加严重。合唱团成员在浅滩上找不到任何遮身蔽体的草叶了,浅滩的黑土慢慢板结了,草也全枯萎了,体力差的团员纷纷病倒,卧地不起,夜里的歌唱有气无力,听上去更像是痛苦的呻吟。歌唱艺术离开水的滋润怎么能行呢?迫不得已,青蛙合唱团选择了离开,把舞台搭建到深水区域的芦苇从中,月色朦胧时,合唱团的歌声从黑漆漆的苇子林里远远传过来,怪怪地荡漾在水面上,听上去没有了原来的丰沛之气,有些发飘,不知道是不是脱离地气之故。看来,艺术家离开自己熟悉的土壤还真是个不小的问题。

飞行的各种鸟类暂时还住在岛上。它们的生活方式虽然没有因环境的变化而彻底改变,但也纷纷做了局部调整,比如沙斑鸡呀,黄灵鸟呀,麻雀呀,都放弃了草丛中的巢穴,把新家搬到更为安全的树上,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外部世界,也就是从荒岛四周裸露出来的曲曲折折的土路上,涌来无数只野兔和山羊,它们仨儿一群,俩儿一伙,将荒岛上的杂草啃食殆尽,连草根都不放过,捞足油水后四散而走,锲而不舍地寻找新目标去了。荒岛食物链断裂,鸟类不得不扩大觅食范围,时时飞往周边岛屿,跟其他鸟类部落争夺食物资源,这自然引起当地鸟类的不满,纷纷举行抗议活动,反对外来势力渗透。抗议无效。饥饿的鸟群依然蜂拥不止。于是,部分血统高贵、具有英雄气质的鸟类部落宣布捍卫主权,一旦在自己的领空发现觅食的外来鸟,它们就派出皇家卫队升空进行拦截,外来鸟大都为食而来,没有形成团队优势,而皇家卫队训练有素,体能充沛,编队阵形也极具攻击性,每每外来鸟还没明白过来,就稀里糊涂地被击中了,有的折断了翅膀,有的被啄瞎了眼睛,体质差的从空中一头跌到地上,摔个结结实实,皮开肉绽,一命呜呼,侥幸躲过一击的幸运鸟打声唿哨,仓皇而退。

鸟类之间摩擦不断,天空不时闪现它们自相残杀、绞作一团的身影,场面异常血腥而惨烈。

黑鹤没有参与鸟群的争斗。在秃尾巴鹰耐心的调教之下,黑鹤的飞行技术已经达到最高级别——R级,相比而言,他的觅食本领远远高于那些低级别鸟类,没有低级别鸟类患得患失的心理,也不十分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黑鹤这辈子似乎不必为温饱发愁了,他的飞行能力覆盖荒岛周边几百里区域,食物分布有着极为广阔的纵深。但黑鹤也有自己的烦恼。每日游弋在高天之上,黑鹤内心极为孤独。他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深深的疑问。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往哪儿飞?我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有一次,黑鹤在飞行中发现身下几十米处的云朵间飞着一群奇怪的鸟类。黑鹤俯冲下去,飞到那群鸟的近前之后,黑鹤险些叫出声来,咦,它们竟然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哦,也是高挑的身材,修长的脖颈,流线形的头部,就连舒展的飞行动作也如出一辙。这群鸟只是比黑鹤要白,而且肥胖许多。黑鹤上前礼貌地打着招呼,却未得到热情的回应。那群鹤的表现与其说十分冷淡,不如说相当高傲。它们对黑鹤不理不睬,态度明显带有蔑视之意,只有一只飞在最后的小鹤怯生生地回望了黑鹤一眼,眼神里满是羞涩。那只小鹤跟黑鹤颜色相仿,略灰一些。什么情况?怎么回事?黑鹤不解这群鸟对自己的冷漠,他远远尾随着它们,决心探个明白。时间不长,就见它们飞向一块三面临水的洼地,洼地的嘈杂令黑鹤望而却步。黑鹤张开翅膀,盘旋在空中,仔细观察下面的动静。洼地十分整洁漂亮,绿草被干净的道路分割成条条块块,许多奇形怪状的建筑矗立着,一些更加陌生的动物出入其间,它们不飞,也不爬,都直立行走。有个直立走路的动物冲那群鹤挥着手,嘴里发出几声吆喝,鹤们听到指令,全都乖乖走进笼子里了。

黑鹤夜里闷闷不乐。天亮时,他又飞回那片洼地,伏在草丛中朝笼子那边偷窥。太阳升起很高了,那群鹤仍在笼子里没有动静,直到日光偏西,洼地上直立走路的动物越来越多,才见一个直立走路的动物打开笼门,大大小小的鹤们先后走出来,懒洋洋地张开翅膀,飞向撒满碎云的天空。黑鹤离开草丛,使出三分力气,不远不近地尾随着它们。群鹤听到身后有动静,纷纷回头瞅了一眼,见是黑鹤,就冷漠地掉过头去,依旧慵懒地飞着。黑鹤看出它们根本不想往高飞,也不想往远飞,飞行模式非常刻板和固定。黑鹤试图靠近它们,甚至加入它们的阵形中,不承想黑鹤的举动却引起它们的极度不满和愤怒,两只身强体壮的大鹤迅即向黑鹤发起攻击,黑鹤被它俩肥胖的身体紧紧挤压在中间动弹不得,呼吸困难。黑鹤费力地向它们解释着,说自己并无恶意,只想跟它们一起飞一会儿,可是无济于事,遭来一阵胖揍。黑鹤的脸被划破了,数根羽毛从身上脱落。黑鹤拼命闪避着,不想让自己的眼睛被它们弄瞎。挣扎中,黑鹤听见一个声音哭喊着——你们放过他吧,别打了,求求你们了!这哭声似乎起了一些作用。有只善于搞恶作剧的家伙在黑鹤身上拉了一泡屎。挤压黑鹤的那两只大鹤一左一右同时把身子闪开。被愤怒、羞辱和伤害弄得晕头转向的黑鹤来不及展开翅膀,身体直条条朝地面坠落下去。

黑鹤摔晕了,恢复知觉后发觉自己躺在芦苇丛里。

你……你醒了?有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问。

黑鹤吃力地睁开红肿的眼睛,蒙咙中看见那只羞涩的灰鹤站在身前。刚才遭受的不堪一幕瞬间重现脑际,黑鹤既沮丧又委屈,想说什么,无法开口;想大声哭一场,又流不出泪来。

灰鹤迟疑片刻,问,你是哪个区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什么区呀?我不懂。黑鹤嘟囔着。

哦,这么说你是一只野鹤,跟我们是两回事,我们属于红水自然保护区。

保护区?

是呀,人类保护我们。

人?

对,我们的住房、食物全由人类提供,从出生到死亡,人类一条龙为我们服务。

什么是人?

就是那些站着走路的动物,咦,你从未见过人类?羞涩鹤有些奇怪。

哦,我以前只在天上远远看到他们,从未近距离接触过,我觉得他们似乎非常危险。黑鹤老老实实回答。

区里的人安全,区外不好说,人是非常复杂的动物。灰鹤的语调显得出奇地冷静。

你那些伙伴,为什么……对我这样?黑鹤胸闷得厉害。

它们对外来鹤一贯如此,你不是第一个,相信也不是最后一个。

可究竟为什么呀?

你的加入,威胁了我们的生存。

我……你是说我?为什么呀?黑鹤大声质问,觉得灰鹤的说法实在可笑。

不跟你细解释,相信你会慢慢理解的,不早了,我回去了,晚了,进不了笼子。拜拜。灰鹤起身欲走。

等等,明天我还想看到你,还在这里,好吗?黑鹤口气不无央求。

灰鹤迟疑片刻,点头应允了。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黑鹤表现得很投入,灰鹤却很有节制。黑鹤的投入带有找到同类的归属感以及一种莫名的躁动,灰鹤身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强烈吸引着他,每次灰鹤羞怯地出现时,黑鹤都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全身血液加速流动,心里紧张得“突突”个不停。为了掩饰这种紧张,他不停地说呀说呀,说过去的生活,说飞行在空中的种种乐趣,说秃尾巴鹰的高超技术,说青蛙合唱团的滑稽演唱,说夜莺歌声的美妙,说荒岛上五颜六色的花蝴蝶,说神秘消失的白毛狐狸……灰鹤呢,安静地倾听,脸上呈现出一缕淡淡的宁静,她觉得黑鹤挺有意思,身上有令她陌生的野性,讲得也有趣味儿,但她却不渴望看到黑鹤描述的陌生景况。

黑鹤沉默时,灰鹤也讲起了自己,用的是平淡无奇的口吻,仿佛不是在说她自己。灰鹤介绍说保护区内鹤们的生活都是按照人类的严格要求来进行的,有很多清规戒律,比如放飞地点、作息时间以及进食次数,都有明确规定,不认真执行这个规定是要受到人类严厉惩罚的。黑鹤问如何惩罚。灰鹤说人类采取的手段花样百出令鹤应接不暇,如果不按时起床则取消早餐,不按时就寝也受到同样待遇,晚饭是没地方吃去了;站有站相,飞有飞样,绝不能马虎从事;最严重的是,放飞时赖在窝里不出来,会被关禁闭,关上三天三夜不让吃饭,那滋味才叫难受呢。

黑鹤笑嘻嘻地问,你被关过禁闭吗?

灰鹤摇着头说,我倒没有,但我见过其他鹤进过那个小黑屋,惩罚结束时,那老哥两条腿都肿了,硬是站不稳,被人搀着回到笼子,歇了一天才缓过劲儿来,那真叫一个恐怖啊。

还是我们野鹤好,不必受这份折磨。黑鹤感叹着。

就没有鹤想离开那地方吗?黑鹤觉得奇怪,又问。

灰鹤反驳道,出去有什么好?天下乌鸦一般黑,再说里面毕竟有饭吃,不必像你们那样自己去觅食,如果遵守人类的规定,里边还是挺好的。灰鹤脸光放晴,朝笼子那边回望一眼,眼神里露出留恋之意。

黑鹤用嘴巴碰了一下灰鹤身体,说,跟我来。

去哪儿呀?灰鹤不解。

黑鹤没解释,展开翅膀飞出芦苇丛,灰鹤见状,只得起身跟进。他俩抖动几下翅膀,芦苇荡就低低地倒伏在下面了。抬头四顾,黑鹤觉得天空好像比往日更加高远和深邃了,白云朵朵飘,微风阵阵吹,空气明显见凉,不时有雁阵排成V字从他们头顶上空掠过,目标坚定地朝南方飞去,波光粼粼的湖泊把这一切景象都复制到大地内部。

黑鹤不断提升飞行高度。尾随在后的灰鹤不免有些吃力。在灰鹤的飞行纪录里,她从未达到过这种高度,她以前的飞行区域仅限于保护区方圆几十米,加之没有充足的飞行时间作保障,她哪有资格追求飞行的高度和速度呢?因此灰鹤使出全身气力扇动双翅,才没有被黑鹤落得更远。她张着嘴巴不停地喘息着,就觉得头痛欲裂,两腿发麻,全身一阵一阵地酸疼,翅膀也越来越无力,剧烈跳动的心几乎从口腔里窜出来了。

一阵晕眩颤抖着掠过灰鹤脑际。慌乱中,灰鹤觉得身子瞬间一稳,低头细瞧,原来是黑鹤用身体托住了她。

别害怕,你只管展开翅膀别动就行,黑鹤小声对她说。

瞧瞧四周,好看吗?黑鹤柔声又问。

呀,这是哪儿啊?环顾左右,灰鹤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跟在黑鹤身后,她把全部注意力都用在飞行上面,根本无暇顾及周围的变化,现在伏在黑鹤身上,稳住心神,天空和大地一览无余,她不禁心惊肉跳,脸上旋即绽放出苇花一般的灿烂笑容。

西斜的太阳挂在大地之上,那个又红又大的家伙好像失去了往日耀眼的光芒,灰鹤不必躲闪,就能看清她的模样,她似乎在默不作声地微笑,是那种慈祥的微笑,很光明,也很温暖,她的脸上堆积着一条条一块块相互交织的红晕,条块之间被一缕缕的金黄塞得满满的,往外放射着柔和的金光,把天上的云彩全部涂成金色。灰鹤觉得自己也罩在那道金光之中。灰鹤屏住呼吸俯视大地,心里瞬间又被一种辽阔与浩瀚所震惊。阳光下,无边无际的群山和草原掀起层层波浪,浩浩荡荡涌向天边;悠长的河流在草原与群山之间曲曲弯弯,伸展自如,从远方神秘地进入,从另一个远方又神秘地消失;无数的湖泊就像一枚枚蓝宝石,均匀地撒在草原上,晶莹剔透,琳琅满目,灿然生辉。大地干爽的气息飘升到云际,灰鹤惬意地抽动一下鼻孔,山里红和野草莓的酸甜味道如同两条叮叮咚咚的山泉交替涌现,很快又被小鱼小虾的生动腥味儿所冲淡,随之而来的则是成熟青草的阵阵苦香。

灰鹤感觉好一些,头不那么疼了,呼吸也平稳下来,就不好意思伏在黑鹤身上了,她翅膀一动,把身体移开,盘旋在空中。

渐渐西沉的太阳笑容可掬,一下一下挥动着金色指挥棒。秋风奏出时缓时急的浑厚背景音乐。两只鸟返航。黑鹤先以一个有力的造型朝大地俯冲,动作明快有力,像是大提琴拉出的一句强音;灰鹤紧随其后,疾徐有度,婉转轻柔,恰似小提琴及时做出的准确回应,他们的身影时而重叠,时而分开,交错着徐徐掠过万里长空。

大地越来越近了。黑鹤突然收敛双翅,笔直地扎向身体下方的湖泊。灰鹤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哗”的一声,黑鹤已然扎入水中,入水时没有溅起水星,只在湖面上绽出一朵朵翻涌的水花。灰鹤怔住了,紧忙调整飞行角度,加速朝湖泊俯冲下去,还未靠近水面,就见黑鹤从水中探出头来,嘴里叼着一条摇头摆尾拼命挣扎的银色小鱼。灰鹤吃惊地张大嘴巴。黑鹤向上一纵,两翅迅即张开,扑闪几下,身形已离开水面,他瞟了一眼灰鹤,一甩脖颈,那条银色小鱼“嗖”地一下就朝灰鹤这边飞来,灰鹤张开大嘴,一口将那条小鱼衔入嘴中,咀嚼两下,咽到肚里,小鱼的味道很鲜美,微腥中夹杂着些许清凉,这新爽之感沿着灰鹤的嘴巴,穿过长长的食道,直抵生命深处,在记忆里长久留存。

他俩出双入对形影不离。跟黑鹤在一起,灰鹤觉得每天都是新的,她对世界生出巨大的好奇之感,她与黑鹤飞遍四周的草原与湖泊,探究那株株小草和朵朵野花的秘密,明白了夜莺的心事,知道了青蛙的苦恼,听懂了秋风的语言……白日眼望彩霞染红天边,夜晚目睹月色初照苇塘,灰鹤的心都像湖水一般柔软,幸福得几近落泪。她下定决心,彻底跟过去那种单调、刻板的生活方式一刀两断了。黑鹤何尝不是如此呢?从灰鹤恋恋不舍的目光中,黑鹤看到了生存意义之所在,找到了尊严和依托,还有一种小小的满足油然而生,他觉得似乎很久以前就认识灰鹤了,他早就在等她出现,他期待以久,瞧,现在她真的来了,多好啊!短短几日,黑鹤身心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眼神像秋天的湖水,深邃得透明,全身的羽毛坚挺而茂密,阳光一照,一圈一圈的光泽闪烁不定,透着无限生机。

快乐时光总显得那么短暂。数日后,保护区发现灰鹤失踪,派出人力四处搜寻,未果,又扩大了搜寻范围。他们俩只得远远地逃往沼泽地带,隐在一处灌木丛中,以此来避开人类的视线。黑鹤原想带着灰鹤飞回荒岛,又觉得会给当地土著造成诸多不便,便放弃了那个念头。沼泽里难以觅食,到处都是冒着黑泡的泥浆和死水,根本没有可口的小鱼小虾,他们不得不以干果和草根来果腹充饥,虽然生计艰难,也没觉得日子有多苦。两情相依,带给他们无穷的力量和信心。可这样下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黑鹤尝试着晨光放亮时外出觅食,那时万物还未苏醒,保护区那边也没动静,黑鹤的努力没有白费,他成功地从湖泊里捕到几条小鱼,扔到岸上,然后叼着一条小鱼飞回沼泽。黑鹤把小鱼扔到灰鹤身边,还要走。灰鹤问他去做什么?黑鹤告诉她湖边岸上还剩几条小鱼,他把它们全叼回来。灰鹤说,那多费时间哦,我跟你同去不就解决问题了吗?二鹤同心,其力断金啊。

他们迎着晨光飞向湖边,飞行的喜悦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刚叼起小鱼欲走,就见黑压压的人群从芦苇丛里四面而出,朝他们疾步包抄过来。

灰鹤快跑!黑鹤发现情况不妙,高声朝灰鹤喊道。

灰鹤扔下小鱼,急忙与黑鹤汇合。人群一阵忙乱,一张大网朝他们兜头罩来,他们全力冲刺,大网落空了,有人端起麻醉枪朝他们射击,灰鹤侥幸躲过枪弹,黑鹤却身形一晃,左翅中弹了,半个翅膀瞬间发麻,他吃力地抖动两翅,不断拉升高度,这才摇摇晃晃地和灰鹤飞离危险区。

可往哪儿飞呢?他们瞅瞅大地四周,除了那片人类无法涉足的沼泽外,还真没有其他安全之所。他们只好跌跌撞撞飞往沼泽地带,谁知刚抵达沼泽上空,身后的追兵就杀过来了——是那群保护区内的鹤!这群鹤受到人类长期的豢养和训练,身形巨大,体质极佳,具有较强的空中整体作战能力。黑鹤和灰鹤来不及转身,就被第一轮攻击波冲得头昏脑涨、眼冒金星。五只青年鹤排成V形编队,发出恐怖的啸音,从高空俯冲下来,风驰电掣般掠过黑鹤灰鹤的头顶,拉下几泡屎后,扬长而去。黑鹤气极败坏,朝它们的背影破口大骂。灰鹤的反应比黑鹤要复杂得多,她压根没想到,几天未见,这些本族兄弟竟然对自己如此充满敌意和仇视,它们那种讥讽轻蔑的眼神令灰鹤恼怒不已,而相继投下的那份羞辱更令灰鹤悲愤交加。

第二轮攻击波接踵而至,规模远远超过第一轮。十余只成年鹤分成两组编队,气势汹汹逼到身后。三只成年鹤飞到前面死死挡住去路,其余鹤把黑鹤和灰鹤围在中央,用刻薄的语言进行挑衅和谩骂。灰鹤分辩着,她那可怜巴巴的声音被淹没在众鹤的口水和唾沫之中。那些鹤气愤至极,它们非常热爱人类设置的保护区,那份爱全部发自内心,绝无半点虚假成分,这些鹤为自己拥有那份爱而感到无上的光荣和自豪,它们无法容忍灰鹤的逃离和背叛!这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再一看黑鹤,这群成年鹤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小灰鹤就是被这个黑小子带坏的,从前那么纯洁羞涩的小灰鹤竟然死心塌地跟他混在一起,这让它们情何以堪呀?鹤氏家族的颜面何在?这野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灰鹤的变节都是这小子造成的,他无耻地引诱了她,他让鹤氏家族蒙受了奇耻大辱!

参与第一轮攻击的五只青年鹤再次从高空打着唿哨俯冲下来,成年鹤纷纷闪避到一旁,黑鹤和灰鹤顷刻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为它们精准的打击目标。灰鹤张大嘴巴,惊恐万状,心想这下可完了。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待那可怕的灭顶之灾降临到自己身上,耳边就听“嚓嚓嚓”连响数下,她清楚这是肉体相撞时弄出来的动静,她却没觉得疼,她安然无恙,只是翅膀被刮了一下,睁眼一看,原来是黑鹤抢身护在她前面,挡住了雷霆万钧般的撞击。黑鹤立时就背过气去,失去了知觉,身子僵在空中几秒钟,随即如僵尸一般坠向下面的沼泽。“哗——”鹤群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欢呼声和叫好声。众鹤纷纷把赞美的目光投向那几名勇士,对伤心欲绝的灰鹤不再感兴趣了,它们丢下她,潮水一般涌向心目中的英雄,互相簇拥着,逐渐远去。

黑鹤没有死,他只是被那些让愤怒冲昏头脑的同类撞晕了。坠落后,沼泽里的污水和泥浆就把他淹没了。沼泽下面几十米深处是常年结冰的永冻层,因此初秋沼泽里的污水和泥浆寒凉彻骨,刺痛了黑鹤的神经,黑鹤在黑暗中恢复了意识。他挣扎着从泥浆里伸出头来,试图离开水面,可怎么努力都不行,污水里像有无数双手在用力往下拽他,越折腾,身子陷得越深。他索性不动了,后来就听到灰鹤焦急的喊声,抬头一看,只见可怜巴巴的灰鹤正在不远的地方盘旋着。黑鹤大声朝她呼救。灰鹤寻声朝这边飞来,定睛细看,这才辨认出与泥浆绞在一起的黑鹤。这还是她的那个他吗?怎么一点儿鹤样都没有啊?分明就是一团不断蠕动的泥巴啊!灰鹤惊喜万分,落了泪,想都没想,就朝那团泥巴扑了过去。

不要!不要!黑鹤朝她大喊。为时已晚,灰鹤已经扑进他的怀中,满脸是泪。

你多傻呀,为什么要这样?两行热泪“簌簌”地涌出黑鹤眼眶,重逢带来一丝喜悦,更多的却是重重忧虑。

刚才在天上,你不是比我更傻么,你才傻呢,你这个傻家伙啊!灰鹤细细端详自己的情侣,泪水再一次蒙住双眼。

他们只温柔了片刻,黑鹤就觉得水中的隐形魔手在不断发力,泥浆没到胸口了,他歉疚地对灰鹤说,傻丫头,咱们得想办法离开这里呀。

好嘞!灰鹤一甩脖颈,飞离水面,盘旋在黑鹤头顶,说,快叼住我腿,用力,再用力。

他们的举动只是徒劳。灰鹤费尽力气,大汗淋漓,折腾半天,也没有把黑鹤拖出来。死气沉沉的沼泽冒出一串串气泡,既像是咒语,更像是嘲弄。灰鹤筋疲力尽了。她索性扎进泥浆里,贴着黑鹤,用头顶,用身拱,用腿蹬,搅得泥星四溅,全无效果。她浮出水面,想尝试其他解救措施,突然就觉全身一麻,两腿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使劲把她往水底拖。沼泽里那双紧拽黑鹤不放的隐形魔手腾出一只来,搭在灰鹤的两腿上。灰鹤惊叫一声,拼了命往上挣扎。

别动,快稳住!黑鹤发出警告。

灰鹤停止了挣扎,冲黑鹤凄然一笑。

太阳升到半空,驱走了沼泽里的凉意。那双魔手沿着他们的腿部向上摸索,触到身体后,变成一张大嘴,紧紧咬住不放。他们慢慢沉沦下去。灰鹤哼哼呀呀地唱起一首酸楚的小曲:

我们只是一对小鹤

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命运为什么对我们这样不公

我们想不明白

黑鹤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示意灰鹤住声,仰起脸来,两眼眯缝着盯着空中,竖起耳朵认真捕捉着。逆光中,远处的天空出现一个黑点,随着那声音越来越清晰,那个黑点也越来越大。黑鹤终于看清了那是谁。黑鹤的心都快跳出来了。黑鹤叫出声来。

把基本飞行要领传授给黑鹤之后,秃尾巴鹰就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了。黑鹤不小了,总护在身边哪行呢!好多东西需要他去独自领悟才是。不经风雨,难见彩虹。不见世面,怎会成熟。

秃尾巴鹰远离尘嚣,像个遗世独立的隐者,躲在荒岛深处的巢内考虑以后应该怎么办。是该想想自己的未来了。他发现自己的爪子日益老化,抓捕猎物不像从前那么利索了,一只兔子就曾逃过他的掌心;他的喙变得又长又弯,失去了应有的锋芒,吃东西颇感费力,翅膀倒是还有力气,视力也如常,但以后什么样不好说。这是一种危机的征兆。秃尾巴鹰清楚地知道这点。于是,他打破作息规律,每日长时间游弋在空中,以此来保持翅膀的活力,同时减缓视力退化的速度。飞行疲倦时,他就爬到高处,甚至爬到白云上头,平伸出翅膀,不再扇动,从万米高空冷眼俯视着尘世。他视网膜的黄斑处有两个中央凹,不仅比一般动物多出1个,而且中央凹的感光细胞每平方毫米多达100万个,他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下方世界发生的一切都准确无误地映入他的眼帘。鸟类的食物战,他看得津津有味,他为胜方连连喝彩,详细归纳出取胜的原因,把每一个成功的战例都储存到记忆中;对战败的一方,他则扼腕叹息,还是局部环节考虑得不周全啊,瞧,一个细节出现差错或做得不够扎实,就导致功亏一篑,教训实在惨重。

黑鹤的遭遇他当然全都看在眼里。黑鹤翱翔于万里长空之时,秃尾巴鹰就在云端慨叹,这傻小子飞行的功夫长进不小,像个好苗子,假以时日,会有大出息。黑鹤结识心上鹤的日子,黑鹤与伴侣那些甜蜜的时光,黑鹤他们玩过的所有小花样,令秃尾巴鹰忍俊不禁,爽然一笑,仿佛自己也跟着年轻了一回。后来目睹黑鹤遇到危机了,秃尾巴鹰依然不为所动,只是神色凛然地继续观察下去,想看看黑鹤如何面对这种局面,全面检测一下他的作战能力以及抗击打能力。黑鹤的综合素质究竟怎样,他心里还完全没底。目睹黑鹤他们从人类的法网中成功突围,秃尾巴鹰欣喜不已,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不容易,太不容易了。人类可是动物界迄今为止最大的天敌了,人类诡计多端,人类贪得无厌,他们不仅自相残杀,而且对动植物也最残酷无情,在与人类漫长的共存中,哪个物种没有一本血泪斑斑的伤心史呢?人类犯下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啊!

对于黑鹤受到同类的欺辱,秃尾巴鹰惊讶之中却也没感到多少意外。保护区的鹤已经不是纯洁的鹤了,它们大都是人类用特殊手段孵化出来的,带有人类太多的痕迹——偏执又多疑、盲从而自大,喜欢传播流言蜚语,热衷于攻击持不同意见者,堪称是人类的变种。瞧,它们围攻黑鹤的方式,不就是从人类那儿完全照搬过来的吗?对黑鹤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情景,简直和人类之间的争斗如出一辙啊!秃尾巴鹰紧皱双眉,感慨万千,霎时间,对弱者的怜悯之情如潮水一般漫过心头。他难过极了,悲悯地瞅着受到攻击的黑鹤,喃喃地说:孩子,这比较残酷,是吧?可这就是生活啊,你得承受住这种打击,想走得更远,你必须经过这个过程,它是你最好的学校,它是你精神的炼狱,熬出头儿了,走出来了,你才算真正的长大和成熟!

基于这种考虑,秃尾巴鹰一直置身事外,但他又确实对黑鹤放心不下,面色虽然平静似水,内心却波涛翻滚。围攻升级时,他担心黑鹤他们熬不过去,脑子里几次闪出飞临现场采用武力进行单方调停的念头儿,可最终还是忍住了。看到黑鹤挣扎着从沼泽中露出头来,他嘴角掠过一丝冷酷的微笑。结果不算太坏——他心想。

他焦急地等待黑鹤脱离沼泽,看着黑鹤一次次失败后,又一次次继续努力,他不由得暗自称赞:好小子,好样的,坚持下去,再加把劲,你离成功不远了。

可惜的是,黑鹤后来停止了向上的挣扎。秃尾巴鹰难免有些失望,他叹息着,若有所失。看来黑鹤体力透支得比较厉害,他在努力调整自己,他绝不会放弃的。秃尾巴鹰对黑鹤仍然抱有信心。

那对苦命的情侣于困境中重逢的一幕,也在秃尾巴鹰的意料之中,他一直认为这个越来越糟糕的世界还有一样非常宝贵的东西没有彻底消失,那就是爱!爱,是一种力量,撑起整个世界,促进万物生长。沼泽中,那么瘦小的灰鹤不惜一切代价,全力营救自己的情侣,不就是爱的存在最活生生的实证吗?灰鹤的举动,令秃尾巴鹰激动不已。他心想,即使以后这个星球毁灭了,爱也不会消亡!秃尾巴鹰深信这一点,而且坚信不疑。

秃尾巴鹰期待出现爱的奇迹。恍惚中,他仿佛看到那两只年轻的鹤双双脱离沼泽,在阳光照耀下飞往自由的天空。可他又一次失望了。奇迹只是幻觉。他不由得把目光投向那片死气沉沉的沼泽。从万里高空往下观察,那片沼泽显得异常宁静,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浸透着腐败的气息。沼泽的宁静最初并没有引起秃尾巴鹰的足够注意,或者说那宁静开始就欺骗了他,现在呢?他觉得那宁静实在可疑,透着某种诡异和不祥。调整焦距,他让视线穿过那片丑陋枯叶的表面,直抵沼泽的内部。很快他就发现情况不妙!他上当了。他为此懊恼不已。在他几十年的漫长生涯中,这种懊恼不是第一回出现,因此这懊恼更增添了几分悔恨。他其实早就明白,观察一个事物,仅从表面出发远远不够,表面最容易把思考引向歧路,要了解全貌,必须让目光全方位、多角度地触及事物的侧面、背面,甚至深入事物的内部,这样才能更准确地接近真实,掌握规律。

那么,秃尾巴鹰究竟看到了什么?不,他岂止是看到啊,沼泽内部的景象不仅刺痛了他的视觉,他的听觉、嗅觉和感觉也饱受折磨。他的目光刚一穿透沼泽表层的死水和有毒的藻类,就和下面一根根闪着绿莹莹亮光的骨骸相撞,那些飘浮的尸骨跳着死亡的舞蹈,发出各种各样的恐怖声音,他分辨出女人悲戚的惨叫,黑瞎子无奈的低吼,野鸡如泣如诉的哀鸣……绕过这些冤魂野鬼,他让目光继续下潜,一串气泡“咕噜噜”窜上来,挟着一股刺鼻的辛辣气味,惊得目光抖了一下;一条似鱼非鱼的东西追逐着他的视线,摇头摆尾,绕来绕去,然后忽闪着游向别处,消失在混沌中。一片黑暗挡住了视线。他不断增加眼力的强度,也无法使目光穿越过去。他试着回收,不想目光却牢牢地被黑暗吸住了。他使劲挣脱着,也无法把目光抽出来,吸力的强度超出想象。他身子一晃,失去平衡,差点从云端栽下来。他闭上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真的为黑鹤他们感到担心了。

还等什么呀?再观察下去,黑鹤他们只有命丧沼泽,去和那些飘浮的野鬼做伴了。秃尾巴鹰一个倒栽葱,从云端俯冲下来。

沼泽表面依旧平静,没有风,阳光虽然明晃晃地照耀着,沼泽上空却弥漫着冰凉的气息,秃尾巴鹰知道这是沼泽深处的吸力散发出来的。泥浆已经没过黑鹤的胸口了,再闪眼一看灰鹤,只见她的脖颈在泥浆中痛苦地扭动着。秃尾巴鹰飞到灰鹤头顶,伸出巨大的利爪,探到泥浆里一把揪住她的身体,再一用力,生生把灰鹤从沼泽中拽了出来,同时展开翅膀,迅速升空,在飞行中不住地左顾右盼,很快就觅得沼泽尽头有一个小岛,那儿应该是一处安全之地,他扭转身子,调好角度,朝那儿疾飞过去。由于营救过于匆忙,他觉着有些气喘和胸闷,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头部,引起一阵不适的晕眩。他打起精神,降落在小岛上,安顿好灰鹤,匆匆再次飞回沼泽。

黑鹤却不见了。怎么回事?秃尾巴鹰心里一慌,他睁大眼睛四处搜寻,这才看清沼泽表面有根小若木棍状的东西在动,仔细再看,那不是黑鹤尖尖的嘴巴又是什么?秃尾巴鹰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沼泽,他的喙在浑浊的泥水中触到下沉的黑鹤,他马上伸出两爪把黑鹤紧紧夹住,随后用力向上一挣,“哗”的一声,这一老一少艰难地浮出水面。秃尾巴鹰剧烈喘息着,休息片刻,待呼吸稍微平缓之后,他试图起飞时,就觉全身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扣住了一般,动弹不得。他紧展双翅,也是徒劳,两扇翅膀不像长在自己身上,勉强扇动几下后,就被泥浆紧紧黏住,再不听使唤。与此同时,秃尾巴鹰感觉巨大的吸力从沼泽深处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像无数条细小的丝线,“嗖嗖”怪叫着,纵横交错,漫过他的全身,织成一张大网,把他往泥水里拖。

莫非大限提前了?可是有点早啊。古怪的念头在秃尾巴鹰脑中一闪。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求生的本能让他再次挣扎欲飞,可这次努力换来的却是更多沮丧,身体不仅没有向上移动半分,反而陷落得更多。看来真的无力回天了。他看了看爪中的黑鹤,眼神和黑鹤慌乱的目光撞在一起,他安慰黑鹤说,别怕,沼泽奈何不了你的,因为你还年轻。他又叮嘱说,灰鹤就在东边的小岛上,她很安全,你快去那里找她吧,记住,脱险后,你们必须去南方,因为冬天马上就要到了。

秃尾巴鹰笑着冲黑鹤挤挤眼睛,随后向后一仰,浸到泥水中,两爪朝空中迅速蹬出有力的一击——扑棱棱!没入沼泽的瞬间,秃尾巴鹰清晰地听见黑鹤的翅膀擦击空气的响声。

那年秋天,在大批南飞的候鸟中,有两只鹤非常特别,他们最初总是一副心事重重、落落寡欢的样子,尾随在队伍后面,和大部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两个不合时宜的雏儿!雁阵中发出窃窃私语。

头雁严肃地回头纠正,不,他们只是在认真思索和回忆。

随着天气变暖,那两只鹤的情绪似乎渐渐好转起来。飞临海峡上空时,他们明显加快了速度,并且不断拉升高度,很快就从上空超越到队伍的前面,在群鸟惊讶的目光中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秋阳高照。那只灰鹤偶然一侧头,大吃一惊。阳光下,她身旁的同伴好像换了一只鹤似的,两只翅膀变得云朵一般洁白,舒缓展动时,轻盈曼妙,透着无尽的韵味。那只灰鹤眼圈发热,大滴大滴的泪水涌出眼眶,止也止不住。透过朦胧的泪水,她看见同伴身上其他部位也在悄然发生改变,一抹抹白色像跳跃的火苗,迅速燃遍全身。更令她惊奇的是,同伴头上竟然现出一块耀眼的红斑,阳光一照,光彩夺目,灿然生辉。

同伴也在无语地瞧着她,眼含热泪。

她低头一瞧,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身上也发生着同样奇异的变化。

两只通身洁白的大鸟一路向南,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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