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孝
评定孟浩然诗风之清淡,由来己久:杜甫《解闷十二首》言“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李白《赠孟浩然》言“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白居易《游襄阳怀孟浩然》言“清风无人继,日暮空襄阳”;明代学者胡应麟《诗薮》言:“张子寿(张九龄)首创清澹之派。盛唐继起,孟浩然、王维、储光羲、常建、韦应物本曲江(张九龄)之清澹,而益以风神者也。”故而,关于孟浩然的清淡,蔚然公论。孟浩然诗何以成为清淡,古人除了从孟浩然生平志向取论外,大多谈及“孟诗胜人处,每无意求工,而清超越俗,正复出人意表”。(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取神于陶、谢之间,而安顿在行墨之外”(田雯《古欢堂集杂录》)。今人大致有认为“一为思想感情的淡,没有激切的情绪的流露;二为诗意表现的淡,没有浓烈的诗意的展示;三为语言色彩的淡,没有绚丽色彩的描绘”。(房日晰《略谈孟浩然诗风的清与淡》)等观点。前人所论俱佳,然仍有待细化之处。
诗之为诗,在于其独有的形式与意味,明杨万里《诚斋诗话》曾从语言形式和思想内容两个角度谈其诗歌理论的中心思想之一,即“诗味”。单就语言形式而言,杨万里认为诗要有诗味,主要须具备“句法凝练,言简意深”、“诗句新奇”、“点化典故”三点,在笔者看来,这三点都和“用典”有很大关系,虽然上述三点不能等同于“用典”,但是用典精准,自能“句法凝练,言简意深”,用典手法多样,亦能“诗句新奇”,至于“点化典故”,更是“用典”的高超表现了。因此,本文特从“用典”角度看孟浩然诗之清淡,且作抛砖。
孟浩然诗“用典”手法丰富,值得研究分析
关于用典手法,定义甚多,诸如“明用,暗用,化用,袭用,反用,借用,新用,正用”等,这些定义因层面角度不同,内涵多有交叉,本文大致并为两个大类,即明用和暗用。(本文将“袭用”并入“明用”,将“借用,新用,化用”等并入“暗用”,而“正用、反用”则均牵涉“明用、暗用”。)
今存孟浩然诗272首(依柯宝成《孟浩然全集》)中,多用典故入诗且常规用典手法均有涉及。孟浩然诗正用典故如:《襄阳旅泊寄阎九司户防》“襄王梦行雨,才子谪长沙”(正用宋玉《高唐赋》与《史记·贾生列传》中贾谊被贬长沙典故);反用典故如:《陪张丞相登嵩阳楼》“客中遇知己,无复越乡忧”(反用鲍照《上浔阳还都道中》诗:“谁令乏古节,贻此越乡忧。”);明用典故如:《题长安主人壁》“欲随平子去,犹未献甘泉”(明用扬雄《甘泉赋》典);化用典故如:《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耆旧》“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高士传”,在此诗中非专书之名。虽然嵇康、皇甫谧等皆写有《高士传》,但成书在陶渊明以前,本诗言“最嘉陶征君”,显然是化用“高士传”这一典故。)
《文心雕龙》言“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用典乃是中国诗歌创作的传统特色之一,亦是重要手段之一,清淡如孟浩然,却也并不例外。综观孟诗,典故在其中时隐时现,出现的数量众多,出现的方式更是多种多样,这些与孟浩然诗风的形成,有不容忽视的直接联系,非常值得关注探寻。
孟浩然诗用典多涉及隐士、名士,从而增强其诗歌的清淡之风
在孟浩然的诗中涉及的前代隐士、名士极多,涉及的方式大概有:
1 直接在字面显现隐士、名士的。例如:羊祜(《与诸子登岘山》羊公碑尚在),庞德公(《登鹿门山怀古》昔闻庞德公),山简(《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停杯问山简),王粲(《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共井让王宣),尚子(《彭蠡湖中望庐山》久欲追尚子),贾谊(《送王昌龄之岭南》长沙贾谊愁),屈原(《经七里滩》三湘吊屈平),接舆(《山中逢道士云公》既笑接舆狂),王子猷(《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兴发子猷船),等等。这些熟知的历代高士名人在孟浩然诗中似随口道来,而他们的早已被公众认可的形象,或高洁或飘逸或清秀或脱俗……均毫无阻碍地直接注入孟诗,交流读者,让孟浩然的诗变得深蕴淡雅。
2 通过相关的代表性典故涉及相关隐士、名士的。例如:通过“解酲”,涉及竹林七贤之刘伶(《春中喜王九相寻》开尊共解酲)。通过“刻烛为诗”,涉及王子良(《寒夜张明府宅宴》刻烛限诗成)。通过“何为栖栖”与“问津”,涉及孔子(《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耆旧》予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通过“挂冠”,涉及逢萌(《游云门寺寄越府包户曹徐起居》何时方挂冠),等等。这些需要读者通过典故稍微联想一下,才能想到前代名人,再接着引发这些名人的所作所为于想象,递进式地推进了读者对孟浩然诗味淡而不薄的艺术感受。
3 通过明用或化用隐士、名士的作品词句再涉及作者的。例如:通过《逍遥游》“大鹏”,涉及庄子(《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再飞鹏激水)。通过化用沈约《芳树》诗:“氤氲非一香,参差多异色。”涉及沈约(《寻香山湛上人》氛氲亘百里,日入行始至。谷口闻钟声,林端识香气)。通过化用陶弘景《答诏问山中何所有》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涉及陶弘景(《秋登万山寄张五》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等等。这一种类别,对读者阅读能力要求较高,一旦能够读出孟浩然对前人成句的种种妙用,读者对其诗之淡中的清新,当有更深体会。
当然,孟浩然诗作的用典,也使用了一定数量的佛家用语,诸如“度门”(《陪张丞相祠紫盖山途经玉泉寺》闻钟度门近)、“鸡山”(《游景空寺兰若》疑是入鸡山)、“兜率”(《陪张丞相祠紫盖山途经玉泉寺》天宫上兜率)、“不染心”(《题大禹寺义公禅房》应知不染心)、“招提”(《夜泊庐江,闻故人在东寺,以诗寄之》清夜宿招提)、“无我”(《陪姚使君题惠上人房》会理知无我),等等,这些释家典故也为孟浩然相关诗作平添几分出世净俗之清淡。擅长暗用典故,是孟浩然诗作清淡的关键
一般说来,明用、正用典故是常格,乃属入门;反用典故较难且不易于经常施用;唯有暗用典故,于变化、点化中层层翻新,既有循序的继承又有递进的创新,尤其“化”到极致,暗用典故到令人不易察觉,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才倍显诗之含蓄蕴藉,而孟浩然正是个中高手。通过上文,我们已经看到,化用前人成句典故时,孟浩然诗作的清淡能越发让人觉得耳目一新,那么,推敲孟诗在平淡词句中所暗含的典故和在常规典故中暗含的另一层典故,将会使这种清淡更耐人寻味,回味悠长,如:《云门寺西六七里闻符公兰若最幽与薛八同往》“谓余独迷方,逢子亦在野”,除了知道“迷方”可出自鲍照《拟古》诗之一:“南国有儒生,迷方独沦误”外,也可联想到《庄子·齐物论》“其我独芒”,横添旷达韵味。又如《送朱大入秦》“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除了看到“宝剑值千金”出自曹植《名都篇》“宝剑直千金”外,其实还可联想到《史记·吴太伯世家》“延陵许剑”,这样才能体会孟浩然的“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王士源《孟浩然集序》)。endprint
下面本文重点以众所周知的《春晓》和《过故人庄》为例分析说明孟浩然的暗用典故。
《春晓》脍炙人口,因通俗易懂而几成儿童读物。黄叔灿《唐诗笺注》评《春晓》言“诗到自然,无迹可寻”,然《春晓》真的无迹可寻吗?在孟浩然之前有位著名唐代诗人,名叫沈俭期,他对中国格律诗贡献很大,尤其促进了七言律诗的形成。细读沈俭期《乐府杂曲·鼓吹曲辞·芳树》全文:“何地早芳菲,宛在长门殿。天桃色若绶,秾李光如练。啼鸟弄花疏,游蜂饮香遍。叹息春风起,飘零君不见。”可以清晰看到,《芳树》最后四句与《春晓》整个诗意的关联。当然,我们承认,就算不知道《芳树》,也无碍于读者对《春晓》的阅读,孟浩然的诗确实能做到离开典故也能独立通顺成诗。而且相比而言,我们更喜欢《春晓》所表达出的“不觉晓”的平白如话,“闻啼鸟”的童真意趣。不过,只有联想到《芳树》,我们才能加重感受“风雨声”的厚重,“知多少”的成年烦恼。而《春晓》之所以历代传诵不衰,雅俗共赏,也正在于孟浩然对前人典故的巧妙化用,让其诗意、诗味能不断翻新。下面再看《过故人庄》。
《过故人庄》首联“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一般都把“鸡黍”释为出自《论语·微子》,即包含隐者“荷蓧丈人”与贤人“子路”之典故。也有识得“鸡黍”亦出自《后汉书·范式传》的范式和张劭的典故,即孟浩然在此言自己与诗题中的“故人”乃“鸡黍之交”。首联一开始就一典两用,非常经济地做到了以少总多、淡中转浓。颈联“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开轩”句常释为化自竹林七贤之阮籍《咏怀》的“开轩临四野”,其实这句也暗含《诗经·七月》“九月筑场圃”,因为本诗描绘的季节就是九月,通过《诗经·七月》紧扣了农家田园主题。“把酒”句化自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二》“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借陶诗名句继续扣紧田园农家。尾联“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化自萧统《陶渊明传》:“尝九月九日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满手把菊”,也可联想至屈原《离骚》“夕餐秋菊之落英”。以上是传统的《过故人庄》用典分析,除了颔联“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之外,整首诗句句都分析识别到了用典,这种分析使得《过故人庄》的创作呈现一种内部不平衡:三联都有用典,为何颔联独无?而这也恰是孟浩然擅长暗用典故的最佳例证。表面上看,这一联是粗识字者都能读懂的纯写景句子,然而“青山”乃是南朝诗人谢胱曾卜居之处,又称谢公山(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袁宏始作《东征赋》”南朝梁刘孝标注:“后游青山饮酌,既归,公命宏同载,众为危惧”),故而,“青山”古人常用来代指谢胱。而“绿树”可指柳树,兼之陶渊明自称“五柳先生”,故而,“绿树”可代指陶渊明。如果本文上述解释尚觉牵强的话,我们可再以李白《题东溪公幽居》诗:“宅近青山同谢脁,门垂碧柳似陶潜”为证,这里清楚看到与孟浩然同时期的李白将“青山”与“碧柳”对偶以关联“谢脁”与“陶潜”,这种代指已非偶然现象。何况,以田园诗派陶渊明与山水诗派谢脁作联,更能显出盛唐山水田园诗之独有气象。
综如上述,其一,就算口语化程度极高的《春晓》,其中也含有典故,大量的例证都在说明,孟浩然写诗非常喜欢用典。所以可以说,研究孟诗的典故即研究孟浩然的诗风。其二,虽然不知不识孟浩然诗歌中的典故,也能完成对其诗歌的阅读欣赏,但是离开典故的孟诗,还不足以成为人们传唱的经典。也就是说,离开典故的孟诗,价值降低许多,不可能让孟浩然成为其同时代的人所称颂的对象(文首已引的李白、杜甫的评价),更不可能让孟浩然成为后人学习研究的对象。其三,孟浩然所用典故中,多涉前代名士隐士,无数闲居隐逸生活题材的典故,让孟诗冲淡自然,富有超妙之趣,这给王维作了前驱(王维山水诗长于以人点景,多用名人雅士),也为王孟诗派打下基础,更为孟浩然自己的诗风贴上了清淡的标签。其四,暗用典故,是孟诗对山水田园诗的最大贡献之一,也是孟诗清淡的最大元素。孟诗继陶渊明、“二谢”之后,能将“田园诗派”与“山水诗派”合二为一,开盛唐山水田园诗之先河,暗用典故助力不少。因为,以陶渊明为代表的田园诗歌,语言风格更接近口语而平淡清新,“二谢”山水诗语言风格则相对清雅精致,唯有将典故暗用于寻常口语中,才能融山水的清淡逸兴与田园的清淡简朴为一体,才能让盛唐山水田园诗走上历史舞台。再者,倘纯以“明用典故”写隐士,隐士终归不“隐”,倘纯以“明用典故”写山水田园,然笔下山水田园风光不免太过明丽、太过具象。观孟浩然诗作,以暗典言隐士,隐士高玄自然,以暗典言田园山水,田园怡情山水养性,此乃真田园真山水真隐逸真清淡。闻一多先生《唐诗杂论》言“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说的正是这个道理吧!
宋蔡绦《西清诗话》言“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以此论述作诗用典要含蓄、耐人寻味,观孟浩然诗不凡“清”、“淡”之形成,其身世、个性、追求、经历的考察固为重要,而其用典,亦不可轻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