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马原的人

2014-09-12 09:52洪琛
山花 2014年8期
关键词:马原壁炉

洪琛

2011年的冬天我得了一场重感冒,是因为一个叫马原的人。是的,就是那一个马原。他在二十年前写下的文字,在某一天完全没有预警地打乱了我的生活。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要追究马原先生的什么责任,虽然他的文字会纠缠我到深夜,甚至会进入我的梦。有几次我不得不半夜醒来,哆哆嗦嗦地去打开电脑。很显然,感冒的病毒就是在我走火入魔般光着胳膊移动鼠标的时候侵入的。

我在被重感冒折磨得涕泪横流的时候,马原先生应该就在海南岛晒他的日光浴。他说他喜欢海南,他有一个当运动员的妻子,他反复说他有一个刚满七个月的女儿,我因此也就反复地去想象在海南的沙滩上,一个57岁的男人,一个刚满七个月的孩子,还有那一个妻子和母亲。想象这些的时候,我已经在换吃第二盒药了。尽管我躺在床上,仍然挣脱不了痴迷的状态,因此不得不付出代价。事实上,在这一场重感冒里,我起码错失了三场约会,两次出游,还有一个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现在,我们来看看,马原先生是怎么进入我的生活的。那一天,他说,曾经有一个马原。我说,是的。他说,你知道?我说,《虚构》。他突然激动了,可是我很快让他失望了。我没有看过马原的小说。那个时候,我在念高中,当然,我说自己念高中,并不是没有去看马原小说的理由,那时,我已经在看《百年孤独》了,虽然事实上我也就看了个“许多年以后”,但至少我还看了一个开头,马原先生的文字我却连一句话也没有看过。这真是太奇怪了。我居然连一个字都没有看过。而1986年的马原,如日中天。

尽管我一乍一惊地,把自己没有看过马原的小说,搞得很像那么一回事,我的态度其实仍然是散漫的。我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应该还是窝在沙发上,我很有可能一边问,“为什么我没有看过马原的文字?”一边伸出手,去够那茶几上的水杯,来润润喉,当然,如果那个时候我恰巧连屁股都懒得挪一下的话,那就是一边问,“为什么我又这么清楚地记得马原”,一边拿起叉子,就近,在身边的水果碟里去叉一粒紫色的或者青色的提子。通常情况下,那粒圆溜溜的提子会滚来滚去而让叉子气急败坏地戳到瓷器上。

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分外清脆。有时候他会听得到,不过,他没有疑问。他太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会等到声音没了,才轻笑道:好了吧。

嗯。

我也轻笑着,伸了伸懒腰。

我想我这样的姿势盘在沙发上太久了。那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毁了我的身形。

我偷偷地起身。我之所以用了偷偷这两个字,完全是心理的作用。

他在那边很认真地说着马原。因为我刚刚问了他关于马原的问题。这一个问题足以让我拥有充分的时间。我在燃烧的壁炉前伸展着我的躯体。先是转动脖子,然后耸肩,接着扭胯,我甚至还花枝招展地做了几个极尽妖娆的动作。扬起的脸,撅起的屁股,交错的四肢,让这镜子里的女人,看上去简直就是一种求欢的姿势。

然后,我又去倒了一杯茶。这中间,我肯定要就着他的话题,插上一句什么,这样才会让我的空间变得无限广阔。比方说,我说,我找不到马原。我刚才输入MAYUAN,出来的是马援,马远,麻原札幌。这怎么回事。

然后,我就倒水去了,我的羊毛厚底的袜子让我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我穿过客厅,来到餐厅,打开冰箱,转了一分钟的微波炉,蜂蜜薄饼刚好柔软。

他的声音始终在那边响着,他已经说到了他在帮我寻找马原,他在那边也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感慨,他说,他也没有一下子就找到马原。这简直是荒谬。他说荒谬的时候,我几乎能够感觉得到他面对荒谬的表情。

声音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如果把声音分成若干音阶的话,他无疑是属于男中音。事实上,我很难描述他的声音。我不能够说那是多么有魅力的音质,谈不上浑厚,谈不上深沉,之所以不用清亮,或者明快之类的词语,是我想他恐怕早过了配得上这些形容词的年龄。

那么,说说语调。

语调是什么东西。可以说成是声音的表情么。如果是,那他应该是属于面无表情的那一类。当然,这是开玩笑。基本上,他的语调是平缓的,你甚至可以说是宽容的,他宽容地面对任何一种不平缓的声音。他会用停顿、沉默等方式,像呼吸一样自然地抽离掉你的不平缓。那么,停顿和沉默应该就是声音的动作了。

——谁知道呢。

真的,谁知道呢。声音是不可靠的。就像现在,他的声音就在客厅里,而和他声音一起的还有木柴爆裂的噼里啪啦声。

真是见鬼了,我是说那个壁炉设计师。

当初房东向我演示那个电子壁炉的时候,双方都带着惊艳的表情。你想想看,不用木柴,没有烟灰,也免了眯着眼睛,用报纸凑火,一点点撒木屑,慢慢烧旺木炭等一系列复杂琐屑还存在成功失败等一切可能性的过程,简直是妙不可言。

更绝的还是液晶屏幕,那一堆虚拟火焰,燃烧得要多热烈就有多热烈,蹿起的火苗,熊熊的火焰,全在于你手中旋转的开关。你甚至还可以把温度和火势分离开来——这的确考验你的想象力。把温度和火势分离开来,什么意思。就是说,你可以让火势凶猛而没有一点热量,或者,看上去燃烧得只剩下通红的灰烬,而事实上,房间里正热得要死,热得你需要一件一件地脱衣服,直到一件不剩,前提是你乐意。

至于我,一般来说,我喜欢在虚构的空间里有真实的细节。这句饶舌的话,行动起来却令我乐此不疲。所以,我还会同时设定两个按钮,说明书上显示,按钮一,高保真木柴燃烧声音,按钮二,火星四溅效果。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回到壁炉前,他说他找到马原了。我装作很兴奋地,然后,在地板上盘腿坐了下来。火光映得我艳若桃李,当然,这是我凭空想象的,谁能看得见自己的脸,我想象着自己艳若桃李。“想想不是挺好的么。”这个时候,我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我离马原已经很近了。他的语言已经先于他的文字——我突然找不到合适的表达——进入我的身体。

不管怎么样。我已经盘腿坐在地毯上了,我把水果碟移到茶几上,又把茶杯放在了一边,蜂蜜薄饼放在地板上,旁边还有餐巾纸盒,这样,我就可以撕一片薄饼,蘸一点巧克力酱,然后用手指抹去嘴角的蜜汁,再抽出一张餐巾纸,擦一擦手。

我在移动鼠标以后,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这就是马原么。

黑色的背景里,篝火应该在画面之外。完全是个汉子。我的汉子是相对于书生的感觉。我注意到面前的男人是面无表情的。他的脸只是被火光映红了的光影。有高的眉骨,陷的眼窝,大眼睛,双眼皮的,大胡子——是的,大胡子。我曾经让一个男人剃掉过他的大胡子,动机只是想知道他在不在意我的感觉,至于感觉,用什么来物化。他最得意他的胡子,那就假装讨厌自己也是很喜欢的胡子吧。所以说,女人啊。

我把自己的思路拉回来以后,发现下一张页面是马原的半身照。

这时候,他有表情了。

马原穿着白色的衬衫,双手环抱。我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说,双手交叉放于胸前,是有侵略性的,它代表着一个人内心的高傲和自负。而双手环抱放于胸前,恰恰是相反的意思,它表明了一个人的不安全感和隐忍的心态。我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姿势代表什么。也许它什么也没代表,也许它代表的就是这个意思,也许他刚好也看到过这本书,而故意反行其道——一切皆有可能。但是,他的眼神是忧郁的。他甚至是有点无可奈何地看着你,或者说,看着我。这时候,我发现在这里,他的胡子修剪了,只围着嘴唇留下一圈暗示着这里可以是茂密大胡子的这样一个轮廓。

难道也是为了某个女人。这个疑问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就像壁炉里突然四溅的火星,但是你也知道,壁炉里的火星每间隔一段时间,又会突然绽放一下的。

我再一次想起这个问题,已经是四天之后了。这一回,它就像是一段真正的木炭,在那边慢慢地燃烧。

他注意到我的变化。他问: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

我蹲坐在地板上,蜷曲着双腿。我的双手环抱着膝盖,脸伏在膝头。

“你怎么了。”

我还是不知道。

“四天了,我没有一点你的消息。”他又说。

我低着头,脸蹭着膝盖。

“你都在看马原的小说么?”他问。

“嗯。”我回应了一声。

他沉默了,然后我听到他的轻轻叹息。

“我该怎么办?”我问。

“都是我不好。”他的声音听上去一下子苍老了。“我没有料到。”

他不说了。可是,我的眼泪已经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

这四天里发生了什么呢。

如果允许一个女人能情绪失控而不用负任何责任的话,我们应该能够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尽管它描述起来有点颠三倒四。但基本上,就像我在小说的一开始说的那样,这个女人正在被一个名叫马原的人,给彻底地裹挟了进去。虽然她试图用“已经是四天之后”来逃避这个四天。不过,怎么逃得过去呢。我们抽取其中的任何一天还原一下吧,反正也都差得不多。

那一天,她坐过了站。

泰诺是后来才吃的,那应该是感冒的前一天——我说过,到底是哪一天,意义不大。那好吧。这四天里的其中一天,她坐在火车上,脑子里全是马原,现在,谁也不知道马原在她的脑子里是怎么样的。但是可以想象,她有多么迷恋她脑子里的这个马原,因为,居然能让她坐过了站。

坐过站,其实也没什么,她下来,去对面的月台,再上去。问题在于她买的是二区的票。那不需要再坐的那一站非常关键,它把她带到了一区。而这个时候,查票的那位先生刚好就站在那里等着她——也就是说,她买的是二区的票,却坐到了一区。我们同样可以想象那滴答滴答过去的几分钟里,她低垂着无辜的大眼睛,她根本无法向那位先生解释,难道她可以说是因为马原,你知道马原么。

她被作为蓄意逃票者登记在了本子上。开出的罚单是176澳币。但是,我们注意到她的嘴角浮着一丝笑意。

接着,就是白天,白天索然无味,现在,所有的白天都是索然无味的。我们只要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就知道她根本不在工作状态,她已经闻不到自己手中一杯一杯泡出去的咖啡。她完全是在机械地做着这一些动作。那个好心的意大利老太婆甚至三番五次地问她,“亲爱的,没事吧?”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很显然,她的脑子全空了。如果说这一天里还能有一点什么能想的话,那就是马原的咖啡,她记得他说他床底下还有一罐咖啡豆,意大利的,还没有开听。

幸好,过去这一天并不难,783天她都已经过去了,更何况这样有期待的一天。

这个时候,我们又看到她拿起了那一支笔。

冰箱贴上是浓缩的日子。2009年的365个日子和2010年的365个日子挤在两个巴掌大的空间,已经被一道道密密麻麻的条条杠杠覆盖。那些划痕看上去工整而慎重,相比之下,刚刚划去的那一道显得过于仓促。很显然,这个女人已经无暇顾及。她匆匆地关了灯,匆匆地锁了门,匆匆地襄紧了围脖以后,又脚步匆匆地穿过地下铁的闸口。

夜行火车在黑暗中缓慢地穿行。

女人在车厢晚归的人群中常常只有背影。她的那张脸贴在玻璃窗上,很多时候,路上会有另一列同行的火车,或者是快车,或者是慢车,总归有那么几秒钟,会让人清楚地看到这一张脸。你很难描述她是不是落寞的。因为那张脸上的表情正在这火车的震荡中一片一片地掉落。

我想,她并不喜欢我们去评论她。

那好吧,那就让她赶紧下车,穿过那段黑暗里的路,回到我们温暖的壁炉边。

伸出手去,撕下来的是一片全麦面包,有点劲道,再去蘸的,是一小碟意大利醋和橄榄油。面包一蘸上,立刻就吸足了油,忘了先去搅一搅,油还是油,醋还是醋。

理论上讲,这应该是第796天,或者第816天的夜晚了。我躺在壁炉边,身上斜盖着一条毛毯,事实上,我不需要,我只是觉得我的身体需要一点遮盖。那么,这条毛毯只是感觉中的需要,而不是真正的需要——我干嘛要和一条毛毯较劲呢。

我裸露着我的双腿,并把它高高地翘起,搁在火焰上,火焰熊熊燃烧,看上去惊心动魄。马原就在我的身边,我只要一侧过头,就能够看到他的那张脸。他的脸同样被我的篝火映照得通红。我记得我第一次看到这张脸的时候,没有描述他的嘴唇,因为它掩盖在胡子下面。现在,它仍然还是掩盖在胡子下面,但是,我看到的全是嘴唇。

那是两瓣——很抱歉,我用了这个充满欲望的词。

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你知道我已经深深地吮吸过那两瓣嘴唇,你会怎么样呢。它很柔软,你一点也想象不到,臂膀如此坚实,简直是铁块一样的男人会有这么柔软的嘴唇。我把它含在嘴里,我的嘴唇把那两瓣嘴唇慢慢地吸了进去,慢慢地吮吸,慢慢地吞吐,慢慢地翻卷,整个地吸进来,然后,它又在我的唇里慢慢地抽离出去,抽离得很慢,很慢,有东西融化了,不是它,是我,是我的身体在融化。你,明白么!

“你在干什么。”这时候,他问。

现在,谁都明白,我已经乱了。我的生活正在被一个名叫马原的人搅得一塌糊涂。阳光从百叶窗外晒进来,我却蜷曲在床上,我微睁开眼睛,看到整个卧室满满的阳光,灿烂辉煌。

我想我该起来,我该出去,我该忘掉那一些夜晚。

可是,我这样想的时候,完全不是我的语言所表达出来的果断,我甚至一边想,一边又翻了个身,伸出光胳膊去摸索床头的电脑。幸好,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是安。

安说下午两点,联邦广场见。

放下电话以后,我很响亮地叫出了声,我叫道:我要起来,我要出去,我要——是的,我要过一个没有马原的一天。

我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镜子里的女人满嘴白泡沫地叽里咕噜,她口齿含糊,但是我听得清楚。我叹了一口气,我想,还是由我来保证吧。保证从现在开始,这一天里不再出现马原。可是,我的保证同样缺乏果断。我有些犹豫,这是一篇《那个叫马原的人》的小说,如果接下去,我要用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来记录一个没有马原的一天,会不会算作跑题。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跑题就跑题吧,现在,我已经从弗林德火车站出来了。

关于弗林德火车站,在我的思路没有混乱之前,我曾经这样描述过它。

“旧的钟鼓楼,分针和时针看上去是停止的,有几只鸽子在飞。从火车造型的建筑物里出来,人们站在了路口。红、绿、黄灯,不紧不慢,只照着自己的感觉变换。”

后来,绿灯亮了,人们蜂拥向前,却是一群迟缓的蜂,完全跟不上绿灯闪烁的节奏,所有的人不紧不慢,令人着急。

不但是人不着急,连物,也不着急。

火车站右边的那个怪建筑,说是留给50年后的人看的。连物都可以等待,还有什么等不了的。当初说丑到极点,现在不敢再说丑。现在?

现在,我就坐在它面前的台阶上,

50年应该还没有过去,它却已经成了著名的美建筑了。仍然是张牙舞爪跌荡起伏的怪模样,却无一处不是极致的。至于,美或者丑,谁知道。谁说了也不算。

我在这个怪建筑前面等待安的时候,遇见了一件怪事情。

表面上看,一点也不怪。

我看到了一个头发灰白,穿戴整齐的华人老太太。她的脚边是一个超市的环保袋,一柄长柄的天堂牌雨伞。她谦逊地微微笑着,并对着阳光微微地眯着眼睛。两年的时光好像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连那把雨伞也是崭新的,锃锃发亮。

我想我记得她。

那个时候,我在澳洲一个人的生活刚刚开始,我还有一些兴致去了解这个我愿意了解的地方。于是我来到了游客服务中心,也就是现在在我右侧的那一个玻璃房建筑,很像国内的地铁出入口,下去却是一个大厅,里面全是一些免费宣传资料,还有很多穿着红背心的旅游咨询员,当然,更多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旅行者,或者,像我这样愿意进来的人。

我在中文的宣传册里翻着资料。有个声音在我旁边轻轻地说。

“这是个好地方。嗯,很不错。我每年都去,还是免费的。”

“是么?”

我很高兴。其实我是高兴在一堆叽里呱啦的声音里突然听到了我能懂的语言。老人把环保袋和一柄长柄的天堂牌雨伞挪开来,拍拍凳子,示意我坐在她身边。

这是一个非常和善的老人。她微微地笑,轻轻地说。一开始还需要我一问她一答,接着,我就发觉我是多余的。

她在说。

40年前来到这里,这里真好,什么都好。人也好。不像现在。移民越来越多,你知道么,前段日子电视里说,有小偷了,印度人。哼,印度人。

你是来玩,还是移民。没关系。语言不好。没关系。我当初也不懂。说着说着,就会说了,反正就那几句话,多的咱不说。没人要你说,也没人听你说。

其实很苦,真的很苦。那时候来的,都很苦。老板很好,好也没用,还是苦。

跟过三个男人,没关系,这里讲究事实婚姻,反正该有的都有,该没的,还是有。

我想我不是在她快要告诉我隐私的时候,才意识到的。其实我早就注意到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狠狠地一下一下地去磨着雨伞的长柄。可是,她的笑容那么微弱,我不忍心离开。

但是,到底,我还是要离开的,我能陪她说多久。后来,又有一些华人的面孔进来了。我站起身说,阿婆,这个地方,怎么样?她随着我起身,走到了宣传资料前。

“这是个好地方。嗯,很不错。我每年都去,还是免费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是面对旁边的一对亚洲面孔的夫妻。

“是么。”我听到那对夫妻用中文说。

现在,这张苍老的脸又在我面前了,她还是那么微微地笑着。我看到她收拾了环保袋,那柄雨伞,站了起来,我想,700多天过去了,也许我也可以跟你说一说了。可是,她没有向我走来,她去的方向,是那个玻璃房。她在阳光下走着,走得很慢,可是,走着走着,她身边经过的人,却快了起来,走得飞快,快得令人眼花缭乱。这时候,好像风吹来了,阳光也来了,来了又暗了。接着草儿绿了,花儿开了,花枝满桠的,转眼间,又谢了,枯了,凋零了,是个小姑娘,多嫩的脸,饱满的,又妖娆了,没等看清,迅速收缩了,皱了皱了,是瘪下去的嘴,那把伞也旧了,残了,剥落了,只剩下森森的伞骨。

我是在看到亮光光的玻璃房就在眼前,通下去的楼梯就在脚下的时候,突然停住,转身离开的。

安站在我面前,已经快三点了。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放慢了脚步。

我很愉快看到安的脸,她的脸让我感觉舒服。

我们在阳光下坐着,要了一份下午茶点。

安在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地舀着,她的手套没有脱下来。

这是一双黑色的羊皮手套,夏天的时候,是米色的纯棉手套,长筒的,可以包裹住半截胳膊。做家务的时候,她应该是戴橘黄的橡胶手套,中筒的。

不过,这样,并不意味着我们就看不到她的手。每隔一个小时,她要把手套除下来,往手上抹护手霜。我们的茶点消耗了一些时间,所以,我们就有机会,看到安的手。

事实上,即使我不去描述,你也可以想象得到在你面前的是怎样的一双手。那么,就让我们极尽美好地去想象吧,关于那双手。

安在涂好护手霜以后,很快把那双手放回了手套里。她一边怜惜地看着自己的手,一边说:“现在,我只剩下这双手了。”

我可以来介绍一下,这个名叫安的女人。我想她并不顾忌她的生活被你知道。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有什么关系呢,你是你,她是她,大家都过着自己的生活。就算你要表达一些你的类似于同情,羡慕,嫉妒,鄙薄,或者,爱、恨之类更强烈的情感,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是你,她还是她。大家仍然过着自己的生活。

但是,问题在于我,是我,不是特别想要说起安的故事。

我在写了一大段关于安的事以后,又把它删除了。我在想,我有必要说这些么。事实上,只要你留意一些小文章,你就会发现安的故事其实都在那里面。结婚了,移民了,分居了,离婚,或者,离婚了,移民了,分居了,结婚,再或者,总之,你如果还记得高中时的排列组合,你一定会得到三十六个版本——甚至,远远不止。你知道,文学往往比科学更有创造力。

更何况,还有这四个名词。这四个名词中,随便抽出哪一个,都够我们说上三天三夜的。那么,就不说了吧。我们只要安静地坐着,看看身边不断走过的人。当然,如果你愿意,你也尽可以去给他们编一个故事,甚至再造一个人生,都可以,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安也是这么说的。

安在说,“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妈说,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日子。我想是的。”

“可是,有些时候却过不去。”

“我说的不是那种时候。”

“我是说,那天包饺子。他们和我说着话,真热闹啊,挤挤挨挨,都是人。都想着你呢,他们说。我说,我也想你们。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外面鞭炮很吵,小丫跑进来说,焰火,焰火。一下子,没人了,眼前一个人都没了,所有的人都跑出去了,连老妈老爸也嘻嘻哈哈跟着出去了。我面对的是满满一桌的饺子。”

“那是他们没觉得你不在身边。”我笑道。

安也笑了笑,她用戴着手套的手去端起水杯。安的眼睛看得很远,她对着阳光微微眯着的眼睛看过去的地方,是一幢尖锐的金碧辉煌的公寓楼。

我也随着她看了过去,慢慢地,我们的视野就开阔了,整个城市的建筑收拢到了我们脚下,海湾就在落地玻璃窗的外面,我甚至已经看到洋面上游动的帆船。不过,慢慢地,又都离得远了。那天,安从那幢高楼里搬出来,没有通知任何人,我是差不多在一个星期以后才知道。当我挤进她栖身的地方的时候,安正半跪在地上。她正专心致志地往组装了一半的宜家家具上拧着隔板,她的戴着手套的手却让螺丝帽不断地滑脱出去。

幸好,安的孩子可以帮得上点忙。安的孩子已经念十年级了,那是两年前,所以现在,该是准备考大学的时候了,这样想着,安还是很欣慰的。

我只见过那个孩子一面,不过,我想,我每天都见得到那样的一些孩子。

对于孩子,我是敬畏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脑袋瓜里想的是什么。他们会感恩么,或者是憎恨。毕竟,他们只是被动地走上了一条变幻莫测的道路。也许,以后,他们会明白。当然,我说的明白不是说他们就能理解,事实上,他们将要明白的是,所有的路,就在那里。

这时候,我感觉到了你的目光。我知道。

我会说的。关于我。

只是,我的故事,可能稍微出乎了一些你的意料,我想说,我没有改变一个孩子的路,恰恰相反,我的路正在被一个孩子改变。不是我的孩子,我没有孩子,是我丈夫的孩子,确切地说,是我丈夫的一个精子。那一个精子,它着床了。

“你有什么打算。”安问。

“说我么?”我笑了,我微微地眯着眼睛,看着阳光。

“他说他在海南,他说她有身孕了,也许7个月,也许8个月,我忘了。”

这一节内容其实可以在这里结束了,你发现,我在叙述这一天的时候,非常平和。我温和的语调和叙述的节奏,简直让这一天是娓娓而来的。没有了那一个名叫马原的人,这就是我的常态,我的这一个样子,甚至可以让你认为我是一个文雅的、含蓄的、有韵味的女人。

好了。夕阳西下。

你看着我微笑着和安告别,然后,回到弗林德火车站。如果这个时候,你还不知道我的故事,我想,你目送我的眼光是柔和的,你完全可以把我想象成一个正要回到温暖的家的幸福女人,那里有一扇窗,有一盏灯,有一个爱着我的丈夫,有一个爱着我的孩子。但是,此刻,我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单薄得令你落泪。

事实上,完全不必这样。你,没有发现我越来越快的脚步么。

我有一个念头。

我想尝试用纯粹对话的形式来写接下去的这一章节。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但是,谁规定就一定得有个好主意。

“也不是不可尝试,”他笑道,“但这会让整篇文章的风格发生变化,事实上”。他沉吟片刻,“第一节和第二节就已经出现了这个问题”。

“那又怎么样。”

我口气强硬。其实,我在口气强硬地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是戏谑的,所以说,声音是多么的不可靠。

不过,读者是知道的,谁都看得到,我早就在用叙述的语言开始了这一章节。我说的那一个念头,完全是信口开河,我都已经在描写眼前的场景了。我说,我正懒散地躺在地板上,我的身上还是裹着那一条毛毯,我的双腿也仍然高高翘起在火炉上,十个脚趾丫尽力地张开,跳动,犹如钢琴的指键,而火焰,正像舌头一样舔着我裸露的光腿,

我一边看着自己的肌肤被火光舔得越来越红,红得透亮,一边继续口气强硬地说。

“谁说一篇文章就只能是一种风格。人都可以变脸,为什么文章不能。”

“脸可以变,但人,还是那个人。”

“谁说人还是那个人。人早就不是那个人了!空间和时间早把一切弄得面目全非了,难道你不觉得。”

“那只是一种魔力,时间和空间的魔力,一个人的特质变不了。”

“谁说变不了,我就要变,我就在变。我已经被你刺穿,破壳出来另一个我了。你呢,你没变么。你还是那个你么。”

没有回答。

不回答?

不回答!

我狠狠地用脚后跟敲击壁炉,火焰不动声色。我再狠狠地用脚后跟敲击壁炉,火焰还是不动声色。这时候,马原就在我身边,他双手环抱,看过来的眼神无可奈何。

我瞪了他一眼,立起身走开了。冰箱里没什么。一盒鸡蛋,三个洋葱,四个青椒,两根萝卜,算了算了,我又不是兔子,我不耐烦地关上了冰箱,顺手在侧门边抽出了一瓶啤酒。

我甚至连酒杯也不拿,就扬起了脸。我对着瓶嘴咕噜咕噜,其实没有喝下去多少。

“你在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这是什么声音?”

“喝酒的声音,液体经过喉咙的声音。”

“不会,那不是你的声音。你从来不会喝出这种声音。”

“那就是我的声音,这就是我喝出的声音。”我突然自个儿笑了。

他也笑了。

笑过以后,两个人又都沉默了。

我不喜欢沉默。

那好吧,这一节重新开始。反正每一个夜晚都是可以从这里继续的。我躺在地板上,身上裹着毛毯,我的双腿高高翘起在火炉上,而火焰,正像舌头一样舔着我裸露的光腿,

马原就在我的面前,双手环抱。我在想,我为什么会错过这个男人。

这个问题已经纠结我很久了。事实上,我一直记得马原进入我视线的第一次。

“没有阅读过马原式的小说,你就不能说自己接触到中国当代文学的高层次。”这是那一篇评论的第一自然段的第一行。那一本16开的杂志,用了三面的篇幅来惊叹马原的出现,我记得我那时是坐在学校阅览室靠窗的位置,我还记得当时我有一个非常不好的翻页动作,我早早地提起了那张纸,谁都看得出我是那么急切地想要结束这一篇评论,直接进入马原的世界。可是,就在这篇马上就要结束的冗长的评论的倒数第三个自然段,估计也是评论家实在忍不住对马原的惊叹,他居然又单独拎出了一个小节,感叹了一句。“马原小说对于西藏的描写无疑是一道奇异的风景线。”

接下去的这一段文字,不是你以为的。不是的。

我不会继续说——为什么我在那句话以后,合上了书页,而就此错过了马原。不会的,我不会说的。我已经过了那个年龄,那是个什么样的年龄,其实我也不知道,总之,我不会像那些获奖感言者一样,举着奖杯,感谢MTV、CCTV、LTV、WTV、把千丝万缕都说个遍。

我很喜欢那句话,亚马孙河的一只蝴蝶扇了扇翅膀,印度洋面上就掀起了一场海啸。多么美妙的语言,“比地球上的阳光来自8分钟以前的太阳”诗意得多了。

你说是不是?

马原的嘴角是向上的,他那样地看着我,让我忍不住地伸过手去。我的手指在轻轻地触摸那张脸。这是眉毛,然后是眼睛,顺着鼻梁下来,嘴唇,让我在嘴唇上停留,别担心,我不会停留很久,我的手指会滑落下来,那里是下巴。多么敦厚的下巴,沉甸甸的。如果可以,我的手指还有可能会伸进他的衬衣,你看,多么强壮的身体,他们都叫他大马。

事实上,我也是明白的。

那双眼睛看过来的眼神,中间隔了二十年,也就是说,大马这样地看着我的时候,在他面前的我应该是17岁。这样想着,就有点荒谬。不过,想一想不是挺好的么,哪怕它有多荒谬。

按照时间的推断,我17岁,马原36岁。36岁的马原还在西藏,之所以要放在这个时间点,实在是因为我的年龄不能再小了,再小下去就成洛丽塔了,也因为马原的时间也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他就要离开西藏了。而在西藏的那几年是他人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日子。而且,也只有在这段日子里,我才有可能进入马原的生活。在他的小说里,17岁的女孩子参加他举办的舞会,比比皆是。所以,如果哪个周末他又要举办舞会的话,我完全有可能被邀请参加。

不过,我不能保证他会不会过来邀请我,很多时候,作为舞会的召集者,他只是站在一边看,也就是像现在这样,双手环抱着身体,当然,他看过来的眼神可能有所不同,后来我马上想到,他的眼神肯定是不同的。如果一个人看着一群对他顶礼膜拜的年轻人在他创造的世界里舞动身体,还有灵魂,你觉得他会有怎样的眼神。

然后我又想,这中间很可能还会出现一些小插曲,比方说谁摸了谁的屁股,或者一些更加隐秘的什么事。完全有可能。而这样的小插曲是小涟漪、小骚动,会不会演变成大事故,这也完全取决于肇事一方的掌控能力。

我这样说着,好像有点贬义,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还是很赞成那个时候的交往方式,模糊的,暧昧的,无法确定的,虽然这三个词表达的意思其实差不多。

总之,舞会是个好东西。我和他身体的接触,可以变得堂而皇之。如果我有足够成熟的话,我甚至可以体味他身体的某些变化,这种隐密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性趣实在是太刺激了。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马原先生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你看他,一脸无奈的,简直是以极限宽容的姿态在看着我在这里胡说八道。

不过,我下面说的这句话可不是胡说八道。这是真的。“如果作家写什么,我们就认为他做了什么,那就大错特错了。你可以想象他只是心里想做,又不敢做,或者,你也可以想象他做的比他写的,其实厉害得多得多了。”

不过,这句话还是不是真的。这是我在某个名人的忏悔录里看到的。那是个什么名人,我都忘了,也许真的是作家,也许,政治家、演员、经济学家,甚至,有可能是科学家,谁知道。

那不管他了。还是回到我们刚才的话题上来,那就是马原会不会摸我的屁股。这个问题很关键。因为你要知道,我18岁的那一场初恋,就是终止在他摸了一下我的屁股上,我怎么可能去喜欢一个流氓!

我在这里反复论证马原先生会不会摸我屁股,马原先生却在那里笑得暧昧极了。

他的笑声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极尽温柔,始终温柔,慢慢地,我也笑了。我觉得自己是有点娇嗔地在地板上挪动着身体,而让身体有了一个浪一样的波动。

这无须解释,会心一笑的感觉简直妙到了极点。

现在,我开始了轻轻地哼唱。

他说,“你在唱什么?”

“一首儿歌。”

“是么,我听听。”

“找呀找呀,找朋友

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再见。”

所有的夜晚都可以在壁炉边开始,那么,在壁炉边的结束是怎样的。

这并没有什么悬念,我想说。一个好的核会裂变成很多的可能性,但结局,总只有一个。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自己“噗哧”一声,先笑了。其实我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思想会跑得那么远。

我在想,远古的时候,男人们外出狩猎。女人们总要问。怎么办呢,晚上会做鹿肉汤呢,还是烤野猪?男人总是回答,别想那么多了,走着瞧吧。男人说得一点没错。他真的不知道,走着走着,他会碰到梅花鹿,还是野猪。可是,女人的身体走不了,她的心就在不停地翻滚,到底该做哪种准备呢,会是鹿肉汤呢,还是烤野猪。

“想一想”,有时候是挺好的,有时候,“想一想”,也是挺折磨人的。

这样的一段话,不过是我的思想走了一小会儿神。回到这里来以后,我很欣喜我终于可以用纯粹对话的方式来结束这个章节了。因为此刻,夜晚的火焰已经熄灭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这个炉火的奇妙么,所以,这寂静中的黑暗仍然在无声地散发着热量,热,热,热。热得需要你一件一件地脱去衣服,脱得只剩下身体,当然,前提还是你愿意。

在这样一个漆黑而燥热的世界里,说句实话,我还真想象不出,如果不用对话,还能有什么别的方法来继续这个夜晚。

所以说,黑暗真好,真的很好。它构建了一个完全混乱的时间和空间。比方说,黑暗中,我说我现在就躺在拉萨的文艺会堂的某一间宿舍里。这可以么,当然可以。三十年后我来澳洲,和三十年前,他去西藏,或者说三十年后,他又去了海南,这全是同一码事,既然全是同一码事,那这个时刻里,马原先生躺在墨尔本的苏连托海湾第36号也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只是,我三番五次地说,我要用纯粹对话的形式来结束这个夜晚。这句话出现了问题。

因为——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事实上,根本没有对话,只有声音。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难道不是么。

就像现在,倾听着声音,我该怎么办呢。如果就像我自己说的,声音是有表情和动作的,那我完全明白黑暗里正在发生什么。可是,我还说了另一句话。我说声音是不可靠的。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读者完全迷糊了。只是善良的人们不忍心指出我的错乱,只好试探着问: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在这个只有声音的空间里,什么事都发生过了,也有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或者说,在这个只有声音的空间里,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来过。

就在我们为如何描述这个空间而发愁的时候,声音终于平静下来了。现在,它就在黑暗里静静地擦拭着我的眼角,因为,那里有泪,而我,在静静地抚摸着身体,因为那里,水淋淋的——难道说,身体也在哭泣?

这时候,我们听到了那句回答。

他说,“我是你的我”。

三个章节,其实就已经够了。小时候,总会说“一、二、三”。任何事情,好像“一、二、三”就够了,够可以了,可以开始了,或者可以结束了。这篇小说也一样。只是在写小说之前,我早就写了一个结尾在那里。当初,我是真的以为,我这篇小说是要走着走着,走到那个结尾去的。就好像卫星定位设置,这样,我的心里就不慌,就有底,不管我要去哪里,比方说我要往西藏,而我绕到了海南,这都没有关系,因为最终的目的地还是西藏。我脚下的路始终是要走向那里的。

可是,小说不是这样的。2011年7月12日,我都已经结束了这篇《那个叫马原的人》的小说,可我的那个结尾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它心里清不清楚自己已经被放弃了。

而我,就像绝大多数的心地善良、缠绵不绝的女人一样,虽然小说早就在另一个地方结束了,可是我的心里还是始终充满了对曾经以为要去的地方的怀念和依恋。那么,就让我们来一起纪念,那个被放弃的结尾吧。

“2011年的冬天,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说,他叫马原,是个写小说的汉人。他上午时间多半在睡觉,他的生物钟明显有问题。他承袭了汉人一些不好的习惯。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不一样,心里想的跟嘴里说的跟实际做的又都不一样。意淫心理,也是迂回方式。他说他信一句出自他本人的格言——不止一条路通向身体的深处。

——当然,这句话经过了我的再次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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