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前

2014-09-12 09:40陈武
山花 2014年8期
关键词:刀疤大姑老爹

陈武

1948年的深秋,一直在国统区和游击区做贼的麻大姑,骑着枣红马,回到我们鱼烂沟村。这一次,麻大姑身份变了,不再是贼,而是鱼烂沟乡指导员。那天她骑在枣红马上,挎着盒子炮(枪),威武地出现在村口,看见她的人,都吓得小腿肚抽筋,巴狗爹还尿了裤子,以为她还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贼头,又来“抬财神”了。其实,早在三年前,麻大姑就被区里收编,成为区中队中一名能征善战的小队长。随着淮海战役第一阶段黄百韬兵团往西撤退,海州西乡自然就由国统区变成了解放区,麻大姑也被县里正式任命为鱼烂沟乡指导员。

麻大姑在我家门口下了马,故意把盒子炮拉到肚子上,喜洋洋地大声问我祖母,大丑妈,大丑呢?

大丑,是我父亲的小名。我父亲初小毕业,没钱继续念书,正跟着瘸三老爹学做生意。

我祖母一听麻大姑找我父亲,心里就害怕了。我祖母刚要谎称我父亲不在家,出门做生意了;但我父亲一听有人找,还是跳了出来。父亲先看到那匹高大的枣红马,又看到枣红马身边的麻大姑,心里莫名地激动了一下,跟着才看到麻大姑身上的武装带和盒子炮,又有些紧张和害怕。麻大姑也看到我父亲了,一笑,说,大丑长这么高啦?我估计也长成大人了,哈哈,几年前,还这么小。麻大姑拿手在胸口比画一下。麻大姑肥大的胸脯把棉袄都撑起来了,她比画一下时,胸脯那儿很张扬地晃动几下。我父亲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赶紧把目光躲开了。麻大姑高兴地说,正好,跟我支前去。父亲不知道什么叫支前,正想问。祖母说话了。祖母知道支前是干什么的,她赶紧编了个谎,说,大丑有病,还没好透,不能去打仗。麻大姑把身上的盒子炮,往胸口拉拉,说,不想上前线也行,你家那头大黑牛要去,还有瘸三家的大车,我这就去跟瘸三说。我祖母脸色还是不好看。麻大姑一点情面也不讲,大丑妈,现在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主了,要杀富济贫了,你要心里有数。我祖母知道麻大姑的厉害,只好说,我有数,我有数,可可可……可我家的牛,不光是我家的,还有巴狗家的一条腿。麻大姑脸色一冷,说,大丑妈,你不要这样没觉悟好不好,你家大丑刚长大成人,可以上前线,也可以不上前线,谁说了算?不是你,也不是大丑,是我,懂啦?不上前线我可以放一马,牛是不能放了。麻大姑嘬一下鼻子,继续说,还有巴狗家一条腿?大丑妈你真会编排,巴狗家穷得连一条裤子都没有,哪有一条牛腿?这事说定了,明天一早,去瘸三家套车。碾庄圩也不远,来回二百来里地,不会累着你家的牛,弄不好,还要立功授奖戴大红花。

没办法,我家的牛,还有瘸三老爹家的木轮大车,在两天后,拉着征集来的公粮,跟上浩浩荡荡的支前大军,赶往淮海前线的碾庄圩了。

黄百韬兵团被消灭的消息,也是麻大姑传递来的。

那天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村道上,见人就安排工作,指东划西,吆五喝六,让大家烙煎饼,做军鞋,推军粮。麻大姑来到我家时,对正在推磨的祖母说,大丑妈,你家立功啦。其实,我祖母已经知道了,小乡支前队的人回来讲,我家的牛,被一颗炮弹劈了,牛肉也慰问了亲人解放军。麻大姑说,政府决定要对你家进行奖励和补贴,政策还没有下来,反正一句话,不会亏待你的——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政府?不过大丑妈,也不可能赔你家一头牛啦。我祖母一听,不乐意了,为什么?我家好好一头牛上前线,还能赔我一条牛腿不成?麻大姑脸色又冷又黑,铜钱大的麻子闪闪发光。她把屁股上的盒子炮,习惯地往肚子上拉拉,严肃地说,实话告诉你大丑妈,不但不赔一头牛,连一条牛腿都没有,一根牛毛都没有。不过,奖状有一张,区里……也可能是县里的……你家牛表现好,我争取县里吧,盖上大红印。我祖母嘀咕一句,有屁用。麻大姑虽然没听到我祖母的话,但从嘴型上,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麻大姑不乐意了,她手拿马鞭,指着我祖母,严厉地说,大丑妈,你说什么?我祖母说,我说……我说能不能把大红印盖……盖大一些。麻大姑说,如果你觉悟高一点,盖个大章也是有可能的……不过,这回,大丑是一定要上前线了,知道吗?仗打到徐州了。大军到哪,我们支前民工就支到哪,这是政策,说吧,你家大丑,是想参加运粮民工,还是参加担架队?担架队可是跟炮弹赛跑的。我祖母一听,急了,她放下磨棍,说,麻大姑你行行好,我家牛都被劈了,我不想大丑也像牛一样死。麻大姑继续冷着脸说,这话能乱说吗?乡里支前的人,有一个死的吗?不是好好的都回来啦?瘸三还长了三斤肉呢,巴狗还哭着喊着不想回呢。知道巴狗为什么不想回家?他从死人身上扒了好几条裤子……人人都觉得支前光荣,你的觉悟呢?再说,马上就要土改了,我们区里的政策是,每户人均十五亩地就算富农,你家呢,五口人,一百亩地。不抓紧立功,要划成地主的。麻大姑就要走过去,这次是我祖母主动追上去,说,大丑还是个孩子,他不懂事啊,万一出差错,误了前线打仗,我怕大丑担当不起,还有啊……我家的田,算上祖坟,连毛带屎,也不过七十亩……麻大姑说,别扯远啦,你家有多少田,你知,我知……支前嘛,就让大丑跟着我吧,我不死,大丑就不死。再怎么说,咱们还是亲戚嘛!

麻大姑的后一句话,让祖母心里稍稍有些安慰。麻大姑和我祖母同族,是我祖母一个本家叔叔的女儿。这个本家叔叔因为欠了赌债,跑了,一去无影踪。我祖母娘家兄弟,曾对麻大姑家有所接济。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祖母对麻大姑已经心存感激了,心想,到了节骨关口,麻大姑真可能对我父亲多些关照吧。我祖母显然对即将到来的土改心中没底,她迅速又编一个谎言,我家不是五口人,我家是六口人——大丑的亲事订下了。

麻大姑远远地回过身,笑着说,办喜酒时,别忘了请我。

就这样,我父亲跟着麻大姑,上了淮海前线。

鱼烂沟乡的支前民工,共有一辆木轮牛车,一头骨瘦如柴的老黄牛,六辆架子车,还有十多副扁担,共二十多人,一路上吱吱呀呀,很有气势。可一汇到支前大军的海洋,连一滴水都不是了。

大军开拔到陇海铁路两侧,我父亲头便晕了。不问有路没路,支前队伍呈四条纵队,大车拉,小车推,扁担挑,一齐向西挺进。一路上,还有不断加入的支前队伍,也不断有消息传来,说徐州解放了。不过半天,又有消息传来,仗打到安徽了,在双堆集,拦住了黄维兵团十几万蒋匪军。不多一会儿,又有更振奋的消息,解放大军在陈官庄,包围住杜长官二十万人马。这台戏越唱越大,越好看了。

麻大姑听了这些消息,一直处在亢奋状态。她骑在枣红马上,前后照应着鱼烂沟乡的民工,不断叮咛,跟上,跟上,一个咬一个,咬紧了,不能掉队啊,谁掉队谁死。麻大姑特别关照那辆木轮牛车,车上的粮食大大小小有二十多袋,黄豆,玉米,荞麦,高粱面,好多品种,还有一口大铁锅、半口袋盐、一土坛菜瓜酱和两大捆干菜。麻大姑不止一次对车把式吴七说,看你的了,孬种吴七,我没给你派压车,你要给我盯住了,丢一粒粮食,我活剥你皮!吴七生性胆小,他把麻大姑的话当真了——她是贼头出身,村子里虽然好像也没哪户人家受难,但那些抽筋、剥皮、挖眼珠的传闻还真不少。

麻大姑的枣红马,在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支前大军中,显得十分威武,再加上她背着短枪,不知道的人,以为她是县里的大官。其实她也的确是把自己当成人物的。她不光管鱼烂沟乡的支前队伍,就连前后左右的队伍,也要吆喝几句。她还经常把一张碎嘴叮在我父亲身上。她说,大丑,你把绳子拉弯啦!大丑,车轮子要咬到你屁股了!大丑,留着力气娶媳妇啊?用劲拉!

我父亲和瘸三老爹搭档,一个推车,一个拉车。瘸三老爹虽然是瘸子,但其实只是左腿稍微长点,力道并不差,跟正常人一样,加上板门一样宽大的身架,一看就是鱼烂沟乡支前队的好把式——他干得确实是最出力的活——推车。他推的架子车两边,各绑着两条口袋,共四口袋面粉,足有二百斤。给瘸三老爹拉车的,就是我父亲。我父亲经常把绳子拉弯,这也正常,谁让瘸三老爹力大无比呢。

走了一天路,夜色渐渐来临。前边的队伍陆续停了下来。

麻大姑从高头大马上一跃而下,大声喊道,原地休息。

黑压压人群顿时乱成一团,有的埋锅烧水,有的随地大小便,有的吃干粮,有的直挺挺躺到地上。瘸三老爹找一块干爽的地块,坐下来,拿出干粮,小声跟我父亲说,大丑你发现没有,前后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有几个女人?我父亲说,没看到一个。瘸三老爹诡异地笑了,就你那麻大姑一个嘛,还骑着枣红大马,也不怕裤裆磨出水泡来。我父亲知道瘸三老爹的话不是好话,便不搭茬。瘸三老爹说,脸红什么?你小屁孩子知道什么啊,嘿嘿,等会儿天黑了,我去把你麻大姑睡了。我父亲仰望天空,脸更红了。瘸三老爹啐口唾液,恶心地说,你麻大姑真丑啊,就怕白给我睡我也硬不起来了。

麻大姑正在喂马。她看瘸三老爹和我父亲嘀咕什么,敏捷地跳过来,瞪着瘸三老爹,问,捣什么鬼?瘸三老爹是老油条,若无其事地说,捣你鬼啊,大丑想骑你大红马。我父亲一听,急了,刚要辩解,麻大姑却一口应道,好啊,明早上我跟大丑换换,大丑你骑我大红马,我拉车。我父亲说,我不会骑马。我父亲是实话实说,可瘸三老爹却恨铁不成钢,说,没用,不会骑马,就不会骑人,有出息没有?麻大姑听了,哈哈大笑了,她一脚把瘸三老爹踢个仰八叉,骂道,死色啊瘸三,你老少不分啦,敢跟孩子油嘴,听话音,你骑过不少女人啊?赶明一颗炮弹,把你骚筋炸断了,看你还硬得起来。

麻大姑的声音又脆又响。各种姿势的人群里,轰地笑翻了。

突然,跑过来三个人。从铁路另一边跑过来的。三个人都年轻,三十岁两边,个子不高,有一个脸上有块紫色刀疤。我父亲见这三人的气度,吓得把笑僵在脸上。瘸三老爹也咬着一口饼不动了。麻大姑感觉气氛不对,回身一看,愣住了。麻大姑脸上的大白麻子,在愣了几秒后,又灿烂了。她哈哈着,小声说,乖乖,你们三个呀。刀疤脸眼神犀利,但却毕恭毕敬地对麻大姑说,老大。另外两人也垂首,敬畏有加地说,老大。麻大姑挥一下手,说,免了免了,解放了,革命了,什么老大啊,我现在是共产党,乡指导员。刀疤脸说,老大,我也革命了,我是海陵县支前民工队的。另两个人中的一个矮瘦子,走前半步,说,我们在铁路北行军,老远就看到老大了。老大您还和以前一样,威风!

瘸三老爹看着这个矮瘦子,似乎面熟,立马想起几年前那个卖虾酱的小贩。矮瘦子也看到瘸三老爹在看他,两人目光相对,在半空中弹一下,瘸三老爹立即躲开了。麻大姑没再搭话,气氛似乎有些尴尬。刀疤脸冲着不远处的枣红马,吹一声悠长的口哨,又“驴驴”两声。枣红马突然昂起头,迅速向这边跑来。枣红马喷着响鼻,前足刨地,嘚嘚有声,俯仰之间,辔头哗啦啦直响。刀疤脸摸着马脖子,说,它还是那么给劲儿。麻大姑说,它通人性,还认得你。刀疤脸把脸贴在马脸上,说,它还爱吃黄豆?麻大姑说,牲口都爱吃黄豆。麻大姑忽然嘿嘿笑两声,说,我不是说你的,你身上的干粮袋里,肯定有炒黄豆吧?我都闻到味道了,你啊,就那点爱好。刀疤脸诡异地一笑,还是老大您了解我啊,倒半袋给您香香嘴?麻大姑说,吃多会放屁,我革命那年就不吃了。

麻大姑可能感觉他们“老大、老大”地叫不太好吧,便很有范儿地甩下头,向南走去了。

那三个人跟在麻大姑的身后,也去了。

瘸三老爹一边吃饼,一边对我父亲说,猫走千里吃腥,狗走千里吃屎。巴狗爹也看出麻大姑的反常了,他拿屁股在地上滑行着过来,对瘸三老爹使个眼色,说,不会打起来吧?这时,我父亲嗅嗅鼻子,说,炒黄豆真香。我父亲发现,远处,暮色中,他们四个人,正争执着什么。

我父亲随着支前大军,行进到第四天,听到了枪炮声。

他们是从早上离开陇海铁路,向西南方向挺进的。

起初是几声零星的炮响,又闷又沉,接着,炮声像炒黄豆一样密集。

此时才是近午,西北风刮起来了。西北风是从昨天晚上开始刮的,气温已经骤降。到了近午,阴云更厚更低了,雨雪随时都会掼下来,再加上突然而至的枪炮声,队伍出现短暂的混乱,不过在各级干部的指挥下,又有秩序地停了下来。不一会儿,有人骑快马来通知各区、乡领队前去开会。麻大姑安顿好鱼烂沟乡支前队,骑上枣红马,向前奔驰而去。

我父亲头一次支前,特别怕死,听到枪炮声,慌里慌张地哭了。

参加过一次支前的瘸三老爹和巴狗爹,也不理父亲,掏出干粮,开始大嚼。

害怕使人怕冷,何况天真冷。我父亲直打哆嗦,一点食欲都没有。我父亲只穿了一条单裤,棉袄也不厚,他看看瘸三老爹厚厚的棉袍,看看巴狗爹肥大的蒋匪军军裤,真后悔没把新做的棉袍穿来。我父亲吸溜着鼻涕,把棉袄掩紧,缩紧脖子,卧在一处田埂下。瘸三老爹骂道,有出息没有?不就是一个死?吃饱再说。巴狗爹吃了一块煎饼,又掏出来一块,说,死也要赚个饱死鬼,吃吧,大丑,不就几声破炮?真打起来,就不怕了,你就跟我一样,去扒死人的裤子了。

瘸三老爹和巴狗爹的话安慰了我父亲。我父亲找根绳子,勒在棉袄上,顿时觉得暖和了些。

吃了一块煎饼后,我父亲望向西边,越过黑压压的人群,没有看到那匹高大的枣红马。

巴狗爹突然捂着肚子,弓着腰,向一边跑去。

瘸三老爹哧哧笑道,刚吃就拉,白吃了。

我父亲其实一直等着麻大姑回来宣布好消息,结果却等来巴狗爹一个不好的消息。巴狗爹提着裤子,气喘吁吁跑回来,对瘸三老爹说,我看到他们了。瘸三老爹说,谁?你不拉屎啦?巴狗爹说,我哪里拉得出来啊。瘸三老爹说,你真的看到他们……啦?巴狗爹说,看到了。瘸三老爹说,他们说什么?巴狗爹说,他们三个,头挨头,在商量大事……看到我就封死了嘴,刀疤……那眼里,还跟我放了一箭。我父亲听懂巴狗爹的话了。巴狗爹的意思是,刀疤脸的眼睛很毒辣。瘸三老爹说,我们可是一个乡的。我父亲也听懂了瘸三老爹的话。瘸三老爹的意思是,麻大姑再怎么不好,也是一个乡的,大家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从他俩的对话中,我父亲还听懂了另一层意思,麻大姑有麻烦了。但是,巴狗爹却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瘸三老爹。瘸三老爹说,看什么看,不认得我啊?巴狗爹说,我以为你要报仇的。瘸三老爹把嘴巴闭着,半天,才说,拿不准的事……瘸三老爹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把嘴巴闭得更紧了。我父亲对于巴狗爹所说的“报仇”,和瘸三老爹所说的“拿不准”,也知道八九不离十——几年前,瘸三老爹家被贼抬了财神,大家疯传,贼头就是麻大姑。

炮声停了。我父亲竖起耳朵,听听,真的没听到炮声。

有许多干部模样的鲁南人,操侉音,一路吆喝过来。在不断吆喝声中,一多半支前民工,推车挑担,出发了。

父亲这边的人,也开始骚动。有人站起来,看他们像蚂蚁一样行进在灰色的天底下。

我父亲张望着他们,遭到瘸三老爹断喝,坐下!

有人附和,等麻大姑。

天是不是要黑了?我父亲趴下来,这样想着,心里真急啊,又不知道急什么,是交粮呢?还是行军?

瘸三老爹也趴在田埂上,看着涌动的人流。

巴狗爹也撅着屁股,顺着头趴在瘸三老爹身边。

巴狗爹说,看到啦?

巴狗爹大口气喘的样子,遭到瘸三老爹的白眼,慌什么?关你屁事!

他们还在说刀疤脸,我父亲知道。

麻大姑突然回来了。麻大姑是突然出现在鱼烂沟乡支前民工队伍中的。

我父亲第一个看见麻大姑,鼻子一酸,又忍住了,没让眼泪流下来——这时候,我父亲才知道,他为什么心里焦急——麻大姑可是靠山啊。但是,麻大姑不是骑着枣红马回来的。麻大姑的枣红马呢?我父亲感到奇怪,麻大姑不但没有骑马,还换了装束。其实也不是换,就是在那件青色的大襟棉袄上,又套一件灰布军大衣。军大衣显然长了,几乎拖到地上,几乎让麻大姑变成一只小蚕蛹。但因为是军大衣,麻大姑还是显得英气逼人。麻大姑先用目光数一下人数,一个不少。这才满意地宣布,原地待命。人群中响起嗡嗡的说话声。瘸三老爹也说,这叫什么事,要么送上去,要么回家,要下雪了,我可不想变成冻死鬼。麻大姑撩起大衣,露出交叉在胸前的武装带,还把手枪柄也露出来。麻大姑的手叉在枪柄上,提高声音,一字一顿地说,这是县委的重要决定,朱书记亲自宣布的决定,知道吗?朱书记还决定,保护好公粮,就是饿死,也不能动一粒,更不能让公粮落入国民党残兵游勇手中。麻大姑看一眼另一边急行军的支前队伍,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想什么,然后,清一下嗓子,对瘸三老爹说,拿出来。瘸三老爹愣一下,说,什么……什么拿出来?麻大姑目光炯炯,还有什么,枪,把枪拿出来!瘸三老爹瞒不住了,只好把手伸进裤裆里,摸索着。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瘸三老爹的裤裆那儿了。

有人开瘸三老爹的玩笑,那地方,能摸出什么?鸡巴。有人接话道,还有鸡巴毛。更有人调侃,错,你那里才是鸡巴,人家瘸三老爹,那叫枪。麻大姑一点也不忌讳,她和那些男人一样,也盯着瘸三老爹的裤裆。果然,瘸三老爹摸索了半天,最终把一支“快慢机”掏了出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我父亲惊讶地看着瘸三老爹把枪交给麻大姑。麻大姑接过枪,掂量一下,麻利地退下弹匣,又退下子弹——只有两颗子弹。麻大姑不露声色地瞟一眼瘸三老爹,又不声不响地装上子弹,还从自己的帆布挎包里,抠出一粒子弹,填进弹匣,又抠出一粒子弹……直到把弹匣填满,推上弹匣,上好保险。麻大姑在做这些动作时,一气呵成,让周围的人眼花缭乱。麻大姑抬起目光,把枪扔给了瘸三老爹。

瘸三老爹没想到枪还会回来,手忙脚乱地晃了一阵,才把枪接住。瘸三老爹捧着枪,不知所措。麻大姑说,别藏裤裆了,关键时候,使起来不方便。麻大姑扫一眼众人,说,还有谁带了家伙?谁?都交出来——我操,就知道你们没带武器。大家不用紧张,支前大军兵分两路。我们最迟明天中午开拔。今晚,大家可以安稳睡大觉!

天将黑未黑的时候,麻大姑把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塞到我父亲怀里,说,穿上,这个好,厚实,压风。又说,大丑,你大姑说话不算话,明天……明天没有大马给你骑了。不过明天,我替你拉车。麻大姑的话虽然生硬,父亲还是感受到麻大姑话里话外的关心和体贴,也听得出来,麻大姑一定在怀念她的枣红马。我父亲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了,马呢?麻大姑说,上交了,县委更需要。麻大姑似乎不想说,在我父亲肩膀上拍拍,头一勾,一边巡视去了。

我父亲抱着军大衣,并没有受宠若惊,当然,也没觉得理所当然。寒冷,让父亲有些麻木了。

等我父亲缓过神来,心里才感到一阵温热。

军大衣上,有一股扑鼻的烟臭味,还有老油灰味。我父亲轻易就闻到了。但我父亲没有资格嫌弃,他小心地穿上军大衣。

麻大姑转一圈,回来看到我父亲把军大衣穿上了,满意地说,合身,比我穿好看多了。麻大姑说得是实情。麻大姑穿什么衣服都难说好看,原因大家都知道,就是她一脸的麻子。如果仅从背后看麻大姑,看她穿上灰色军大衣,看她二刀毛式的发型,看她女人味十足的身段(大屁股、细腰身),麻大姑还是很有风韵的。但是如果想到她脸上的麻子,那她身上所有的优点,都会被这个缺点打败。可以说,麻大姑的脸,把她美丽体型的优势,冲击得七零八落,比当下的蒋家王朝还要溃败如山倒。

西北风呼啸的傍晚,麻大姑重新包好头巾,跟大伙招呼一圈,叮嘱几句,然后,从木轮牛车上取下一卷包裹,开始铺床。麻大姑的床,就在木轮牛车下边。

阴寒干冷的初冬,夜来得特别快。

我父亲身底下铺着黄软的稻草,身上盖着被子。我父亲刚一躺下,就盼着天亮。我父亲“连身裹”,没有脱衣服,连军大衣都没有脱,也没有脱鞋子,还把干粮当枕头。这些都是瘸三老爹一路灌输给我父亲的。支前队伍里,什么人都有,神偷、赌棍、恶霸、土匪、强盗、贫农、贩夫、走卒,五毒俱全,就是没有君子。

看着黑咕隆咚的夜空,我父亲有三怕,怕冷,怕饿,怕死。尤其前两怕,更是具体。现在,冷,已经有所缓解,饿,却像幽灵一样,啃咬着我父亲的胃。我父亲头底就枕着干粮,一块补了好几层补丁的包袱里,包着干硬的煎饼。我父亲知道还有几块饼,就像他清楚自己有十根手指头一样。不多不少,还有六块。如果明天吃三块,后天吃三块,他还能坚持两天。如果他一天吃两块(早一块晚一块),他还能坚持三天。如果一天吃一块,那就差不多饿死了。就是说,如果三天后,父亲不能回到村里,不能回到祖母身边,他就得挨饿。可从现在的情形看,三天后是绝对回不了家的。

我父亲辗转难眠,谨小慎微地翻了个身。我父亲感到有东西烙在肋骨上,硬硬的。我父亲伸手摸摸,那块硬东西不是在稻草下边,而是在灰布军大衣里。我父亲伸手掏出来,一股浓浓的白面香味,弥漫在夜色中,直冲我父亲的鼻息。这是意外的惊喜。但我父亲马上就知道了,这是麻大姑省下的午饭。她是故意遗忘在口袋里的吗?我父亲没往下想,两手抱紧结实的大白馒头,就像婴儿抱着母乳,贪婪地嗅着这扑鼻的香味。

就在我父亲偷吃馒头的时候,瘸三老爹两眼正叭叽叭叽地眨动着。

瘸三老爹不是没有睡意,他仿佛已经睡了一觉,还仿佛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十年前,他还是二十多岁的大青年,头一回做新郎官。等闹房的人走了之后,和新娘子瘸三奶奶要行房了。他突然想看看新娘子。可新娘子怎么也不许他点灯,他担心新娘子有残缺,虽然,他曾在大集上远远望过一回,媒人说,那就是你媳妇。但他还是担心新娘子不是疤眼,就是豁唇,要么,就是大麻脸,否则,为什么不给看?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一看眼前的新媳妇,一夜的担心全消,禁不住欢喜得不得了。新娘又胖又白,胖得很富态,白得像象牙;眼睛又黑又亮。新娘子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嗔道,你个瘸子,还敢挑三拣四,看看,我脸上有麻子?瘸三老爹嘿嘿笑着,赶快讨饶道,不敢不敢。从此,小夫妻相互依傍共同持家,不到一年,就生了个大头儿子。

但是,好日子没过几年,他们三岁的大胖儿子,就被拉了“财神”。

那是五月的某个黄昏,儿子在门口的磨道里玩耍,被人拿花生糖哄到僻静处,装进麻袋挑走了。瘸三老爹只在草垛根,发现一块花生糖和一张黄纸帖。黄纸帖上有一行工整的毛笔字:准备一百块现大洋!

瘸三老爹拿不出一百块现大洋,他就是把田产和木轮牛车全卖了,也凑不齐一百块。三天后,他从门缝里又收到一张黄帖:两天后,把一百块现洋送到东山根山神庙后殿。瘸三老爹一边凑钱,一边托人打关节。马上就有人传话,警告瘸三老爹不要打关节了,贼头麻大姑心狠手辣,除了钱,什么都不认。瘸三老爹早就听说过麻大姑的手段,挖眼割鼻,挑筋抽骨,什么坏事都干过,最恐怖的是,有一回为了麻利地取下金项圈,把人家的脖子割断了,那要有多狠的杀心啊。果然,两天过去了。又过一天,一个卖虾酱的小贩,来到鱼烂沟村,他不声不响地在瘸三老爹家门口,放下虾酱担子,敲开瘸三老爹家的过道大门。应门的瘸三老爹看面前的来人陌生,瘦黑矮小,心里有了数。还没等问话,来者就递上一个草纸包,回身走到门口,仰头看一眼瘸三老爹家挂在过道墙上的毛瑟枪和“快慢机”,留下一句话,两支好枪。瘸三老爹没理会对方的话,赶快打开纸包。纸包是用麻绳捆扎起来的,瘸三老爹心慌手抖,好不容易打开纸包,一眼没认出纸包里包的是什么,待看清是一只耳朵时,赶过来的瘸三奶奶一口气没喘上来,昏倒在地。

当天晚上,年轻的瘸三奶奶疼儿子把心都疼碎了,一头扎进后院枯井里。

可能是听说了瘸三老爹家的遭遇,第二天傍晚,卖虾酱的矮瘦子又来了。这回他直截了当,说,老大说了,那支毛瑟枪,抵得上你家大头儿子。瘸三老爹什么话没说,取下枪,交给来人。来人一溜烟就出了村,连虾酱担子都不要了。邻居正抱怨瘸三老爹糊涂时,不知是谁,从虾酱担子底下,抱出了孩子。拽下孩子嘴里的毛巾,孩子哭了。哭声让瘸三老爹万分惊喜。瘸三老爹跑过来,抱起儿子,左看右看,儿子的两只耳朵好好的,一块也不缺。瘸三老爹不放心,怕儿子的耳朵有假,伸出两手,一手拽一只。儿子的耳朵不假。儿子的耳朵是原配的,是真耳朵。瘸三老爹抱着儿子,对着枯井,泪水长流地说,媳妇,儿子回家了……可惜你贴上一条命……你他妈死就死了,儿子没妈了咋办啊……

北风怒号中的瘸三老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耳朵。耳朵有些硬邦邦的凉,用力扯扯,还有疼痛感。但是,瘸三老爹的心踏实不下来。在他周围,各种鼾声此起彼伏,口臭、腋臭、脚臭和屁臭混淆在一起,四处弥漫,就连强劲的西北风也奈何不了这些臭气。瘸三老爹知道,离他几步的距离,也就是在他家那辆木轮牛车下,躺着麻大姑。

麻大姑像一条尽职的看门狗,守着这些军粮。她是不是整夜都不睡呢?完全有可能。瘸三老爹想,不止一次,瘸三老爹看她骑在马上打瞌睡。瘸三老爹努力让自己回到现实里,可他身体是回来了,脑子里还是想着过去的事。想起过去,他就更加害怕——他身上的枪,还是叫麻大姑发现了。麻大姑是什么人啊?别人有一个心眼,她可是有十八个心眼啊。她十八岁做贼,二十岁就当贼头,最辉煌是在日本鬼子横行那几年,她更是威风八面,名扬四海,是人是鬼,都怕她三分,就连日本鬼子,麻大姑都敢惹,甚至抬过日本鬼子的“财神”。听说光卖给灌河南岸新四军八分区的机关枪,就有十几挺,而且清一色全是日本鬼子的“歪把子”,还亲手“撕”了一个日本商人的票。麻大姑如今不过三十出头,据说手里的人命,比她年纪还多。想到这里,瘸三老爹头皮麻酥酥的,他后悔带枪了。不过凭心说,瘸三老爹带枪,并没有针对任何人,就更不要说麻大姑了——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啊。麻大姑一点情面都不留地呵出他的枪,完全可以把他的枪充公,但是麻大姑没有这样做,而是大度地把枪还给他,还大方地给他几颗子弹。瘸三老爹不知道麻大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瘸三老爹睡不着。夜深更冷,心思如蚕,耳畔突然响起声音,像过蝗虫一样,嗖嗖如风,似乎还有一些灰尘腾起,迷住了眼睛。同时,有一种怪异的膻味,居然覆盖了弥漫不散的臭味。瘸三老爹警觉地抬起头来。

眼前的景象,让瘸三老爹大吃一惊,心头骤紧,什么东西?一个个绿莹莹的圆点,像锋利的刀片,划破夜色,从横七竖八的人体间,跳跃而去。瘸三老爹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般奇观。待他定睛再看时,立即判断出,这些飞速奔跑的东西,是一种灵异的四蹄动物,究竟是狐狸,还是黄鼠狼,抑或是野兔,他一时无法判断。它们是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为什么要翻越支前大军的营盘?它们来的方向应该是西南方,没错,正是从西南方狂奔而来。西南方?那儿可是炮声响起的地方啊?密集的炮火都没有惊动它们,为什么怒号的北风,让它们狂奔不止?深深的夜色里,瘸三老爹隐约看到,它们背上,还驮着自己的孩子,这可是携老带小举家迁移啊。突然,两只绿眼睛停止不动了,那深深的绿,就在他眼前,相距只有一伸手的距离。瘸三老爹大气不敢喘,也拿眼睛瞪着对方,在心里默念着,你走,你走,你走啊,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不耽误你们行军……对方仿佛听懂了瘸三老爹心里的臆想,又向前走一步,然后,放了一个骚屁——算是打个招呼,撒腿狂奔。瘸三老爹大喘着气,紧闭双眼,不停地祷告,走好,走好,走好,走好……等到瘸三老爹再次放眼看时,眼前什么也没有了,夜又归于平静。

瘸三老爹还在不停地喃喃着,走好,走好,走好……

困意不断袭来,夜色一样的浓。

但是瘸三老爹突然想起,刚才过大军一般的精灵,抛弃世居家园,趁夜搬迁,一定发生了什么……是啊,谁惊扰了它们?瘸三老爹后背透凉,刚刚聚拢的困意,顿时消失。

瘸三老爹悄悄向木轮牛车方向爬去。

瘸三老爹是从老黄牛肚子下边爬过去的。瘸三老爹爬进木轮牛车下边。木轮牛车太矮,他抬不起头来,只能匍匐着。在他眼皮底下,是一摊更黑的黑——那便是麻大姑了。瘸三老爹屏住呼吸,伸出手。瘸三老爹的手,伸在夜色中,久久不动。瘸三老爹在下最后决心,要不要推醒麻大姑,要不要把刚才的情况向她报告?在犹豫一会儿之后,瘸三老爹的手决定闪开,决定退回原地,等天亮再说。可是鬼使神差的,他的手被吸住了,一股强大的吸力,准确无误地把他的手吸到麻大姑身上。瘸三老爹下意识地推一下。太轻,像风掠过,麻大姑一点反应也没有。瘸三老爹只好用力。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还隔着一层棉袄,瘸三老爹感觉他推动的不是麻大姑,而是一只兔子,一只肉肉嘟嘟的大兔子。瘸三老爹心里一收,知道自己的手落得不是地方——他的手落在麻大姑肥大的胸脯上了。瘸三老爹本能地要收回手。但是,那股吸力太强,他的手没有拿起来,而是被某种魔力牵引着,用力揉一把。瘸三老爹进一步感觉那里的柔软和温暖。要把手拿开吗?瘸三老爹不敢,应该继续把她推醒,只有这样,瘸三老爹才有充分的借口,说明自己不是故意要摸她奶子。瘸三老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她丰满的胸脯上再次用力。麻大姑睡得真死啊,任凭瘸三老爹如何用力,她就是不醒。连瘸三老爹都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的行为,不是要叫醒麻大姑,而是要调戏她。瘸三老爹知道麻大姑的胸脯最迷人,他是从她骑在枣红马上的形象中看出来的——枣红马的走动,给她身体带来波浪一样的起伏,她的胸脯也同样不安地跳跃。瘸三老爹无数次往那里看过,想象过,还无耻地和死去的老婆比较过。但是瘸三老爹只敢往她胸脯看,再往上,他就怕了。他怕目光不小心滑过她的脖子,看到她一脸大白麻子。瘸三老爹不敢看她的脸,瘸三老爹怕恶心。在瘸三老爹看来,她的胸脯,比她的脸好看多了。如果她的胸,是脸的一部分,那该多好啊。瘸三老爹这样想着,感受着她怀里的大兔子,突然意识到,不对呀,麻大姑不是睡死了,不是推不醒,而是根本就是……瘸三老爹的心跳停顿了一下,天啦,她没睡。瘸三老爹怕了。瘸三老爹的手停住了,喘息粗硕了。

瘸三老爹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老子他妈的成全你。

瘸三老爹的大手,抖动着,顺着麻大姑的身体,向下走。瘸三老爹能明显感觉到麻大姑柔软平坦的小肚子、弹力十足的大腿、坚硬的膝盖。瘸三老爹的手,从被脚,蛇一样游进去,再逆着刚才的方向,向上走,越过膝盖,甚至连大腿也省略了,直接来到麻大姑的小肚子上。

瘸三老爹像久经沙场的战士。同时他也感受到麻大姑的渴望,感受到麻大姑的战栗,也感受到来自麻大姑身体内的信息……

一阵怪异的鞭炮声,炸醒了刚刚睡着的瘸三老爹。

瘸三老爹翻身起床——天亮了。

所谓天亮,也就是看得见对面几十步远的距离,离真正的天亮,还有一口烟的时间。又或许,轻扬的雪花和阴沉的天,让凌晨变得模糊起来。但是,在瘸三老爹视线所及的范围,还是隐约看见,黑压压的一队人马,正呼啸着向熟睡中的支前大军冲来。

这是一支军容不整、队型混乱的队伍,有穿着黄色军大衣的,有披着毯子的,还有头上缠满绷带的伤兵,他们手持各种武器,横冲直撞,随意放枪,那震耳的鞭炮,就是一挺机关枪发出的扫射。

延绵数里的人群,还在凌晨里酣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和瘸三老爹一样,也是被枪声惊醒的。瘸三老爹看到,被冲击的人群,瞬间炸了雷,大家像厕所里起飞的苍蝇,大呼小叫,四下乱窜,枪声也骤然激烈。成片成片的支前民工,在枪声中纷纷倒地——有的是中弹,有的是吓破了胆,有的是小腿肚抽筋,跑不动了。

慌乱迅速蔓延。

整个支前大军顿时乱作一团。

就连身经百战的麻大姑,也趴在地上不敢动,等她弄清枪声的距离时,才纵身一跃,跳到木轮牛车上。麻大姑站在木轮牛车上看到远处的屠杀,也不免惊惶失措。但麻大姑毕竟见过太多的死亡,她不怵任何场面,抽出短枪,大声喊,别慌,大家别慌。孬种吴七,回来,你他妈敢跑,姑奶奶要你狗命!

砰!麻大姑对天开了一枪。

抱着头作势逃跑的吴七,一个猪啃地,趴到地上。

麻大姑手持盒子炮,指着人群,嘶叫道,瘸三,招呼声,保护公粮!孬种吴七,套车!

麻大姑从木轮牛车上跳下来,目光凶狠地监督着鱼烂沟乡的支前民工,嘴里不停地大喊大叫,还伴随着怒骂和拳打脚踢。那是她发出的一道道指令。麻大姑用她过去的威名和现在的狠毒,带动鱼烂沟乡的支前民工奋不顾身地抢运公粮。

我父亲吓呆了。

听我指挥!麻大姑伸出手臂,声嘶力竭大叫道,看到没有,那边,快。大丑,你他妈往哪儿跑?这边,别捡破被子,快!鱼烂沟乡的孬种,都跟着我,跑啊!

麻大姑冲过去,在我父亲屁股上踢一脚,喝道,跟上瘸三,他到哪你到哪!

瘸三老爹推着架子车,跑在最前边。

这是一条向南的岔路,正好连在鱼烂沟乡支前民工的营地上——这是他们选择逃生的最佳路线。在他们两侧,是被国军残部冲乱的人群,向北显然不现实,那里远离前线。只有向南,一来路道顺当,二来靠近战场,逃生后,便于和支前队伍联系。麻大姑特殊的经历,让她慌而不乱。但是瞬间做出的决定,是祸是福,谁都不知道。现在,大家只顾尾随瘸三老爹,一路狂奔了。

在瘸三老爹身后,是我父亲。我父亲太狼狈了,他穿着灰布军大衣,空着手,一路跑一路哭。瘸三老爹居然还腾出嘴来骂,哭哭哭,就知道哭,哭你妈魂啊,保命要紧,一条破被子,算个屁啊,晚上睡麻大姑怀里去!

在我父亲身后,是挑担推车的鱼烂沟乡支前民工,他们神色慌张,有的人帽子跑丢了,有的人被子跑丢了,没有人顾得上回去捡,连回头看看的时间都没有,都一个劲地狂奔。那辆木轮牛车,也在好把式吴七的护驾下,跟在最后边。年老体弱的老黄牛,也知道事态非常严重吧,卖力奔跑起来。木轮牛车吱吱呀呀,颠簸摇晃。麻大姑也在牛车旁边护驾。

若有若无的雪花,突然密集起来,瞬间呈飘扬之势。

麻大姑再向前看,鱼烂沟乡几十个人的支前队伍,除了我父亲空着手,其他人还是原先的配对,有驾车,有拉车,挑担子的肩上还是担子,延绵足有半里长。麻大姑心里踏实了,笑了。在她的指挥下,支前队伍一口气狂跑好几里远。

雪越下越大,棉絮一样一团一团。

这时,这支小型支前队伍,紧紧收缩在一起,缓慢向前移动。雪花遮天蔽日,也遮住了视线,前后没有人家。冷静下来的麻大姑,根据经验,知道凌晨袭击他们的国民党残兵败将不会马上追来,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跑远,就是再次遭遇,也是有可能的。为安全起见,还得再向前走一段,再找宿营地。

这样又走了一截路,大家又累又饿,实在是没劲了。

前边的瘸三老爹突然大叫一声,看。大家都顺着瘸三老爹伸手的方向看去。我父亲也打起精神,睁大双眼。但我父亲什么也没有看见,四野里除了一片洁白,就是一团一团落下的雪花。

麻大姑已经拔出手枪,跑到瘸三老爹身边,没好气地说,看到鬼啦!瘸三老爹说,好像有一间屋。麻大姑眯着眼,拿手打成眼罩,但她什么也没有看到。麻大姑收起枪,骂道,再鬼惊鬼乍,我挖了你狗眼!但瘸三老爹还是坚持望过去,瘸三老爹拉一下麻大姑,你看你看,看。麻大姑睁大眼睛,果然,在飞扬的雪花中,有一间小屋时隐时现。麻大姑“刷”地又拔出枪。她立即弓下腰,半蹲到地上,小声命令道,隐蔽,都给我隐蔽。麻大姑回头一望,看大家都呆呆的,都在使劲地向着小屋的方向望,似乎望到小屋,就仿佛到家一样。

麻大姑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大家躲到粮担或车子后边。但她目光又盯住了巴狗爹。麻大姑跟巴狗爹招手。巴狗爹不知什么事,赶快跑到麻大姑身边。麻大姑说,孬种巴狗你听好,大姑给你个机会,跟着我,过去看看。巴狗爹身子一动,突然知道这不是好事,又缩回来,胆怯地说,凭……凭什么我去?麻大姑狠狠地盯他一眼,说,凭什么你不去?巴狗爹说,瘸三去,瘸三狗日的有枪。麻大姑其实也想让瘸三老爹一起去。但麻大姑看得更远一步,万一小屋里潜伏着国民党残兵败将,留下瘸三老爹和一支枪,还有个回旋的余地。麻大姑不想跟巴狗爹哕唆,她直接命令道,就你去,怕死就跟在我后头。麻大姑说罢,猫着腰,在前面跑起来。巴狗爹无奈,他按按帽子,也收腿弓腰,远远地在麻大姑身后跟着。

小屋只有一间,草顶,土墙,墙基已经剥落很多,墙壁更是残破不堪,两扇和墙壁不相称的黑漆木门紧紧关闭,门上方还有一块木板,嵌在土墙里,木板上有几个红色大字。巴狗爹不认识字,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麻大姑已经紧贴着墙壁了,仿佛飞了过去。一手持枪的麻大姑,一脚踹开板门,顺势趴卧在地。巴狗爹没有听到预料中的枪响,就在他一眨眼的时间里,麻大姑又“嗖”地站起来,一个跳跃,消失不见了。

麻大姑出现在门口时,枪已经收到了腰里。麻大姑对趴在地上的巴狗爹哈哈大笑,说,这里是土地庙,安全。快去通知他们,把东西都拉过来。

麻大姑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站在土地庙门口,看着前方涌来的战士——鱼烂沟乡支前民工,心里充满感激。

麻大姑指挥大家把粮食全部搬进屋里,靠着屋边码起来。麻大姑看着横七竖八、东倒西歪挤坐在地上的民工,声音柔和而亲切地说,大家一路上辛苦了,哈哈,大家摸摸脑袋,看看你的六斤四两是不是少一两?大家注意啦,现在的形势明摆着,我们和县委失去联系了。我们要相信县委的能力……这个,大家别怕,我们一定会和县委联系上的。

麻大姑的话,似乎底气不足,大家都能听出来。有人等不及了,拿出了干粮。

麻大姑看大伙没有兴趣听她演讲,咳嗽两声,继续说,但是,只要粮食在,就是胜利,有粮食,就有本钱。这个……看样子,大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我们要做好长久打算。大家放开肚子,大吃一顿,只要不撑死……

有了麻大姑的话,大家不再藏着掖着,纷纷把干粮拿出来。

麻大姑看我父亲直咽口水,说,大丑我这里还有几块饼,接住。麻大姑把一块煎饼扔过来,半空中,被另一双手接去了。麻大姑笑了。麻大姑难得笑一回。麻大姑干脆把手里的一包饼全扔过来。有人接住后分饼。我父亲也分到一块饼。麻大姑的饼,是高粱和玉米混在一起磨成糊糊烙的煎饼,比瘸三老爹的煎饼好吃多了。瘸三老爹好心,把麻大姑的饼分半块给巴狗爹。岂料,巴狗爹一点也不识抬举,他把饼又还了回来,还是吃自己的饼。巴狗爹不但不吃麻大姑的煎饼,还把脑袋歪过去,说,吃惯了嘴,我就饿死了。这句话显然不是巴狗爹的本意。果然,他又小声骂道,认贼作……所有人都在大口吃饼,土地庙里响起各种咬嚼声,咕咚咕咚,呱叽呱叽,叭哒叭哒,噗滋噗滋,此起彼伏,把巴狗爹骂人的三个半字,也咬得稀巴烂。但是,瘸三老爹听懂巴狗爹这句骂了,虽然骂得文雅了些,虽然最后一个字没发出声。瘸三老爹还是听懂了,他昨天夜里睡了麻大姑的事,并非人不知鬼不觉,至少这个巴狗,是知道的。瘸三老爹不觉得这是多么值得炫耀和宣扬的事,麻大姑实在太丑,他自己都不相信夜里发生的事。瘸三老爹于是低着脑袋,闷头吃饼。

大家只顾埋头吃饼了,没有人注意到这时候麻大姑走出庙门,走进飞雪中。

站在飞雪中的麻大姑,掩紧衣服,跺跺脚,举目四望,来时的脚印和车辙,早已被大雪覆盖。雪花弥漫,能见度极低,目测一下,百步之外什么也看不清。麻大姑想,就是有村庄,有人家,也弄不清方位了。

大雪一直飘到天黑都没有停。

土地庙里的民工,窝在干硬的地上,睡了。就连一向警觉的麻大姑,也实在撑不住,睡了一大觉。

麻大姑睡觉的地方,是在牛肚皮下边——她躲在墙拐里,似乎只有这里才放得下麻大姑的身体。醒来的麻大姑,试试腰里的手枪,听听屋外的雪声。麻大姑没有听到雪声,她满耳朵都是各种杂乱而怪异的鼾声,打呼噜的,磨牙的,咂嘴的,放屁的,说梦话的,混杂不清。麻大姑把这两天的事情想了想:第一,因为发现了刀疤脸(或者说刀疤脸发现了她),她把枣红马送给了县委朱书记。朱书记原本骑一头大叫驴。可再大的驴,也比不上她的枣红马呀。朱书记过意不去,要把大叫驴换给她。她本来想要的,可想到大叫驴经常发情,经常没人前没人后地展示又粗又黑的庞大生殖器,她没好意思要。她把朱书记的灰布军大衣要来了。第二,她守不住自己,稀里糊涂的,叫瘸三占了便宜,瘸三比大叫驴还粗暴——这可是违反江湖规矩的。当年她在东山根落草为王,在重大行动前和行动中,禁止行欲,谁敢违抗,都是一枪崩了完事,不论男女。可自己怎么就糊涂了呢?怎么就让瘸三上了呢?而且就阻挡不了呢?简直就是期待啊。第三,遭遇了国民党残兵流寇,足有上千人——少说也有大几百吧,当时的处境,实在太危险,只能做战略性转移。当然,这样一跑,也打消了她心里的另一个心事,甩掉刀疤脸那三个家伙了。

麻大姑想着这些事,又多想想昨天夜里的瘸三,心里又怪异起来。

天亮了。

土地庙里的民工推开庙门。他们是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庙门推开。原来,门外的积雪,把木板门埋了大半截。大家纷纷涌出来看雪。地上的雪有一尺厚,一望无际的白,把眼睛都晃花了。雪虽然停了,天还是阴的,黑云白云呼呼从天上飘过。我父亲头一回看到这么大的雪,在雪地里撒欢了一圈。瘸三老爹说,十几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麻大姑也惊叹地看雪。麻大姑跟大伙说,你们别乱跑,我到后边观察观察。我父亲知道,麻大姑的观察,是解手去了。于是,大家在麻大姑走后,像约好一样,背向土地庙,站成一排,一齐解小便。

麻大姑从土地庙后边回来后,脸上笑嘻嘻的,这让大家感到惊奇,麻大姑紧接着宣布她的新发现,有个村子。

大家哄地跑到土地庙后边。果然,远处不到二里远的地方,隐约有几棵树,树底下黑乎乎一片,不是村庄是什么呢。大家哦哦叫着,跳起来,跺着脚,拢着袖子,转着圈,把地上的雪都踩平了。

不知村上有没有革命群众。麻大姑说,这样吧,不管刀山火海,也要去看看,弄些柴火来,烤火,做饭。

麻大姑的话真是鼓舞人心啊。

弄点肉来。有人说。

我父亲听说还有肉吃,嚷着要跟麻大姑一起去。

但是,麻大姑有她自己的考虑。麻大姑想都没想,就下指示了,进村的人不能多,别让人家觉得我们是土匪,我,巴狗。巴狗呢?

拉屎去了。瘸三老爹望着远处,说,就他屎多。

有人喊,巴狗,别把大肠头拉下来啊,快点啊,派你去打肉吃。

远处只露出半颗头的巴狗爹,一听派他去打肉,提着裤子跑来了,雪陷到他腿肚子上,没跑几步,摔倒了。大家拿他起哄,别急,留块五花肉给你。

巴狗爹跑到庙门口,一听说要跟麻大姑进村,不干了,我不去,我肚子不好。

麻大姑说,你不去?你给我派个人来?

巴狗爹左看看,右看看。巴狗爹派不出人来。

麻大姑已经把武装带从腰上解下来了,她把公文皮包递给瘸三老爹,取出手枪,把枪套也交给瘸三老爹。现在,在这支队伍里,瘸三老爹俨然是一个二当家了。麻大姑把手枪别在裤腰里,对巴狗爹说,走。

巴狗爹极不情愿。不情愿的巴狗爹,还是跟着麻大姑走了。

我父亲看着两人艰难行走在雪地里,突然喊道,我也去。我父亲的行为吓了大家一跳。因为村子里情况不明,不知是福是祸,大家都躲着不去,我父亲却主动要去,这孩子八成是脑子冻坏了。麻大姑止住步,回头看看。瘸三老爹抢先说,大丑是个孩子,带着也方便。一向不开玩笑的吴七,哈哈着说,大丑长得俊,带上他,送给老财主做养老女婿。在大家的笑声中,麻大姑跟我父亲招手。我父亲高兴地跑去了。

麻大姑在前,我父亲居中,巴狗爹断后。三人走成一列纵队,自然看不见路的。好在并没有什么大的阻碍,除了冷,就是脚踩雪地的声响,咯咯吱,咯咯吱,或咯吱吱,咯吱吱,咯咯吱吱。

快到村头时,麻大姑突然停住了。我父亲差点撞到她后背上。麻大姑伸出手,做下压的动作。后边的巴狗爹心领神会,趴到雪地上。麻大姑也蹲下来。父亲学着麻大姑,跪在雪地里,躲在她身后。

不对。麻大姑说,不对呀巴狗,你看看,这哪里是村子啊。

巴狗爹看过去,我父亲也看过去,前边不远处,几棵光秃秃的树下,是十几道残破的围墙,即便是被大雪覆盖,也能看出支离破败的样子。

巴狗爹说,都是断墙,村子给毁了,不会有人了。

麻大姑犹豫一会儿,还是决定进村。

确实是一座村庄,或曾经是一座村庄。很明显,村子遭到过浩劫,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没有一条完整的屋架子。村街上,虽然被大雪覆盖,还是可以看出那高低不平的地方,一定是成堆的瓦砾、废墟。巴狗爹是穷人家出身,他在废墟里淘宝,居然让他找到半坛子老红咸菜。巴狗爹抱起坛子,在鼻子上闻闻,又扯一根在嘴里尝尝。巴狗爹得到了宝贝,小心地放在一边。

麻大姑和我父亲在村子里到处看。大雪真是好东西,是个高级的化妆师,这样一座残破的村庄,在大雪的化妆下,呈现出别样的美感。当然,麻大姑没有心情欣赏,她是有心思的。而我父亲呢,妄图找到好玩的东西。果然,我父亲在一面倾斜的土墙上,看到一排排小坑,我父亲知道这些小坑是怎么形成的。在这些小坑里,我父亲如愿抠下许多子弹头。麻大姑则爬上一截相对结实的断墙,向远方望去,那是一条宽约半里的大沟,看来不是湖泊,因为沟里散落着几棵杂树,甚至更远的地方,还有一片杂树林。麻大姑再把目光收回时,她愣住了。

麻大姑看到一行蜿蜒的脚印,从村子延伸出去,消失在通往小树林方向的雪地里。

麻大姑对我父亲说,去帮帮巴狗,看他找到了什么宝贝。我父亲应一声,干活去了。

麻大姑再一次掏出枪,躲闪着几道墙壁,来到脚印的源头。从脚印上,麻大姑立即判断出来,三个人,没错,是三个人。这儿也不是脚印的源头,而是终点。麻大姑心里有数了,在这个村子里,藏着三个人。

还真叫你们给跟上了。麻大姑目露凶光,分析、判断着,他们是从小树林方向而来,凌晨到达。麻大姑的目光顺着脚印,看到脚印向村子另一端延伸。麻大姑在脚印前蹲下,在旁边的雪地上,捡到一颗黄豆粒。这是一颗炒熟了的黄豆粒。麻大姑把黄豆粒扔到嘴里。黄豆粒有些绵了,但香味还在。八

土地庙里的民工们,支起了锅,烧了一锅稀饭,关键是,稀饭里还有胡萝卜缨。胡萝卜缨是巴狗爹从村里捡来的,一大捆,做饭时,劈了一半,剁碎了,做成一锅咸菜饭。加上半坛陈年的老红咸菜,大家吃得满头是汗。

屋里有了火,大家感觉暖和了很多,加上吃饱喝足,情绪非常好。有人讲段笑话,跟着好几个人都讲笑话,无非都是些公子遇上名妓(才子佳人)一类的老套路,也有个别《聊斋》里的淫秽故事。还有人唱了《小寡妇上坟》,咿咿呀呀,比杀鸡还难听。嘻嘻哈哈一会儿,自然又想起现时的处境;不知谁起的头,大家胡乱地分析了一通。最终也不知道战场在哪里。虽然谁都明白,战场不会太远,说不定就在附近。也有人提出逃跑的路线不对,太远离支前大队。马上就有人纠正,说不是逃跑,叫撤退。还是瘸三老爹说话更靠谱,他说关键得碰到人,不管好人坏人,有人,就什么都知道了。瘸三老爹的话立即遭到巴狗爹的反对。巴狗爹说,有人?国民党败兵也是人,碰到了怎么办?土匪也是人,碰到了怎么办?还有强盗、贼……巴狗爹没有再说,后一个字有些忌讳。有人接话说,不在。

不在,当然是指麻大姑了。

麻大姑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麻大姑出去了。麻大姑担任的是警戒的角色,她得保证大家的安全。大家安全了,公粮才安全,公粮安全了,她才安全,才能给上级有所交代。

麻大姑站在小庙的墙拐角,正在整理绑腿。这支支前民工里,只有麻大姑一人有绑腿。我父亲看到,麻大姑正往绑腿里安插一把小刀。麻大姑藏好小刀,在那里拍一下,对我父亲说,看不出来吧?我父亲点点头。麻大姑没有和我父亲再说什么,而是眺望着远处的无人村庄。我父亲后来又和大家去一次,收集了很多柴火和残破的生活用品。

麻大姑向村子里望,能望出什么来呢?那里黑乎乎的,雾气很重,似乎比实际距离还远,除了几棵树,什么都望不到。麻大姑望了一会儿村庄,又望望天。天和早上的天一样,一拳捅上去,都会涌下水来。我父亲受不了寒冷的天气,又是搓手又是跺脚。麻大姑说,进屋去吧,去烤火。我父亲说了一句让麻大姑很感温暖的话,我父亲说,我想陪陪……大姑。麻大姑听了,慈爱地看着我父亲,说,不用了,你看这些架子车,还有大车,我怕夜里有人来偷啊。我父亲说,这鬼天气,硬冷硬冷,哪有贼啊。

意外的是,架子车还是被偷了。又一个黎明到来的时候,鱼烂沟乡支前民工发现,他们堆放在土地庙门口的架子车,少了一个轮子。

这个贼真是奇怪,不偷架子车,却偷轮子。共有六辆架子车,六个轮子。只偷一个,这个贼也太小气了。民工们纳闷之余,把剩下的轮子,都卸下来,搬进土地庙里了。麻大姑在土地庙门口的雪地里,两边走走。她是在观察小偷是从哪边过来的。跟着麻大姑一起察看的,还有好几个人。通过查看,让他们大吃一惊,通往那个无人村庄,有许多凌乱的脚印。就是说,小偷是来自那个无人村。无人村上并不是无人,而是有人。他们害怕的还不仅仅是无人村庄上有人,有一个贼,是因为他们去过无人村庄,也就是说,他们在村里的时候,在某一个隐密的地方,还躲着其他人。谁呢?

大家都紧张地看着麻大姑。

麻大姑却不露声色地说,我去村里看看,除掉这个祸害。你们谁愿意跟我去?

大家听了麻大姑的话,都慌了。谁都不愿意跟麻大姑去。

麻大姑说,你们要是都不愿意,我一人去。

鱼烂沟乡支前民工所有人都看到,麻大姑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通往无人村庄的雪地里。空旷的雪地闪着雪光,照亮了麻大姑有力的双腿。九

麻大姑走进村子。村子不大,如果不是被大雪覆盖,放个屁的时间就能绕村庄转一圈。但是积雪覆盖的村庄,已经被鱼烂沟乡的支前民工翻检得不像样子了。翻起的瓦砾和白雪混在一起,像黑白芝麻混炒一样。

麻大姑走进村子,站在一个较开阔的地方。麻大姑环视一圈,有几处断壁残墙,有一堆翻乱的废墟,还有歪斜的牌坊。麻大姑平静地说,出来吧。

刀疤脸出来了。刀疤脸是从歪斜的牌坊后出来的。

麻大姑看只有刀疤脸一个人,又说,还有呢?都出来。

刀疤脸还是一脸崇敬的样子,走向麻大姑,脚下的雪发出清脆的声响。刀疤脸在离麻大姑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刀疤脸说,老大。麻大姑说,叫他们都出来。不愿意?好吧,豆粒,还有车轮,是你们留给我的两封信,我收到了,什么事,说吧。刀疤脸说,老大,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那天不是已经讲明了,我们就想要应得的一份。麻大姑说,哪天?什么讲明白?我记性不好,忘了。刀疤脸耐心地说,老大,是您的,我们不要,兄弟们跟您这些年,走南闯北,出生入死,感激不尽啊。可眼下,解放了……我们也要过日子啊。麻大姑说,听说,你也参加革命了?刀疤脸的眼神里,透出些许绝望。麻大姑敏锐地感觉到刀疤脸细微的心理变化。麻大姑深深地叹口气。刀疤脸精神又振作一下,老大,您有什么好为难的?兄弟们不是都还在吗?麻大姑说,没什么好为难的。麻大姑跟刀疤脸招一下手,说,过来。刀疤脸只朝前挪半步,说,老大,我听着呢。麻大姑看刀疤脸不肯就范,也退半步,靠近腿边的那个石碾。麻大姑伸手推去石碾上的积雪,坐下了。在刀疤脸的眼中,麻大姑确实没有从前那样的威风了,她坐下后的样子,还不如一个受气落泪的乡村寡妇,疲惫,哀愁。麻大姑半晌,才抬起目光,说,有些话,如果你都不愿意听,我对谁也不想说了。刀疤脸有些动摇,他眼睛的余光,不经意瞥一下旁边的断墙,说,老大,您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不忘。刀疤脸谨慎地走向麻大姑,一步,两步,三步,刀疤脸在离麻大姑三步远的时候,麻大姑弹簧一样从石碾上飞起剪刀腿。刀疤脸一个猪啃地趴在雪地上,麻大姑左手已经按到刀疤脸的脖子里,一股热血从她手指缝里喷涌而出,与此同时,她的右手向右侧的断墙甩去,那颗刚刚冒出的人头,脖子中了飞刀,手中的短枪甩出去丈许远。但是,当麻大姑掏出手枪时,还是晚了半拍,矮瘦子的手枪响了。麻大姑应声倒地。矮瘦子持枪,跃身到空场上,他看到麻大姑四仰八叉躺在雪地上,胸部中弹。矮瘦子不敢大意,依旧把枪口对准麻大姑,小声叫道,老大。麻大姑一点反应没有。矮瘦子向前走一步,老大,老大您别装死,我知道老大您有装死功,您教过我们装死功。老大我不想要你命。老大您中枪了。老大,只要您把我的那份给我,我立即把你救活。老大您醒醒啊……老大您一死我他妈什么都没有了老大呀……矮瘦子哭了。麻大姑在他的哭声中,似乎动了一下。老大您没死?老大您把枪扔了,我立马就去救您……老大,您扔不动枪啦?都怪我一枪打中了,可一枪致命也是您教我的呀。麻大姑垂在一边的手,突然抬起,手起枪响。矮瘦子中弹倒地。麻大姑一跃而起,又补一枪。

土地庙的支前民工们,紧张地注视着无人村。

打枪了。我父亲叫一声。

大家屏息敛气,侧耳倾听。没有听到枪声。

真的听到了。我父亲坚持说。

瘸三老爹说,大丑说听到就听到了,小孩耳朵尖,一定是响枪了,我要去看看。瘸三老爹的话,没有人响应,也没有人阻拦。但是瘸三老爹说到做到,他腰一弓,沿着麻大姑的脚印,向村庄跑去。

瘸三老爹的行为,让鱼烂沟乡支前民工十分惊异。大家心知肚明,如果麻大姑得胜了,用不着他瘸三老爹去,麻大姑会自己回来。如果麻大姑失败了,瘸三老爹去了也是送死。

奔跑中的瘸三老爹,感觉村庄越来越远。突然的,瘸三老爹听到了枪声,是接连三枪。

我父亲看到从无人村庄挪出一个黑影。我父亲大声喊,看。

大家都看到了。

巴狗爹说,走,迎迎去。土地庙里所有支前民工,一齐跑进雪地,跑向无人村。

渐渐地,大家看到了,是瘸三老爹。瘸三老爹背上还驮一个人,头发披散下来。

瘸三老爹冲着跑近的人群喊,没死透……死了三个。

大家听到瘸三老爹后一句了,知道麻大姑以一敌三,纷纷迎上去。瘸三老爹累得不行了,想让人换换他。但是没人提出来要换他。是啊,万一死在背上呢?谁背上愿意死个人?谁愿意背一辈子晦气?瘸三老爹咬咬牙,说,我行。说罢,腿脚仿佛又充满了力气。

有人更是盯着麻大姑左手腕上一个金属手镯看。这是一个造型奇特的手镯,比一般的手镯要粗壮,特别是那根半寸长的尖刺,更是锋利无比。尖刺上,还有血痕。

暗器?谁惊讶一声。

没有人应,大家见怪不怪,知道她充满神奇。

麻大姑回到土地庙,平躺在床上。

所谓床,是刚刚铺好的,下边是她自己的铺盖卷,加上瘸三老爹的铺盖卷,这样厚些,麻大姑躺在上面会舒服些。

麻大姑很舒服地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喘气有些急。麻大姑说,云南白药……我包里……还有一副急救……急救包……瘸三,你……给我包扎……

枪伤在胸脯上。要包扎,必须解开麻大姑的棉袄。在场的支前民工都看过麻大姑的大胸脯,但都隔着衣服。能在这时候,看到她真实的奶子,真是千载难逢啊。他们兴奋不安起来,有不少人露出下流相。瘸三老爹听了麻大姑的命令,也不问三七二十一了,就去解麻大姑的棉袄。其实麻大姑的大襟棉袄只扣一两个扣(她受伤后,自己处理过伤口)。瘸三老爹麻利地让麻大姑敞开了怀。麻大姑毕竟做过贼头,还是有些家底的,她不像其他支前民工那样,只穿光筒棉袄。麻大姑的棉袄里,还有一件开襟的绒线毛衣,红色的,这也让鱼烂沟乡的支前民工们开了眼。毛衣一解开,才看到那么多血。麻大姑的胸脯上都是血,麻大姑自己勒在伤口上的头巾,也被染红。大家目光都盯着麻大姑肥硕的乳房了。麻大姑的两只乳房真好啊,就是染上血,也能看出皮肤又白又细。那个枪眼,就在麻大姑右乳房偏上,肩胛偏下。绒线毛衣碍事,瘸三老爹把它往一边扯扯,揭开了包扎的头巾。大家看到一个很小的洞,马上就有血泡洇出来。麻大姑居然还想看看自己的伤口。但是麻大姑只是咬着牙,歪歪头。瘸三老爹接过我父亲递过去的云南白药,倒了一半在枪眼上。有人说,大丑你出去。麻大姑笑笑,说,没事。麻大姑又说,看看打透了没……大家把麻大姑扶起来。麻大姑的后肩上还有一个枪眼,也往外冒着血泡。瘸三老爹说,透了。麻大姑说,透了……好。

包扎、清理好麻大姑的伤口和血迹,大家都松一口气。

麻大姑躺着,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是闭上的。她知道,不能动,动了会流血。麻大姑还知道没伤到内脏,子弹也没留在体内,这都是枪伤中最好的枪伤。

大家见过麻大姑的大乳房了,都在回味大乳房的活泼和颤动,回味那上面的血迹。大家议论着,说麻大姑别的地方也必定漂亮。麻大姑的大腰棉裤是花裤腰,红绿相间。在花裤腰里,大家看到她时隐时露的肚脐眼了。麻大姑脸上有大白麻子,人丑。按说,丑人哪里都丑。但麻大姑的丑不是天生的,如果不是大白麻子,麻大姑的脸模子,还是漂亮的。

直到这时候,我父亲才知道难为情。在土地庙外边,麻大姑听不到,巴狗爹就放肆地说,大丑,你怎么不吃两口?又肥又大啊。我父亲脸就红透了。有人又开巴狗爹的玩笑,巴狗你别自己想吃,往孩子身上赖。巴狗爹也不含糊,骂道,你他妈不想啊?大家更是乐不可支了,互相还扔了雪球。

就在大家瞎闹的时候,我父亲又回了一趟无人村。

这回不是我父亲一个人,而是有四五个人。是瘸三老爹喊我父亲去的。瘸三老爹领着我父亲几个人,找到那三具尸体。他们先是看到刀疤脸。刀疤脸的致命伤在脖子里,出血很多,地上的雪都被染红。大家这才联想到麻大姑手腕上怪异的手镯。断墙边那个家伙,脖子里插进一把飞刀,正好切断了喉管。矮瘦子死相最惨,他挨了两枪,一枪在胸口,一枪爆头。瘸三老爹在矮瘦子身边看了很久。矮瘦子脑壳上虽然有一个洞,还流出少许白红相间的脑浆,但脸面还算清楚。瘸三老爹看了半天,认定,他就是那个卖虾酱的贼。瘸三老爹吐口痰在矮瘦子脸上,恨恨地说,死我也认得出你。瘸三老爹又说,原来你也是大姑的仇人。瘸三老爹的话,我父亲听得清清楚楚。瘸三老爹怕我父亲不理解,跟我父亲解释道,他和麻大姑不是一伙的。我父亲不知道瘸三老爹的解释是什么意思。

瘸三老爹和我父亲几个人,扒了尸体上的衣服,捡回三把枪,都是好枪,和麻大姑一样的“快慢机”。

十一

麻大姑情况不错,她能吃饭了。是我父亲一筷一筷地喂她吃的。麻大姑脸色灰白,在昏暗的土地庙里,麻大姑脸上的麻子不是太明显,这让麻大姑好看了不少。如果一个外乡人,在土地庙里初见麻大姑,还以为她不是一个大麻脸,还以为她就是一个生病的小媳妇。麻大姑的饭量一点儿没有减少,这很宽大家的心。大家都说麻大姑命好,有神保着。麻大姑小声而平静地指示道,公粮……也可以吃……炒盐豆吃……每人二斤吧。

阴云密布的黄昏再次来临。

吃了炒黄豆的巴狗爹,大便更比别人多了,他要在天黑前尽快解决。然而,巴狗爹提着裤子,正往雪野里奔跑时,他看到奇怪的一幕,在他正前方,快速闪过一排排暗影。巴狗爹惊讶地看到,不远处,是横向移动的队伍,一眼望不到两头的队伍。巴狗爹惊呆了。巴狗爹不知道那些人离他有多远。

巴狗爹连滚带爬地跑回土地庙。

巴狗爹撞开门,一头扎进屋里。巴狗爹指着门外,半天没说出话来。

有人骂道,鬼迷啦?

瘸三老爹也说,他屎没拉出来,堵住嘴了。

巴狗爹半天才憋出半句,中央军……

瘸三老爹第一个挤到门边。瘸三老爹看到,在雪地边缘,正在过大兵。

土地庙的门洞里,立即塞满了人头。

黑暗正在来临。瘸三老爹使劲睁眼,也看不清他们穿什么衣服,不知道他们是解放军还是中央军。鱼烂沟乡的许多民工,都看到眼前的奇异景观了。是祸是福,谁也无法判断。麻大姑也感到事态严重,她问,隔多远?有人说,半里。有人说,一里。有人说,二里。巴狗爹已经缓过了神。巴狗爹说,就一屁远。麻大姑虽然不知道一屁远是多远,但她有数了。麻大姑说,有汽车吗?许多人一齐说,没有。许多人又一齐说,有。因为在说没有的同时,他们看到无数只灯光,从一端延伸过来。天也在这时候,黑了。

远处的灯光,就像鬼火,轰轰声也闷闷地传来。

麻大姑说,立即转移,解放军没有汽车,肯定是国民党中央军。来,扶我一把。

瘸三老爹又说,转移?向哪儿转移大姑?

麻大姑胸有成竹地说,村子后边,有一条大沟,大沟里有树林,就往树林转。

一听说转移,许多人不干了,这黑天雪地,怎么转?

就在大家议论是不是转移时,突然响起大炮声。

太突然了,谁都没有准备,炮声就炸响了。炮弹密集地落在前方队伍里,轰轰声又闷又沉。火柱一团团窜起来,天上飞起各种燃烧的残片,有轮胎,有枪支,还有人体。一时间,炮声连绵不绝,土地庙的屋顶上,“沙沙”漏下尘土。

没有人再讨论是否转移。大家一齐往外挤,差点挤塌了庙门。

砰!一声尖锐的枪声。

麻大姑声嘶力竭地喊道,回来!

大家都愣住了。

谁逃跑我毙了谁!

小庙里一团漆黑,但大家都看到麻大姑发亮的眼睛。

砰,一条火线从屋顶穿出去。麻大姑又开一枪。

麻大姑拼尽力气说,炮弹还没落到头上,跑什么?听我指挥,转移!

瘸三老爹在麻大姑的枪声中,清醒了。瘸三老爹说,大家不要慌,扛粮食,每人一袋,先往村上走。吴七你过来,卸下门板,抬上大姑。

炮声中,各种轻重武器也响成一片。能明显看到前方的混乱景象。命令和喊叫声不断传来。

土地庙里,鱼烂沟乡支前民工,每人扛着一袋粮食,向无人村庄方向转移。

一扇门板上,抬着受伤的麻大姑。

十二

麻大姑躺在门板上,和门板一起放在小树林里。麻大姑对我父亲说,大丑你往林子里找找,这儿……这儿该有个藏身地。

我父亲将信将疑,不想离开麻大姑。麻大姑的身边只有我父亲一个人。其他人都去扛粮食了。我父亲要照顾好麻大姑,还有麻大姑身边码起来的粮食。

但是麻大姑的口气不容置疑,去,这里有我,我来照看粮食。

我父亲就往小树林里走去。

小树林里的雪似乎软绵一些,我父亲一脚踩下去,陷到膝盖。我父亲走没多远,就回头,想喊一声大姑。我父亲突然知道,不能喊,喊了,她就得应。麻大姑身上有伤,她应一声,就会震动伤口。但是我父亲怕啊。他每走一步,就觉得离麻大姑远一步。怕,就更深一层。麻大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了,大丑别怕,我看着你。我父亲感到羞愧,原来他走了好一会儿,离麻大姑还是这么近。我父亲硬着头皮,往小树林深处跋涉,一脚深,一脚浅。雪光映照下的小树林里,能见度不错,雪地上,甚至能看到树影。走不多一会儿,我父亲果真看到一处隆起的雪堆,形状像瓜舍。我父亲紧张起来,走近细看,果真是一间不大的瓜舍。我父亲的脚步声,把瓜舍惊动了,瓜舍里突然蹿出一只动物,从我父亲的裤裆穿过,吓得我父亲跌倒在雪地里。我父亲大声喊道,大姑,大姑,找到了……

我父亲跑回麻大姑身边。我父亲兴奋的脚步已经告诉麻大姑了。麻大姑说,是不是一间瓜舍?我父亲激动地说,大姑你真神啊。麻大姑说,我会掐指算命……早算好了,瓜舍里有好吃的,还有铺盖卷,大丑你信不信?我父亲说,信。麻大姑乐了,她说,来,大丑你别站在雪地里,坐这儿,坐到门板上,暖和些。我父亲就坐到门板上。麻大姑说,瘸三他们要来了。等他们到了,把粮食搬进瓜舍,就可睡一觉了。我父亲说,那边在打仗。麻大姑说,他打他的,咱睡咱的。我父亲还是忧心忡忡地说,瓜舍太小了,装不下这么多粮食。麻大姑豁达地说,粮食就码在外头,一时半会化不了雪。麻大姑又自言自语地说,头一趟,他们搬来二十四袋,土地庙里还有二十九袋,这几天吃了三袋,应该是二十六袋,还有半口袋牛料。我父亲说,大姑你记性真好。麻大姑说,这是公粮,老百姓嘴里省下的,我能记不住?我公文包里有条子,交不下这么多粮食,我要受县委处分……

远处传来凌乱的踏踏声,呼吸声,连绵不绝。我父亲兴奋地说,他们来了。

鱼烂沟乡的支前民工,在雪地里紧张地安置新“家”。

我父亲再一次钦佩麻大姑了。真应验了麻大姑的话,瓜舍里铺着软软的稻草,有干粮袋,还有铁壳军用水壶,甚至还有一盏注满煤油的马灯。瘸三老爹把马灯点了很小的亮。就着这点微弱的亮光,他们在瓜舍外,码好公粮,在公粮垛和瓜舍之间,留一个豁口,可以睡人。大家做好这些后,才腾出眼睛和精力,向战场方向望去。什么也望不到——他们一时忘了这是一条陷下去的干沟。他们眼睛望不见,耳朵却灵敏得很,热闹的枪炮声连绵不绝。

麻大姑被安顿在瓜舍里。

瓜舍太小,只能挤十几个人,还有一半人只好睡在瓜舍和粮垛之间的豁口里。

十三

拂晓刚一来临,战斗就开始了,第一波枪炮声十分猛烈,不分远近,没有间隔,仅凭听到的各种火器声,就知道战斗的激烈。

虽然没有人说,但鱼烂沟乡支前民工,都担心战火马上就会蔓延到这里。有人等不及,跑到沟边去晾望。沟边有三座坟。他们就趴在坟地里,一边吃盐豆,一边向战场方向观察。我父亲年轻,好奇心重,也跑过来了。现在,我父亲能够基本判断出战场离大沟边的距离了。从他们潜伏藏身的大沟,到土地庙,直线距离最多两里(中间隔着无人村,无人村在这条直线偏右方向,土地庙、无人村、大沟底,形成一个三角形,战场就在土地庙正前方,横向数十里的一条线上)。大家心里又开始发虚,觉得危险就在身边,脑壳子就挂在裤腰上。偏偏天上又开始落雨。雪后雨,是最忌讳的天气了,俗称“烂雪”。就是讲,古时的两军打仗,也会在这种鬼天气里休兵回营。但是战争不是古书,整整一天,枪炮声都是时紧时密,没有停止。到了天黑,还稀稀落落时有时无。

在坟地和瓜舍之间,有四五十步远,大家不断往返,把看到的情况向麻大姑讲述(他们用不惯“报告”这个词)。土地庙已经被占领了,在土地庙前和左右两侧,出现大批军人和大量辎重,还有许多伤员。伤员都是担架从战场抬下来的,很多,都被安置在挖好的坑里。那些坑,已经延续到土地庙后边了。是要活埋他们吗?还是救不活就地埋掉?如果继续打下去,伤员增多,土坑就会向大沟方向挖来,小树林就彻底不安全了。

麻大姑对他们讲述的情况,不发表评论。麻大姑躺在门板上,静静地听。一个人讲完了,从瓜舍里弓腰钻出去,另一个人又进来。他们讲述的情况,有的重复,有的一点价值都没有。麻大姑也不去批评。麻大姑的话越来越少,后来几乎不说话了。瘸三老爹也连着向麻大姑讲述他看到的情况。瘸三老爹经过不断观察,认为,以土地庙为中心,是一所战地医院。麻大姑说,医院……一定有好药。瘸三老爹赞同麻大姑的话。但是,从这句话之后,直到天傍黑,麻大姑再也不说话了。大家都知道,麻大姑是拿主意的人。麻大姑不说话,说不定已经有好主意了。

让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麻大姑不能说话了。

麻大姑在发高烧,昏迷了。

麻大姑发烧昏迷的事,大家互相说着。有人说了好几次。有人听了好几次。麻大姑烧了。麻大姑烧了。麻大姑烧死了。

不知是谁,试了试麻大姑的脑门,说,滚烫。大家都去试了试麻大姑的脑门,试过的人,都说滚烫。于是,瓜舍里的人,就被挤了出来,让瓜舍外边的人再进去。被挤出来的人,有的说,滚烫。有的说,操你妈的,我还没试,狗日的就把我挤出来了。

吴七一直睡在粮垛上。吴七听了大家的话,也睡不安了。吴七心里想,麻脸,有什么好摸的。吴七想归想,他还是爬起来,歪着屁股往瓜舍里挤。在他前边是巴狗爹的屁股。吴七说,巴狗狗日的你没试过啊?巴狗爹说,我再试试,烧得不行了。瓜舍太低矮,大家只能弓着腰,曲着背,后边的人只要一挤,前边人的脑门就撞到一个屁股上了。吴七就好几次撞到巴狗爹的屁股上。吴七好不容易挤到麻大姑跟前。瓜舍里黑咕隆咚,要睁大眼睛,才能差不多感觉麻大姑躺着的轮廓。吴七伸出手,半天才试到麻大姑的脑袋。吴七只听说麻大姑的脑门滚烫,没想到是这样烫,感觉被火咬了一下,灼疼。吴七心里也灼疼了一下,哪有这样烫的?会烧死人的。但吴七临时多个心眼,他在麻大姑没有受伤的乳房上摸了一把,让吴七感到奇怪的是,那只乳房滚在棉袄的外边了。吴七这才知道,大家为什么争着要来了。可吴七刚刚感受到乳房的温度,就有人往外拖吴七了。

吴七被挤出瓜舍后,听到瘸三老爹说,好了好了,开水冷好了,让开让开,叫麻大姑喝水。吴七挪开屁股,让瘸三老爹进去了。吴七想想,也跟着瘸三老爹挤开的人缝,再次往里挤。

吴七挤过两个屁股,就挤不动了。吴七四面都是屁股,人多屁杂,到处都是零乱的腿脚和胳膊,分不清哪两条腿是一组的了。吴七真佩服瘸三老爹,他居然端着水进去了。吴七前边的人嘀咕道,滚烫。吴七听出是巴狗爹的声音。巴狗爹继续说,麻子里往外冒火了,呼呼的。吴七哼一声,表示赞同,也表示他进一步去关心麻大姑的烧情是合理的。吴七身边,有个“屁股”惋惜地说,我没摸到麻大姑的脑门,妈的,那样黑,我看不见,我不知道她脑门在哪里,我摸到她嘴了,她嘴里在喷火。黑暗中传出噗噗的笑声,说,妈的,我不小心……摸到奶子了。有人哈哈道,我也摸了,枕头一样,又大又软又烫。说罢,又是挤,头和屁股还两边晃晃,试图把周围的屁股晃开些缝隙。但是,无济于事,反而引起一些人的不满。前边传来话,别挤,麻大姑喝水了。更里面的屁股跟着说,让麻大姑喝水。接着是瘸三老爹的声音,瘸三老爹央求着说,大姑你喝一口吧,好歹你也喝一口,你一滴水不喝怎么行啊大姑。前边的“屁股”异口同声地说,喝口水啊大姑……

吴七挤了半天,才发现,不但没有前进,还退步了。吴七的屁股露在外边了,只有脑袋还像钉子一样,扎在瓜舍里,扎在那堆屁股中间。吴七听了前边几个“屁股”的话,有些后悔,后悔刚才不该出来。吴七把胳膊肘从屁股缝里拔出来,抵抵巴狗爹的屁股。巴狗爹转头在吴七耳边小声说,我也摸到……奶子,左边那个。巴狗爹的话,声音虽小,还是有人听到,便是那个噗噗笑的“屁股”。噗噗笑的“屁股”说,左边的,右边的,两个我都摸了,乖乖,大姑那奶子,才是真奶子。立即有“屁股”不屑地说,狗屁,右边那个,离伤口近,麻大姑的手一直护着,掰都掰不下来,瞎吹吧你。于是,四周的“屁股”都笑了。

麻大姑的烧情,牵动了瓜舍内外所有人的心。大家心里有数,麻大姑怕是撑不过今夜了。

瘸三老爹说了半天好话,麻大姑就是不张口。瘸三老爹的声音,从希望,说到绝望。从绝望,说成了哭腔。瘸三老爹不忍再说了,他怕说着说着麻大姑就没了气。瘸三老爹觉得脸上被烫了一下——麻大姑喘气了。麻大姑的一口气喷到瘸三老爹的脸上,就像一根火柱。与此同时,麻大姑抬手,抓住了瘸三老爹。瘸三老爹感觉她的手像一根火钳子,狠狠地掐住了他,把他的手按到了她的胸脯上。

瘸三老爹吓了一跳——不能说话的麻大姑意识很清晰,她在鼓励瘸三老爹像三天前的夜里那样。一股热血涌上瘸三老爹的头顶。

瘸三老爹抱着麻大姑像抱着一个火炉。他们的身体融为一体了。瘸三老爹亢奋异常,开始还顾忌麻大姑受伤的乳房,在听到她短促的呻吟后,他的疯狂同时也让麻大姑升华了。

瘸三老爹好不容易从瓜舍里挤出来了。

有人探过身来,问,还有气吗?

瘸三老爹没搭理对方,而是朝战场方向望望,犹豫一会儿,毅然走出了小树林。

我父亲看到瘸三老爹走出小树林,也悄悄跟上去。我父亲没有去摸麻大姑,就连麻大姑的脑门,他都没去试试。我父亲毕竟只有十六岁,他还没有具体想到麻大姑的发烧会严重到什么程度。但是,我父亲从大家对麻大姑的关心中,感到一些不妙。我父亲也跟着瘸三老爹走出小树林,他知道瘸三老爹一定有办法。

对于瘸三老爹的离去,大家更加兴奋起来。

吴七继续往里扎。吴七已经不用使劲了,吴七屁股上的一颗脑袋,力量巨大,一直把他往里顶着。吴七讨厌那颗脑袋,真想放一泡臭屁熏熏他。但是吴七没有巴狗爹的功夫,不能随时放出屁来。吴七只好听任那颗脑袋,把他一直往前顶。吴七知道前边的屁股就是巴狗爹的屁股。吴七看到巴狗爹把裤子褪下来了。吴七闻到巴狗爹臊哄烂臭的裤裆。吴七还看到,光着屁股的巴狗爹跪下了。巴狗爹趴到麻大姑身上。巴狗爹在原地爬行。巴狗爹吭哧吭哧爬行了半天,一步也没有前行。吴七突然知道巴狗爹在干什么了,也知道巴狗爹前边那些人都干过了什么,也知道他左右两侧的屁股在等着要干什么——他们把麻大姑干了。吴七闻到瓜舍里一股怪异的腥臭味。

吴七拎了裤子,弓着腰,钻出瓜舍。吴七看到,瓜舍内外,还挤满了人,他们虽然焦急万分,却井然有序,一个挨着一个,不像先前那么拥挤了,也没有谩骂和哄笑。大家一下子变得庄严起来,似乎在做一件多么神圣的事。吴七看到先出来的那些人,站在一边,跺脚。巴狗爹也在跺脚。他们都在跺脚。他们把地上的雪跺得吱吱响。巴狗爹看到吴七,哧哧笑了几声。巴狗爹的笑,让大家又回到人间。有人问,怎么样巴狗?巴狗爹说,废话。吴七一边扎裤子,一边吸着冰冷的空气,吴七只觉得一股寒冷从头掼到脚。吴七开始跺脚,他的感觉和这些粗陋男一样,麻大姑是欢迎他们的。

十四

落过雨的雪地上,结了一层薄冰。瘸三老爹趴在雪地上,看着前方。我父亲也趴在雪地上,也看着前方。雪光映得四野迷茫。前方的阵地上,隐约的,已经看到一些黑影,似乎是走动的哨兵。也会有人打着手电筒,快速移动。手电光就像一团鬼火,一跳一跳的。各种口音传来,天南地北的都有,我父亲一句也听不懂。

瘸三老爹再次骂我父亲。瘸三老爹把话压在喉咙里,骂道,让你狗日的滚回去你怎么就不听呢?你不滚回去会误我大事。我父亲说,我能帮帮你,你不识字。瘸三老爹继续骂道,你狗日的当我是瞎子?我早就发现前边是医院,那些要死的人不是枪伤就是炮伤,和麻大姑一样。他们吃的药打的针,偷到就行。但是我父亲还是趴在瘸三老爹身边,隔着两条胳膊的距离。瘸三老爹急了。抓一团雪打在父亲脸上。我父亲把头埋下来。我父亲再次抬起头来,说,好吧,我回。瘸三老爹说,这还像话。瘸三老爹口气软和地说,你狗日的还不知道麻大姑有多烫,你也不去试试,你试试就知道了,麻大姑要是不用药,就死定了。你小子给我回去,喂麻大姑喝点水,让她等我的药,老子一定要救活她!

我父亲掉转屁股往回爬。大约爬了一会儿,才弓着腰,一口气跑回小树林。

瓜舍前,站着许多人,他们都在跺脚取暖。不知谁说,大丑回来了。我父亲问最后出来的那个人,麻大姑……还烧吗?那个人说,你去试试。巴狗爹也说,大丑,大家都试了,你也去试试。有人说,大丑还是孩子。巴狗爹说,孩子……也要去。我父亲向瓜舍走去。我父亲没有注意到,瓜舍上方伸出来的那根木棍上,挂着麻大姑的棉裤。我父亲掀起棉裤,腰一弓,进了瓜舍。在我父亲身后,响起一串杂碎的声音,像笑声,又像跺脚声。

瓜舍里只有父亲和麻大姑两个人,有些空荡荡的。我父亲从雪地里刚进来,看不清瓜舍里的情况。我父亲轻轻唤道,大姑,大姑。没有回应。我父亲摸索着走了两步,很快适应了瓜舍里的黑暗。我父亲看到躺在稻草上的麻大姑,跪下来,伸出手,试在麻大姑的脑门上。我父亲的手刚一落下,就弹起来,麻大姑的脑门像开水壶一样烫手。大姑,大姑。我父亲又唤两声。麻大姑还是没有回应。我父亲紧张了,再次把手放在麻大姑的脑门上。我父亲感觉麻大姑稍微动了一下。我父亲说,大姑……瘸三叔一会儿就搞来药了,大姑你要喝口水啊。我父亲听到麻大姑吸了口气。麻大姑没说出话来,吸气变成喘气。麻大姑嘴里喘出的热气,烫到了父亲的脸。麻大姑还是说话了。我父亲听到麻大姑在说话。我父亲说,大姑,我听不见。麻大姑又重说一遍,麻大姑说,三十……三十根条子……金条,藏在东山……东山根……的洞里。我父亲使劲把头往下低,几乎把耳朵贴到麻大姑的嘴上了。我父亲听清了,麻大姑是说条子,金条,三十根,藏在东山根一个什么洞里。我父亲抬抬头,问,大姑,东山根什么洞?我父亲就是在这时候,不小心碰到麻大姑的胸脯的。我父亲感觉不对,什么东西又烫手又软啊。我父亲定睛细看,这才看到麻大姑敞胸露乳一丝不挂。我父亲吓坏了。我父亲试图把麻大姑的棉袄掩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棉袄了——麻大姑全身赤裸地躺在稻草上。我父亲大声喊,大姑,大姑。麻大姑拼尽力气说,大丑……乖,帮大姑穿上……到这会儿了,大姑才做成了女人,大姑不怪他们……大姑开心……开心的……大丑……帮大姑穿上,大姑不能这样……上路。可是,我父亲找不到麻大姑的棉袄棉裤了。瓜舍里都是凌乱的稻草,我父亲四下里打量,也没有发现麻大姑的棉袄棉裤。我父亲一急,哭起来。我父亲哭着在稻草上乱摸一通。

瓜舍外,突然人声大作。

一群带枪大兵冲进小树林。打头的打着手电筒,他左边的人背着药箱,右边的人是瘸三老爹,身后还有十几个战士。

瘸三老爹一进小树林,就兴奋地喊,解放军,解放军,解放军……

正要逃跑的民工,听到瘸三老爹的声音,收住了脚。

瘸三老爹大声说,是解放军,我操,他们是解放军,我们对面打仗的是解放军,真是瞎眼了,白折腾了。麻大姑,解放军救你来了!

瓜舍里,我父亲也听到瘸三老爹的声音了。我父亲大喊一声瘸三叔,就号啕得合不拢嘴了。

十五

三天后,雪后初晴,阳光灿烂。一辆咯吱作响的木轮牛车上,拉着一口棺材。棺材里躺着麻大姑。麻大姑没有活过来,她死了。瘸三老爹背着的公文包里,装着一张华东野战军两淮独立旅后勤部开具的收条。收条上写着收到的公粮,共五十袋。背着收条的瘸三老爹,心里踏实,他只要回到县里,把收条交给朱书记,鱼烂沟乡的支前任务,就圆满结束了。

瘸三老爹心里不踏实的是,我父亲记不住麻大姑临死前说的话了。瘸三老爹几次问我父亲,大丑你好好想想,麻大姑临死前都跟你说了什么,我父亲说不记得麻大姑说的话。我父亲只记得麻大姑说的三十根金条的事,三十根条子藏在哪里,麻大姑没有说清。麻大姑既然没有说清条子藏在哪里,我父亲便不能说,说出来更麻烦。我父亲咬死牙板,一再强调,记不得麻大姑的话了,她只说她开心。瘸三老爹不相信,因为有人跟他说了,麻大姑和我父亲说了很多话,怎么就是开心两个字呢?何况,麻大姑在那样的情况下,怎么会开心呢?

麻大姑在生命结束前的话,确实是一个不解的谜。

1948年12月16日傍晚,瘸三老爹领着鱼烂沟乡支前民工队,还有棺材里的麻大姑,回到了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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