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波
博物馆、艺术馆、文物、古迹,确实是效果奇特的“宣传阵地”。每次去参观,我总能听到啧啧称奇的声音,看到满是敬意的神情。
在博物场所赞叹古人的伟大,可能不是人的一种喜好,而是人的一种行为规律。博物馆展示着一切被定义为“值得展示”的东西,它与新闻机关的编辑权和发表权一样,成为意图的体现。
现在,新闻发布已是所谓“人人都有麦克风”,博物馆却永远不会是人人都可以办,因为就算让你随便办,你也办不了,人人可办博物馆,实际上就是有钱你随便办博物馆。不准随便办博物馆,博物馆就是权力的叙事;可以随便办博物馆,它往往是权力叙事加金钱叙事。
人们在博物馆被“震住”,从而接受展览安排者的想法,按照展览的线索去组织知识。人们相信“眼见为实”,博物馆使人相信事情就像展览所展示的那样,你不能否认哪件玉器、青铜器。每一家严肃的博物馆,其藏品的真实性,如同一家严肃的通讯社的报道的真实性。
不是所有物品,都能在博物馆展出,值得不值得的标准,掌握在博物馆所有者手中,专家帮助所有者完成管理并给出如此展出的理由。收集哪些物品,不收集哪些物品,也是一种选择,有些物品在展出之前已经被排除,以确保永远不在展览中出现。收藏和砸毁之于物品,如同科举和焚烧之于书籍,起到了区别对待的靶向作用。
“人民博物馆”之难,难在越是古远,人民越是没能留下可供展出的东西。墓葬及其出土物,都在复原贵族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这是有名有姓“有所有权”的。人民只是作为“能工巧匠”去作工艺的实现,没有名字。曾侯的编钟、越王勾践的剑,谁制作的,无考,似乎也没什么重要,物品的主人明确。精英人物也被展出,思想家、科学家、艺术家、实业家,群星闪耀,像是人人都有杰出的机会了。但登山家是一种人,向导是一种人,夏尔巴人天天上珠峰,仍然只是向导,不必书写其名。
“民国范儿”的发现或者打造,可以证明博物馆作为“工具”的力量。从1911年到1949年的38年间,按照革命的逻辑看,可以说是最坏的时代之一。政权无能导致的混乱,国力衰颓导致的外敌入侵,治理失控导致的民不聊生,都是鲜见的。无论从大多数人的意愿、生活和态度,还是从他们的选择来看,民国的失败都不是偶然原因可以解释。
但近年,民国以“范儿”的姿态被想象、复原、证实和虚拟性地返场。绅士啦,淑女啦,学者啦,遗老啦,风骨啦,宽容啦,好像竟是一个太平盛世了。不过,来来回回也只供应一些“历史微博”式的趣闻轶事、掌故佳话。照片,画像,小物件,小故事,温馨怀旧。物品不难找,人大多去世,很适合“睹物思人”的调调,再加上历史翻覆的背景,尤其适合做指桑骂槐的道具。
貌似越来越真、越来越投入以后,民国打扮师自己都觉得是在找回真相了,于是更加有一种大义之感。在这场民国范儿打造活动中,那些终身不认识字、没照过相、没出息过后人、没结交过名士,甚至没在名地主、名资本家的产业上做过事,而只在民国里穷过苦过被杀死过的人,是不会出场的。这就更使“民国范儿”的讲述,感时而伤怀,伤怀而感时,色调斑驳,去时不远,仿佛伸手可及、往者可追,又像是在说着一种无可辩驳的真理,振振然,愤愤然。
用以表征“民国范儿”的那些人物、佳话、回忆、小物件、小情调,以及复旧、作旧、模仿、还原等等一一登场,覆盖从书报版面、酒吧风尚、建筑整修到精神装饰,可以说是一场博物馆化的文化时政运动,并且整体上可以说是成功了。但始终没有能够解决的问题是,那么好的民国,怎么就会垮得那么不成样子?
逻辑上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用博物馆来解决。劝服的逻辑不成立,劝服的心理学和美学可以上场。博物馆体现劝服的心理学,“范儿”体现劝服的美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