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1997年,全国烟草生产发生了严重的超种超收情况,大量烟叶堆积,各地烟草公司没有足够资金收购烟叶,烟农的大量烟叶无法出售,只好烂掉,损失惨重,遂成“烟灾”。为避免重蹈覆辙,次年,烟草系统实行“控制烟叶种植面积和控制烟叶产量”的“双控”。
云南玉溪下辖的通海县,本是全国烟草生产的“十四连冠”。没有想到,本是烟草行业维护自身利益的“双控”,却在16年后“控”出了一个不再依赖烟草生产、改以蔬菜为支柱产业的新通海。
它的产业转型之路,究竟是靠什么推动?它的模式,能否复制到其他传统产烟地区的烟草替代中?
从种烟冠军到出口蔬菜
7月中旬的一天,云南云菜集团董事长汪家富坐在他宽敞的办公室里,悠然地点燃了一筒水烟。办公室的下方就是通海县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蔬菜公司的一个冷库,不断有装满蔬菜的货车开进来,把菜卸掉,又匆匆开往农民的菜地继续收购。站在房间外长廊的尽头,成片的蔬菜田尽收眼底,穿插其间的,是一个又一个高大的冷库。
通海的蔬菜种植面积已达30万亩(含复种面积),每天,83座冷库的417个库房处理大量的蔬菜,光是废菜就要产生近100吨。2013年,全县的蔬菜产量达11.2亿多公斤,产值15亿元。
不了解通海历史的人很难想象,16年前,“蔬菜之乡”的名头还没有打响,眼下这些菜地几乎都是烟田。在1998年之前,通海是云南著名的产烟重镇,是该省的“优质烟示范县”,并曾连续14年获得“全国烟叶生产、收购先进县”的称号。1985年,时任玉溪卷烟厂厂长的褚时健提出把农民的烟田建成企业的“第一车间”,首个优质烟叶试验基地就选在了通海。1992年,通海的烟叶产量、质量已达全国各县之首。当时,家家户户齐种烟,各级领导高度重视,“烟草大县”美名在外,烤烟生产是全县不可动摇的支柱产业。
然而,全国烟草系统于1998年实施“双控”,同年通海决定将原来种烟的耕地中划出3万亩用于其他作物的种植。经济发展策略开始从依赖种烟转为大力发展种菜,迄今,烤烟种植面积从1998年的12万亩降到了4万余亩。
“其实,通海的气候条件好,民众有精耕细作的传统,蔬菜种植从清朝就开始了。”汪家富介绍说。他从1981年就开始在通海做蔬菜生意,当时响应“南菜北运”,用火车车皮把当地的菜运到全国。1998年,全县经济转型之后,他抓住机会,在政府的支持下带头兴建了冷库,解决了蔬菜的储存问题,这样一来,农民一年四季都可以种菜卖菜,不愁会坏掉。
不守信用,通海方言叫“跳墙”。曾经,外地的蔬菜老板不敢来通海做生意,就是怕本地的菜农、老板“跳墙”,自己的钱赔进去拿不回来。2000年,通海蔬菜协会成立,成员全部是当地从业者,旗下有专门调解生意诚信纠纷的委员会,外地菜老板遇到麻烦,有本地的同行帮忙解决。随着协会的努力,交易中的失信行为越来越少,外地人也敢来、愿意来通海做蔬菜生意了。如今,通海不仅是产菜大县,也是辐射周边的蔬菜集散地。占地154亩的金山蔬菜批发市场,是商务部“双百”市场、农业部重点农产品价格市场信息采集点,来自丽江、楚雄、西双版纳、西昌的蔬菜都在这里交易。通海的蔬菜不仅销往全国,还走向韩国、印度、泰国,远销中东迪拜,去年出口创汇3.25亿美元。
通海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赵春波向《新民周刊》记者介绍:在转型初期,政府为改种蔬菜的农民提供了种子和大棚的补助;对兴建冷库的从业者,一是优先解决用地问题,二是直接给予每座冷库5万元的补贴;另外,蔬菜协会的建立,政府也起了牵头作用。不过,他又指出:“‘双控后,烤烟种植指标少了,烟草公司收的量也少了,农民的收入减少,这当然是他们改种蔬菜的最直接的原因。也就是说,市场的力量在这次转型中是起主导作用的。”
种什么,利益说了算
通海县城所在的秀山镇,已经难觅烟田踪影。在距离县城大约10公里的河西镇石山嘴村,连片的菜地中,偶尔能见到一两块烟田。50岁的村民老蒋告诉记者,他种了4亩蔬菜,而烟草只种了六七分。对于十几年前的那次转型,他已经没有太深刻的印象:“1998年之后种烟指标少了,村里面有人开始种菜了,赚的钱明显要比种烟多。”
他把记者带到他的烟田边。相邻的菜地里,一名农妇正在沟渠里取水,准备给四季豆喷农药。农妇说,以前种烟,主要是采收和烤烟的时候比较累,平常的打理大概一星期一次就行了;而现在种菜,得两三天就来喷一次药,不然蔬菜都被病虫害弄坏了。“种菜是比种烟累的,但一年可以种好几茬;烤烟一年就只能种一茬,这样算下来收入肯定是种菜高。”老蒋说。但他话锋一转,感叹道:问题是近两年菜价起伏太大,同样一公斤菜,卖得好的时候十几块钱,价格差的时候只有几毛钱。“所以村里面的人也会选择种点烟,调剂一下,毕竟烤烟的收购价格是烟草公司定下来的,不会变。”他甚至说,如果菜价一直跳水,他再回到以前全盘种烟的状况也不是没可能。
但石山嘴村委会委员戴廷保不同意种植烤烟有全面“回潮”的可能,在他眼里,烟厂的库存是足够的,“就算我们三年不种烟,厂子还是能生产出卷烟来。”他说,前两三年,烟草公司分配给村子里的烟叶生产任务,村民们实际上是完不成的,因为早已没有那么多人想种烟。为了交齐规定的产量,签了种烟合同的村民还会想办法从别的地方买烟叶来交差。“不可能再回到以前那种情况。”
从石山嘴往北大约10公里路程,是四街镇的四寨村,起伏的山坡上,烟田连绵不绝,绿色肥大的烟叶中点缀着粉红色的花朵,望去蔚为美丽。这是通海能保持当年“烤烟重镇”形象的为数不多的地方,总共7000余亩耕地里,有5000亩种植烤烟。与全县人均耕地不到1亩相比,位于山区的四寨,平均每家农户有10多亩耕地。
48岁的村民李平柱种了15亩烤烟,外加两三亩四季豆。他说:四寨这里,许多田地的灌溉只能依靠自然降雨,如果全部种菜,浇水是最大的问题;而烤烟比较耐旱,适合在山区种。“另外,像我都已经投入这么多了,一下子全换种别的,也划不来。”李平柱带记者走进了他家烟田边的一间高大的仓库,他说,他买下的一个金属架构可拆卸的烤烟房,成本要1万多元;而旁边的一台用于翻整耕地的大型拖拉机,花了9万多元。endprint
“烤烟虽然种植面积多,但每年的产值只有1500万元;而村子里的蔬菜和水果种植业,种植面积不到烤烟的一半,每年的产值在5000万元左右。”在四寨村占地20亩的农贸市场,村委会副主任普忠云告诉记者。他介绍,村子里地势较为平坦的二组的村民,因为取水较容易,所以大多从5年前改种了蔬菜。农贸市场里正在进行四季豆的交易,普忠云说,最近每天这里大约有150吨的四季豆被商贩收走,交易额在30万元左右。“种烟是村子里居住在山区的村民的无奈选择,我们正在想办法建设自来水管网,相信随着水源问题的解决,种烟的人会越来越少。”
“通海模式”复制不易
在通海县农业局副局长、农业产业化办公室主任杨飞运看来,通海的农业成功从烤烟经济转型为蔬菜经济,最大的经验在于政府顺应了市场的潮流,为农民、商户提供了符合市场规律的服务。“市场的力量是最强的。”他说,转型时,通海的相关决策人士曾参考昆明呈贡区的发展模式,并结合自身特点制定策略。“通海自古就是茶马古道、礼乐之邦,精耕细作、市场化程度比较高的人文基础,使得产业的转型比较顺利。”市场力量、资源配置、人文基础、政府服务——这是他列举的转型的四项关键要素。在四项要素的重要程度排序上,他也和他的不少公务员同事一样,认为市场是最重要的,而政府的支持排在最末。
当然,对政府而言,烟草产业的式微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财政收入的锐减。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赵春波直言不讳:“经济转型后就是富了百姓,穷了政府。”他说,烟草生产总量和过去相比已经显著减少,因而县政府对烟草税的重视程度早已不高。但目前之所以不会完全不种烟,一是因为烟草行业的政企合一,各级政府都有完成产量的政治任务;二是因为烟草公司会对种烟地的水库、水渠、道路等基础设施建设进行投资,这部分资金政府依然想争取。他没有提到的还有一点:烟草公司在给烟农发奖金时,也会给配合烟草产生工作的各级干部发奖,这是乡镇及以下级别的基层干部看重的一部分利益。
对于通海县政府在农业转型中的作用,“蔬菜大王”汪家富用一句话做了简单的评论:“政府只要不反对(种菜),就是支持。”
控烟公益组织、云南超轶健康咨询中心主任李晓亮对云南全省许多地区的烟草生产情况做过考察。她认为,在烟草产业的替代路径中,“通海模式”有它的借鉴意义,但只是一个特别的样本,并不能简单地在其他地区复制。
据她从云南省政策研究室相关人士得到的信息,到今天,“双控”在云南并没有“控”住,全省的烟草种植面积和产量是还在扩大的。她解释说,像通海这样的老烟区是严格执行“双控”,烟草种植生产显著减少了,可是云南省内近年又出现了以前不种烟的新烟区,如丽江、临沧等。而像临沧这样的经济社会发展相对落后的地区,不可能在短时期内走上快速的工业发展之路,当地经济、公共事业的发展和农民增收,基本上都要依靠地方政府的投入和推动。“因此,某些时候,政府是把种烟指标当作扶贫措施来分配的。”
李晓亮说,对于这样的经济发展欠发达的地区,不可能照搬通海的“市场为王”经验。在她看来,通海的例子清楚说明,烟草产业的替代若想依靠自然的经济力量,必须在当地的经济水平的发展、政府执政能力都已经达到足够高度的情况下才可行。她感慨:在我国,尤其是在云南这样的各地区经济社会发展不均衡的烟草大省,烟草产业替代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就算是我们控烟组织的人,也不应该在这个问题上一开始就简单地数落种烟的罪,而是要考虑,怎样才能让当地农民过上更好的生活?在此基础上,再把地区经济的协调发展、环境友好等要素纳入进来。”
她提出,政府力量依然在产业发展中起主导作用,在新兴发展烟草种植的地区,为什么不可以让政府从烟草税中拿出一部分来补助烟农的生活,鼓励他们从事其他行业?“要知道,烟草企业每卖出一根烟,烟农从中获得的利益只有2%。不管怎么说,烟草行业目前仍是暴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