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成
你跟我说
你跟我说,你已步入正轨,
习惯生活的常规状态,
不必担心各种意外。
一切幸与不幸,都跟你保持
恒定的距离。你不必没事找事,
聊闲天,也不必自己思考
下一步该怎么走。
所有环节都已安排妥当,
就等着你日夜劳碌,去成为
一个充实的人。
这个世界吵吵嚷嚷,
不住地喊着你的名字。
随着喊声,你东奔西跑,
甚至没有时间
停下来,感到无聊,或者想想
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这么多年,你忙得要死。
可是每次喝醉,你就开始失落,
抱怨自己两手空空。
你的名字
在这个被写满的城市,
随处可见你的名字。
我在一本书中,一句话里,
一张迎面扑来的广告牌上,
无时无刻不会碰到它们。
三个汉字,像三个亲密的姐妹,
遇上一个,就让我想起另外两个,
想起它们所共同代表的那个人——
那个人走了很久,除了这三个汉字
什么也没给留下。从此,
这三个字,就预先抵达了
一切我所能抵达的地方,
好让我无论走到哪儿
都要一遍又一遍地
跟它们相见。每次邂逅,
我总是假装有事,扭头避开;
有时多看了一眼,关于你的记忆
便铺天盖地地袭来。
鹊踏枝
独上高楼,望江枫渐老,
汀蕙半凋,满院子的败红衰翠。
望近处的人远去,远处的人更远,
一条大江再不回头。想象中,
你是谪居他乡的词客,细雨落花,
鸡声圆月,都令你百感交集,
对天地人生多有体悟。
电梯载你上二十八楼。
二十八楼,古人从未抵达的高度。
昨夜沙尘暴自北方袭来,
独上高楼,望无数楼盘拔地而起,
遮断天涯路。关上窗,你
和衣而睡,喇叭声中你彻夜未眠。
庭院
庭院空旷。除了三月
别无一物,除了天气更无消息。
花影凌乱,草木疯长,
莺的嗓门一声高过一声。
温软的风翻过柳梢,掀开窗帘,
捆住谁的腰肢,令她失眠,
咬着牙说不出一个恨字?
千里万里的江山关在门外,
一寸一寸地柔肠结于腹中。
锦瑟年华,付与兰舟、
秋千水榭,总是荒废。
繁华街巷,谁的庭院如此空旷?
一个人无端远去。
一个人再不归来。
她怕黑
她怕黑。每个夜里,她想尽办法,
仍难以入睡。她睁开眼睛,
只看见无边的黑暗;她用被子捂住头脸,
黑暗就钻进了她的被窝。
她向左翻了七次,向右翻了八次,
最后平躺在大床的正中。
她听见后脑勺的动脉,在这安静的黑里
突突地跳动;她听见无数只蚊子
在她的颅腔里乱转,以此冒充她的耳鸣。
她忍无可忍,就坐起身来,
伸手摁亮了头顶的吊灯。
黑暗骤然退却,带着它所包藏的恐怖
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四面墙
在离她远远的地方,不容置疑地白着。
白得教她害怕,白得像谁
空空的内心。
职员
她们两眼发直,神情麻木,
收款,验钞,敲击键盘,印制单据,
对于对面的男士,并不抬头多看一眼。
她们很少说话,一旦开口,
必须得到确切的回复,
任何惊人的答案,都难以让她们
为之一震,或者稍作迟疑。
她们也许刚刚结婚,度完蜜月;
也许正在为儿子
上哪个高中纠结不已;也有可能
正在等待医院的电话,
为父亲的高血压忧心忡忡。
你不知道她们拧紧的眉头
暗示着什么,也不知道
她们脸上的倦意,是由什么境况造成。
她们钻进工作服,端坐如仪,
偷偷抽走真实的自己,
令窗口外的长龙,无法窥视,
猜不透她们复杂的故事,只留下一套
熟练的操作,呈现在世界的面前。
你习惯于咬着牙等待
你习惯于咬着牙等待,
怀着一个美食家的梦想,
却不敢声张。锅碗瓢盆,
这些被我厌弃的发明,
在你眼中,有着致命的诱惑。
偷偷激动过后,你转过身去,
将一盏邪火狠心掐灭。
你对日子有些隐约的构想,
无处讲述,只是暗暗地熬。
慢工出细活,温水煮青蛙。
暴烈的冲动、钻心的疼
让你有些失控,又总是被你
一次次压在刀下。
可是你从不问我
一块石头如何煮熟,煮熟了
又如何当成一块芋头
整个儿吞下。多少年来,
你无辜地看着我,张了张嘴,
却无话可说。
乡下的母亲
她的勤劳是一种瘾,一旦养成
就难以戒掉。乡下的母亲
老实保守,永远赶不上
城里人的时髦。她不扭秧歌,
不打牌,不提着鸟笼
到公园里乱转;周旋于锅碗瓢盆
与拖把之间。日渐缩短的睡眠
使她有充分的闲暇
取代保姆。买米买菜,这点活计
远不能满足她的需求;她抢过了
接送孙子上学的任务,后来,
她还学会了使用洗衣机。
一天二十四小时,二十三小时
她都已经安排妥当。
沙发已经整理了两遍,
桌子已经擦了又擦。剩下一小时
她实在找不出该做些什么。
就像她饭后找不到一支烟的丈夫,
她站不是,坐不是,两只手
不知是该揣进口袋里
还是放在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