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荣会
前些年,贾平凹写了一本叫《废都》的小说。贾氏生活在西安,人们便自然而然地将小说中的那座“西京”城当作了西安,于是在一段时间里,几乎提起 “废都”,人们就会自然想起西安。其实,中国——至少是当今中国,真要论起 “废都”,真不该只提西安,而更应该说说南京。
我这样说,并不是要代表南京与西安一争这么个“废都”的名头——这又不是什么好名头,争它干嘛呵?只是因为南京的中国“废都”资格是天生的,虽其只是一顶破帽而非一顶桂冠,但是若硬给戴到西安的头上,那也应了张冠李戴——不,“南”冠“西”戴!终究并不好。
西安的确曾做过“都”,且后来也的确被“废”了,但是它“做”和“废”都是离今天很久远的事了;勉强称其为“废都”,当然并无什么大错,但是若仅仅凭了这标准,那开封也能称,洛阳也能称,安阳小屯村也能称……这样一来,这“废都”便只是一种通称性质的称谓而已了。这如同一个男人,先后娶了许多个女人,又先后离了婚;或一个女人先后嫁了许多个男人,又先后离了婚——那些“被离婚”的女人和男人,当然都可以称为“前妻”或“前夫”,但想来最后离的“那一个”,应该是最有资格的“前妻”或“前夫”吧——不一定与“他”或“她”的纠葛最多、最复杂,但在这一称呼背后的况味至少最新鲜、也最别有一番在心头吧!
的确,婚“离”的时间太久了,都“废”的时代太远了,一切都会淡了。小屯村也曾经是商朝的都城呵,真要说来,它也算是一座“废都”,但是现在却沦落成“村”了——不,甚至一个阶段连“村”都不是了,只是一片废墟了,所以被历史学家称之为“殷墟”,那儿早已没有了一点儿“都”的气息。西安被“废”的时代虽然比小屯村近多了,但是说来年头也不少了,城市发展水平早已与“首善之区”不能比,生活在那儿的人也早已没有了一点儿天子脚下、皇城根下臣民的自豪与神气劲儿了,为此有人曾以此开涮说:“西安真不愧历史古城,连街上的公交车也像出土文物”。甚至贾平凹的朋友曾当面与之开玩笑说:“你小说中的那城真没资格称‘废都,称‘废村还差不多。”这些当然都只是玩笑,当今的西安虽不能与当年的大唐长安相比,但是再怎么沦落,也没到“村”的地步,它还是一个很有都市气息的现代都市嘛!不过贾氏“废都”的这个“都”字的意思,显然不是“都市”的意思——如果是,那它又如何能在前着一“废”字——“废弃的都市”——这不又成“村”了吗?肯定不对,西安明明在现实生活中是一座正繁华着的大都市嘛!
左说,右说,说西安是“中国废都”,似乎都不太对头。
中国最典型的“废都”,真非南京莫属!
南京“都”的资格刚刚被“废”,附着在城市本身的那种“都”的气息还没来得及全褪去,仅它名字中的这个“京”字,可不是哪个城市都能叫和敢叫的——它之所以能叫和敢叫,当然有这个资格和地位,细说起来自然是极其复杂,至少足够做一篇博士论文得一个博士学位,或者写一本专著评一个教授职称;但如果往简单里说,也就一句话,就是凭它是一座真正的“废都”。如果说这只是附着在城市身上的一种无形的文化,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那么再看南京的城市气象和基本格局,其“都”的影子可谓是既看得见又摸得着。“虎踞龙蟠,帝王之州”的地理形势且不说它,因为这属于自然条件;也不说它全世界最长的古城垣至今还基本完好地保存在那儿;只说说它今天每一个南京人日日走过的街道与马路吧。
众所周知,堵车是今天中国城市,尤其是大城市的一个通病,但是南京的这个病算是轻的。尽管南京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并不差,大小汽车的拥有率肯定也排在全国同类城市的前列,但是据国家有关部门组织的全国省会级城市畅通率评比结果显示,南京已连续八年得分率排名全国第一。这当然与南京交管部门的有效管理分不开,但是我以为南京的街道和马路之于此功劳最大:南京的主要街道都呈南北与东西向,且几乎条条都笔直而宽阔,将城市划成一个个方方的区域。现实生活中这样的城市格局,这样的街道与马路,自然是有利于现代交通的。但是要知道,南京可不是一座现代城市,而是一座地地道道的千年古城。当然,西安也是一座千年古城,也曾有过这样的城市格局和街道、马路,但是只因为它“都”的资格被“废”时间太过久远了,所以这样的街道、马路只存在于有关史料和教科书上了,现实生活中已完全是另一副面目了。
当然,与现在一些新建成城市的街道相比,南京那些从历史时空的深处延伸到现实生活中的街道和马路,无论是宽度、直度,还是长度,都不可与之同日而语,但是后者的路边绝没有南京马路边那些合抱的大树。就凭这一点,南京的马路足可傲视今天中国多数城市的通衢大道,因为它们一头连接着今天、另一头还连接着历史,它们不但属于今天的“城”、“市”,还属于曾经的“都”。
南京的确是一座“废都”,这还能从生活在那儿的人们身上不时看出。他们曾经生活在“首善之区”那种习惯性的良好感觉,似乎至今也没有褪尽,其现实表现当然在正反两个方面之间。
正的一面至少有三。一,不排外。这在中国的城市中可谓非常难能可贵——观之中国当今城市,具有此品性的,大体上只有当今的首都北京和最年轻的移民城市深圳,除外别无其他,即使大如中国第一的都市上海,一个外地人在那儿,一不小心,就会被嘲笑“乡下人”。二,遇事从容。南京人最爱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多大事呵”——今天作为中国经济、文化、教育大省江苏省省会的南京,其多项社会发展指标都并非排在本省城市之首,这在中国省会城市中可谓绝无仅有、独一无二,可是这一切似乎从不影响南京人生活的从容,若有人提起,他们往往会甩出一句“多大事呵”了之,他们的生活节奏仍然一如既往地比苏南的苏、锡、常慢半拍。三,不小心眼。南京人有一个外号叫“大萝卜”,意在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而这似乎与南京所在的江南文化很不合——江南男人多小男人,处事精于小算盘,待人爱使小心眼,当然,即使是生气,也只是发发小脾气,所谓奶油小生是也,最典型的当数上海男人,此娘娘腔曾引得龙应台生气地喝问:“上海男人,你为什么不争气!”相比之下,南京男人出言吐语娘娘腔很少,但也有人说这与南京话属北方方言而非吴方言有关。
南京人文化品质中也同时存在着另一面集体无意识,大体上也至少表现为三点,即:不排外常常演化为一个“哥俩好”式的无原则,遇事从容常常成为一种不求上进、得过且过的借口,大大咧咧的南京人,无论男女似乎都喜欢将“X你妈”挂在嘴上,于是在国人的印象中都有几分痞气。
南京人为什么会同时具有这种人文上的两面性呢?究其原因,这都因为南京曾经是“都”而让南京人见过太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各路真假诸侯和神仙,自然遭遇过更多虚的荣耀与实的苦难。当然,这些虚的荣耀与实的苦难似乎都离南京人而去了,但毕竟离得还不太久远,相比之下,西安人、开封人、洛阳人离得远多了,远得基本上忘却了,也就基本走出了“废都”遗民的心理阴影——而南京人却至今没有走出。
“废都”南京成全了今天的南京人,今天的南京人又让南京更像一座“废都”?